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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初戀

 

 

 

 

每個人都有初戀

 

 

 

 

    每個人都有初戀。每個詩人也都有初戀,當他寫出第一首詩的時候。愛情詩人的初戀,就是他寫出的第一首愛情詩。也許他不是把它當作詩來寫的,而是當成情書來寫的,當成日記來寫的,當成紙條或留言來寫的,當成電子郵件或手機短信來寫的……然而它就是詩。至少,是詩的雛形。是詩的雛形也是愛的雛形。雛形的愛即幼稚的愛,有時比成熟的愛更有味道。雛形的詩有時比成熟的詩更有味道。哪怕只是多一點青澀的味道,酸澀的味道,咸澀的味道,苦澀的味道,卻更讓人難忘。要知道,那是初戀的味道啊。既是你作為情人的初戀,又是你作為詩人的初戀。既是你對愛的憧憬,又是你對詩的憧憬。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詩人,你都是有希望的。當你寫出第一首愛情詩,它的意義不可代替。它宣布著初戀的開始,初戀可以是不成熟的,初戀就該是反成熟的。寫詩難,寫出成熟的詩難上加難。有時候,寫一首“反成熟”的詩,比寫一首成熟的詩還要難。尤其愛情詩,怕的就是熟練、油滑,怕的就是只剩下技巧。不靠技巧寫出的好詩才是真正的好詩。情場老手談戀愛,再談一百次也談不出初戀的味道,那種生澀的味道。愛情詩人如果像寫手那樣寫詩,怎么可能感染別人呢?我看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眼里有愛、心中有愛,就該忘掉技巧。就該像沒寫過詩的人那樣寫詩,就該像沒談過戀愛的人那樣談戀愛。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比任何技巧都有效。

 

    一個戀愛的人,和一個寫詩的人,神態(tài)上具有某種相似性?他們都是在“懷春”,他們心里都有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不管外面的季節(jié)如何。愛是人類情感的春天,詩是人類文明的春天。愛情詩人體會到春天的疊加:他一個人,就同時擁有了兩個春天。心中的鳥會飛得更高些,稿紙上的草也會長得更快些。我們讀愛情詩,是在沐浴春光、瀏覽春色、玩味春意。最后終于明白了:詩意就是春意,春意就是詩意。詩意和春意一樣,可以分享的。作為愛情詩的作者是有福的。作為愛情詩的讀者,同樣是有福的。不知你注意到?jīng)]有:讀完一首愛情詩,覺得自己確實年輕了一些,覺得自己還可以更年輕一些。至于那寫愛情詩的人,更應該如此。寫愛情詩的人幾乎不可能衰老的。這一切沒別的竅門,僅僅因為他還相信愛,他還相信詩。如果他不相信愛了,或不相信詩了,怎么可能寫得出愛情詩,那最有體溫的文字?愛情詩和別的詩不一樣,和所有的文章都不一樣,真正是把冰冷的文字給捂熱了,甚至準備把它給呵化了,就像親吻一片飄落的雪花,又像嘴里含著一塊慢慢融化的糖,甜到心里去了,溫柔到心里去了……

 

    愛情是人生中最大的夢幻,愛情詩則是夢幻里的夢幻。戀愛的人是夢中人,寫詩的人,尤其寫愛情詩的人,做的更是夢中的夢了。他或她不僅要會做夢,還要會解夢、說夢、記夢,乃至用文字來給自己圓夢。他們心頭的月亮永遠是圓的,以想象的空間彌補了現(xiàn)實中的任何缺憾。是的,他們能透過萬物的陰晴圓缺,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美景,產(chǎn)生常人產(chǎn)生不了的感嘆。他們是在為愛情寫詩嗎?不,更像是為感嘆而寫詩。寫詩本身,就是一種感嘆的方式。讀者恰恰因傾聽到這種無往不前、無所不在的感嘆,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深度、廣度、高度、強度乃至難度,而成為新的信徒,愛情與詩的雙重信徒。這么看來,愛情跟詩一樣,都帶有宗教的性質。愛情詩人,宗教里的唱詩班,使人類普通的情感插上翅膀、變成天籟。

 

    我妄加斷言:最浪漫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情人,一種是詩人。最最浪漫的人,則是愛情詩人了。把浪漫從理想拉進了現(xiàn)實,又把愛情從現(xiàn)實升華到理想。使美獲得了力量,又使力具備了美感,愛情詩人是語言上的行動主義者,力與美的最佳結合。無情的詩人寫不出好詩,沒有詩意的情人也很難好好地愛一場。無愛的詩,正如沒有詩意的愛,感動不了別人,也感動不了自己。愛情因歷朝歷代的詩人不懈地歌頌而變得神圣的,愛情詩因歷朝歷代的情人反復吟唱而成為經(jīng)典的??梢哉f有愛就有詩,有愛情就有詩意。也可以說有情人就有詩人,有詩人就有情人。只要愛還在,詩就在,詩人就不會絕種。只要詩還在,愛就在,愛情就不會消亡,即使這世界變得現(xiàn)實得不能再現(xiàn)實了。

 

    愛情因為詩而變得“有文化”了。愛情因為詩意而變得有文化含量了。愛情還因為詩人的禮贊而顯得無比的崇高,與真、善、美并駕齊驅。詩代表著真、善、美,在烘托著愛。愛也促進了詩:使真更真,使善更善,使美更美……愛情是水,詩是魚,詩在愛中,才能像魚在水中,恢復了與生俱來的自由。愛情詩是水中月,水中魚。愛情詩人在精神上就該長一副魚的腮,光是呼吸空氣還不夠,還要呼吸著愛。呼吸著愛才能有力氣。愛情詩是河里的魚,江里的魚,湖里的魚,海里的魚,即使游動在玻璃缸里,水族館里,也讓人聯(lián)想到河的流暢、江的湍急、湖的開闊、海的浩蕩……你讀的是詩,讀出的卻是愛,讀出的是愛的力量與美感。讀著讀著,很羨慕那些游在水中的魚,那里游在水中的人。讀著讀著,恨不得親自下水去試一把。不只想試水的深淺,更想試一試自己內(nèi)心的冷暖。春江水暖,詩人先知。青春冷暖,情人先知。

