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蔣紹愚教授
摘要
在閱讀唐宋詩詞時，會看到一些不同的解釋。這些不同的解釋，有的是可以并存的歧解，有的是無法說通的誤解。唐宋詩詞是語言的藝術(shù)，唐宋詩詞的語言是藝術(shù)的語言。我們必須對唐宋詩詞的詞語及其用法和色彩、一些特殊的句式有正確的理解，對詩詞的言外之意有正確的領(lǐng)會，才能識別那些錯誤的解釋，真正讀懂唐宋詩詞。
關(guān)鍵詞
唐宋詩詞；詩無達詁；歧解；誤解
唐宋詩詞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寶庫中的瑰寶，至今還放射著異彩。其中不少優(yōu)美的詩詞已經(jīng)進入了學(xué)生的課堂，進入了廣大群眾的生活。這些優(yōu)美的詩詞不但給我們美的享受，而且陶冶我們的情性和心靈。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語言的藝術(shù)藝術(shù)的語言》。唐宋詩詞是語言的藝術(shù)，必須通過其語言來欣賞唐宋詩詞的藝術(shù)。但唐宋詩詞的語言是藝術(shù)的語言，必須了解其語言的特殊性，才能讀懂唐宋詩詞。
本文作者著《唐詩語言研究》
本文不擬全面談唐宋詩詞的語言問題，只談一個問題：在唐宋詩詞的閱讀中，怎樣對待各種不同的解釋，怎樣對唐宋詩詞有正確的理解。
人們在閱讀唐宋詩詞的時候，常常會看到對詞句和意義不同的解釋。這時就會想起“詩無達詁”這句話?！霸姛o達詁”見于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眲⑾颉墩f苑·奉使》也說：“傳曰：'詩無通詁，易無通吉，春秋無通義?！奔热欢偈嬲f“所聞”，這就表示“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這樣的說法早就有了。董仲舒和劉向所談?wù)摰闹饕恰洞呵铩罚槑岬搅恕霸姛o達（通）詁”。這里的“詩”指的是《詩經(jīng)》，《詩經(jīng)》在古代的社會生活中用得很廣泛，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釋和引用其中的一些篇章，春秋時期人們在賦詩言志時就常常是“斷章取義”，秦漢之際《詩經(jīng)》的傳授也有古文的毛詩和今文的三家詩（魯、齊、韓）這些不同的學(xué)派，對《詩經(jīng)》的解說各不相同?！霸姛o達詁”是對此所作的概括。把“詩無達詁”用于詩歌的閱讀和理解是很晚的事。
那么，就詩歌的閱讀和理解而言，“詩無達詁”的說法對不對呢？
董仲舒像
從一方面看，這句話是有道理的。詩詞的語言凝練、含蓄、跳動，留給讀者較大的想象余地，因此，人們可以對同一首詩詞的詞句和意義有不同的理解；這些不同的理解很難說哪一種正確，哪一種不正確。這種不同的理解，我們稱之為“歧解”。
但另一方面，“詩無達詁”并不意味著對詩詞怎么理解都可以。如果有的理解是無法說通的，那就不是歧解，而是誤解。這就不能用“詩無達詁”來為之辯解了。這種錯誤的理解，我們稱之為“誤解”。
下面，我們分別談一談歧解和誤解。討論的重點是誤解。
劉向像
一、歧解
（一）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弊詈笠痪涞摹熬?，有人認為指峨眉山月，有人認為指同住峨眉山的友人。從詩歌本身難以判斷孰是孰非，這兩種理解都可通。
（二）杜甫《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高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有兩種理解：（1）“失吞吳”是說未能吞吳。（2）“失吞吳”是說吞吳是失策。從字句來看，“失”作這兩種解釋都可以。從文意來看，也可以有兩種理解：（1）作八陣圖是為了控扼孫吳，但最終未能吞吳，終是憾事。（2）諸葛亮的基本方針是聯(lián)吳抗曹，想要吞滅孫吳是失策，故為憾事。所以兩種理解可以并存。
（三）至于詩詞的背景是什么，詩詞的言外之意是什么，那就更有理解和想象的余地了。如：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边@首詩思念的對象究竟是友人還是妻子？從詩中找不出答案。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云：“語淺情濃，是寄內(nèi)也?！庇幸欢ǖ览?，但也未可作為定論。《夜雨寄北》一作《夜雨寄內(nèi)》，這是版本的不同，但版本的不同也是因為后人理解不同而產(chǎn)生的。后人用“剪燭西窗”作為典故，用在思念友人和思念妻子的場合都有。所以，這首詩的兩種理解只能并存。
