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唐詩札記之一)
824年,白居易已過半百,這一年他回到洛陽,購置了新的宅第,并把多年來在南方琢磨出來的園林營造心得實踐其中,欲罷不能。他大概不會想到,生命的晚期還有不短的路要走,在這段平靜的時光中,林園以及他從杭州帶回的雙鶴扮演了非常特別的角色,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鶴,或許也沒有誰比鶴更了解這位詩人的世界。
林園
北宋文士李格非撰寫《洛陽名園記》(撰于1095年)一書,記述了洛陽城十九座最富麗別致的私家園林,園主多是德高望重之人,比如富弼(1004—1083),文彥博(1006—1097)、苗授(1029—1095)、司馬光(1019—1086)等,其中還有幾座屬于寺院,比如“大字寺園”。關于這處園子,李格非這樣說:
大字寺園,唐白樂天園也。樂天云,吾有第在履道坊,五畝之宅,十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是也。今張氏得其半,為會隱園。水竹尚甲洛陽。但以圖考之,則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木。其水其木,至今猶存,而曰堂曰亭者,無復仿佛矣。豈因于天理者可久,而成于人力者不可恃邪。寺中樂天石刻,存者尚多。
白居易(772—846)晚年虔信佛教,846年去世前留下遺囑,不歸葬祖墳,棲身于龍門香山寺,洛陽城履道坊的宅第也隨即施為一座寺院,其輪廓兩個多世紀后還在,水竹依然是洛陽城之最。池水與樹木尚在,亭臺與樓閣不存,李格非感嘆,自然之力永久,人造之物則不及。什么在,什么不在,李格非是通過對照圖得出的結論。顯然白居易履道坊宅第的平面圖,一直流傳到了宋代。白居易本人不僅喜歡親手設計園林,還不時會觀摩各種建筑平面圖紙。
中唐以后,很多朝中達官都在洛陽購置園林別業(yè),但根本無暇到此享用休閑,白居易《題洛中第宅》(25.1745)一詩寫的就是這些居所,美則美矣,但這些有權有勢的房主卻“終身不曾到,唯展宅圖看”。大和八年(832),剡縣沃洲山禪院僧白寂然派門徒常贄到洛陽請白居易撰寫禪院記,白居易就是看了常贄帶來的圖紙,寫下《沃洲山禪院記》(68.3685)一文的;到開成四年(838),擔任湖州刺史的楊漢公在當?shù)匕滋O洲建造了五個林亭,造好后,他特別致信身在洛陽的白居易肯請一篇營造記,并同時寄上了園林圖。在《白蘋洲五亭記》(71.3799)里,白居易說,“予按圖握筆,心存目想,覙縷梗概,十不得其二三”。經(jīng)常走訪園林,也不時觀摩圖紙,白居易自然也會將自己親自營建的履道宅繪制下來,這便是李格非所見的。北宋看到此圖的不止一人,仰慕白居易的汪大猷,甚至將履道宅圖畫到了屏風上,并且將白為這所居室所寫的《池上篇》等系列文章題在上面(《攻媿集》卷八九),白居易和履道園林的魅力,從中可見一斑。
安宅
履道坊這座宅第購置于824年。那一年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滿,回到洛陽。這座宅第原歸于他的妻家親戚楊憑,后來轉手到一位田姓人家手里,并最終為白居易購得。東都洛陽安史之亂中遭到嚴重破壞,政治地位大幅下降,然而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與西京長安交通便利,加上水渠縱橫,又有豐厚的文化傳統(tǒng),對于有財力的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生活地?;氐铰尻柕陌拙右?,有一天傍晚騎馬經(jīng)過天津橋,看到眼前風光,他不禁放慢腳步,即景寫下,“草色連延多隙地,鼓聲閑緩少忙人;還如南國饒溝水,不似西京足路塵”(23. 1597),舉國之中,沒有比這里更完美的城市了。履道坊這處宅院實在符合白居易的理想,讓他最心儀的,是其中充沛的水資源,流水潺潺,一派溫潤幽微的氣氛,正是他熱愛的江南味道。這次北歸,和他一同回來的,除了家人,便是最有江南趣味的兩樣東西,——“天竺石兩片,華亭鶴一支”,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癡迷與寶貴,甚至在他看來,履道坊的宅第也是為它們購買的?!堵逑虏肪印罚?.449)就這樣說:
