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的《局外人》中,由于進入了工業(yè)社會時代,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導(dǎo)致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荒誕的被識而被扭曲。默爾索作為那個識得荒誕的人,他曾經(jīng)隱藏自己,使自己和他人處于看似和諧的狀態(tài)中,但最終還是選擇直面自己荒誕卻仍不失幸福的人生。默爾索與他人的關(guān)系和諧而又對立,據(jù)此可看出異化的理性社會的根本面目。社會由人所構(gòu)成,而又反作用于人,規(guī)定限制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總會有像默爾索一樣的人敢于勇敢地挑戰(zhàn)它,揭露它。
《局外人》出版于1942年,但成文時間卻大概在1938年至1939年間,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當(dāng)時第二次工業(yè)革命早已完成,資本主義經(jīng)過了一段時期的長足發(fā)展,卻并沒有將人們帶入一個之前的啟蒙主義者想象中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性社會,反倒將人一并推入剝削和戰(zhàn)爭的深淵?!毒滞馊恕分魅斯瑺査骶蜕钤谶@樣的時代下,他不參與政治,不熱戀金錢,也不崇尚社交,卻仍舊迷失自我,使自己陷入難為的境地。這使我們感到困惑,困惑默爾索迷失自我的原因,也讓我們不禁思索當(dāng)今社會下我們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社會發(fā)展是相似的,人的本質(zhì)是共通的,所以研究這個課題對于探討我們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發(fā)現(xiàn)人生意義也有巨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局外人》實際上是分作上下部來看的,轉(zhuǎn)折點就是默爾索在海灘上開槍打死了一名阿拉伯人。在此轉(zhuǎn)折點前,幾乎所有與默爾索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是帶有自己的名字的,如瑪麗、艾瑪努埃爾、賽萊斯特、萊蒙、老薩拉瑪諾。不管他們是怎樣的或熱情或孤僻或暴躁,他們都是默爾索所處社會中的那一抹感性的彩色,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則是他們擁有自己的名字,默爾索與他們的交往尚且還算是與人的交往。
默爾索并非一個自閉的'宅男',他懂得享受生活的樂趣:他會和同事艾瑪努埃爾去追逐著卡車奔跑嬉鬧,會和餐館老板賽萊斯特打趣,也會和情人瑪麗在海邊玩笑嬉戲,還會參加朋友萊蒙邀約的聚會。甚至可以說他也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為對于老薩拉瑪諾這樣成天與一只老狗相依為命的鰥夫,默爾索非但沒有歧視他,還愿意坐下來傾聽他說話,雖然大部分時候默爾索對他說的話并不很在意,但是對于一個鰥居的孤單老人,能有人傾聽他說話便是莫大的容忍與關(guān)懷。并且在老薩拉瑪諾的狗走丟以后,默爾索也積極地為他出主意,這無疑也是默爾索善良的表現(xiàn)。
這樣的默爾索簡直要與'常人'無異。然而實際上這一切的看似對那個看不見的它的妥協(xié)只是一個假象,真實的默爾索從不曾也不肯進入它所劃定的圈子,那是個圈套,默爾索為了欺騙它,于是將自己的肉體當(dāng)作根骨頭似的扔了出去,卻悄悄留下了自己的靈魂,孤立于圈套之外。從他與這些人的交往當(dāng)中不難發(fā)現(xiàn),默爾索與他們近的實際上只有他們彼此面對面肉體的距離,而即便是與默爾索肉體完全交合的瑪麗也無法靠近默爾索的心靈?,旣愓f過默爾索是一個怪人,這一點筆者也認同。但筆者認為的默爾索的怪并不是瑪麗對默爾索不愛她卻依然不反對與她結(jié)婚感到奇怪的怪,而是默爾索分明可以和大家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卻始終若即若離,態(tài)度疏遠。