李商隱像
（四）有一些詩詞，有兩種不同的理解，這兩種理解有一種更合適，這是可以論證的；但另一種也不能說錯。如：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边@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詞。其中“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兩句有不同的理解。（1）孤墳相隔千里之遠，我（作者）何處話凄涼？“如果墳?zāi)菇谏磉?，隔著生死，就能話凄涼了嗎？這是抹殺了生死界線的癡語，情語，所以覺得格外動人”。（2）你的孤墳遠隔千里，境況凄涼卻無處訴說。這“是體貼亡妻處境之孤單凄涼，卻有人解為作者自嘆心情凄涼而無處說，反而浮淺了，遠不及憫惻亡靈之苦更深刻而合乎情理”。
這兩種不同理解的產(chǎn)生，是因為詞的語言簡練，“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是誰“無處話凄涼”？是作者，還是亡妻？詞中沒有說，也不必說，要讀者自己去理解。那么，兩種不同的理解，究竟哪一種更好呢？我贊同第一種。因為從這首詞的脈絡(luò)看，上闋是寫對亡妻的思念之情，短短幾句中有多處轉(zhuǎn)折。“十年生死兩茫?！?，生死相隔，但卻情意難忘，這是一個轉(zhuǎn)折。然而孤墳千里，無處傾訴，這是又一轉(zhuǎn)折。但自己歷經(jīng)憂患，形容衰老，即使相逢，妻子也應(yīng)不識，這是第三個轉(zhuǎn)折。這三個轉(zhuǎn)折一層比一層深，把思念而不能相見之情推到了極致。然后，在下闋就寫夢中相見了。夢，消除了生死的間隔；也消除了地域的間隔，回到了家鄉(xiāng)；消除了時間的間隔，回到了妻子的年輕時候。這時才出現(xiàn)妻子的形象：“小軒窗，正梳妝。”夫妻二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如果把上闋的“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理解成妻子無處話凄涼，那么，妻子的形象在這里就出現(xiàn)了，從詞的脈絡(luò)看，有點不順。但這樣的理解也還說得通，不能算錯。所以，這也是歧解，而不是誤解。
朱之蕃臨李公麟畫蘇軾像
二、誤解
下面，我們著重討論一些誤解的例子，分析導(dǎo)致錯誤的原因，說明在閱讀唐宋詩詞時應(yīng)注意的一些問題。
（一）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nbsp;
這是我們很熟悉的一首詩。但對這首詩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李白詩中的床，不是我們今天睡覺的床，而是一個馬扎，古稱'胡床’”?！袄畎琢嘀粋€馬扎，坐在院子里，在月下思鄉(xiāng)”?！疤拼拇皯舴浅Ｐ?，月亮的光不可能進入室內(nèi)。尤其是當(dāng)你的窗戶糊上紙、糊上綾子的時候，光線根本就進不來”。這和大家熟悉的意思差得很遠，也可以說是一種新解。但這種新解是否正確？
首先，把“床前明月光”的“床”理解為“胡床”，即“馬扎”，是否正確？
“床”這種家具，在中國古代是可用于臥也可用于坐的。《說文》（系傳）：“床，安身之幾坐也?！倍巫ⅲ骸按仓坡酝瑤祝赜趲?，可坐……床亦可臥?！弊鳛樽叩拇参幢鼐褪呛玻缓惨灿泻艽蟮?，也不一定就是馬扎。
但這個問題我們不深究。我們要討論的是：李白《靜夜思》中的“床”，究竟是坐的床，還是臥的床？
李白像
《〈靜夜思〉新解》的作者認定是坐著的床，他認為，根據(jù)唐代的房舍建筑，月光不可能照到臥室內(nèi)的床上。這種說法有根據(jù)嗎？我們可以看一看下列唐詩中的句子，這些詩句都是寫月光照到了床上：
孟郊《贈韓郎中愈》：“欲知萬里情，曉臥半床月。”
元稹《夜閑》：“風(fēng)簾半鉤落，秋月滿床明。”
白居易《獨眠吟二首》：“就中今夜最愁人，涼月清風(fēng)滿床席?！?/p>
姚合《莊居即事》：“斜月照床新睡覺，西風(fēng)半夜鶴來聲?！?/p>
杜牧《秋夜與友人宿》：“寒城欲曉聞吹笛，猶臥東軒月滿床?！?/p>
鄭谷《重陽夜旅懷》：“半床斜月醉醒后，惆悵多于未醉時?！?/p>
杜荀鶴《山中寄友人》：“破窗風(fēng)翳燭，穿屋月侵床。”
韋莊《清平樂》：“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fēng)觸鳴琴?！?/p>
顯然，作者的論斷無法成立。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文學(xué)是有繼承性的，從《古詩十九首》開始，直到晉代的陸機，都有一些詩作，寫明月照床，夜不能寐，憂思難遣：