 

    抒情詩人是詩人里的詩人,是最原始、最本真的詩人。愛情詩人是抒情詩人里的抒情詩人,抒出的是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愛情詩人的抒情肯定是最浪漫的。他不只是詩人,還是詩人與情人的共同體,代表著全體詩人來贊美愛,又代表著所有情人在寫詩。優(yōu)秀的愛情詩人表面上在抒發(fā)個人情感,其實是替更多的人抒情,抒發(fā)的情感能喚起幾乎所有人的共鳴。優(yōu)秀的愛情詩同樣如此,抒發(fā)的不只是詩人的感受、情人的感受,還是整個人類的感受。它優(yōu)秀之處在于:不只屬于個人的,或某一類人的,某一個年齡階段的人的,還是屬于全人類的。真正的愛情詩應當像真正的愛情一樣,可以打破種族、國別、階級、年齡、貧富的界限,它是超功利的,超越物質的,直抵心靈。它比現(xiàn)實中的愛情更偉大的是,還能夠超越生死,超越時空。千百年前的愛情詩像太陽一樣重復升起,看上去仍然是新的,是新鮮的、鮮活的,照樣讓千百年后的人們感嘆不已?,F(xiàn)實中的愛情會老化、會變淡,甚至會消失,經(jīng)典的愛情詩卻是不朽的,那被詩所記載過的愛情同樣也是不朽的,它跟詩一起變成了經(jīng)典,躋身于永生的行列。

 

    你遠遠看見他在寫詩,明明知道他是做白日夢,還是忍不住用手指掩住嘴唇:“噓!”不是在警告路人小聲點,而是祈禱整個世界變得更安靜一些,別打攪了那個做夢的人。更重要的是,別打攪了他正在做著的夢。讓他把這個自成一體的夢繼續(xù)做下去吧,讓他把這個透明或半透明的夢給寫出來吧,讓這個夢給混濁的世界增加一點光、增添一點熱吧。你不滿足于僅僅看見一個做夢的人,還想看見他做著的夢,乃至他夢里面的夢。他寫的愛情詩不管有多長或有多短,鵝卵石般鋪陳的文字,都是夢境的路標。你不是在讀詩,你走進一個人的夢了。你也在做夢,你夢見了他的夢。你夢見了他正在夢見什么。沒準他也正在夢見你呢。愛情詩人不僅會夢見所愛的人,還會夢見讀者。讀者并不是愛情詩的局外人,讀者也是夢中人。你不僅夢見了那個愛情詩人,還夢見他夢中的那個自己。夢中的讀者,不僅在為愛情詩人的愛情作證,也在為他的詩作證。你不僅是讀者,你還是這首愛情詩誕生過程的證人。你能想象出他怎么孕育這個夢的。經(jīng)典的愛情詩最終將和讀者血肉交融,成為讀者生命里的一部分,每一遍吟詠都牽腸掛肚,就像是自己親手寫出來的。

 

    自成體系的大詩人應多元化和多樣性。他的腦袋,戴得上形形色色的帽子,而又不被任何一頂套牢或壓垮。

 

    哪有時勢造英雄的道理?分明是英雄借時勢。借時機而造勢,借勢而上。懂得趁勢而上,而造就自己的,才是大英雄。時勢是風,人是帆船。說白了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英雄是善于開順風船的人。乘風破浪。當然,也有就是要開頂風船的英雄。那是失敗的英雄。是英雄的半成品。留下的是讓人扼腕可惜的教訓。瞧瞧這個能耐人怎么被時勢打垮的。而真英雄應該是誰也打不垮的。他讓時勢給自己撐腰。他讓風給自己鼓勁。他是一條不沉的船,有多大的帆就有多大的面子。

 

    一萬個人里面可能只有一個詩人。即使這一個,也常常渾然不覺。他不知道自己屬于萬分之一,體現(xiàn)著命運那強有力的選舉。他拚命地想與眾人保持一致,可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說實話,他有時候覺得對不起大家,有時候又覺得對不起自己。

 

    所有的詩一經(jīng)寫出,就變成了廢墟。詩人并不是為制造廢墟而生,他頭腦里有一個自娛自樂的建設者。然而一旦期望在紙上完工、期望讀者入住,也就是被推倒之時。幸好,廢墟常常絕處逢生地構成另一種風景。誤讀會使之獲得全新的闡釋。

 

    詩與發(fā)現(xiàn)同在。如果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未知的部分,至少也該是自己的發(fā)現(xiàn),非別人所能代替的對整個世界的發(fā)現(xiàn)。這樣才可能帶來出乎意料的驚喜。詩永遠在給人類的感知增加著什么,而不是減少了什么。當加法都不夠用的時候它甚至會選擇乘法,使驚喜在發(fā)現(xiàn)的基礎上成倍地增長。寫詩,付出思考,獲得發(fā)現(xiàn)。讀詩,付出時間,獲得驚喜。這是可以分享的發(fā)現(xiàn)與驚喜。

 

    很多詩人一直在追求復雜,復雜了再復雜,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多能耐似的??稍趽碛袕碗s的時候,卻把簡單給弄丟了。沒有了簡單,也就使任何復雜的表面都失去了答案。他在攪盡腦汁做著一件根本沒有答案的事情。詩寫到這種程度就悲哀了。他并沒有真的駕馭復雜,是被復雜綁架了,成為無法解脫的人質。

 

