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中，山西方言“土”，不好聽。其實，山西方言不“土”，它只是很“古”。古老得就連山西人都頗覺詫異：自己嘴邊常說的那些詞語，咋就這么日怪呢！
這些古怪的詞匯，其實都是可以刨到根兒的，都是極古老的文言詞、以及上古語音在山西方言中的遺存。
山西地形就是兩山夾一溝
方言是掛在人們口頭的語言形式，口耳相傳，代代相襲，對古音起到了一定的凝固作用。如果某個地區(qū)的人口歷史上沒有太大的流動，那么，這個地區(qū)的方言就是存古的。
山西地處黃土高原，外有黃河，內(nèi)有太行，素稱表里山河，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流動較少。千百年來，山西的人口歷來是輸出的多、外來的很少，所以山西方言保留了很多古代語言成分，被稱為語言演變史上的“活化石”。
山西方言之所以彌足珍貴，不僅在于它保留了眾多的古聲、古字，還在于它承載著太多歷史文化信息，使得山西人說起話來，“土”得優(yōu)雅，“古”得有韻味。
爨火做飯
比如，在我的家鄉(xiāng)山西省平定縣，人們在燒火炕，或者生火做飯的時候，經(jīng)常會說“爨火” “爨柴”，就是往爐膛里添加柴火，使火不熄滅。
這個“爨火” “爨柴”，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古聲、古字。
如東晉葛洪《抱樸子·明本》：“豺狼眾而走獸劇于林，爨火猛而小鮮糜于鼎也?！?/p>
又如，元代貢師泰《赤城》詩云：“瓠壺懸谷種，土銼爨柴根?！?/p>
直到今天，“爨火” “爨柴”這些詞語，還時常掛在鄉(xiāng)人的嘴邊，只是很少有人知道怎么寫，便用同音字“傳”來代替。
爨柴
但是，這個字在云南廣大地區(qū)，卻廣為人所熟知，就是因為歷史上在這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興盛一時的爨氏家族、以及由此擴大形成的爨民族和爨文化。
那么，這個筆畫繁雜的“爨”字到底什么意思呢？它的背后又有哪些逸聞趣事呢？
“爨”字別看筆畫多，但不是繁體字，它在小篆中就是這么寫的，一直到今天也沒有太大變化。
爨，讀作cuàn（音同“竄”），共三十畫，寫起來有些費勁兒，一不小心就會缺胳膊少腿兒的。但你要是記住一個口訣，保管寫得既對又快。
爨，讀作cuàn（音同“竄”）
這個口訣是：“興字頭，林字腰，大字下面架火燒?！边@里說的“興”字，是“興”的繁體字。
有意思的是，這個字在古代，也有一個 “口訣”，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就說：“臼象持甑，冂為灶口，廾推林內(nèi)火。”
這段寫于1900多年前的話，今天讀起來可能有些不順口，再加上一些字詞現(xiàn)在基本不用了，弄不清到底說了個啥意思。
《說文》這段話，簡單來說，就是“臼”表示兩只手，中間的“同”表示甑。這就是今天說的“興字頭”，其字形像是雙手持甑。甑，讀作zèng（音同“贈”），是古代的蒸食用具，跟今天我們蒸饅頭用的蒸鍋有點像。
“爨”字的演變及會意方法
冂，讀作jiōng（音同“炅”），這個字現(xiàn)在極少用，在古代漢語中是城外、郊外、野外的意思?！墩f文》中引用這個字，僅取其“形”，表示灶口，與其字義沒什么關(guān)系。
廾，讀作gǒng（音同“拱”），意思是兩手捧物，今作“拱”。
內(nèi)，這里讀作nà（音義同“納”），放進去的意思。
“廾”推“林”（即柴）向灶口內(nèi)燒火，這和今天說的“林字腰，大字下面架火燒”差不多。
念完口訣，“爨”字的會意方法就很清楚了，其本義就是燒火做飯。
在古文獻中，“爨”字普遍使用的是本義。
“爨”字會意方法
比如《左傳·宣公十五年》：“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笔钦f把子女交換著殺了吃掉，把尸骨拆開來燒著做飯。極言被圍日久、柴盡糧絕的困境，亦以形容戰(zhàn)亂或災(zāi)荒時期百姓的悲慘生活。