《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薄稑犯栊小罚骸罢颜阉卦旅?，暉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标憴C《擬明月何皎皎》：“安寢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涼風(fēng)繞曲房，寒蟬鳴高柳。踟躕感節(jié)物，我行永已久。游宦會無成，離思難常守?！?nbsp;
李白的《靜夜思》顯然是繼承了這種文學(xué)傳統(tǒng)，他一定是在臥室的床前見明月而思故鄉(xiāng)，不可能是在院子里坐在馬扎上思念故鄉(xiāng)。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
（二）白居易《惜牡丹花》：“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p>
有人對這首詩這樣解釋：第一句“惆悵”惜花之深情，第二句“晚來唯有兩枝殘”，“強調(diào)到晚來只有兩枝殘敗，才知道滿院牡丹花還開得正盛呢！”既然如此，為什么詩人要“夜惜衰紅把火看”呢？因為一葉知秋，看到兩株殘敗，就預(yù)想到春去花落，體現(xiàn)了詩人惜花的癡情。
這樣理解沒有顧及詩的第三句“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假如有兩片殘敗的葉子從樹上飄落，詩人再敏感，“一葉知秋”，也不會在此時就預(yù)想到“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因此也不會在夜間把火來看。所以，這樣的理解與詩意不合。
關(guān)鍵在于對詩中的“殘”字如何理解?！暗驓?，殘敗”是“殘”的常見義，但“殘”還有別的意義，即“剩，剩余”。這個意義在詞典中就有，在唐詩中也很常見，白居易的詩中用得最多。下面略舉數(shù)例：
白居易像
杜甫《洗兵馬》：“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日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只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p>
杜甫《暫往白帝復(fù)還東屯》：“復(fù)作歸田去，猶殘獲稻功。筑場憐穴蟻，拾穗許村童。落杵光輝白，除芒子粒紅。加餐可扶老，倉庾慰飄蓬。”
白居易《衰荷》：“白露凋花花不殘，涼風(fēng)吹葉葉初干。無人解愛蕭條境，更繞衰叢一匝看。”
白居易《十二月二十三日作，兼呈晦叔》：“案頭歷日雖未盡，向后唯殘六七行。床下酒瓶雖不滿，猶應(yīng)醉得兩三場?！?/p>
白居易《自城東至以詩代書，戲招李六拾遺、崔二十六先輩》：“青門走馬趁心期，惆悵歸來已校遲。應(yīng)過唐昌玉蕊后，猶當(dāng)崇敬牡丹時。暫游還憶崔先輩，欲醉先邀李拾遺。尚殘半月蕓香俸，不作歸糧作酒貲?！?/p>
戴叔倫《送謝夷甫宰余姚縣》：“君去方為宰，干戈尚未銷。邑中殘老小，亂后少官僚。廨宇經(jīng)兵火，公田沒海潮。到時應(yīng)變俗，新政滿余姚?！?/p>
令狐楚《三月晦日會李員外，座中頻以老大不醉見譏，因有此贈》：“三月唯殘一日春，玉山傾倒白鷗馴。不辭便學(xué)山公醉，花下無人作主人?！?/p>
這些例句我們不必一一解釋，只看白居易的三例?！鞍茁兜蚧ɑú粴垺?，是說白露凋花花無剩余，所以只有“衰荷”了?！鞍割^歷日雖未盡，向后唯殘六七行”，是說日歷上只剩了六七行?！吧袣埌朐率|香俸”，是說還剩下半月的俸錢?！皻垺倍际恰笆！绷x。
理解了白居易《惜牡丹花》中的“殘”為“?！绷x，這首詩就很好懂了。詩人在晚上看到階前的紅牡丹只剩下兩株了，生怕明朝會落盡，所以要在夜間把火看。
表“剩”義的“殘”是唐代的口語詞。王梵志詩（263）：“去馬猶殘跡，空留紙上名。”這是較早的用例。唐宋詩詞中有不少唐宋時期的口語詞，其意義應(yīng)當(dāng)特別注意。
王梵志著，項楚校注《王梵志詩校注》
（三）晏幾道《清平樂》：“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p>