三年典郡歸,所得非金帛。天竺石兩片,華亭鶴一支。
飲啄供稻粱,包裹用茵席。誠知是勞費,其奈心愛惜。
遠從余杭郭,同到洛陽陌。下?lián)髟聘_籠展霜翮。
貞姿不可雜,高性宜其適。遂就無塵坊,仍求有水宅。
東南得幽境,樹老寒泉碧。池畔多竹陰,門前少人跡。
未請中庶祿,且脫雙驂易。豈獨為身謀,安吾鶴與石。
白居易千辛萬苦將這兩樣寶貝由杭州帶回洛陽,千方百計要找到一處有水而無塵的地方,才好匹配它們的貞姿與高性。在這一年寫下的詩文里,白居易經(jīng)常提他的鶴與石。買下房產(chǎn)后,白居易致信宰相牛僧孺懇請出任東都分司一職,在這首詩里,他依然不忘此事,“萬里歸何得,三年伴是誰;華亭鶴不去,天竺石相隨”(23.1585)。如愿以償?shù)玫教淤e客、分司東都的職位,白居易搬進了履道坊新居,這里日后被他稱作“林園”,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晚年的詩作當中,即使是離開的時候,也被他在記憶中反復描摹。經(jīng)過一番重新設計和精心修繕,林園煥然一新,青松、水渠、籬笆、窗欞、菊花與綠植,蒼郁昂然,雖然剛剛入住,這位主人卻已經(jīng)流連難舍,儼然視之為自己的得意作品,在《履道新居二十韻》(23.1585)里,白居易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履道坊西角,官河曲北頭。林園四鄰好,風景一家秋。
門閉深沈樹,池通淺沮溝。拔青松直上,鋪碧水平流。
籬菊黃金合,窗筠綠玉稠。疑連紫陽洞,似到白蘋洲。
僧至多同宿,賓來輒少留。豈無詩引興,兼有酒銷憂。
移榻臨平岸,攜茶上小舟。果穿聞鳥啄,萍破見魚游。
地與塵相遠,人將境共幽。泛潭菱點鏡,沉浦月生鉤。
黃昏落日后身處這樣的園林里,白居易總是想起江南,“還似錢唐夜,西樓月出時”(23.1591),他也會在這樣安靜的時刻,入神地觀賞從杭州帶回的那對華亭鶴,忍不住低吟,“人各有所好,物固無常宜;誰謂爾能舞,不如閑立時”(8.455)。
喜愛
白居易很早就對鶴情有獨鐘。元和初年入仕尚時日不久,他就以《感鶴》(1.35)為題自警,且與友人元?。?79—831)共勉,他這樣寫:
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
貞姿自耿介,雜鳥何翩翾。同游不同志,如此十余年。
一興嗜欲念,遂為矰繳牽。委質(zhì)小池內(nèi),爭食群雞前。
不惟懷稻粱,兼亦競腥膻。不惟戀主人,兼亦狎烏鳶。
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時遷。一飽尚如此,況乘大夫軒。
白居易把自己和友人比作卓爾不群的白鶴,與身邊爭食逐利的雜鳥判然二致,然他也知道,天性是會變化的,有時候人的失足往往始于一念之差,稍有不慎就會被欲望帶上不歸路,越陷越深,最終變成自己曾經(jīng)鄙視厭棄的樣子。元稹讀到此詩頗受震動,心有戚戚焉,在《和樂天感鶴》的最后,他對友人說,“期君常善救,勿令終棄捐”(397.4459)。元和十四年(819),身在忠州的白居易寫信給自己少年時代便結識的友人王質(zhì)夫,他說,“君作出山云,我為入籠鶴;籠深鶴殘悴,山遠云飄泊”(11.585),陷入仕途羈絆與坎坷的自己,猶如深陷籠中,不得自由,然他卻仍自視為一支自潔不群的“鶴”。
等到長慶初年到杭州出任刺史時,白居易終于養(yǎng)了一對雙鶴,來歷不甚清楚。就《三年為刺史》(8.447)一詩,我們獲知,那兩塊帶回洛陽的石頭,是他自己從天竺山上撿得的,山上的天竺寺,是他在杭州期間經(jīng)常造訪的地方。那雙鶴是哪里來的?在白居易本人的詩里。我們找不到線索,唯與他同時代詩人趙嘏曾寫有《山陽盧明府以雙鶴寄遺,白氏以詩回答,因寄和》(549.6358)一詩,或許這雙鶴實乃友人饋贈。