    我對某詩人評價較高。我說這是我們當代詩歌的唐吉可德啊,一個人大戰(zhàn)風車。但也應看準了自己挑戰(zhàn)的對象,沒必要在所有問題上都逆歷史潮流而行之,那就不是先鋒派,而是保守派了。更不要把戰(zhàn)風車當成出風頭的事情。那就不是唐吉可德,而是螳螂擋車了。要知道,唐吉可德與螳螂原本一指之隔,稍微有點失真就錯位了。要讓人敬仰,不要讓人笑話。詩人的傲慢不能來自于偏見,否則也是一種假崇高。更要預防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偏見是偏見。

 

    如果說宏大敘事的寫作是以“我們”遮蔽了“我”,以群體的腔調遮蔽了個體的聲音,那么,當個人化寫作泛濫成災的時候,又怎么樣呢?不僅沒有“我們”,連“我”也沒有了。不僅沒有大寫的我,連小寫的我都沒有了。技術、技巧、技藝成了推動寫作的惟一動力,只關注語言、修辭,卻忽略了思想、情感,使寫作淪落為花樣百出的文字游戲。即使不乏才氣,卻沒有體溫,沒有靈魂。為了另類而另類,為了出格而出格,甚至還不如為賦新詞強說愁呢。強說愁至少還懂得以人類的心情為主題。某些走火入魔的所謂個人化寫作,簡直與人類無關,而且我也看不出所寫的內(nèi)容與作者本人有什么關系。別怪讀者抱怨讀不懂,估計作者本人也說不清自己在說什么。這類寫作注定將把文學領進死胡同。不,注定將被文學拋棄。因為文學實在不耐煩了,轉身走了。但是文學死不了,文學將以轉型來擺脫困境,擺脫失重的命運。文學的轉身華麗也罷蒼涼也罷,都意味著絕處逢生的轉型。不是轉世,是轉型。不是被動的,是主動的。

 

    我之所以自稱為文學的釘子戶,為了避免只是作為它的臨時工。寫作可以是階段性的,和文學的接觸可以是周期性的,但對文學的愛應該是永恒的。當文學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也就成為文學的一部分了,最堅定最鐵桿的那一部分。

 

    你說詩是詩人才有的特異功能。錯了,詩是每個人都具備的潛能,只不過詩人把它給發(fā)掘出來了。任何一個有情感、會思想的人,都與詩一紙之隔,稍微用點力就可以捅破。關鍵是他們常?;盍艘惠呑?,都不知道詩就住在自己心靈的隔壁,還認為詩只是屬于別人的事情,屬于詩人的事情。詩確實是詩人寫出來的,但并不僅僅對詩人有意義。無論誰,只要他渴望詩意的生活,就是一個潛在的詩人。詩不是個別人或少數(shù)人的專利。它屬于全人類,是人類精神活動中最高級的,也是最值得驕傲的。沒有紙筆甚至還沒有文字的遠古,原始的詩人就誕生了,當他凝視著星星、月亮或身邊的一朵花發(fā)呆的時候……那虛無縹緲的想法,就是最初的詩意,或詩的雛形。

 

    偉大的詩人,在平凡的一生中寫出偉大的詩篇,他的詩篇并沒有沾他的生活的光,相反,他的生活因為詩篇的存在而變得不平凡。他平庸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傳奇色彩,他在與普通人無異的一日三餐中卻產(chǎn)生了不普通的思考與想象,才是真正的傳奇。這個在生活中太不像詩人的人,卻寫出了太像詩的詩,或許能糾正我們對詩人的一些誤會。不能為做詩人而做詩人,正如不能為寫詩而寫詩。寫詩,不是為了什么,而是不為什么。

 

    詩是孤獨的人寫的,也是寫給孤獨的,給孤獨的人讀的。孤獨,既是詩的作者,又是詩的讀者。兩個孤獨加在一起,還是孤獨嗎?還那么孤獨嗎?也許孤獨沒變,還是那個孤獨。只不過被分成了兩半。我寫出一半的孤獨,而你讀到的是孤獨的另一半。它們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我尋找著孤獨的原因,而你接受了孤獨的結果。

 

詩是語言的嘩變。一向近親繁殖的語言,找到了遠方的詩,來尋求變異。這是多么美麗的怪胎??!使味同嚼蠟的語言,又恢復了肉感。

 

    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一個詞語牢牢地摁在紙上。就像壓扁了的蝴蝶標本,展覽著一副多余的翅膀。詩使飛翔變成了靜態(tài)。不,它還在飛,在原地飛。

 

    知識是對想象力的拖累。無知可能寫出最原生態(tài)的詩。在無知者眼中世界是神秘的。沒有神秘感就沒有詩。

 

    沒有個性的詩人反而可能寫出有個性的詩。太有個性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容易彼此雷同,因為他們已經(jīng)按照自以為惟一的模式塑造自已了。他怎么能肯定這個模式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呢?寫詩,有個性比沒有個性要難。做人,沒有個性比有個性要難。沒有個性的人其實已克服了種種個性。

 

    詩人是一種職業(yè)嗎?不,在所有文學樣式里,詩是最反對職業(yè)化的。詩人也以非職業(yè)為驕傲。

 

    比顛覆更偉大、更值得一做的是超越,可以不推翻傳統(tǒng),為了傳統(tǒng)為我所用,傳統(tǒng)不是絆腳石,而是墊腳石,以傳統(tǒng)為基座,樹立起新的偶像,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才能比巨人更高。把巨人打倒,取而代也,說不定你還不如他高呢,還不如他看得遠呢,繼承傳統(tǒng)才有可能超越傳統(tǒng)。站在巨人肩膀上才可能成為新的巨人,巨人中的巨人??杉词拐驹诰奕思绨蛏希阋惨疵痤^,使勁踮起腳啊。因為超越不僅指高度,還代表一種姿態(tài)、一種氣勢。你不能躺在前輩的遺產(chǎn)上吃利息,而是企望使之無限地增高,無限地增值。

 