又《孟子·滕文公上》：“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許子，即許行，是一位與孟子同時代的著名思想家。這句話是說，許先生是用鍋甑做飯、用鐵器耕田嗎？
《紅樓夢》第一○五回也有這樣的記載：“聞得赦老與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yīng)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蓖扛黛?，指賈政與賈赦兄弟還住在同一個榮國府里，但是各自起火做飯，也是經(jīng)濟各自獨立的一種說法。
“爨”字的篆體
到了后來，“爨”字又衍生出一連串引申義來，但萬變不離其宗，大都跟生火做飯有關(guān)系。
如東漢王充《論衡·感虛》：“夫熯（hàn，音漢）一炬火，爨一鑊（huò，音貨）水，終日不能熱也。”這里的“爨”是燒煮的意思。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點一個火把，燒一大鍋水，整天不會熱。
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銅博山香爐賦》：“爨松柏之火，焚蘭麝之芳?！边@里的“爨”指焚燒。這句話是說焚燒松柏，以及蘭和麝香等名貴香料。
《墨子·備城門》：“二舍共一井爨。”這里的“爨”指爐灶，是說兩戶人家共同使用一口井一個灶。
燒火做飯
《禮記·檀弓上第三》：“曾子之喪，浴于爨室?！边@里的“爨”指灶房。是說曾子家辦喪事，是在廚房浴尸的。
《詩經(jīng)·小雅·楚茨》有“執(zhí)爨踖踖（jí，音雞），為俎（zǔ，音祖）孔碩”的句子，“執(zhí)爨”就是指燒火做飯的人。這句話是說掌膳的廚師謹慎而又麻利，盛肉的銅器碩大無比。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爨字還有三個假借義。其一為古星名稱，即今之水星，一名辰星?！稄V雅·釋天》：“辰星謂之爨星?！辈贿^，這一用法極少。
其二為中國宋雜劇、金院本中某些劇目的名稱，如《講百花爨》《文房四寶爨》等，后來演變?yōu)閼蚰康囊环N專用名稱：“五花爨弄”。此戲目的形成，據(jù)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宋徽宗時，爨國人來朝，見其衣服、巾裹、舉動皆可笑，使優(yōu)人效之，以為戲焉?！?/p>
“爨”字石刻
這個“爨弄”，有的文獻也寫作“爨戲”，就是“爨國人”的一種戲曲歌舞形式，后來人們嫌“爨”筆畫太多不好寫，便用了音近的“串”字來代替。今天我們常說的“串戲”“客串”“反串”等詞語，都是從這里來的。清人翟灝《通俗編·戲》說：“《輟耕錄》：'國朝院本用五人般演，謂之五花爨弄?！矗涸罕局话阊荻怀駥W般演者，流俗謂之串戲，當是爨字。”
其三，就是上文說的“爨國人”，即由爨姓一族而形成的一個“國”、一種獨特的“爨文化”。
那么，這個“爨人”又有什么來頭呢？
爨，是中國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姓氏。爨氏始祖為誰，今已不可考?？赡芘c炊爨有關(guān)，或以炊爨為職業(yè)者。
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中有“可謂爨人？古主爨灶者殹”的句子。是說何為“爨人”呢？就是指燒火做飯的人。后以職業(yè)代替稱謂，進而假借為姓氏用字。
古代典籍
考之典籍，史書上有記載的爨姓第一人，當為戰(zhàn)國時期魏國大將爨襄。清代陸耀遹（yù，音同“玉”）《金石續(xù)編》也認為：“此爨氏之最先者。”
關(guān)于爨襄，其事跡載于《戰(zhàn)國策·魏策》，說魏惠王九年（公元前361年），公叔痤（cuó，音同“搓”）為魏將，與韓、趙戰(zhàn)于澮水北岸（即今天的山西翼城、曲沃、絳縣一帶），擒獲了韓國大將樂祚。魏王大悅，要以百萬良田賞賜公叔痤。公叔辭謝說：這是大將巴寧、爨襄二人的功勞。于是魏王便賞巴寧、爨襄良田各十萬。
這位爨襄，清末民初史學家朱希祖先生認為，魏惠王“其時尚都安邑，則爨襄為安邑人?！边@個安邑，在今天的山西夏縣。