無論得自何處,這雙鶴是華亭鶴種,實屬名品,在文士中間,聲望赫赫。西晉著名的文士陸機,太康十年(289)不幸身陷“八王之亂”的政治漩渦,為小人所讒,最終遭到冤殺,行刑當場,陸機兀自嘆息,“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世說新語·尤悔》),陸機故里在松江華亭,被殺之前的很長時間,他與弟弟陸云就在這里,以鶴為伴,閉門讀書,寫下《文賦》、《辨亡論》等名篇。陸機在唐代文士心目中占據(jù)著特殊的地位,貞觀年間朝廷修撰的《晉書》里,唐太宗專門為兩位文士寫了贊語,一位是書法大家王羲之,另一位便是陸機。“華亭鶴唳”由此成為詩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以標榜詩人的正直與清白。除了眾所周知的傳說,華亭鶴還有著美麗的外表。文震亨《長物志》提到這一飛禽時說,“其體高俊,綠足龜文,最為可愛,……空林野墅,白石輕松,唯此君最宜”。得到一雙華亭鶴,白居易如獲至寶,須臾不離左右。每當日落黃昏,公務結束,也正是雙鶴歸家的時刻,忙碌一天,難得的閑暇,白居易總會作詩,他在《晚興》(29.1338)里記錄了這樣的時刻:
極浦收殘雨,高城駐落暉。山明虹半出,松暗鶴雙歸。
將吏隨衙散,文書入務稀。閑吟倚新竹,筠粉污朱衣。
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時已年過五十,雖然江南風光無限好,但他似乎已經(jīng)領略到老去的悲涼,在寫給友人周元范的詩里,他回憶起那段時光時說,“五十錢唐守,應為送老官;濫蒙辭客愛,猶作近臣看;鑿落愁須飲,琵琶悶遣彈;白頭雖強醉,不似少年歡”(23.1553)。周圍同僚的善意與熱情,也無法排遣他內(nèi)心的落寞與煩悶,而且那段時間,白居易身體狀況并不是太好。他曾于長慶二年寫下《衰病》(20.1338)一詩:
老與病相仍,華簪發(fā)不勝。行多朝散藥,睡少夜停燈。
祿食分供鶴,朝衣減施僧。性多移不得,郡政謾如繩。
即便在生病的愁困時刻,他仍然不忘買上好的食糧供養(yǎng)那雙愛鶴,將它們視為自己最大的安慰。此后不久,他又寫下《病中對病鶴》(20.1339),與被剪掉“翔翮”的雙鶴同病相憐:
同病病夫憐病鶴,精神不損翅翎傷。未堪再舉摩霄漢,只合相隨覓稻粱。
但作悲吟和嘹唳,難將俗貌對昂藏。唯應一事宜為伴,我發(fā)君毛俱似霜。
遭遇疾患的人容易多愁善感,更會明顯感到孤獨的重量,在他看來,吟詩與鶴唳都因年華老去和身體病痛徒增了幾許愁緒,成為“悲吟”與“嘹唳”。疾病拖拖拉拉了一年多,到第二年秋天才稍微好轉,在《新秋病起》(20.1373)里,他形容大病一場的自己,“病瘦形如鶴,愁焦鬢似蓬”。
鶴這一禽類,易養(yǎng)而難控,長久畜于樊籠,性情便會萎靡不振,因此,豢養(yǎng)之法,就是找出鶴雙翼下的兩根翮羽,將之剪斷,這樣鶴便如雉雞一樣,騰躍不過三尺,奔馳不出一丈。生病的白居易將自己的雙鶴稱作“病鶴”,就在于他剪斷了它們的“翮羽”。但長慶四年,鶴還是一度丟了,令白居易傷心不已,他寫下《失鶴》(23.1546)一詩,把三天沒有歸籠的鶴說成是自己的伴侶,鶴去人寂寥,“郡齋從此后,誰伴白頭翁”。當然,鶴最終還是回來了,而且被白居易帶回了洛陽,在那里詩意的棲居。
相隨
824年回到洛陽,這里的一切讓白居易感到神清氣爽。履道坊林園的水池得到大幅擴建,甚至占據(jù)整體空間的一半,周圍種植了大量竹子。白居易喜歡在黃昏時分泛舟池上,也樂于在飽食午后漫步林下,在《池上竹下作》(23.1599)里,他說,“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即我?guī)?;何必悠悠人世上,勞心費目覓親知”。這個自己一手營造的小天地讓他感到無比自足,無論哪里的美景,都不如這個“水竹交左右”的庭園。在這里,他是唯一的主人,擁有絕對的自由。寶歷元年(825)的春天,他還在享受這這份自由,有《泛春池》(8.461)一詩為證:
白蘋湘渚曲,綠筱剡溪口。各在天一涯,信美非吾有。何如此庭內(nèi),水竹交左右。
霜竹百千竿,煙波六七畝。泓澄動階砌,澹濘映戶牖。蛇皮細有紋,鏡面清無垢。
主人過橋來,雙童扶一叟??治矍邈霾?,塵纓先抖擻。波上一葉舟,舟中一尊酒。
酒開舟不系,去去隨所偶?;蚶@蒲浦前,或泊桃島后。未撥落杯花,低沖拂面柳。