    詩歌史是詩求變的歷史,創(chuàng)新的歷史。詩歌史是詩的成長史,也是詩的變形記。不管暫時地變美、變丑還是變細膩、變粗糙,都出自于那種原動力:對變化的渴望。從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直到新詩(包括現(xiàn)代詩),如同一個個王朝更替,城頭變幻大王旗。可以說面目全非,也可以說煥然一新,惟一沒變的就是骨子里的詩意。只要詩意還在,還在感動作者與讀者,詩怎么變都還是詩。即所謂萬變不離其宗。相反,如果詩意缺失,無論穿上哪個朝代的戲服,都是行尸走肉,撐不起臺面。沒有詩意的形象不能叫意象,沒有詩意的境界不能叫意境,詩意才是詩的靈魂。詩歌史應該是詩意史,是詩的心靈史。

 

    詩人不能是“近視眼”。詩人要多往遠處看。遠處不僅指遠處,也包括高處、深處。往遠處看并不是放棄近處,并不是漠視近處,而是要把遠處拉近了看,把近處拉遠了看。美需要距離。詩也同樣如此。詩人最重要的素質是什么?我以為是想象力。想象力可以使近處變遠,使遠處更遠,當然,也可能使遠處變近。想象力是詩人不可或缺的拉力器,拉得越開闊,說明你越有勁兒。

 

    在餓死詩人的年代,他沒被餓死,但他是挨過餓的詩人,那種生理上的痛苦在他的性格中,似乎比心理上的痛苦留下更深的烙印。當別人用大腦思考,他用胃來思考。胃肯定比大腦有更好的消化功能,他描寫的事物都被濃重的胃酸浸泡過,他一邊吸收著營養(yǎng),一邊又不可扼制地“中毒”了。他吸收著形而上的營養(yǎng),卻中了形而下的“毒”。別人用心靈凌空蹈虛,他的肉體卻不可能缺席,給飄逸的激情系上沉甸甸的錨。他的詩即使在九級浪中也不會輕易翻船。因為他已在水底深深扎進了自己的根。挨過餓的詩人跟那些吃飽了撐的詩人就是不一樣啊。

 

    如果你們寫的是先鋒文學,那他寫的就是“急先鋒文學”,是先鋒文學中的先鋒文學。他比你們大家都要急,都要猛。都要孤獨。他從來不結盟,他眼中只有前方,沒有別人,他不相信自己還有真正意義上的同類。所以,他的作品也無法歸類與定位。一位無法歸類的詩人,探求著他那無法定位的文學,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壯的姿態(tài)。

 

    詩意永遠比詩更重要。詩意是詩的母親。很難想象,一個人心中沒有詩意的時候,能寫得出詩來,即使寫出來,不過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吧?相反,一個人心中充滿詩意,即使沒寫詩,他在精神上已接近于詩人,或者說已是最徹底的詩人。好詩都是寫出來的詩意。而沒寫出來的詩意,構成一個人心中最隱匿的詩,他成為自己惟一的讀者。作為文體的詩尚未誕生時,詩意就存在了。可以說有人的地方就有詩意。當人有思想有感情,詩意就存在了??梢哉f詩意標志著人類真正的進化與成熟。

 

    文學的傳播可以是世俗化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永遠應該是神圣化的。越是承擔著神圣的使命,越是容易對世俗造成最大的影響。文學是為影響乃至改變世俗而存在的,使形而下的世俗因為景仰形而上的神圣而得到提升與進步。

 

   詩人是一個民族語言的步兵。他沖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線。他對語言的貢獻恰恰來自于他對語言的現(xiàn)有體制的突破。他為實現(xiàn)更多的可能性而戰(zhàn)。越是功勛卓著,就越是傷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鐵絲網(wǎng)會把他前傾的身體劃破,可他把疼痛變成了詩篇。跟受傷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帶來的麻木。

 

    詩有眼睛,當然,有的詩長眼睛,有的詩不長眼睛的。但我想說:好詩都擬人化地長著眼睛,有自己的感受與靈魂。即使同樣作為詩眼,有的詩是睜著的,有的詩是閉著的,還有半睜半閉,似看非看的。它沒有抬頭看你,卻在低頭看路,好詩都是有方向的。它沒有看你,卻在看著一條通向你的路。這樣你就很容易走近它了。這樣你就不容易在一首詩里迷路了。一首長眼睛的詩不僅能讀懂你,還能讀懂自己。這樣才能被你讀懂了。一首先天性失明的詩,連朦朧詩都算不上,注定是讀不懂的,是不知所云的。那是因為它的作者在寫詩時沒長眼睛,或者說根本沒有用心。

 

    一首詩也有城鄉(xiāng)結合部。并不見得就在一行與另一行、一個段落與另一個段落之間。一首詩里應該既有客觀世界,又有主觀世界,是主觀與客觀的完美結合。在主觀與客觀的結合部,嚴絲合縫,甚至水乳交融。那橫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著作者的心血。它是有體溫的。通過意與象的結合部,你不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還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詩,還應該給作者與讀者超越時空的結合提供無限的可能。

 

    時間讓人感嘆,空間讓人感嘆,詩就是對時間與空間的雙重感嘆。詩人就是對時空感嘆著的人。他的感嘆使時間與空間變得更神秘了,并且獲得額外的魅力。他的感嘆,同時也使自己變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時間與空間的力量而使自己更為有力??梢钥隙ǖ卣f,沒有一首好詩不是出自對時空的感嘆。沒有一首好詩能夠與時空無關。

 

    不知道歷史有幾成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從來就沒有百分之百真實的歷史。詩人關注現(xiàn)實,因為它是活著的歷史。詩人關注歷史,因為它是死去的現(xiàn)實。詩人的關注如果不能使歷史更真實,那么就讓它更虛擬一些吧。正如有句西方名言:“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對于詩人來說,每一首詩都應該是史詩。

 

