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向黎
《長物志》以前隨手翻過,有一天突然心里安靜,細細再看,才看出好來。也才看清楚了作者:作者文震亨,竟是“明四家”文徵明的曾孫。因為到蘇州博物館看過文徵明的書畫展,心里便對文震亨也親近了幾分。
且看他是如何人物。文震亨(1585年-1645年),字啟美,江蘇蘇州人,生于明萬歷十三年,明天啟六年選為貢生。曾參與五人事件,營救被魏忠賢迫害的周順昌。崇禎年間為中書舍人,武英殿給事。曾任職于南明。
▲ 文震亨畫像及其著作《長物志》
文震亨家富藏書,詩文書畫俱聞名于當時,善園林設計,著有《長物志》十二卷,為傳世之作。并著有《香草詩選》、《儀老園記》、《金門錄》、《文生小草》等。其山水畫師法宋元諸家,韻格兼勝;其小楷清勁挺秀,剛健質(zhì)樸,一如其人,據(jù)說既有其曾祖父所開之家風,又吸收了歐體的某些筆法與結體。這樣的字,字如其人,其人其字,都是很高的評價了。
且看他如何結局。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年),清軍攻占蘇州后,避居陽澄湖。清軍推行剃發(fā)令,他寧死不從,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憂憤絕食六日而亡,終年六十一歲。“士可殺不可辱“,他以生命踐行了,而且踐行得如此天經(jīng)地義。這種源于文化、來自人格的亮烈和凜然,是多么令人仰望而心折。“自古好物不堅牢”,由此帶來的脆弱的生存基礎,又多么令人惋惜和心痛。
“文震亨生于名門,聰穎過人,自幼得以廣讀博覽,詩文書畫均得家傳。其人‘長身玉立,善自標置。所主必窗明幾凈、掃地焚香’以琴、書名達禁中,‘交游贈處,傾動一時’?!ā堕L物志》)表面上,這是對晚明文人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總結,反映晚明士大夫的審美趣味,然而對文震亨而言,更重要的是寄托他‘眠云夢月’‘長日清談,寒宵大坐’的幽人名士理想,不食人間煙火。”(海軍 、田君注釋、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5月版《長物志圖說》卷前《格心與成物:晚明景象的廣義綜合》)
文震亨這個人,在我面前立了起來,長身玉立,神情淡漠下掩著凄然與孤絕。一身才藝,唯美潔凈,孤標傲世,拒絕污濁,絕不妥協(xié),這樣的人,在時代的大動蕩中怎么活???所以他果然活不下去了。說殉國當然可以,但其實,不如說是一個嗜美如命的人,殉那些精致、雋秀、美妙的事物;一個不潔凈就不能活的人,殉他潔凈講究的風雅和被毀了的理想生活。
心痛如割。這樣的一個人,完全應該和他的曾祖父一樣,盡其才,得大名,享高壽,可是僅僅因為生在那個年頭,就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這樣的一個人,落得了這樣的結局。這樣的一個人,竟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張岱也是生在那個遭遇巨變的時代,張岱“學節(jié)義不成”,因此沒有死。這位“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的世家子,“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薄皣萍彝觯瑹o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
謝謝張岱的“軟弱”,這位不世出的妙人終于勉強活了下來,又在萬念俱灰之中,出于一種補償心理,出于一段癡情,記下了他的繁華舊夢,令后人每讀之都口角噙香、心馳神往。
▲ 張岱畫像
除了個性的差別,我無端猜測張岱的長相大概不如文震亨。家世、富貴、相貌、才情,文震亨樣樣俱全,這樣的人,最好遲鈍一點,混濁一點,年輕時混成一個聲色犬馬的混世魔王,老了硬充一個庸俗而滿足的十全老人或者八全老人,也就罷了。他偏偏不肯,偏偏冰雪聰明,偏偏事事那么有原則,樣樣那么精細,如此極致,豈能久長。人世容得下,天也容不下。
張岱大概就是缺了一個好相貌,缺了這一角,有些方面可能也比文震亨略圓通隨俗些,總算得以保全性命于亂世。保全是保全了,想到他后來那樣的活法,也還是令人心痛。就像一個正在自己家捧著精致美味吃喝得眉開眼笑的孩子,被一個粗蠻外人沖進來,一巴掌打碎了碗,害他跌坐在一地狼藉之中那樣。
由相貌而論氣數(shù),實在是容易越說越宿命,那么說回現(xiàn)實的話題,如果,文震亨被迫剃了頭,并且捱過了受辱的第一波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進入以詩文或者繪畫創(chuàng)作來自我排解自我救贖的階段,會不會不但活下來,還給我們的文學史或者繪畫史增加一個精彩章節(jié),給我們這些后人多留一部(或一些)賞心悅目、擊節(jié)贊嘆的作品呢?
很有可能。理應如此??上н@只是一個善良而無力的假設。
當然,寫再好的作品,對于當時的他們自己,都是沒有用的。就像曹雪芹的《紅樓夢》,后世的無數(shù)激賞和眼淚,都不能化作當時的一碗碧粳米熬的粥,熱熱地給他充饑,更不要說變成一碗小荷葉小蓮蓬的湯,鮮香撲鼻地讓他解饞。
寂寞身后名,而當時的天大的難,無邊的苦,無休無止的痛,都是要一個個的人,作為生命個體,自己面對自己扛的。
今天讀《長物志》《陶庵夢憶》,多少心會多少贊嘆都安慰不了他們,連我們爽快買書的錢也并無一毛錢可以救濟到他們。
酒一滴都不到劉伶墳上土,那么眼淚呢?異代同調(diào)、無限痛惜的眼淚和哭聲呢?能不能穿透干冷硬化的時間,穿越到那時那刻,安慰一下文震亨和張岱那海溝一樣深的絕望?那樣慧敏的人,那樣多情善感的人,他們也許這樣莫名地指望過?
說不定,他們這樣堅信過:安慰和溫暖會來的,哪怕隔了生死,隔了朝代。也許,這就是那樣的人,遭逢那樣的命運,依然寫作的原因呢。
【注】本文原標題為《夢破之后的寫作——文震亨與張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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