對待工作,默爾索也是如此。他的老板想要在繁華的巴黎設(shè)一個辦事處以便在當(dāng)?shù)嘏c一些大公司做買賣,他曾就這個問題找默爾索談話,問默爾索是否愿意去巴黎工作。對于一個普通上班族而言,老板的建議無疑是一個人皆向往之的巨大美差,然而默爾索還是只有一句'實際上怎么樣都行',并沒有太大的激情。他習(xí)慣自己現(xiàn)在平淡不驚的生活,也沒有要改變它的的想法,即便是他人眼中頗具誘惑力的差事在他看來也不過一如平常的可有可無。
默爾索對自己的人生看得太過淡然,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是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像是在以一個世界之外的第三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人生。然而他的肉體還在這個世界之中,靈魂卻傲然物外,這使默爾索注定和'常人'有異,無法在其中排演完自己的一生。
有的文學(xué)評論者把默爾索視作'一個有著正常的理智的清醒的人',但按理說這本該是理性社會中的為維護社會規(guī)則的暴力機關(guān)或是宗教機構(gòu)來擔(dān)此頭銜?!毒滞馊恕分胁⒎菦]有這樣的角色出現(xiàn),恰恰相反,他們是構(gòu)成《局外人》下半部的主要角色,也是將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扭曲到極致的存在。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串串的代號來表明他們的身份:預(yù)審?fù)剖?、律師、檢察官、陪審員、神甫??蓞s是他們讓默爾索清醒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與社會的這種兩相對立的生活常態(tài),使他成了獨立于世界之外的局外人。
《局外人》的作者加繆的哲學(xué)被稱為'荒謬哲學(xué)',他認為:'荒誕感首先表現(xiàn)為對某種生存狀態(tài)的懷疑:'起床,公共汽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一旦有一天,人們對此提出質(zhì)疑:'為什么?'那么他就悟到了'荒誕''。而默爾索正是這個將質(zhì)疑可視化的人。
默爾索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如此:起床,公共汽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甚至是在喪母之時及以后,他的作息依然規(guī)律。而終于在他開槍殺死那個與自己并無十分干系的阿拉伯人以后,他才算是將'荒誕'徹底呈上了桌面,任人端詳。雖然他認為他對那具尸體補上的四槍,好像只是在他的苦難之門上短促地叩了四下而已,但實際上這無由的五槍是默爾索對荒誕最好的回答,也是他再清醒不過最有力的證據(jù)??陀^來看,默爾索殺人可以說是他在《局外人》中唯一的自為的選擇,因為這一次并沒有人要求他或給他一個直截了當(dāng)回答是與否的機會。在此之前他總是被動地等待著別人提出問題,然后順承別人,答案總是肯定的,因為他覺得沒有反駁、拒絕別人的必要。而開槍殺死阿拉伯人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確定的命題,是完全由默爾索自己制造的,不管他用以辯解的所謂的原始目的是何,開槍殺了人這終究是他自己的決定,從一開始就沒有疑問和猶豫。
加繆在他的《西緒福斯的神話》這一哲理著作中,開篇就探討了荒誕與自殺的問題。對于自殺想法最開始的來源,他舉了一個例子:'一個房屋管理人自殺了,一天有人對我說,他失去女兒已有五年,從那以后他變得厲害,此事'毀了他'。再沒有比這更確切的詞了。開始想,就是開始被毀。......從清醒地面對生存發(fā)展到逃避光明,都應(yīng)該跟隨它,理解它。'這一段話放到默爾索身上也一樣,只是默爾索是直接呈現(xiàn)了'被毀'的后果,即隨意開槍殺死一個阿拉伯人,而我則是根據(jù)這后果去推導(dǎo)他'開始想'即開始認識到荒誕的這一事實。既然能意識到荒誕,那么默爾索無疑是清醒面對生存的活著的人。