    詩人不是算命先生,無法預測詩歌的未來走勢,但做一些樂觀的估計總可以吧?所謂樂觀的估計,其實代表著個人的期望。如果說新世紀十年,中國詩歌的最大特色是多元化,在下一個十年,多元化的步伐不僅不會減緩,還會繼續(xù)提速。也就是更加多元。詩壇曾經(jīng)分裂為諸多流派,軍閥割據(jù),這種分化將進行得更加徹底,直至分解到個人。到了那一天,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化寫作即個性化寫作才可能成立。風格獨具的大詩人(既非模仿他人又非他人所能模仿)才有望誕生。新世紀前十年總體上是小詩人(不含貶義)的天下,草莽英雄(即我曾稱贊的無名英雄)借助新媒體異軍突起,大鬧天宮,開創(chuàng)了詩歌史中的詩歌史:網(wǎng)絡詩歌史。如果說目前網(wǎng)絡詩歌尚只占領半壁江山,第二個十年,它將成為主流。應該有大詩人被時勢所推舉出來,不只代表詩歌界,還可能代表文學界乃至文化界,產(chǎn)生跨界的社會影響力。也就是說詩歌不滿足于僅僅擔任文學隱形的先鋒,詩人群體將浮出海面,再領整個中國文學的風騷。而那樣的大詩人必須像穿甲彈,先是沖出詩歌的種種小圈子,接看突破壁壘森嚴的文壇,然后在全社會產(chǎn)生爆破性的影響……難啊!但如果我們都不敢這么想一想,將更難了。注定了的:僅僅會寫詩成不了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大詩人,他還應是文體家,是小說散文評論等諸多文體的全能選手,甚至創(chuàng)造出更適應時代發(fā)展與網(wǎng)絡流行的新文體或混合文體,最好把文史哲全打通了。只有這樣才可能獲得對整個中國文化的話語權。從現(xiàn)在開始已進入中國新詩百年誕辰的倒計時,中國詩歌有這樣的需求:把面向社會(而不只是面向詩壇內(nèi)部)的話語權給奪回來。它丟失了這根接力棒已經(jīng)很久。它要想有大的光榮,先要有大的夢想。如果說過去某段時間詩人給人以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的印象,未來十年將以外戰(zhàn)、以對外擴張為主。詩人們?yōu)榱俗陨淼拇嫱雠c榮辱將更為團結,更重視集體利益,這與創(chuàng)作上的各行其道并不矛盾。正因各有所長,才可能由衷地相互欣賞。攜手打造又一個盛唐。詩人的集體形象與社會地位將大大提高,這也是詩歌的形象與地位提高的前提。詩人首先應是詩的形象代言人。對詩負責才可能對自己與社會負責。最好的詩是詩人的形象本身,譬如屈原、李白、杜甫,形象比詩更感人。未來十年是詩人注重形象承擔責任的時代。在那樣的時代好詩才可能流行。詩人才可能讓大眾心服口服,不再是多余的人。

 

    詩人,你可以提高寫作難度,但一定要降低閱讀難度。寫詩,畢竟不是為了刁難讀者的,不是猜謎語、閉卷考試、知識競答。你自己可以不怕累,但也別把讀者給嚇跑了。如果藝術高深到只能自己跟自己玩,那不等于自讀(自瀆)嗎?真正應該提高的是寫作難度:既保持了深度、廣度、高度,也未給讀者制造閱讀難度。詩歌的價值(至少一大半價值),要靠別人的閱讀來實現(xiàn)的。否則,它具備的僅僅是未能實現(xiàn)的價值,比根本沒價值強不到哪里。如果詩人們的新創(chuàng)作造成了讀者的敬而遠之,等于水土流失。那詩歌只能吃前輩的老本了,不,還在蝕本。這樣的寫作,對詩歌的日益邊緣化不能說沒有一定的責任。

 

    詩人的墓地在紙上。一位死去多年的詩人,留下的每一首詩,都相當于墓志銘。多讀幾遍他的詩吧,相當于為他掃墓。他的靈魂期待后人的閱讀正如等候著清明時節(jié)的祭掃。他還活著,就開始準備身后事了——自籌自建的衣冠冢里預先埋下的不是衣冠,而是語言的紡織品。不,那比他的臉還重要,更讓人難忘。

 

    語言像星星一樣,會發(fā)光。語言像螢火一樣,會閃光。語言像鏡子一樣,會反光。正因為如此,語言最需要的伙伴恰恰是黑暗,黑暗會使閃光的事物顯得更有力量。是啊,星星從來不在白天出現(xiàn)……詩人面朝黑暗,為了尋找光,面朝遺忘,為了把失落的記憶找回來。找回來的記憶,再也不會弄丟了。

 

    新世紀以來,網(wǎng)絡文學異軍突起,把原本以紙媒為主要載體的所謂“純文學”給架空了,大有喧賓奪主之勢。而對網(wǎng)絡文學越來越豐厚的群眾基礎,純文學體會到大權旁落的感覺,卻又自欺欺人地以太上皇自居。網(wǎng)絡使文學改朝換代。

 

    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對唯物主義哲學的強調,給當代社會重物質輕精神的形態(tài),提供了土壤與肥料。唯物主義,演變成了“唯物”主義(即物質主義),乃至拜金主義。中國缺乏宗教感的文化傳統(tǒng),使物質的勢力甚囂塵上,“拜金”似乎成為從者如云的最大信仰。詩歌乃至文學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低落。正因如此,這個時代其實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詩歌乃至文學的拯救或反撥。在極端“唯物”的環(huán)境里,我不愿放棄詩歌,因為詩歌是“唯心”的。放棄了它就等于心靈或靈魂的徹底失守。這已是最后的堡壘了。與拜金主義相比,“唯心”的詩歌離日常生活更遠一些,但又離精神生活更近。當物質享受飽和到膩味的程度,精神享受不僅更高級,而且更必要。物質是養(yǎng)身的,而詩歌是養(yǎng)心的,養(yǎng)心的才真正是養(yǎng)生的。

 