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是男子還是女子？有人認為是男子：“留人不住的'人’就是自己，挽留者則是作為情人的女子……'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院竽阈乓膊槐貙懥恕⒘死?！”這樣理解的根據(jù)是什么？注釋者為“錦書”做了一個注：“錦書：女子寫的情書。用《晉書》竇滔妻蘇蕙織錦為回文詩贈夫事?！奔热弧板\書”是女子的情書，那么，“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就只能是男子說的了，整首詞的抒情主人公也只能是男子。但這里有個問題：結(jié)語“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這兩句該怎樣理解？注釋者引周濟的話說：“結(jié)語殊怨，然不忍割?！比绻@兩句話是男子對女子說的，那就是決絕之語，而且是直接指責(zé)對方是青樓女子，不可信任。那就是怒而不是怨了，而且毫無“不忍割”之意。
從整首詞來看，抒情主人公應(yīng)是女子。“留人不住”，是留不住她心愛的男子。他“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是女子目送他離去，并想象他的一路行程?！岸深^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是寫女子送別后還在渡頭徘徊，充滿了離情別意。但男子挽留不住，最終離去，未免又使她產(chǎn)生怨意，說出了“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你既然認為我是青樓女子無可憑信，執(zhí)意離去，索性“此后錦書休寄”！這才是周濟所說的：“結(jié)語殊怨，然不忍割?！?/p>
晏幾道《清平樂》
那么，怎樣解釋“錦書”呢？這成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不錯，“錦書”用的是蘇蕙之典，本來指的是女子寫的情書；在宋詞中，確實也有很多是指女子寫的情書。但在宋詞中，“錦書”并不限于女子所寫，如：
陸游《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錦書”指他和唐氏之間的書信。
劉克莊《滿江紅》：“嫌殺雙輪，駕行客、之燕適粵。也不喜、船兒無賴，載他江浙。蕩子不歸鴛被冷，昭君遠嫁氈車發(fā)。嘆子規(guī)、閑管昔人愁，啼成血。渭城柳，爭攀折。關(guān)山月，空圓缺。有琵琶改語，錦書難說。若要人生長美滿，除非世上無離別。算古今、此恨似連環(huán)，何時絕?！?/span>“錦書”指離人的書信，兼指男女。
石孝友《點絳唇》：“醉倚危檣，望中歸思生天際。山腰渚尾。幾簇漁樵市。帆落西風(fēng)，一段蘆花水。八千里。錦書欲寄。新雁曾來未。”“錦書”指作者給友人的書信。
李壁《阮郎歸（勸袁制機酒）》：“蘇臺一別費三年。錦書憑雁傳。風(fēng)姿重見閬江邊。玉壺秋井泉。翻短舞，趁么弦。篆香同夕煙。多情莫惜為留連。落花中酒天?！薄板\書”指作者與袁制機之間的書信。
李清照《一翦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span>“錦書”指丈夫寄給她的書信。這樣，這首詞就可以讀通了。
唐圭璋編《全宋詞》
（四）王昌齡《從軍行》：“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第二句“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怎樣理解？
有人認為，“遙望”不是“遙看”，而是“遙遙相望”，所以把前兩句這樣解釋：“青海湖上空，長云彌漫；湖的北面，橫亙著綿延千里的隱隱的雪山；越過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遙遙相對的軍事要塞——玉門關(guān)?！?也就是說，“孤城遙望雁門關(guān)”是說孤城和玉門關(guān)遙遙相對。
對這個句子還有另一種解釋：“孤城”即指玉門關(guān)。
這兩種解釋哪一種對？
看來，第二種理解是不對的，“孤城”和“玉門關(guān)”中間隔著一個動詞“遙望”，怎么可能“孤城”即指“玉門關(guān)”呢？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選注《唐詩選》
確實，“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這樣的句子，在散文中是不可能理解為“孤城”即指“玉門關(guān)”，但在唐宋詩詞中是可能的。這是唐宋詩詞特殊的句式。請看下面的句子中加著重號的部分：
a.宋之問《登粵王臺》：“冬花采盧橘，
b.韓翃《華州夜宴庾侍御宅》：“
c.白居易《輕肥》：“
d.李商隱《贈送前劉五經(jīng)》：“