山西夏縣旱梯田
山西夏縣城東二公里處有一“全村”，傳說即是由爨襄所封地而得名。“全”當?shù)厝俗xcuàn，就是“爨”，因為當?shù)厝讼舆@個字筆畫繁多不好寫，很多年來一直簡寫為“全”，并在1981年地名普查時，經(jīng)上級批準，正式將“爨村”改名為“全村”。
今日夏縣爨村已無爨姓人家，他們早在漢晉時期就舉族卜遷于云南，成為南中大姓，繼而又演變?yōu)椴孔逯?，即“爨人”?/p>
唐朝杜佑《通典》卷187：“西爨自云本河東安邑人。七世祖為晉南寧州刺史。屬中國亂，遂王蠻夷?！笔钦f云南的西爨人自己就認為，他們來自山西安邑。他們的七世祖曾任晉朝南寧刺史，后來中原大亂，爨氏就成為稱霸一方的土皇帝。
北京爨底下村
據(jù)相關(guān)史料，云南爨氏的另一支，出自晉昌班氏，始祖為后漢河南曩肅。
如東漢謝承《后漢書》說：“曩氏望出晉昌后，漢河南曩肅?！碧拼謱殹对托侦唷?、南宋鄭樵《通志》，以及清末民初袁嘉谷《滇繹》“爨世家”也如是說。
清道光《云南志鈔》“爨氏世家”說得更是明白：“爨氏自謂楚令尹子文之后，漢季食采于爨，以爨為氏。自河東安邑，遷運南土”
秦國滅楚，楚國公族令尹子文之后班壹一枝，在秦始皇末年，避難于山西樓煩（今太原北），以畜牧起家。
爨村
山西樓煩班氏后代有班彪、班婕妤、班固、班超、班昭等名人。在漢末時，樓煩班氏一枝由晉昌郡（今山西定襄西）封于安邑爨鄉(xiāng)，于是以地為姓氏，改姓為爨。
這兩支同姓不同源（宗）的爨氏，本為北方漢族，自漢晉時期從河東安邑遷往云南，在南中蕃衍數(shù)百年，枝葉遍南州，與當?shù)孛褡迦诤?，形成被夷化了的豪強大族——“南中大姓”，并逐步成為云南地方政?quán)的實際統(tǒng)治者。
貴州白族女孩
而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土著，則是少數(shù)民族，主要有白蠻和烏蠻。白蠻就是今天的白族，烏蠻就是今天的彝族。爨氏遷至白蠻地區(qū)者，被稱作“西爨”；遷至烏蠻地區(qū)者，被稱作“東爨”。
爨氏“雄長群蠻”，其后裔以刺使、都督等名號統(tǒng)治西南數(shù)百年，至南北朝時期形成新的民族共同體，史稱“爨蠻”。
爨氏統(tǒng)治云南約400年后，在唐天寶初年，南詔王族蒙氏崛起，爨氏寢微。天寶七年（748）南詔起兵滅爨，其疆域越出云南界外。
云南彝族
雖然爨氏走下歷史舞臺1200多年了，但是他們在中原華夏文化與西南夷文化的交融與凝聚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爨文化，直到今天，還在云南各地有著相當巨大的影響。
什么是“文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從人類社會發(fā)展角度說，有學者認為，文化是一個民族賴以團結(jié)統(tǒng)一，并區(qū)別于外族的一套符號系統(tǒng)，也可以說，是一個民族存在的依據(jù)。
爨碑
爨氏本為北方漢民族，因為各種歷史原因，他們在漢末舉族從河東安邑遷往南中（今云南、貴州西都和四川西南部），在那里生息繁衍，并逐步成為當?shù)氐膶嶋H統(tǒng)治者。
爨
為鞏固在南中大部分地區(qū)的統(tǒng)治，爨氏與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結(jié)成婚姻關(guān)系，甚至“變服從其俗”，接受少數(shù)民族的一些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宗教及巫術(shù)，與當?shù)赝林褡迦跒橐惑w，成為中原移民中迅速夷化了的南中大姓。
另一方面，爨氏這一南中大姓又頑強地保持著與內(nèi)陸漢文化的聯(lián)系，強化漢文化認同感，竭力傳播漢文化。使得夷人趨于漢化，漢人也逐步夷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來融合成一個叫做“爨人”的民族集團，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爨文化。