    普希金在《紀念碑》詩里描述:“我要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這既是所有偉大詩人的夢想,也是所有詩人的偉大夢想。所有詩人,都夢想用作品為自己造一座紀念碑吧?而偉大的詩人,想建造的是非人工的紀念碑,是超越人力極限的建筑物。所有詩人,都夢想偉大。偉大的夢想也會使懷有這個夢想的詩人變得偉大的。它不是一般的紀念碑,它是非人工的,是鬼斧神工的。甚至,是靠一已之力不可能造出來的,還要靠天意,還要靠神助,就像巴比塔一樣。然而偉大的詩人,無不夢想造一座巴比塔,然后用自己的名字來重新命名。巴比塔很難完工,終究要倒塌的,偉大的詩人不信這個邪,他們注定是為創(chuàng)造奇跡而生、而奮斗的。每一塊磚瓦,每一行字句,都傾注了自己的靈與肉。他們甘愿成為一座無法封頂?shù)慕ㄖ臓奚贰K麄儠r刻準備著戰(zhàn)死在工地上。詩人所寄予厚望的紀念碑,最終仍然是半成品,因為通天的巴比塔是無限的,夢想是無限的,而生命是有限的。塔還是垮掉了,詩人也倒下了,倒在夢想的廢墟里。那光榮的尸體,構成廢墟中的廢墟。然而當我們撫摸那似乎留有其體溫的殘磚斷瓦,不禁發(fā)現(xiàn)廢墟就是最好的紀念碑,另一種意義上的紀念碑。廢墟本身,已構成對那失敗的詩人最好的紀念。不,他沒有失敗。對于比極限更為極限的無限,詩人做出了注定要失敗的挑戰(zhàn),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種將生死與勝負置于度外的勇敢行動,本身已超越了極限,也超越了失敗。夢想破滅了,仍不失其為偉大。因為正是這偉大的夢想促使詩人放棄安逸,同時也放棄工匠般平庸的勞動,而冒險去創(chuàng)造無中生有的烏托邦。正是這注定會破碎的夢想,帶來不可理喻的動力,使詩人變得超乎尋常地勇敢。是的,他未能真的為那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剪彩,卻意外地塑造出自己的形象,一個明知失敗也不愿意舍棄夢想的堅持者的形象。這種超凡脫俗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座令蕓蕓眾生嘆為觀止的紀念碑,本身就是對夢想也是對自己最好的紀念。他那不計一切而付出的代價,本身就是對個人的奮斗所作的紀念。到了最后,甚至紀念碑本身是什么樣的已不重要,關鍵是那銘刻在紙上、石頭上的碑文,那籠罩在臉上、手上的光輝,會讓瞻仰者產(chǎn)生無限的感嘆。這種感嘆本身就是最好的紀念。說明偉大詩人的形象,或者說詩人的偉大形象,已不易察覺地屹立在別人的心目中了。他原本想造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卻下意識地造就出一個非凡的自己。他那不知疲倦地挑戰(zhàn)極限的身影,就是一座不斷倒下又不斷站起的“活著的紀念碑”。詩人死了,紀念碑還活著。詩人倒下了。他那已移植在別人心目中的身影,永遠是站著的。

 

    偉大的作品雖經(jīng)千呼萬喚也未出現(xiàn),那是因為文學已不神圣了。不,那是因為文學在我們眼中已不神圣了。你不覺得文學神圣,又如何寫得出偉大的作品?文學是因神圣而顯得偉大的。沒有一種崇高的情懷,又怎么可能覺得文學神圣?崇高的情懷才會使你把創(chuàng)作視為神圣的使命。承擔起神圣的使命,才可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其實,文學永遠是神圣的,只不過你看不見罷了,只不過你沒這么想,不這么認為罷了。其實,文學在讀者心目中原本是神圣的,恰恰是在許多作者眼中,已不神圣了,他們那些與偉大無緣,甚至與偉大南轅北轍的所謂作品,不僅辜負了文學的期望,也辜負了讀者對文學的期望。正是這些低劣的創(chuàng)作,談不上創(chuàng)造,充其量是制造,不僅敗壞了創(chuàng)作者本人的形象,也敗壞了文學的形象,最終使文學在讀者眼中也不神圣了。他們不僅有辱文學所賦予的神圣使命,也污辱了文學乃至自己。

 

    因為李白不會撒謊,人們就以為所有的詩人不會撒謊。其實詩人分兩種。一種像李白那樣,一撒謊就寫不出詩來。還有一種則跟李白相反,不撒謊就寫不出詩來,對于他們,寫詩就是撒謊,撒一些美麗的彌天大謊。我們明知是謊言,卻愿意聽,愿意信,愿意陪伴詩人的謊言一起成長。因為它那么的美麗!更因為詩人自己已相信它是真的。無論詩的作者還是讀者,都是一些情愿把謊言當真的人,只要它足夠美麗。都是一些需要謊言滋潤心靈就像需要空氣、陽光、水的人。善良的謊言給人帶來活下去的力量。當然,有時候我們把它叫做詩,有時候叫做夢想、幻想、理想。不管無毒的詩還是無害的夢,構成五谷雜糧都無法提供的營養(yǎng)。愛詩的人或愛夢的人,都活得很精神。撒謊的詩人和說真話的詩人,一樣可愛。詩跟美一樣,用來騙人的,但不是為了害人。用來騙自己的,但不是為了害自己,相反。這種善意的欺騙正是為了逃避傷害,為了增強對傷害的抵抗力。現(xiàn)實有時太殘酷了。以至詩這樣的謊言反而充滿溫暖與人情味,它在想盡各種辦法讓受傷的人忘掉疼痛,變得堅強。詩:最古老也最浪漫的精神勝利法。

 

