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lián)中讀的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收聽“我們?yōu)槭裁磹鬯纬币纛l課，我是康震。這一講，我將為您解讀 宋詞。這一講的第一節(jié)，我們一起來說說：為什么宋詞不是讀，而是唱出來的？
中國文學源遠流長，成就也非常璀璨。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成就和特色，比如說先秦時代，文章蔚為大觀；到了漢代，最為輝煌的是漢大賦，還有散文；之后隨著時代的變遷，出現(xiàn)了唐詩、宋詞、元曲，還有明清小說。很多人可能會問，為什么唐詩之后就是宋詞呢？
音樂文學
其實，唐詩之后不僅僅有宋詞，還有宋詩和宋代的文章，而且宋詩的數(shù)量比唐詩多得多，比宋詞更是多多了。而且宋詩與唐詩相比，更是別有洞天。為什么說唐詩以后是宋詞？因為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來說，它的語言更通俗，情感更細膩，寫的生活更加貼近普通人，有些話簡直就像是口語一樣，特別便于記誦。尤其是寫愛情、寫離別、寫夫妻感情，幾句話一下子就寫到我們心里了。所以，與宋詩相比，宋詞在普通老百姓心中分量似乎更重些，而宋詩，似乎更合乎知識分子的口味。所以無形當中，在一般老百姓的心中，宋詞似乎倒成了宋代文學的代表。實際上，在宋代，無論就規(guī)模還是作家，宋代詩文的數(shù)量要大得多。但是相比之下，宋詞更具有特色，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種新興的詩歌藝術形式。那么，為什么宋詞不是讀而是唱出來的呢？
首先，讓我們看一則小故事：蘇軾在翰林院的時候，有位同僚非常善于唱歌，蘇軾問他：“我寫的詞和柳永寫的詞，怎么比？”對曰：“柳永寫的詞正好讓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女郎，拿著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您，蘇學士的詞，需要一位關西大漢彈著銅琵琶，拿著鐵板唱'大江東去’?！睎|坡為聽后，笑彎了腰。（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睎|坡為之絕倒?！洞祫︿洝匪斡嵛谋?/span>
▲ 《吹劍錄》民國石印本 上海進步書局印行
這則故事說明以下幾個問題：第一，詞的確是用來唱的；第二，詞不是讓一個關西大漢敲著鐵板、彈著銅琵琶唱的，應該是由一位二八女郎拿著紅牙板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婉約詞。蘇軾為何笑彎了腰呢？因為對方是想要戲謔蘇軾一番，意思是詞是不能如此唱的。
這個故事給我們一個啟示，讓我們知道宋詞不同于唐詩之處，它不是讀，而是唱出來的。換句話說，宋詞是音樂文學。隋唐時候，音樂很發(fā)達，而且多民族、多類別的音樂融合到了一起。大體說來，隋唐的音樂主要分為三種成分：一種是中原本土保留的傳統(tǒng)音樂，即華夏正聲，以雅樂和清樂為主，但這種音樂很古老，在唐代宮廷中就日趨衰落了。還有一種是從南北朝以來就不斷傳入中原的周邊民族的音樂，以西涼樂和龜茲樂最為盛行。再有一種是民間新興的里巷歌曲。我們都知道，唐玄宗是個大音樂家，自己還創(chuàng)立了新的內(nèi)教坊和梨園。唐代民間的里巷歌曲與外來的民族音樂就融合為一體，當時，唐詩有一些也能配樂來歌唱，被稱為“聲詩”或“歌詩”；而那些因聲度詞、根據(jù)曲調(diào)節(jié)拍填詞的曲辭，叫做“曲子詞”、“歌詞”，或直接被簡稱為“詞”，這就是宋詞的來源。換句話說，宋詞最先出現(xiàn)的不是這個詞，不是歌詞，而是音樂。沒有音樂，就沒有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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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行書《題王詵詩帖》頁
伶工之詞與士大夫之詞