而入獄后的默爾索的表現(xiàn)則強化了這一點。沒有絲毫反抗而自愿被捕的默爾索在進了監(jiān)獄之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犯之罪的嚴重性,他甚至不知道要為自己找一名律師為自己辯護,當(dāng)預(yù)審?fù)剖赂嬖V他會為他指定一個臨時律師時,他居然覺得法律竟然這樣予人方便。有時他竟會忘記自己殺了一個人,忘記自己是在坐牢,常還會有些自由人的念頭,例如他還會想象著海浪沖到腳下的聲音,想象撫摸著瑪麗的身體。但不久后他便習(xí)慣了成為一個囚徒,正如他習(xí)慣他以往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一般,只是現(xiàn)在他的可活動范圍減小了許多。他甚至常常想'如果讓我住在一棵枯樹干里,除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無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會習(xí)慣的'。換句話說,日常生活和坐牢和守在枯樹干里看鳥飛過或白云相會于默爾索而言是一樣的。為什么會一樣,因為他看到了這些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場景的本質(zhì)所在,即無意義的荒誕。加繆在《西緒福斯的神話》中說到:'生活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人們不斷地做出存在所要求的舉動,這是為了許多原因,其中第一條就是習(xí)慣。自愿的死亡意味著承認,甚至是本能地承認這種習(xí)慣的可笑性,承認活著沒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承認每日的騷動之無理性和痛苦之無益。'雖然加繆在這里討論的仍然是自殺的問題,但從某一方面來看選擇開槍殺人的默爾索也是在某個程度上選擇了自殺,選擇了承認荒誕。一個能發(fā)現(xiàn)并承認荒誕的人怎會不是一個清醒的人,所以默爾索的清醒是毋庸置疑的。
作為一個認識到荒誕的清醒的人,默爾索短暫的一生是悲壯的,是被規(guī)則的捍衛(wèi)者強加于身的。他們像是一群演戲的跳梁小丑,他們早已把臺詞劇本背熟,布景也是類似不變的,只有作為道具甚至可以稱作玩具的被審判者來了又去。默爾索的律師、控告他的檢察官以及高高在上的法官,他們在法庭上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將當(dāng)事人的默爾索排除在外,并且就這樣判定了默爾索的死刑。如果說在生活中默爾索是自為地選擇了與他人心靈隔離的話,那自入獄以后,便是這群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捍衛(wèi)者有心排斥著他。而神甫聲稱要拯救默爾索,但其實他對自己的人生的理解都還不如默爾索透徹,他并沒有把每一個'罪人'當(dāng)成獨立的個體,解救他人的靈魂已經(jīng)不是他的信仰而只是他的一種工作,所以當(dāng)默爾索向他嘶吼出對自己的人生毫不后悔時,他滿眼淚水卻也無言反駁。
默爾索是瞧不起那些演戲的小丑的,他自己就從不演戲。他總是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告訴別人,在上文談到默爾索'社會人'的身份時,就足以看出他待人的不加掩飾。而當(dāng)他初到監(jiān)獄時,默爾索同其他幾個囚犯關(guān)在一起,其中有好幾個還是阿拉伯人,當(dāng)別人問他犯了什么事兒時,他就在一個不乏阿拉伯人的牢房里說出了他殺了一個阿拉伯人。且不論其他犯人聞之作何反應(yīng),單憑默爾索這么脫出而出的回答來看,他無疑是太真實了。以至于后他的辯護律師千方百計想要引導(dǎo)默爾索說一些有利于自己減罪的話,他卻總是不能讓律師滿意。律師問他在他母親的葬禮上是否感到難過,默爾索卻說'毫無疑問,我很愛媽媽,但是這不說明任何問題。所有健康的人或多或少盼望過他們所愛的人死去',這番話答非所問,并且讓律師十分激動不安,律師要求他不能在法庭或預(yù)審法官面前說這樣的話。雖然他緊接著又補充說他有一種肉體上的需要常常使他感情混亂的天性,并且葬禮那天,他很疲倦,也很困,根本沒體會到那天的事的意義,可以的話他更希望媽媽不死,但這仍不能使律師松口氣感到高興些。
當(dāng)律師問默爾索是否可以說他控制住了他天生的感情,默爾索斬釘截鐵地說他不能,因為他不想說假話。這是默爾索為數(shù)不多面對別人的問題說了'不',默爾索自己說過當(dāng)他想擺脫一個他不愿意聽其說話的人時,他就作出贊同的樣子,但這一次以及后來當(dāng)他面對預(yù)審?fù)剖聲r在作為基督徒的預(yù)審?fù)剖绿岢鏊欠裥叛錾系蹎栴}上,他都說了'不',面對后者,他更是說了兩次'不'。而這幾次的'不',卻是對他的生命有直接影響的,如果他像往常一樣隨意地回答'是',這至少能給預(yù)審?fù)剖潞团銓弳T留下一些大家公認的好印象,是有利于他罪行的減免的。但是默爾索拒絕了,拒絕再一次妥協(xié)。入獄后的他更像是一個手不懷刃卻心如刀鐵的斗士,他拒絕走回以往那種起床,公共汽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的無意義的生活。