    不要概念化地理解真、善、美。真、善、美是詩的真理。詩的真理也就是所有文學藝術的核心。這三塊重若泰山的基石,支撐起詩的崇高感。以至詩人的形象也沾了光,變得崇高起來。若不負責任地將詩歌存在的基礎加以否定或拆除,天會塌下來。砸死的還是詩人自己。以追求善為前提,無論是去追求真,還是追求美,都是“合法”的,哪怕真與美容易相互矛盾。求真有時是在“審丑”,真實就是不掩飾丑陋,就是拒絕美化,正面人生慘淡的詩人如《皇帝的新衣》那個惟一敢說真話的孩子,一語道破天機,會讓周圍的成年人為之捏把汗——他們何嘗不知真為何物,只是不敢說或不愿說罷了。與之相比,追求美的人像是在撒謊或圓謊了。但正因出自善意,也會顯得無辜;他們是在缺少美的世間制造一些美麗的肥皂泡,自娛并娛人,有什么不可以呢?許多活得太累的讀者讀詩,是因為詩里有美。而真——在現(xiàn)實中已過剩了。讀者需要通過美而逃避真、逃避現(xiàn)實,就像日有所缺、夜有所夢。很多詩帶有美麗謊言的性質,不是為了粉飾現(xiàn)實,而是彌補掙扎在現(xiàn)實中的人內(nèi)心的缺憾。詩若過于逼真,會讓一部分絕望的人更加氣餒。詩若強化美,讓人獲得短暫的陶醉,并且還看到一絲希望;沒準它在俗世同樣可能存在呢?至少,會欣慰自己還保持著為美所感動的能力,也不失為一種生命力。真是用來增壓、抗壓的。美是用來減壓。減壓也等于在幫助人抗壓。求真者著力于改造現(xiàn)實。求美者是以退為進,退一步海闊天空,未嘗不是在策略地保存著改造現(xiàn)實的實力。求真與求美,一剛一柔,正如儒家的進取與道家的超脫,交替著用,更能產(chǎn)生奇效。詩在幫助寫詩的人,讀詩的人乃至愛詩的人進退從容,游刃有余,所以詩本身就是大善。以善為旗,怎么寫都可以。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倡導的“純文學”這個概念,原本就很荒謬。文學是人學,是人文中的人文,是人與自然、人與文明的最佳結合與表現(xiàn),應該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遠涉歷史、近及現(xiàn)實、外交萬物、內(nèi)省心靈,具有百科全書般的全景式畫卷,怎么可能純呢,怎么可能純之又純呢?水至清則無魚,人無癖則失趣,文學若純到家了,也就凌空蹈虛,輕飄浮泛,比孤芳自賞或文字游戲強不到哪里。那就不是“純”了,而是“蠢”了。若要求文學像蒸餾水那么純,還有什么學科會比文學更蠢呢?非把文學當成一副事無巨細一律淘汰的篩子,過濾掉各種雜質、干物質、粗糲的物質,也就沒啥營養(yǎng)了,其本身的魅力也將大大地削弱與稀釋。文學若變成瓶裝純凈水了,當然很清潔很“衛(wèi)生”,同時也失去許多礦物質或微量元素、稀有元素,其得失不言自明。別說在純凈水里養(yǎng)魚了,估計連水草都長不出來,水太純與水太臟一樣,都容易變成死水。黃河之險、之美,在于泥沙俱下,推波助瀾,若流的是溫文爾雅的純凈水,也就降低了對我們視野與心靈的摩擦力與沖撞力。那么黃沙之水就不是從天上來的(如李白所驚嘆的),更像是從工業(yè)流水線上制造出來的。漂白粉味太重,從自來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文學應該道法自然,過純,則失真,本身就不自然。純文學太像做過整容,減肥的人造美女了,過于追求完美反而容易造成更大的遺憾。我呼喚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體溫有汗味的文學,我呼喚文學本身所與生俱來的土氣與野性,那才是它最原始的美感。有潔癖的作家,才會畏懼文學的混沌、混濁,無所不包,才會企望“提純”后的文學成為正宗,那等于是把文學的野性給閹割掉?!凹兾膶W”使文學失去了生殖力,也就失去了原動力,失去了生命力。也就無法與廣大讀者交合,交流,互動。 “純文學”注定是一場無法獲得呼應的單相思。它不是在面壁,而是在撞墻——它把大道若青天的“大文學”硬塞進死胡同里,使百科全書式的“大文學”變成了雕蟲小技,變成小兒科,難怪老有人說“文學死了”,其實是“純文學死了”,文學本身不會死的,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覆蓋整個九十年代的“個人化寫作”也叫“私人化寫作”,把文學的長江黃河引進了窄胡同里,甚至死胡同里。這是概念上的誤解,誤會、誤導?!皞€人化寫作”不是僅僅寫個人,而應該是用個人化的風格來寫更多的人。寫一代人乃至全人類關心的事情。或者說,是用最具個性的方式來寫最具共性的事情。用個人化的風格來寫個人當然也可以,但你所寫的個人經(jīng)驗必須豐富了人性,并且能喚起共鳴,而不是與別人格格不入甚至徹底無關的。否則“個人化寫作”就不是獨立精神,而是被孤立了,被隔絕了。

 

    聽一位畫家講解他繪畫的經(jīng)驗:“把簡單的變得復雜,很簡單。把復雜的變得簡單,很復雜。”我深有同感。寫詩也是如此。把容易懂的寫成不容易懂的,很容易。把不容易懂的寫成容易懂的,很不容易。詩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所有藝術的最高境界:返璞歸真。看上去容易,其實最不容易??瓷先ゲ浑y,其實最難。

 