e.馮延巳《鵲踏枝》：“屏上
f.晏幾道《阮郎歸》：“
g.蘇軾《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h.史達祖《臨江仙（愁與西風(fēng)）》：“
這些句子中加著重號的部分結(jié)構(gòu)不完全相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動詞之前的詞語N1和動詞之后的詞語N2，在意義上有密切的關(guān)系。這又可分為兩類：（1）N1是大類，N2是其中之一。如a、b、c、d、g。（2）N2是修飾N1的。如e、f、h（對這兩類句式的詳細分析從略）。“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屬于（1）類，應(yīng)理解為“遙望孤城玉門關(guān)”，意即遙望玉門關(guān)這座孤城。
這里還要回答一個問題：既然這句詩的意思是“遙望孤城玉門關(guān)”，那么，詩人為什么不按照通常的詞序表達，而要寫成“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呢？
王昌齡《從軍行》
我想有兩方面的原因。
（1）王昌齡這首詩，高棅《唐詩品匯》編入七言絕句，也就是說，這首詩的平仄是符合格律的。這首詩“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其平仄為：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如果“遙望孤城玉門關(guān)”，那么，平仄就成了：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第二句就成了四六疊平，而且第一句和第二句不對，第二句和第三句不粘了。
（2）《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二引《西清詩話》云：“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于壁云：'古木陰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串媺Α！G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p>
寫作“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是為了形成“詩家語”，是修辭的需要。
上面的第一種理解沒有注意唐宋詩詞句式的特殊性，把“遙望”解釋為“遙遙相對”，是對這個句子的誤解。
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
（五）李頎《送魏萬之京》：“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關(guān)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nbsp;
對這首詩的頭兩句，有兩種解釋：
（1）“開頭兩句是說：在微霜的早晨，送魏萬渡河”。
（2）“一開首，先說魏萬的走，后用'昨夜微霜初渡河’，點出前一夜的景象，用倒戟而入的筆法極為得勢。'初渡河’，把霜擬人化了，寫出深秋時節(jié)蕭瑟的氣氛”。第（1）種解釋有問題：詩中說“昨夜微霜初渡河”，“微霜”是昨夜的事，怎么又成了“在微霜的早晨，送魏萬渡河”呢？揣摩注釋者的意思，大概是認為既然昨夜下了微霜，那么第二天的早晨也有微霜，這時送魏萬渡河。但是，這樣說仍與李頎的詩矛盾：詩中說“渡河”也是“昨夜”的事。
第（2）種解釋認為“昨夜微霜初渡河”是倒敘，這把“今朝”的事和“昨夜”的事分清了，“唱離歌”是今朝的事，“渡河”是昨夜的事。這是對的。但是，說“'初渡河’，把霜擬人化了”，這還有問題：在詩歌中把“霜”擬人化是可以的，可是，霜如何渡河？是原先在河那邊有霜，昨夜在河這邊也有霜了嗎？這是說不通的。
李頎《送魏萬之京》
對這首是還有第三種解釋。方東樹《昭昧詹言》續(xù)卷三：“《送魏萬之京》言昨夜微霜，游子今朝渡河耳?！?/p>
這種解釋和第（2）種不同，認為“渡河”的是魏萬而不是微霜。這是對的。詩歌的句子比較凝練，“微霜”和“初渡河”中間沒有斷開，容易使人誤認為“微霜”是“渡河”的主語；但實際上“微霜”是“渡河”的狀語，說的是在有微霜的情況下（即在深秋時節(jié)）魏萬渡河。這可以和下面的一首詩比較：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p>