剛才我們說了，詞所依托的音樂形式是民間的、市井的，詞的內(nèi)容自然也是民間的、市井的。所以，詞從源頭上來說，是一種市井的文學，一種來自老百姓的文學，它跟詩最大的不同是：詞的創(chuàng)作目的娛樂化、語言通俗化、內(nèi)涵淺顯化。眾所周知，二十世紀初，敦煌鳴沙山的藏經(jīng)洞被打開，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未曾面世的珍貴文物，其中包括南北朝、唐朝幾百首抄寫的民間詞。這些詞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研究資料，這些詞的主要特點就是反應男女的情愛，表達女子的感情生活，還有一部分詞模擬歌妓的口吻，增強了表演性。如敦煌曲子詞《望江南》寫道：“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去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太心偏”就是太癡心的意思，詞作者擬代世俗女子的口吻，控訴薄情人的負心，用的都是純口語和俗語的直白表述，情景非常生活化，很有民間氣息。
敦煌的曲子詞給我們的啟發(fā)是，當時民間有大量的藝人和歌女，在演唱并創(chuàng)作這些詞。任何一種新興的文學形式，都會引起文人的關注，中唐的劉長卿、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張志和等都寫過文人詞，像張志和的《漁歌子》我們都熟悉：“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用鮮明的色彩描繪了一幅雨中垂釣圖。雪白的鷺鷥、粉紅的桃花，與漁翁的青箬笠、綠蓑衣，都融進微涼的細雨中，優(yōu)美閑靜，瀟灑愜意，被后人稱為“風流千古”的名作。白居易寫的《望江南》我們也很熟悉，“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與剛才的“莫攀我，攀我太心偏。”在語言上，有很大的不同。
▲ 莫高窟第17窟（俗稱藏經(jīng)洞）內(nèi)洪辯像
詞最早開始于民間，所以在語言上有些粗糙，但是語言上也很直白、大膽，而文人寫詞就比較典雅、迂回和含蓄。文人的味道和民間的味道是有區(qū)別的，但無論如何，在中唐或晚唐，大多數(shù)情況下，文人寫詞僅是游戲的態(tài)度，因為主要精力用來寫詩和寫文章。但到了五代時候，出現(xiàn)西蜀、南唐兩個詞學中心，涌現(xiàn)出溫庭筠、韋莊、馮延巳、李煜等寫詞的名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多是模擬女子的口吻，在寫男情女愛的詞，換言之，一群士大夫模擬女子的口吻，創(chuàng)作了一批有著明顯士大夫口味且表達愛情的詞，雖然這些愛情非他所屬。
那么，士大夫為何不用詞寫自己的真實情感呢？因為詞在當時屬于艷科、小道，是業(yè)余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文人們不屑用詞來寫自己的真實情感，但會在詩和文章中寫。但是，到了李煜，詞的內(nèi)容變得很真實。因為他沒有虛假的空間，他丟掉了江山和美人，甚至丟掉了自己。他用詞在寫自己，由天上而到人間、而到地下、而到“地獄”的整個痛苦的、像魔鬼一般的過程。李煜是一位皇帝，更是一位非常有藝術才華的士大夫。所以他的詞真是士大夫?qū)懯看蠓虻那楦?，只不過他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士大夫，是一位國君。他用這種以前寫男歡女愛的艷科、小道，寫了一個亡國之君內(nèi)心的真實的、深刻的、深遠的痛苦——國家敗亡了，帝王的地位不再有了，在此刻，李煜用詞記錄下了全部的心路歷程?！皢柧苡袔锥喑睿∷埔唤核驏|流”，這一“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詞帝，“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為宋詞開啟了抒情言志的大門。
▲ 李煜 像
詞的演唱與傳播
宋詞有很多詞牌，詞牌的來歷都非常有趣，有很多來源于唐人的典故。比如說著名《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這個從何而來？就是從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來的。安史之亂發(fā)生后，楊貴妃被迫馬嵬自縊，后來唐玄宗一路向西南，逃亡成都，在棧道中聽到車馬鈴聲的回音在山中激蕩不止。唐玄宗思念楊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聊以寄恨。當時，有個梨園弟子將玄宗的曲子演奏了出來，后來流傳于世，成為詞牌名。