半酣迷所在,倚榜兀回首。不知此何處,復是人寰否。誰知始疏鑿,幾主相傳受。
楊家去云遠,田氏將非久。天與愛水人,終焉落吾手。
他深深沉浸在終于能擁有這處院落的欣喜當中,在這處為他所購置、占據(jù)、支配的世外桃源里,他可以如“不系舟”般徜徉池上,池水是那樣的一塵不染。然而此際正值穆宗去世、敬宗繼位的轉換期,敬宗登基后不久,白居易就被委任為蘇州刺史,履道林園的恬靜時光僅僅不到一年,這大約是白居易寫《泛春池》時不曾想到的。
再度下江南,不僅家人隨行,還有那對華亭鶴。在《自喜》(24.1687)一詩里,他記錄了這次播遷,
自喜天教我少緣,家徒行計兩翩翩。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
僮仆減來無冗食,資糧算外有余錢。攜將貯作丘中費,猶免饑寒得數(shù)年。
在江南之地,養(yǎng)鶴是不愁空間的,他在這里很快有了一處獨處的閑暇地,此地“蓮開有佳色,鶴唳無凡聲;唯此閑寂境,愜我幽獨情”(21.1403)。這是他公務繁忙中少有的閑暇和靜謐,唯有雙鶴相伴,“共閑作伴無如鶴,與老相宜只有琴”(24.1633)。每當這樣的時刻,他就會想起東都履道坊的林園,感嘆人在仕途身不由己的無奈。又一年的春天,但江南美景卻無法緩減他的鄉(xiāng)愁,在《憶洛中所居》(25.1702)中,他說:
忽憶東都宅,春來事宛然。雪銷行徑里,水上臥房前。
厭綠栽黃竹,嫌紅種白蓮。醉教鶯送酒,閑遣鶴看船。
幸是林園主,慚為食祿牽?;虑楸∷萍垼l(xiāng)思爭于弦。
豈合姑蘇守,歸休更待年。
“閑遣鶴看船”的溫柔時光讓他萬分懷戀,而眼下他忙碌極了,甚至無暇飲酒、沒空聽曲,他再度以“籠中鶴”自嘲(24.1626)。忙中偷閑,最大的樂趣就是為自己的林園收集“寶貝”,比如偶然撿到的石頭。這是兩塊看上去“怪且丑”的太湖石,白居易卻寶貝異常,感嘆它們“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間有”;他將上面的泥垢反復清洗干凈,并為它們找到了合適的去處,“一可支吾琴,一可貯吾酒”,是這樣的不亦樂乎。在《雙石》(21.1423)一詩中,他最后竟忍不住同石頭說起話來,“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除了石頭,還有白蓮,他邊收集這些愛物的時候,邊在頭腦里反復擬想有朝一日帶它們林園的模樣,比如《蓮石》(24.1671)一詩所寫:
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
石倚風前樹,蓮栽月下池。遙知安置處,預想發(fā)榮時。
敬宗上臺不滿兩年便去世,文宗即位不久,大和元年(827),白居易被詔回京城,出任秘書監(jiān)。這次北歸,他不忘先回到履道林園整飭一番。這次他帶回了太湖石、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于是在池上修了高橋,把其中的幾座島連了起來,他在洛陽寫信給長安的工部侍郎庾敬休,描述這番景致(21.1450):
一雙華亭鶴,數(shù)片太湖石。巉巉蒼玉峰,矯矯青云翮。
是時歲云暮,淡薄煙景夕。庭霜封石棱,池雪印鶴跡。
幽致竟誰別,閑靜聊自適。懷哉庾順之,好是今宵客。
暫別
但好景不長久,短暫停留東都后,白居易不得不起身前往長安,走馬上任。在長安,他住在長慶元年(821)買的新昌坊宅第里。那座房子地理位置非常好,北上直行便是大明宮,南邊則與曲江相去不遠,可就是太小。在買下這座房產(chǎn)之前,白居易一直租房度日,無時無刻不夢想著能擁有一處自己的房子,在《卜居》(19.1242)里,這迫切的愿望表露無遺,“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只要屬于自己,面積、位置和交通這些條件,都可以忽略不計,所以當他買下新昌坊的宅第時,還是非常欣悅知足的。在《題新昌所居》(19.1248)里,即便他抱怨“院窄難栽竹,墻高不見山”,但還是自我安慰說,“唯應方寸內(nèi),此地覓寬閑”。在寄給“詩侶”元宗簡的信里,自嘲和自遣之聲依舊,“階庭寬窄才容足,墻壁高低粗及肩;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買用幾多錢”(19.1243)。八年過去了,這期間大部分時光,白居易生活在江南,他已經(jīng)成為水的知己,再次回到朝廷任官,固然不是壞事,然而對生活環(huán)境的不滿卻也實實在在;更重要的是,沒有充沛而溫潤的池亭,白居易只能忍痛割愛,將雙鶴留在了洛陽履道林園。