這首詩的“寒雨連江”是寫“夜入?yún)恰睍r的情景，不是“夜入?yún)恰钡闹髡Z；是王昌齡陪著辛漸“夜入?yún)恰保皇恰昂辍薄耙谷雲(yún)恰?。有人說：“'連’字和'入’字寫出了雨勢的平穩(wěn)聯(lián)綿，江雨悄然而來的動態(tài)能為人分明地感知?！边@把詩句理解為“寒雨夜入?yún)恰?，也是理解錯了。
但方東樹把“渡河”說成是“今朝”的事，這與原詩不合。應(yīng)當(dāng)把第（2）種解釋修改一下，理解為魏萬昨夜渡河至此地與李頎相見，今朝又離此地而入京。但“此地”究竟是在何處？魏萬是從何地渡河而來？我們對魏萬的事跡所知不多，只從李白的詩中知道魏萬曾漫游吳越，后來到金陵與李白見面。至于他從何處渡河，在何地與李頎相見，然后又之京，這就不可考了，只能付諸闕如。
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
（六）李商隱《樂游原》：“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nbsp;
這首詩表達詩人什么感情呢？一般都認為表達了詩人的感慨，夕陽雖好，但好景不長。“只是”是表轉(zhuǎn)折。
但另有一種說法，認為“燦爛輝煌”的斜陽才是真正的美，“而這種美，是以將近黃昏這一時刻尤為令人驚嘆和陶醉！”而且論證說，“只是”并非表轉(zhuǎn)折，而是“就是”“正是”之意，用法如同李商隱《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這兩種理解的差距頗大。問題在于，詩中的“黃昏”究竟是什么樣的藝術(shù)形象？
語言是有社會性的，某個詞語，用于表達什么樣的藝術(shù)形象，在同一個時代，大致會有大體相同的用法。我們可以看看唐代的詩人是怎樣使用“黃昏”一詞的。
李商隱《樂游原》
在《全唐詩》中，“黃昏”共出現(xiàn)206次。我們對這206例一一作了分析，歸納出下面幾種情況，各舉2—3例：
（1）單純表示一個時段，沒有任何色彩。這樣的例句不少。如：
李頎《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p>
白居易《秋寄微之十二韻》：“清旦方堆案，黃昏始退公?？蓱z朝暮景，銷在兩衙中?！?nbsp;
（2）把黃昏描寫得陰森恐怖。這樣的情況不多，大約4—5例。如：
王翰《飲馬長城窟行》：“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p>
杜甫《奉漢中王手札》：“夷音迷咫尺，鬼物傍黃昏?！?/p>
（3）把黃昏和冷落、悲愁的氣氛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的最多。如：
劉方平《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p>
劉禹錫《有感》：“平生紅粉愛，惟解哭黃昏?！?/p>
羅隱《宮詞》：“巧畫蛾眉獨出群，當(dāng)時人道便承恩。經(jīng)年不見君王面，落日黃昏空掩門?！?/p>
（4）把黃昏寫成寧靜的或令人愉悅的景色。這樣的例句不多，全部列在下面：
白居易《紫薇花》：“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p>
戴叔倫《宿天竺寺曉發(fā)羅源》：“黃昏投古寺，深院一燈明?！?/p>
鮑溶《沙上月》：“黃昏潮落南沙明，月光涵沙秋雪清。水文不上煙不蕩，平平玉田冷空曠。”
韋莊《三堂東湖作》：“滿塘秋水碧泓澄，十畝菱花晚鏡清。景動新橋橫螮蝀，岸鋪芳草睡??。蟾投夜魄當(dāng)湖落，岳倒秋蓮入浪生。何處最添詩客興，黃昏煙雨亂蛙聲?！?nbsp;
蕭滌非等著《唐詩鑒賞辭典》
這206例中有李商隱13例。值得注意的有下面5例：
李商隱《楚吟》：“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p>
李商隱《哀箏》：“延頸全同鶴，柔腸素怯猿。湘波無限淚，蜀魄有余冤。輕幰長無道，哀箏不出門。何由問香炷，翠幕自黃昏?！?/p>
李商隱《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廳印鎖黃昏愁。”
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黃昏?！?/p>
李商隱《小桃園》：“竟日小桃園，休寒亦未暄。坐鶯當(dāng)酒重，送客出墻繁。啼久艷粉薄，舞多香雪翻。猶憐未圓月，先出照黃昏?！?/p>
前面4例“黃昏”都是與哀愁的氣氛連在一起，第5例“猶憐未圓月，先出照黃昏”是寧靜的景色。
李商隱著，馮浩箋注《玉溪生詩集箋注》