人的生命無時無刻不在與自身本能或想法相背離,我們準備睡下,因為閉上眼就可以安然等待第二日的光臨,我們希望能夠看到明日的太陽,受到它的關(guān)照,但是作為一個有限的生命體,出于活著的本能,我們本應(yīng)該拒絕明日的到來,因為每一個在星辰之后躲藏著的明天都是時間對我們生命的剝奪。加繆認為'肉體的這種反抗,就是荒誕',但并非每個人在期待明天的同時還能意識到明天的真實目的,所以只有那些真正置自己于這樣一種苦難境地中的人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荒誕。而默爾索正是這個人。但他并不屈服于荒誕,他用自身的每一絲每一毫的真實同它作對。加繆說:'荒誕不在于人,也不在世界,而在兩者的共存。......在人類精神之外,不能有荒誕。因此,像一切事物一樣,荒誕也結(jié)束于死亡。'所以,默爾索在一切柔性的反抗都宣布無效以后,他選擇了最后的方法——離開這個世界即死亡,以斷絕荒誕存在的條件。所以即便是在最后即將到來的行刑時刻,默爾索心中想的都是他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他現(xiàn)在仍然是幸福的。
而那些他眼中的小丑在自以為的理性之中桎梏了太久,自然不會明白,甚至都不會去嘗試理解默爾索,而是迫不及待地將默爾索送上斷頭臺,以衛(wèi)自己的規(guī)則。
默爾索自幼和母親相依為命,文中并沒有明確指出默爾索父親的狀況,但我們大可從文本中默爾索回憶他母親講到他父親的往事時說'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關(guān)于這個人,我所知道的全部確切的事,可能就是媽媽告訴我的那些事。'以此判斷出他自幼是沒有父親陪伴左右的,也就是說默爾索是在一個單親家庭中被自己的母親獨自撫養(yǎng)長大的。
實際上于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通常心理方面或多或少都難免有一些問題,比如:性格暴躁、性情冷漠孤僻、內(nèi)心焦慮而多疑,時常自卑至于自責(zé),有抑郁傾向、以及妒忌和逆反心理。而文中的默爾索作為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身上也有一些這樣的特征。
默爾索并非性情暴躁之人,也不自卑或妒忌他人,但他的確待人冷漠,對他人漠不關(guān)心。他與人交往,卻也從不與人交心,他對別人對他敞開的心扉抱以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接受也不拒絕。他聽薩拉瑪諾煩人的絮叨,任由萊蒙在自己身邊自說自話,對瑪麗的愛意漠然無視,他容許這些人在他身邊,但自己卻從未向他們主動敞開過自己的心扉。即使是在彼此相互的交往中,也是別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這無疑說明了他的內(nèi)心是壓抑而孤寂的,他并非沒有自己的思想,而是在刻意的壓抑自己的精神意識,任由肉體的欲望去碰撞他的周遭人事,吃飯、睡覺、工作、性交,默爾索展現(xiàn)在我們可見的幕布上的生活就是如此。
這并非他的過錯,而是客觀環(huán)境造成的無法彌補的傷害。研究表明,'家庭的缺損,意味著從此不能同時擁有父母,對于孩子來說,他們的心理上則會產(chǎn)生被雙親中的一方拋棄的擔(dān)心'。同時,'家庭的缺損,容易導(dǎo)致父(母)或者沉浸在悲痛之中,或者因忙于工作而無暇給孩子以溫暖和愛護,從而忽略和孩子的交往,造成親子關(guān)系冷淡,而作為孩子,當(dāng)他們看到父(母)情緒不好時,他們也不敢貿(mào)然地與父母交流,這勢必會影響親子交往的數(shù)量和融洽程度'。這也可以解釋了為什么默爾索在自己母親生前和死后的表現(xiàn)都十分淡然。他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交流了,雖然加繆并沒有對默爾索的家庭背景大灑筆墨,但是從文中一些默爾索和別人談話時提到的同母親的相處和自己對父親的回憶,都能看出加繆是將默爾索作為一個單親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孩子的身份和特點烙刻在其性格之中的。雖然這些相關(guān)描述不過寥寥數(shù)筆,但是我們在分析默爾索的處世態(tài)度和與他人的關(guān)系時卻不能忽略這一點。我們不能把所有的冷漠只歸結(jié)于默爾索自我的主觀選擇,還要看到這他無從選擇的一面。