這一年劉禹錫(772—842)前往洛陽,他到履道坊白宅時看到了雙鶴。此前他曾與白居易同游揚州,當時就見過這對鶴。馴鶴最好的辦法是“食化”,趁鶴饑餓的時候,在空地放置食物,并拊掌歡顛、搖頭啟足誘鶴來食,此時鶴就會“奮翼而唳,逸足而舞”(《遵生八箋》),劉禹錫看到的,就是被精心馴養(yǎng)過的雙鶴,美麗的舞姿令他賞之不倦。實在“華亭之尤物也”,劉禹錫不禁這樣贊嘆。這次到洛陽白宅,劉禹錫推門而入,雙鶴仿佛見到故人一樣,迎面而來,雙目含情,徘徊不去。他就此寫下《鶴嘆二首》(357.4024)寄給身在長安的白居易,提醒這位主人,林園荒草叢生,雙鶴是這樣的寂寞彷徨:
寂寞一雙鶴,主人在西京。故巢吳苑樹,深院洛陽城。
徐引竹間步,遠含云外情。誰憐好風月,鄰舍夜吹笙。
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愛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棲。
一院春草長,三山歸路迷。主人朝謁早,貪養(yǎng)汝南雞。
收到這首詩后,白居易隨即回復了劉禹錫,信里他只是感念這雙鶴的不離不棄,卻沒有在友人面前流露過多思念之情,在《有雙鶴留在洛中忽見劉郎中依然鳴顧劉因為鶴嘆二篇寄予予以二絕答之》(25.1740)中,他寫道:
辭鄉(xiāng)遠隔華亭水,逐我來棲緱嶺云。慚愧稻粱長不飽,未曾回眼向雞群。
荒草院中池水畔,銜恩不去又經(jīng)春。見君驚喜雙回顧,應為吟聲似主人。
事情沒有就此結束,當時的宰相裴度(765—839)聽說了此事,他隨即寄詩一首,想要將雙鶴請來長安自己的興化池亭,詩名就是《白二十二侍郎有雙鶴留在洛下予西園多野水長松可以棲息遂以詩請之》(335.3755):
聞君有雙鶴,羈旅洛城東。未放歸仙去,何如乞老翁。
且將臨野水,莫閉在樊籠。好是長鳴處,西園白露中。
這給白居易出了難題,就長安城來說,興化池亭確實是一處絕佳的園林,他經(jīng)常受邀到那里聚會,對于裴度的賞識和顧念,白居易心懷感激,他會寄上詩歌,以作回應,在《酬裴相公題興化小池見招長句》(25.1720)里,他說:
為愛小塘招散客,不嫌老監(jiān)與新詩。山公倒載無妨學,范蠡扁舟未要追。
蓬斷偶飄桃李徑,鷗驚誤拂鳳凰池。敢辭課拙酬高韻,一勺爭禁萬頃陂。
有時玩得盡興,白居易還會在這里留宿,這里很像他在履道坊的林園,可以自在地泛舟池上,是自己在新昌坊的蝸居所不能比擬的,他曾寫有《宿裴相公興化池亭》(26.1793)一詩:
林亭一出宿風塵,忘卻平津是要津。松閣晴看山色近,石渠秋放水聲新。
孫弘閣鬧無閑客,傅說舟忙不借人。何似掄才濟川外,別開池館待交親。
興化池亭令人流連忘返,如果雙鶴能在這里生活,似乎是再好不過的,但那不是自己的房子。白居易左右為難。裴度是宰相,還是友人,他大方地與朋友分享自己的池亭,這次也不過聽說這對美麗尤物,想請來看看。白居易大概非常擔心自己的愛鶴從此一去不返,他回復了裴度,《答裴相公乞鶴》(25.1761):
警露聲音好,沖天相貌殊。終宜向遼廓,不稱在泥涂。
白首勞為伴,朱門幸見呼。不知疏野性,解愛鳳池無。
白居易不吝贊美自己的雙鶴,但只是回應裴度的詩,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他故意含糊其辭。他特別強調(diào)這是自己老來的伙伴,雖然受到宰相的眷顧是極大的榮幸,但對于那樣高貴的池亭,卻不知雙鶴是否適應;卻就是不明說,給還是不給。沒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就收到了兩位多年至交劉禹錫和張籍(767—830)的詩,他們也替裴度來說項:與其讓雙鶴獨留在東都,不如帶來長安興化池亭賞望。我們不妨將這兩首詩錄在這里:
皎皎華亭鶴,來隨太守船。青云意長在,滄海別經(jīng)年。
留滯清洛苑,裴回明月天。何如鳳池上,雙舞入祥煙。
劉禹錫《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雙鶴》(357.4025)
皎皎仙家鶴,遠留閑宅中。徘徊幽樹月,嘹唳小亭風。
丞相西園好,池塘野水通。欲將來放此,賞望與賓同。
張籍《和裴司空以詩請刑部白侍郎雙鶴》(384.4321)
這確實是將了白居易一軍。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再三思量似乎也難有第二條路,他萬般不舍,卻還是成全了友人的請求。《送鶴與裴相臨別贈詩》(26.1797)一詩全然是寫給出遠門孩子的家書,甚至使用了日??诎?,細心的叮囑,幾近嘮叨,無比親昵:
司空愛爾爾須知,不信聽吟送鶴詩。羽翮勢高寧惜別,稻粱恩厚莫愁饑。
夜棲少共雞爭樹,曉浴先饒鳳占池。穩(wěn)上青云勿回顧,的應勝在白家時。
劉禹錫顯然無法體會白居易的耿耿于懷又無可奈何,在他看來,雙鶴到裴家池亭,無上榮幸,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樂天送鶴上裴相公別鶴之作》(360.4062)中,他說:
昨日看成送鶴詩,高籠提出白云司。朱門乍入應迷路,玉樹容棲莫揀枝。
雙舞庭中花落處,數(shù)聲池上月明時。三山碧海不歸去,且向人間呈羽儀。
和白居易別鶴詩的不舍與留戀,劉詩完全是欣羨與祝福。裴度非常喜歡這雙鶴,在《郡內(nèi)書情獻裴侍中留守》(360.4070)中,劉禹錫說身在藩鎮(zhèn)的裴度,“心寄華亭一雙鶴,日陪高步繞池塘”,白居易在和裴度詩時,口氣可大不一樣,不無尷尬與自嘲:“一雙垂翅鶴,數(shù)首解嘲文;總是迂閑物,爭堪伴相君”(27.1889)。
829年,白居易以生病為由向朝廷懇請?zhí)崆敖Y束刑部侍郎之任,并終獲批準,得以太子賓客的頭銜回到東都洛陽,劉禹錫得知這一喜訊,連連寫詩恭賀,有趣的是,他總是不忘提到鶴,他把白居易比作鶴,或說,“今朝放鶴且沖天”(360.4064),亦或者,“遼鶴乍飛回”(362.4090)。原本是件值得欣喜的事,但白居易看到這樣的句子,是一點高興不起來的,他會想到自己的愛鶴。這一年回到東都,不像五年前初置宅第時那般雀躍,他來不及整飭行李,收拾庭園,第一件事就是檢點自己的江南愛物,直書《問江南物》(27.1883):
歸來未及問生涯,先問江南物在耶。引手摩挲青石筍,回頭點檢白蓮花。
蘇州舫故龍頭暗,王尹橋傾雁齒斜。別有夜深惆悵事,月明雙鶴在裴家。
重逢
裴度大約不久便歸還了這雙鶴,因為在大和三年(829)年所寫的《池上篇》(69.3705)里,我們看到白居易再次找回了五年前的閑適與自得,“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yōu)哉游哉,吾將終老乎其間”,在這篇詩序里,他特別說,這就是他從杭州帶回的那雙華亭鶴。大概是經(jīng)歷了兩年的分別,白居易這一年寫的詩里,經(jīng)常會提到自己的愛物。深夏午后,他看到,“晴引鶴雙舞,秋生蟬一聲”(34.2351);初秋傍晚,他這樣感嘆,“淡交唯對水,老伴無如鶴”(22.1494)。他還專門為愛物寫下《池鶴二首》(26.1840):
池中此鶴鶴中稀,恐是遼東老令威。帶雪松枝翹膝脛,放花菱片綴毛衣。
低回且向林間宿,奮迅終須天外飛。若問故巢知處在,主人相戀未能歸。
恬靜的生活很快有了新的變化,白居易的兒子阿崔出生了,好事成雙,這一年好友元稹也喜得一子,他寫下《阿崔》(28.1938)一詩紀念這個新生兒,還特別給元稹寫去兩首詩(28.1935),一以相賀,一以自嘲,起頭便說,“常憂到老都無子,何況新生又是兒”,實屬肺腑之言。在這一年,他經(jīng)常長久宅在家中,既有嬰孩的嬉戲,還有雙鶴的陪伴,生活并不寂寞,《不出門》(27.1895)一詩里,他寫道,“不出門來又數(shù)旬,將何銷日與誰親;鶴籠開處見君子,書卷展時逢古人”。白天雙鶴有時出門游走,黃昏時分,他就會看到“薄暮青苔巷,家僮引鶴歸”(28.1954),回到庭院里,雙鶴開始進食,他也會為此賦詩,“鶴啄新晴地,雞棲薄暮天”(27.1902),入夜后,若逢好天氣,白居易便會坐在林園池塘的小舟納涼,此時在他眼前,“秋鶴一雙船一只,夜深相伴月明中”(28.1952)。