    中年以后,對待文學,不再像青年時代那樣充滿夸父逐日的盲目與激情。但我并沒有失去目標,并沒有忘掉太陽。我變成了地球,很平和很穩(wěn)定地圍繞著太陽運轉,日出而作,日落而棲。我不是離太陽更遠了,而是太陽離我更近了。我感到溫暖,又不至于被燙傷。我不是在對太陽單相思,我不緊不慢的追隨也是在不懈地汲取力量。這種以太陽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追趕,是可持續(xù)的,越走越帶勁的。我沒有把太陽給走丟了,更沒有把自己給走丟了。我沾了太陽的光,變得心明眼亮,鎮(zhèn)定自若。我甚至還羸得了月亮——她也在圍繞我運轉。甘于做太陽的衛(wèi)星,使我最終擁有了自己的衛(wèi)星。我避免了夸父的命運:因為野心膨脹而渴死、累死、氣死。不,更確切地說是我改變了夸父的命運,我要做長壽的夸父,長跑的夸父。因為我終于弄懂了:最大的幸福并不是把太陽追到手,而是在追求的過程中。我希望這一過程無限地延長。有人認為得到才是勝利,我不這么想,我覺得堅持就是勝利。堅持,至少使我戰(zhàn)勝了失敗,戰(zhàn)勝了夸父式的悲劇宿命。到了后來,我甚至不需要用力、用心地堅持,它已成了一種與生俱來般的慣性。逐日,光靠太陽的吸引力還不夠,光靠自己的沖勁也不夠,還需要在任何誘惑面前保持的一份定力。也許我并沒有追上太陽,但也沒有失去自我。正是我這種不緊不慢、不遠不近、不慌不忙、不急不燥,讓太陽不敢小瞧的。我并沒有把太陽作為自己的戰(zhàn)利品,但也沒有使自己成為太陽的犧牲品。太陽是太陽,我是我,誰也不靠誰來滿足虛榮心。即使沒有了太陽,我心中的地球照樣轉,并不至于因為追求過程中的一次失手、一次失落,而感到空虛。從這點上來說,追求太陽的人,應該跟太陽一樣自信,而不是自大。追求太陽的人,應該跟太陽一樣穩(wěn)定,而又鎮(zhèn)定。這樣才可能成為一顆恒星,讓追求成為一種永恒,讓奔跑成為一種永恒,讓幸福成為一種永恒。說白了,我對于文學正如對于太陽,只有愛心,沒有貪心。我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自己不過是文學的衛(wèi)星,是眾多衛(wèi)星中的一顆。再有才華的人,也不可能挾太陽而令諸侯。如果誰那么想,就會被太陽燒死的。

 

    有些詩讀第一遍就會被忘掉。讀第二遍,只會忘掉得更快。讀第三遍,將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這樣的詩是經(jīng)不起讀的?;蛘哒f,這樣的詩根本不是用來讀的,它不具備讀的功能。它只是文字的堆砌,沒有靈魂。耐讀的詩需要具備內(nèi)在的樂感,讓人不滿足于看而想讀出聲來。正如讓人唱不夠的才是好歌。好歌讓人不滿足于聽,還想親自唱一遍。唱著唱著,別人的歌就變成自己的。好詩也如此:讀著讀著,別人的詩就變成自己的心聲。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擠壓等諸多原因,中國詩歌的“敦刻爾克大撤退”開始了,詩人們紛紛棄筆或改行,要么下?;蛎τ谥\生,要么則轉寫散文、小說、電視劇、暢銷書乃至廣告詞,詩歌日漸蕭條,日漸邊緣化,成為一塊幾近于淪陷的大陸。但歷史將證明這是一次“勝利大逃亡”:詩人們通過對理想的暫時放棄或懸置,而磨練出嚴酷環(huán)境下的生存能力,大批的有生力量在其他領域里得到保存。只要人在,即使陣地不在了,可火種還在。終于熬到新世紀,中國詩歌的諾曼底登陸開始了,象征著理想主義對物質主義的戰(zhàn)略反攻。那些“詩歌史上的失蹤人員”陸續(xù)歸隊,呼應著互聯(lián)網(wǎng)吹響的集結號,形成蔚為大觀的歸來者詩潮。詩壇又變得熱鬧起來,留守者與歸來者再相聚,新朋舊友大團圓,不僅收復了失地,還共同開辟了網(wǎng)絡新戰(zhàn)場。中國詩歌一度收縮的疆域,在反彈之后,得到大規(guī)模拓展。這和棲居于各行業(yè)的“詩歌歸來者”不無關系。他們不僅回到詩歌現(xiàn)場,還打通了詩歌與別的行業(yè)的隔閡,使詩歌跟諸多文藝形式、社會活動加強了合作,不再僅限于出版業(yè),還介入演藝圈、旅游開發(fā)熱、大眾文化傳播乃至地域經(jīng)濟項目。官方或民間的朗誦會、研討會、采風、評獎,詩歌節(jié)風起云涌。既有詩人“歸來”的功勞,又體現(xiàn)了詩歌主動“跨界”的結果。由于多了網(wǎng)絡論壇、博客的激發(fā),如虎添翼的中國詩歌,在人氣上不僅不遜色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還大有趕超之勢。傳播方式的革新與多樣化,促成了詩歌風格的多元化。不管是外在的版圖,還是內(nèi)在的氣質,都達到前所未有的豐滿。

 

    禮崩樂壞的時代,只要還有詩的存在,就沒壞到不可救藥的程度。詩是禮物。讀別人的詩,就收到別人送來的禮物。自己寫的詩,是獻給自己的禮物。我不僅能接納古人的厚禮,還準備了一份薄禮,留給看不見的后人。詩人會過期,詩不會過期,送禮的人,收禮的人,都可能被代替,禮物不會被代替。它構成了詩人之間的血緣關系。

 

    愛上詩就像愛上十字架,順便還愛上十字架上的鐵釘,鐵釘帶來的刺痛。愛上詩才真正地愛上自己,愛上自己的堅強與脆弱,傷口也在證明著愛,而不是證明著怕。我并不是被鐵釘釘在十字架上,我本身就是一枚釘子,正在用力,用力地鉆進去,直到成為十字架的一部分。來得晚一點,你就找不到我了,只找到十字架上的一塊小小傷疤。十字架并沒有使我垮掉,相反,是我使十字架更為牢固了。你看見它就等于看見我了。它成了我的替身。正因為我征服了它,它才可能征服你,否則不過是兩根松散的木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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