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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譯文】
有子說：“一個人孝敬父母，尊愛兄長，而喜歡冒犯上級的，很少見；不喜歡冒犯上級，卻喜歡造反作亂的，從來沒有見過。君子務(wù)本，根本樹立了，自然可以悟道。孝敬父母，尊愛兄長，這應(yīng)該就是行仁的根本吧！”
【注釋】
（1）《朱注》：“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通‘悌’）。犯上，謂干犯在上之人。鮮，少也。作亂則為悖逆爭斗之事矣。此言人能孝弟，則其心和順，不好犯上，必不好亂也?！庇忠套釉疲骸靶⒌?，順德也，故不好犯上，豈復(fù)有逆理亂常之事？”“謂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而已，曷嘗有孝弟來？”
（2）《集釋》引陳善《捫虱新語》云：“古人多假借用字?！墩撜Z》中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又曰‘觀過，斯知仁矣’，又曰‘井有仁焉’，竊謂此‘仁’字皆當(dāng)作‘人’。王恕《石渠意見》：‘為仁’之仁，當(dāng)作‘人’，蓋承上文‘其為人也孝弟’而言，孝弟乃是為人之本?！?/strong>
（3）《今讀》：“‘仁’是孔學(xué)的根本范疇，是人性結(jié)構(gòu)的理想。由‘禮’歸‘仁’，是孔子的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貢獻(xiàn)……孔子通由仁而開始塑造一個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體，如說得聳人聽聞一點，也就是在制造中國人的心靈。所以我才說，孔學(xué)（或儒學(xué)）半是宗教，半是哲學(xué)。因為它雖然沒有人格神的上帝，但在塑造、形成、影響中國人的心靈上，與基督教在西方社會并不相上下。”
【解讀】
孔學(xué)為人學(xué)，為仁學(xué)，亦為切身之學(xué)，故主張“下學(xué)而上達(dá)”，是由人道而上達(dá)天道。故孔子由“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來講“三年之喪”的正當(dāng)性（見17.21），孟子講“四善端”，有子此處則講孝悌是行仁之根本。孝悌者，人之基于血緣的一種自然情感也?？讓W(xué)以此為基點將之推廣到社會治理以及仁義之道，乃至推廣到天道，頗合《大學(xué)》所謂“修齊治平”之邏輯，這也正是《論語》一書的基本思維進(jìn)路。而《周易》作為天人之學(xué)，其思維進(jìn)路卻與之相反，它講的是“三極之道”，又稱“陰陽之道”，是從天道下貫人道。故其經(jīng)、傳極少講孝，惟萃卦談到“致孝享也”一語，其《系辭上》甚至明確如此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庇终f：“《易》無思也，無為也?！睋Q言之，即使仁、智也只是天道的顯現(xiàn)罷了，而天道本身卻是“無思”“無為”的，它甚至都不憐恤圣人憂懷天下的那份苦心！當(dāng)然，我們講《論語》與《周易》的思維進(jìn)路不同，并不是說兩者不能會通，恰恰相反，由于孔子晚年對《周易》做了很高明的處理，實際上兩者是完全可以會通的，這將在以后的注解中漸次展開論之。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程子將“行仁之本”和“仁之本”做了明確區(qū)分，這無疑是正確的?！叭省笔强讓W(xué)的核心概念，其既為“全德”，亦為“元德”，內(nèi)涵極為豐富，孝悌當(dāng)然不可能是其之根本，但視其為“行仁之本”則可也。也就是說，孝悌是行仁的一個起點，特別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由此起點而行仁，必有大功焉。故孟子后來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终f：“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孝悌為什么會有這種功效呢？程子說：“孝弟，順德也?！闭媸且徽Z道破孝悌之本質(zhì)，也揭開了古人何以通?！靶ⅰ薄绊槨边B稱的謎底！
實際上，作為人的一種自然情感，孝悌所反映的正是子女對父母、下對上、幼對長的一種天然的恭順之德。我們知道，《周易》固然講“陰陽合德”（《系辭上》），主張“乾坤并建”（王夫之語），但對于陰和陽、乾和坤，畢竟還是主張有主有輔、有顯有隱的，其扶陽抑陰的傾向非常明顯?！断缔o上》開篇即講“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坤卦《彖傳》更明確講“先迷失道，后順得常”，《坤文言》則講“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等等，都是以“順”來解釋坤卦和陰爻之德的。而此“順德”，既是地道、臣道和妻道，當(dāng)然也是為子之道、為弟之道。具體到卦象中，陰爻也往往是以承順其上爻或陽爻而獲吉利的。如家人卦的六二爻，其爻辭為：“無攸遂，在中饋，貞吉?！绷诩胰素灾凶鳛殛庁程幭仑灾?，正當(dāng)女位，上應(yīng)九五，而主中饋，其《象傳》曰：“六二之吉，順以巽也?！辟銥殚L女，其德亦為順，故這里巽通順，有兩個順，當(dāng)然是吉了。其他卦中此種例子所在多有，不再枚舉。
然有子在此將“孝悌”和“犯上”“作亂”勾連起來，也不是沒有弊端。如此言辭和語氣，似乎鼓勵人之孝悌也者，純粹就是為了防止百姓“犯上作亂”了——怨不得后世的專制統(tǒng)治者最喜歡這樣的話。而綜觀孔子所講孝道和順德，并不單純是針對老百姓而言的，而是主要針對王公大臣和君主而言的；而且在君臣關(guān)系上，孔子始終主張“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3.19），“以道事君，不可則止”（11.24）等。換句話說，在“君”之上，還有更高的原則存在，那就是“道”，后世形成的“愚忠愚孝”，孔子顯然是反對的。因此，我們在認(rèn)可孝悌作為“行仁之本”的基礎(chǔ)上，千萬不能忘記在孝悌的背后還有“仁”，還有“道”，還有更廣闊的天地——我們在學(xué)習(xí)《論語》的同時，為什么還鼓勵學(xué)習(xí)《周易》，其根源亦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