快樂總與悲傷同行,三年后,獨子阿崔夭折,對白居易而言,可說是巨大打擊,劉禹錫讀到白居易的《哭崔兒》(28.1976)后,回復道,“庭梧已有棲雛處,池鶴今無子和聲;從此期君比瓊樹,一枝吹折一枝生”(360.4064)。禍不單行,此后不久,白居易最知心的友人元稹也病逝。為了緩減悲傷,白居易把注意力再次轉移到自己的林園里,他開始在房子西邊、水池北邊修建水齋,這個新空間帶來了新的生活體驗,可居可眺,靜中焚香,閑里雅趣,唯與鶴相伴,“枕前看鶴浴,床下見魚游;洞戶斜開扇,疏簾半上鉤;紫浮萍泛泛,碧亞竹修修;讀罷書仍展,棋終局未收;午茶能散睡,卯酒善銷愁”(28.1974),阿崔帶來的熱鬧喜悅褪去,生活重歸平靜,唯有雙鶴不離左右,在秋涼的夜晚,“回燈見棲鶴,隔竹聞吹笙”(29.2008),這時,他就會想起遠方的友人。
大和七年(833),白居易徹底退休,他自言,從此“廬舍自給,衣儲自充,無欲無營,或歌或舞,頹然自適,蓋河洛間一幸人也”,離開公府的那天,依然鶴隨其行,“解印出公府,斗藪塵土衣;百吏放爾散,雙鶴隨我歸;歸來履道宅,下馬入柴扉;馬嘶返舊櫪,鶴舞還故池”(29.1998)。不久他又營構了一處小草亭,與友人飲酒下棋,但多數(shù)時候,是他獨自一人,僅有“伴宿雙棲鶴,扶行一侍兒”(33.2330)。
游戲
大和六年(832),六十一歲的白居易,知己凋零,他日益轉入自己的內(nèi)在世界,在他的詩里,我們越來越多地聽到了艾略特所謂的“第三種聲音”,這種聲音并非對自己說,亦非對某個(或某些)聽眾說,而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性人物對另外一個虛構人物說話。這一年他曾經(jīng)寫下三首關于林園的詩,但基本上還是自說自話,比如“莫嫌地窄林亭小,莫厭貧家活計微;大有高門鎖寬宅,主人到老不曾歸”(28.1992)。兩年后,裴度來到洛陽定居,其宅第就位于履道坊西邊的集賢坊,這座宅第“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huán),極都城之勝概”(《舊唐書》卷一七〇《裴度傳》),彼此相鄰,自然與白居易經(jīng)?;ハ嗤鶃?,我們很快就看到了這樣一組特別的詩作:
《代林園戲贈》(32.2190)
南院今秋游宴少,西坊近日往來頻。假如宰相池亭好,作客何如作主人。
《戲答林園》
豈獨西坊來往頻,偷閑處處作游人。衡門雖是棲遲地,不可終朝鎖老身。
《重戲贈》
集賢池館從他盛,履道林亭勿自輕。往往歸來嫌窄小,年年為主莫無情。
《重戲答》
小水低亭自可親,大池高館不關身。林園莫妒裴家好,憎故憐新豈是人。
林園顯然遠不如隔壁的集賢池亭,白居易在這四首詩里,幻化成林園和同伴之間的一場幽默對話,“兩人”互相安慰,彼此說服,自成戲劇,俏皮生動,但這其實只是詩人自己的獨角游戲,他在《小宅》(32.2222)里說服自己稱,“庾信園殊小,陶潛屋不豐;何勞問寬窄,寬窄在心中”,在歷史上受人敬仰的文士那里,他找到了安慰。但白居易似乎愛上了這種游戲,而且尤其著迷于為他的愛鶴代言,很快他又寫下《代鶴》(29.2008)一詩:
我本海上鶴,偶逢江南客。感君一顧恩,同來洛陽陌。
洛陽寡族類,皎皎唯兩翼。貌是天與高,色非日浴白。
主人誠可戀,其奈軒庭窄。飲啄雜雞群,年深損標格。
故鄉(xiāng)渺何處,云水重重隔。誰念深籠中,七換摩天翮。
整首詩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鶴本身,兀自在講述自己的身世和際遇。就像他以林園為主角策劃一場戲劇那樣,他同樣也為雙鶴編就了一則對話:
《問鶴》(32.3175)
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蹋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
《代鶴答》
鷹爪攫雞雞肋折,鶻拳蹴雁雁頭垂。何如斂翅水邊立,飛上云松棲穩(wěn)枝。