從這樣的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是其他人的詩，還是李商隱的詩，即使是把黃昏描寫成寧靜的、令人愉悅的景色，那也是月冷風(fēng)清之美，和“夕陽無限好”的景色大不相同。如果用“就是，正是”把這兩句連起來，說“燦爛輝煌的夕陽以將近月冷風(fēng)清的黃昏這一時刻尤為令人驚嘆和陶醉”，那是無法說通的。
所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兩句詩還是應(yīng)按照通常的理解：夕陽雖好，但已經(jīng)接近黃昏，夕陽的余暉即將消失。這里包含了作者無限的感慨。
有一個材料可以參考：宋代著名詩人楊萬里的《誠齋詩話》說：“李義山憂唐之衰云：'夕陽無限好，其奈近黃昏。’”楊萬里所引的異文和他的解說，表明在南宋時人認為李商隱這兩句詩是轉(zhuǎn)折關(guān)系，而不是說夕陽好就好在正是近黃昏。
楊萬里像
（七）劉皂《渡桑干》：“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這首詩的作者是有爭論的。一般認為是賈島，在南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中，此詩列在卷四〇賈島名下，所以下面引的《藝圃擷余》中討論這首詩時說的是“賈島《桑干》絕句”。但在《元和御覽》劉皂下收此詩，題作《旅次朔方》，題下注：“向見《賈閬仙集》，原題《渡桑干》?！保ò创俗槟纤侮懹巫鳎┭芯刻圃姷膶W(xué)者認為，在賈島的作品中或其他有關(guān)文獻中，賈島并沒有在并州客居十載的經(jīng)歷。所以作者應(yīng)是劉皂。
對這首詩有兩種理解。
（1）謝枋得《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卷三，在選了這首詩后作注云：“久客思鄉(xiāng)，人之常情。旅寓十年，交游歡愛與故鄉(xiāng)無殊。一旦別去，豈能無依依眷戀之懷？渡桑干而望并州，反以為故鄉(xiāng)。此亦人之至情也，非東西南北之人不能道此。”
（2）王世懋《藝圃擷余》：“一日偶誦賈島《桑干》絕句，見謝枋得注云：'旅寓十年，交游歡愛與故鄉(xiāng)無異。一旦別去，豈能無情？渡桑干而望并州，反以為故鄉(xiāng)也?！挥X大笑。拈以問玉山程生曰：'詩如此解否？’程生曰：'向如此解。’余謂：此島自思鄉(xiāng)作，何曾與并州有情？其意恨久客并州，遠隔故鄉(xiāng)；今非惟不能歸，反北渡桑干，還望并州，又是故鄉(xiāng)矣。并州且不得住，何況得歸咸陽？此島意也，謝注有分毫相似否？程始嘆賞，以為聞所未聞，不知向自聽夢中語耳?！?/span>這兩種理解哪一種對？這里牽涉到地理的問題。有人認為，“詩題朔方，乃系泛稱……而劉皂客舍十年之并州，具體地說，乃是并州北部桑干河以北之地”。“詩人由山西北部（并州、朔方）返回咸陽，取道桑干河流域……更渡，即再渡……十年以前，初渡桑干，遠赴并州……十年以后，更渡桑干，回到家鄉(xiāng)”。因為在并州住了十年，所以把并州看作第二故鄉(xiāng)。這就是持第一種看法。
王世懋像
這種看法的關(guān)鍵是認為詩人居住十年的并州是在桑干河以北，所以渡桑干不是越走越遠，而是從并州回故鄉(xiāng)了。這當(dāng)然和《藝圃擷余》所說的“今非惟不能歸，反北渡桑干”不同，整個解釋也不一樣了。問題在于：說“并州是在桑干河以北”有沒有根據(jù)？
劉皂的生平不太清楚?！缎抑尽肪砦澹骸霸统醵褰?jīng)為河西守，時有彭城劉皂假孝義尉?！睋?jù)此，則劉皂是元和時人。元和時人說到并州的不少，我們看下面的例子：
王建《送裴相公上太原》：“遠攜堂印向并州，將相兼權(quán)是武侯?！?/span>
張南史《送鄭錄事赴太原》：“盧諶即故吏，還復(fù)向并州。”
這兩條都是詩題為“太原”，詩句說“并州”。
劉禹錫《裴相公大學(xué)士見示答張秘書謝馬詩并群公屬和因命追作》：“草玄門戶少塵埃，丞相并州寄馬來?！?/span>詩句中的“丞相”即詩題中的“裴相公大學(xué)士”即裴度。元和十一年，裴度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xùn)|節(jié)度使；并州即太原，為河?xùn)|節(jié)度使治所。
裴度像
可見元和時期的人所說的“并州”都指太原，不可能唯獨劉皂詩中以并州指桑干河以北之地。
據(jù)史載，并州“后魏復(fù)為太原郡。周武帝建德六年……置并州總管……大業(yè)元年廢總管，三年罷州為太原郡……唐武德元年改為并州總管，并州領(lǐng)晉陽、太原、榆次、太谷、祁、陽直、壽陽、盂、樂平、交城、石艾、文水、遼山、平城、烏河、榆社十六縣”。據(jù)此，在歷史上，并州有時稱“太原郡”，有時稱“并州總管”。所以，劉皂詩中說的不是從桑干河以北住了十年，然后渡桑干水回咸陽；而是在太原附近住了十年，又渡桑干水往北去，離咸陽越來越遠了?！端嚻詳X余》的看法是對的。