爨寶子碑局部
說起爨文化，有兩塊石碑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這就是云南曲靖的二爨碑。
二爨碑又稱大、小爨碑，大爨碑即《爨龍顏碑》，小爨碑即《爨寶子碑》。這兩塊石碑，在1961年3月就被國務(wù)院公布為全國第一批國家級重點保護文物，其地位之顯赫，由此可見一斑。
沒錯！爨碑之于曲靖，猶如故宮之于北京，西湖之于杭州，孔廟之于曲阜，兵馬俑之于西安，五臺山之于山西……到曲靖不去看爨碑，似乎不能真正算到過曲靖，這也是曲靖也被人們稱為爨鄉(xiāng)的原由。
爨寶子碑被列為全國文保單位
爨碑，是成熟期碑刻的代表作品。其價值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為承載著大量爨文化的文字信息，其二為中國獨有的書法藝術(shù)的重要物質(zhì)載體。
先看碑刻文化的文字信息，此碑是爨文化的代表性文物，記錄了爨氏世系、入滇始末、碑主政績等史書不載之秘，是研究我國古代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特別是爨氏家族政治、文化的重要資料。
爨龍顏碑局部
至于爨碑的藝術(shù)成就，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這樣評價：“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宋碑則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辈⒃凇侗贰分袑⒋箪啾袨椤吧衿返谝弧?，極盡溢美之詞。也正是有賴康有為的大力鼓吹，二爨碑才聲名鵲起。
爨龍顏碑被列為全國文保單位
另外，云南大理還有一塊《寸氏墓碑志》也是爨文化的重要史料，此碑不像二爨碑那樣聞名天下，但其記述了爨氏家族姓氏的一段演變史，即在元代的時候，爨改寸姓。
元代李京《云南志略》云：“爨人之名，復化為寸。”李根源《大爨碑跋》云：“騰永寸氏，據(jù)其祖代相傳，為爨之嫡裔?！?/p>
抗日名將唐淮源將軍
爨氏在元代改姓為“寸”，既有“嫌爨字繁”，世代漸遠而訛為寸，也有當于蒙元征服大理國遭到云南僰、彝各族人民頑強劇烈抗拒而實行“軍事屠殺”及“蒙古貴族平定大理后，對云南各族人民實行殘暴的統(tǒng)治和民族壓迫政策”有關(guān)。
說起抵御異族入侵的歷史，寸氏一族可謂代有人出。
1941年，在晉南中條山戰(zhàn)役中，抵御日寇壯烈犧牲的原國民黨第12師師長寸性奇將軍，就是云南騰沖爨氏后人。
抗日名將寸性奇將軍
寸性奇將軍殉國后，遺體被當?shù)卮迕衩孛馨苍嵊谄湎茸娴氖荚吹亍訓|安邑，即今天的山西夏縣、垣曲交界的一處深山里。
1941年5月7日，中條山會戰(zhàn)爆發(fā)。是役，國民黨陸軍第3軍軍長唐淮源、第12師師長寸性奇分別在山西夏縣和垣曲交界的尖山、垣曲毛家灣鎮(zhèn)的櫻桃溝壯烈殉國。
因戰(zhàn)事緊張，兩位將軍的遺體無法及時妥善安葬，只能委托由當?shù)卮迕衩孛馨苍幔?8年來一直鮮有人知。
山西垣曲毛家灣鎮(zhèn)櫻桃溝 寸性奇將軍殉國處紀念碑
當年，寸性奇將軍陣亡后，12師特務(wù)連一位叫柴廷珠（又名柴金山）的軍人在一個只有八戶人家的小村子里，找到婁士友四兄弟，懇求說：“老鄉(xiāng)，今天我們師長陣亡了，我也掛了彩，師長右腿斷了，就在路下，無論如何請幫忙安葬一下?！?/p>
48年后，即1989年，在國家民政部門的幫助下，唐淮源、寸性奇兩位將軍的忠骸分別遷回故鄉(xiāng)云南江川、騰沖安葬。
云南騰沖 寸性奇將軍墓地
千百年前，爨氏一族從山西安邑遷往云貴一帶。千百年后，其后人為了保家衛(wèi)國、抵御外辱，千里迢迢從云南北上，壯烈犧牲并安葬于先祖的始源地，這不能不說是一段奇緣。（張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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