之后他甚至不滿足于這樣的“二重奏”,開始試圖寫作旋律更豐富的“交響樂”,這就是精彩的《池鶴八絕句》(36.2532),他在序言里吐露了創(chuàng)作的初衷,“池上有鶴,介然不群,鳥鳶雞鵝,次第嘲噪。諸禽似有所誚,鶴亦時復一嗚。予非冶長,不通其意,因戲與贈答,以意斟酌之,聊亦自取笑耳”,這是一場盛大的多幕話劇,對答間機鋒迭起,滿溢著智慧與諷刺,想到二十世紀百老匯那出改編自艾略特詩作的音樂劇《貓》,我們不禁驚嘆于白居易的創(chuàng)造力和幽默感,而年邁的他確實從中得到了無可比擬的樂趣,我們將這組詩作錄在這里:
《池鶴八絕句·雞贈鶴》
一聲警露君能薄,五德司晨我用多。不會悠悠時俗士,重君輕我意如何。
《池鶴八絕句·鶴答雞》
爾爭伉儷泥中斗,吾整羽儀松上棲。不可遣他天下眼,卻輕野鶴重家雞。
《池鶴八絕句·烏贈鶴》
與君白黑大分明,縱不相親莫見輕。我每夜啼君怨別,玉徽琴里忝同聲。
《池鶴八絕句·鶴答烏》
吾愛棲云上華表,汝多攫肉下田中。吾音中羽汝聲角,琴曲雖同調(diào)不同。
《池鶴八絕句·鳶贈鶴》
君夸名鶴我名鳶,君叫聞天我戾天。更有與君相似處,饑來一種啄腥膻。
《池鶴八絕句·鶴答鳶》
無妨自是莫相非,清濁高低各有歸。鸞鶴群中彩云里,幾時曾見喘鳶飛。
《池鶴八絕句·鵝贈鶴》
君因風送入青云,我被人驅向鴨群。雪頸霜毛紅網(wǎng)掌,請看何處不如君。
《池鶴八絕句·鶴答鵝》
右軍歿后欲何依,只合隨雞逐鴨飛。未必犧牲及吾輩,大都我瘦勝君肥。
暮年
白居易賦予林園與愛鶴以靈性,而愛鶴也回饋給主人一個機會,讓他得以生命的晚期展示非凡的創(chuàng)作能力,他為各種飛禽所設計的對白,是那樣的機智巧妙而又通徹透辟,然而這也是他與雙鶴相依相傍十數(shù)年的高潮與尾聲。開成三年(838),六十七歲的白居易想起他當年在蘇州任職時的同僚,寫下《蘇州故吏》(34.2368),告知了我們這樣一個令人心碎的事變,“不獨使君頭似雪,華亭鶴死白蓮枯”,而那艘蘇州帶回的小舟也破敗得不耐修補,“畫梁朽折紅窗破,獨立池邊盡日看;守得蘇州船舫爛,此身爭合不衰殘”(35.2399)。不僅是愛物逝去,親友也一一凋零,會昌二年秋,他寫下《感舊》(36.2493)一篇,在序言里,他說,“四君子(李建、元稹、崔玄亮、劉禹錫),予之執(zhí)友也,二十年間,凋零共盡,唯予衰病,至今獨存,因詠悲懷,題為《感舊》”,他說自己如今不過是“一枝蒲柳衰殘身”,這樣的長壽不值得欣羨,因為雖然不曾親歷卻數(shù)次目睹了至親的死亡,其中悲辛令人難以承受。
雙鶴的死具有極大的象征意義,詩人徹底跌入生命的暮年。白居易一生性格從容,始終隨遇而安,對生活飽含熱情,試圖通過作詩凝固每一個難忘的瞬間,無時不在為日常譜寫頌歌。他當然知道,人生并不總是愉悅的,甚至經(jīng)常是痛苦的,但他的行為舉止卻如同一位伊壁鳩魯派的智者,無論是面對不幸,還是面對幸福,他都努力保持淡定,并總是發(fā)現(xiàn)快樂的源泉。他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將周遭物什一一帶進他的詩歌王國,樂此不疲,從一而終。雙鶴在眾物之中最為耀眼,如同梵高之于向日葵,莫奈之于睡蓮,白居易或許也在鶴身上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奧秘。在他的筆下,這是一對自在綻放的生靈,有著獨立自主的神情,如此溫柔、謹慎、俏皮而又充滿機智。它們不僅是寵物,更是伴侶、友人,在相處的歲月里,總是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時刻,令白居易為之神游,并從中獲得某種純粹的快樂和靜謐,也感到真實的悲傷;而這一切,讓他領略到生命的真諦。
本文白詩括注卷數(shù)、頁碼,出自朱金城箋?!栋拙右准{?!罚虾9偶霭嫔?,1988年版;其余詩歌信息則出自《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
原載《文史知識》2014年第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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