在唐宋詩詞中，常有這樣的表達：甲地已很遠了，而乙地比甲地更遠。如：
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賀鑄《搗練子》：“寄到玉關(guān)應(yīng)萬里，戍人猶在玉關(guān)西。”秦觀《阮郎歸》：“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這是通常的表達法。而劉皂這首詩，卻是采用了另一種更曲折的表達法。
《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边@不是說荼很甜，而是以荼襯托自己的苦，說自己的苦比荼更甚。同樣，劉皂的詩不是說感到并州就如同故鄉(xiāng)，而是以并州襯托自己的渡桑干之苦，說自己渡桑干之后，離故鄉(xiāng)比并州更遠，鄉(xiāng)思之苦比在并州更甚。
傅璇琮編撰《唐人選唐詩新編》
這首詩可以和下面的詩參看。
劉長卿《移使鄂州次峴陽館懷舊居》：“多慚恩未報，敢問路何長。萬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舊游成遠道，此去更違鄉(xiāng)。草露深山里，朝朝落客裳?！?/span>此詩為劉長卿任轉(zhuǎn)運使判官知淮西、岳鄂轉(zhuǎn)運留后時所作。他前往鄂州，感到舊游已成遠道，而離故鄉(xiāng)更遠。詩題中說“懷舊居”，是懷念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但整首詩中更感慨的是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
崔涂《巴山道中除夜書懷》：“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春。漸與骨肉遠，轉(zhuǎn)于僮仆親。那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詩中的“漸與骨肉遠，轉(zhuǎn)于僮仆親”，不是用來表達與僮仆的親近，而是以此表達遠離骨肉的悲傷。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讀詩不能停留在表面，而要深入體會作者在詩中蘊含的言外之意。
劉長卿像
（八）林景熙《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閱之有感》：“偶伴孤云宿嶺東，四山欲雪地爐紅。何人一紙防秋疏，卻與山窗障北風(fēng)。”
林景熙是南宋的遺民，此詩寫于宋亡之后?！肮食奔粗杆??！胺馐隆笔浅甲咏o皇帝的秘密奏章，“防秋疏”是如何防止外敵在秋季入侵的奏疏，現(xiàn)在這一奏疏卻貼在窗戶上擋北風(fēng)了。雖然只有短短四句，但感情十分沉痛。
在宋未滅亡的時候，“防秋疏”不受統(tǒng)治者的重視，辛棄疾的詞就反映出這種情況：他的《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說：“追往事，嘆今吾。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都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蹦纤涡〕⒌慕y(tǒng)治者茍且偷生，醉生夢死，毫不理會“平戎策”“防秋疏”，這使愛國志士感到無比悲憤。現(xiàn)在，宋已滅亡，“防秋疏”流散到民間，只用來糊窗戶，這更使作者感到亡國之痛。這是作者所要表達的心緒。
程千帆選編《宋詩精選》
有人這樣闡發(fā)詩的涵義：“詩人同時也告訴后人，即使是一張紙，也還在抵抗著北風(fēng)，何況侵略者面對的是千百萬人民呢……這首小詩值得我們重視，主要就在于它顯示了人民在逆境中的希望?！?/span>
把“障北風(fēng)”解釋為“抵抗北風(fēng)”，進而解釋為抵抗北方的入侵者，這種看法，我不能茍同。對詩詞不恰當(dāng)?shù)匕胃撸岩恍┍緛頉]有的意義硬加上去，這也是對詩詞的誤解。
本文作者著《古漢語詞匯綱要》
總之，詩詞是語言的藝術(shù)，要正確地理解詩詞，就必須正確地理解詩詞的詞句。就是討論詩詞的言外之意，也不能遠離詩詞的文句。這是我們閱讀和鑒賞詩詞的一個基礎(chǔ)。
[原文載于《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第2期，作者：蔣紹愚，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