上文給出了'常人'的基本概念,可以看出'常人'總處在一個人云亦云、庸庸碌碌的平均狀態(tài),他們追求現(xiàn)實現(xiàn)世的利益,看不到人和世界的本質(zhì)。而默爾索則清醒認識到了這本質(zhì)是荒誕。并且他不僅認識到了,還采取或柔或烈的手段反抗了。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絕對真實里拒絕謊言是他柔性的反抗,但這于荒誕本身則不痛不癢。于是他采取了一種全新的手段,即自為地選擇死亡。
人生而必死,人被無緣無故拋到這個世界中來,卻問不得原因,問不得世界存在的原因,也問不得自己存在的原因,因為沒有答案。人生于父母,父母卻只是載體,不是其存在的緣由。即便人可以通過進化論知曉人大概由猿進化而來,但依舊不知為何要從猿進化成人,為何不是從豬不是從狗進化成人,偏偏是猿。這樣的疑問無疑等同于問為什么世間一切規(guī)則、規(guī)律會這樣存在而不是那樣存在,究竟是什么使之成其為自身現(xiàn)在存在的存在。哲學(xué)看似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但卻在不知不覺中偷換了概念,把'為什么'移位成了'如何'。我們也許能發(fā)現(xiàn)得出世界和人是如何演變出存在的解,但對于為什么存在,則是無解。
在這樣一個無解的世界里,尤其還是在一個非永生的世界里,人作為其中并是自己能見之中的唯一具有思想的物種,其存在的意義即生命的意義受到質(zhì)疑。人向死而生,既然活卻又要死,本身就是荒誕。不管一個人承認與否,如果人真的能夠永生,那么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必然選擇不死,即使他口中依舊宣稱永恒的生命才是無意義。人處于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是沒有出路的。這看法不僅是我的,更首先是默爾索的。因為'出路是沒有的'的話是他首先說出來的,我只是添補了他的言外之意而已。
既然連出路都沒有,那么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區(qū)別,人過著的自己目前的這種生活和沒有被他選擇的另一種生活便也沒有不同。默爾索在即將行刑的一個晚上終于被動地接待了神甫,但訓(xùn)導(dǎo)者與被訓(xùn)導(dǎo)者的身份卻是顛倒了的。默爾索反客為主,將他以前和現(xiàn)在所認識到的這荒誕的世界盡數(shù)發(fā)泄出來。那是他看到的所有的真理,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荒誕。他對神甫的祈禱嗤之以鼻,他把神甫的信仰與女人的一根頭發(fā)相提并論,甚至認為那是比不上的。他鄙夷神甫連自己是否活著都沒有把握,而他自己卻是對一切都有把握的。他說:'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xiàn)在還有理,我永遠有理。我曾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過這件事,沒有做過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沒干另一件事。......在我度過的整個這段荒誕的生活里,一種陰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從遙遠的未來向我撲來,這股氣息所到之處,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實。他人的死,對母親的愛,與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幸運的人卻同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說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又都與我何干?......其他人也一樣,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