又比如說我們都熟悉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詞作。但“念奴”本是玄宗身邊的一名歌妓，有姿色、善歌唱。唐玄宗常說：“此女妖麗，眼色媚人?！边@位歌姬長的漂亮，眼神勾人。史書記載，她只要一唱歌，“聲出于朝霞之上，雖鐘鼓笙竽嘈雜而莫能遏?！币馑际牵母杪暱梢源┰匠?，即使敲鑼打鼓再大的雜音，都蓋不住她的聲音。因為唐玄宗每次宴會累日，賓客吵鬧聲就會導致音樂奏不下去。于是玄宗遣高力士呼念奴出來唱歌，大家就會被如同出于朝霞之上的歌聲所吸引，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中唐的著名詩人元稹將念奴的事情寫進了《連昌宮詞》，“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薄帮w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焙髞?，“念奴嬌”就變成了詞牌的名字。
當然，還有很多詞牌是詞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我們知道在宋代有很多非常杰出的詞人，詞人本身即精通音樂，有些還會自度曲，即自己創(chuàng)作樂曲，命名詞牌，比如姜夔的《暗香》《疏影》，即是自己譜的曲，然后以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詞牌名。當然，詞的演唱是詞本身特有的一種傳播形式，它不僅能讓詞獲得廣泛的傳播，獲得很高的人氣，而且成為了當時一道非常獨特的風景。
▲ 眭明永草書柳永詞軸
柳永在中年以后才考中進士，擔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臨行當天，眾多歌妓前來送行。大家肯定覺得奇怪，為何歌妓會為一位官員送行呢？因為柳永的詞在當時影響之大，打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剑芟裎覀儸F(xiàn)在流行歌曲的詞、曲創(chuàng)作者，而這些詞和曲的創(chuàng)作直接為歌妓們的演唱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和來源。所以，作為原創(chuàng)歌詞的創(chuàng)作者，柳永對于歌妓們非常重要。柳永用詞記錄下了這一盛大的感人場面：“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淚、偷淚，那得分身與你！”從詞的內(nèi)容可見，內(nèi)容易懂，但不俗氣。足見葉夢得說的很對，“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在當時，柳永的詞的的確確當?shù)闷稹俺壛餍幸魳贰薄?/p>
不僅大家都喜歡柳永的詞，連出家人都喜歡。開元寺有個和尚叫法明，有人請吃齋飯不去，有人叫他喝酒則欣然而往，每次喝醉了就唱柳永詞數(shù)闕，日以為常，如此十余年。臨終前還在唱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唱完則安然而逝。秦觀的女婿范溫，有一天與眾人同游大相國寺，介紹自己時無人理睬，當歌者問道：“此郎何人耶？”他站起叉手回答說：“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甭務叨嘟^倒?？梢?，秦觀“山抹微云”在當時的傳唱之盛。
詞的演唱與傳播是相得益彰的。所以宋代各級地方政府有專職的官妓，酒樓有“營業(yè)性”的私人歌妓，一些士大夫也會蓄養(yǎng)家妓，如歐陽修家中，有八九位妙齡女郎。晁補之，蘇門四學士之一，被貶謫玉山時還帶著家妓趕赴貶所。南宋范成大晚年住在蘇州石湖，也蓄養(yǎng)歌妓，剛剛提到的姜夔《暗香》《疏影》二曲，即是他造訪范成大時所作，曲譜成之后，范成大立即遣歌妓演唱，并因為欣賞姜夔的才華將其中的一名名為小紅的歌妓贈給了他。
▲ 姜夔 像
可見，在當時做得一首好詞，譜得一首好曲，會讓眾人羨慕不已，會贏得大批粉絲?？偠灾?，宋詞得來源是音樂，宋詞的傳播依靠演唱。它是一種以表演性、音樂性與文學性于一體的、悅耳、悅心、悅目的一種新的詩歌藝術形式。
因此，詞在宋代比詩歌更受市民大眾的歡迎喜愛，成為當時社會文化娛樂消費的一種主導方式。而演唱的傳播方式，對宋詞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前人說，“長短句宜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妙之聲”，演唱擴大了詞的影響，展示了詞的魅力，讓詞這種藝術形式不僅在宋代，而且在后代，也在當代產(chǎn)生了無與倫比的巨大影響。
好的，有關“為什么宋詞不是讀而是唱出來的”這一部分內(nèi)容就講到這里。下一節(jié)，我們要一起來看看宋詞是如何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生活之美。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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