在所剩無幾的日子里,默爾索終于向這個世界敞開了心扉。他不在乎那些沒有發(fā)生的事,他在意自己真實活著的每一時刻,而他人都與他無關(guān)。默爾索和他人都只是一群把肉體置于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殼,每一個人的心和思想都處于自己的布景當(dāng)中。他們的布景或同或異,卻無一不在運轉(zhuǎn)著。也許有一天他們能像默爾索般掙脫出來,也許并不能。不論結(jié)果如何,他們都會有自己的選擇,選擇成為他們現(xiàn)在所已是的這種人。在這做這個選擇的過程中,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與他人無關(guān)。出于此,默爾索對待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偏不倚,即便是前方百計想要置之于死地的檢察官,默爾索也是無恨意的,甚至是有些欣賞的;而對于頗愛他甚至想要和他結(jié)婚的瑪麗,他也沒有多余的愛意,只有肉體上的眷戀而已。
首先,我們需要明晰幾點關(guān)于'理性'的概念:'理性指思考并通過思考指導(dǎo)行動的過程。理性強調(diào)嚴肅的思辨,嚴密的推理,表現(xiàn)出很強的邏輯性。理性具有單向和雙向運作的功能,同時也具備正向和反向論證思考的能力。理性的反向運作可能使人產(chǎn)生'非理性'或'反理性'的錯覺。'而這里要說到的第二個導(dǎo)致默爾索與常人關(guān)系看似和諧而又疏離的第二個原因正是在理性反向作用下出現(xiàn)的非理性。
一個理性的社會本是令早期歐洲啟蒙主義者所心向往之的社會,那里充滿'自由、平等、博愛'。然而實際上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這樣的愿望并未得以實現(xiàn),因為理性走向了極端。在這樣一個美其名曰理性王國的社會里,金錢關(guān)系代替了封建時代的血緣紐帶,冷酷無情的法律代替了倫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表面化且陌生化。
《局外人》的社會看似是一個系統(tǒng)化的高效的理性主義社會。但實際上它強調(diào)道德倫理的普適性和絕對性,不容許人們自主的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但剝奪了人類最可貴的自由,而且會以公平、正義等道德的名義來屠殺異己。這樣極端化的理性社會實質(zhì)上已經(jīng)脫離了理性的本意,固步自封,僵化壞死了,成為上述一種狂熱的非理性的社會。
一個人殺死了另外一個人,剝奪了其生存權(quán),那么這個人無疑違背了法律。默爾索殺死了一個阿拉伯人,他違背了法律,應(yīng)當(dāng)受到法律的懲處。但其實際受到的懲罰卻是和其罪行不等量的,過分的。默爾索的罪行是殺死了一個阿拉伯人,這一點當(dāng)是確切無爭議的,但在檢察官的巧言下卻成了他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仿佛如此一來默爾索殺死的并非一個陌生的阿拉伯人而是自己的母親。而默爾索就在這樣近乎文字游戲的庭審中毫無話語權(quán)地被判了死刑。本是用于維護公眾利益的法律竟成了話語權(quán)掌握者排除異己的工具。法律不再代表國家、人民,而是規(guī)則,極端的理性規(guī)則,一切不按照這套規(guī)則進行自己生活的人都是岌岌可危的,而加繆也曾將《局外人》的主題概括為一句話:'在我們的社會里,任何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
總的來看,在默爾索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中,他自身的趨'常人化'卻并沒有使之與他人同化,反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對社會的認識愈加深刻,以至于他始終不愿意偽裝自己,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真實的人,這一點注定了他和他人的關(guān)系是無法深入的,注定了他的'常人化'是要失敗的。默爾索太過清醒,所以能知覺到荒誕的存在,也因此他無法安身于'常人'的沉淪狀態(tài)下做一個被異化的理性社會所驅(qū)使的盲目的奴隸。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和他人關(guān)系的偽和諧與真對立反映了在荒誕的引領(lǐng)下,人是可以對異化的社會規(guī)則進行反抗的,是對社會規(guī)則對于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作出的劃定的倒行逆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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