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群，別署豫盦、硯堂、老逸等。顏其居曰十笥山房?，F(xiàn)為國家（書畫）司法鑒定人，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河北美院特聘教授，《云社學(xué)刊》主編。編著有《天地斯文——近現(xiàn)代學(xué)者書法作品選集》（西泠印社出版社）、《藝壇挹珠——中國書畫名家精品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如見道心——近現(xiàn)代名家楹聯(lián)集》、《墓志書法精選-隋志系列》（榮寶齋出版社）等。
椎拓萬本賜解人
文丨鄭逸群
兩年前，于海上履薄齋網(wǎng)店購得舊拓《隋豆盧寔墓志》。翻看魯迅日記，距其時正值一百年之一九一五年，魯迅先生恰巧也買了這張隋志。價格相差一千倍。倒也不出民國和如今貨幣換算率之內(nèi)。翻看《魯迅日記》，那一年魯迅先生幾乎每天都要買點金石拓本。 自一九一五年始，魯迅先生頻繁出入琉璃廠、小市等古玩市場，托親朋同事四處搜購?fù)乇?，一年?nèi)共購求到六百一十余張拓本，隨后的幾年里：一九一六年一千一百一十余張；一九一七年一千八百一十余張；一九一八年六百二十余張；一九一九年九百六十余張…… 北京魯迅博物館現(xiàn)存有魯迅先生收藏的歷代金石拓本五千一百餘種，六千二百餘張，其數(shù)量僅次于他的藏書數(shù)量。其藏品大致可以分三類：一是刻石類，即碑碣、漢畫像、摩崖、造像、墓志、闕、經(jīng)幢、買地券等；二是吉金類，即鐘鼎、銅鏡、古錢等；三是陶文類，即古磚、瓦當(dāng)、硯、印等。這些拓本是研究魯迅手抄手稿、考證漢字、校勘典籍和書法作品最為珍貴的原始資料。 在一九一五年的《魯迅日記》里寫道：『夜景寫《秦漢瓦當(dāng)文字》一卷之上訖，自始迄今計十日』；『晚寫《秦漢瓦當(dāng)文字》一卷之下訖，計十二日』；『夜寫《百?？肌芬痪懋?，二十四葉，約七千字。』魯迅抄錄摹寫的《秦漢瓦當(dāng)文字》中，瓦當(dāng)圖案一百四十一幅，手跡七十一頁，萬余字。 魯迅抄碑主要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自己風(fēng)格的小楷抄錄刻石上的文字內(nèi)容，如造像、墓志、輯校古籍、金石資料等；另一種是既抄錄碑上的內(nèi)容，又注意臨摹碑上的書體，這一種主要指的是碑拓部分，碑文是篆體，他就用篆書臨摹，如《群臣上籌刻石》、《禪國山碑》；碑文是隸體，就用近似于隸意書體抄錄，如《曹全碑》；碑上有多種書體，他就照碑上的書體進行臨摹，如《三體石經(jīng)尚書殘字》……篆、隸、楷、行在他整個抄碑的幾年里交替使用，形成了其獨特的小行楷書風(fēng)。魯迅先生書法藝術(shù)的形成，得益于臨習(xí)這些碑刻拓本，另外其師章太炎先生的書風(fēng)，對其也有一定影響。拙編《云社學(xué)刊》新一期刊有章太炎先生書法專題，有心人不妨予以比較。
予自二零一五年起，始專心搜求隋志，三年來得兩百余品。加之其他金石拓本，約略千余本，僅魯迅先生所藏之零頭而已。于研究，自不可和魯迅夫子同日而語。至于興趣，魯迅先生于金石研究僅數(shù)年即止，我怕是要超過他。金石研究于我，是一輩子的事。 十笥山房所藏，古籍書畫而外，尚有舊墨、宋硯、木匾、志石、漢磚、瓦當(dāng)之屬，閑暇試施以氈椎。志石、漢磚、瓦當(dāng)之類，取其平面，易于傳拓。硯需取其全形，較難拓取。至于墨，形體小，又易碎，不好施包。墨表面有膠，蘸水即粘，極不易揭紙。成一佳拓，往往耗費半日功夫。經(jīng)常拓至夜半凌晨。甚者捯飭徹夜，一拓不成，不肯罷休，數(shù)易其紙，不知東方之既白。
今之拓工，多屬半路出家。拓不一張半張，基礎(chǔ)技能尚且未之掌握，便想賣拓掙錢。所用紙墨俱劣，其拓制效果自然可想而知。更甚者，樹脂硅膠，翻模翻刻，粗制濫造。唯以低價銷售，惡性競爭。甚至于低之又低，沒有最低，只有更低。加之買拓者，多屬耳食，于金石拓本之知識一知半解，只認(rèn)識價格。遂使贗品當(dāng)?shù)?，西貝橫行。呼吁有識之士，共同抵制劣品、贗品，扼其流弊，倡其正行。 再說金石學(xué)。所謂國學(xué)，金石學(xué)可謂其犖犖大端。蓋他邦夷狄所謂之考古，皆宗此也。金石學(xué)發(fā)軔于宋，歐陽修集古錄為金石有專書之始。自是以后，呂大臨、薛尚功、黃伯思、趙明誠、洪景溫輩各有著述，蔚為專家。而后自立一科，卓然獨立。元、清，異族統(tǒng)治華夏，低級文明覆蓋高級文明，華夏大地一如大型監(jiān)獄，我漢人猶如服刑人員，莫說金石學(xué)，吾華夏諸類學(xué)問皆瀕臨滅絕。清文字獄興，文人為避文網(wǎng)，乾嘉學(xué)派考據(jù)訓(xùn)詁學(xué)興，皆屬金石學(xué)之末節(jié)也。戴震、錢大昕、段玉裁輩專心治古。而后，黃小松、陳介祺、張廷濟、吳世芬、吳大澂、羅振玉輩繼之。精研古器物，訪碑覓石，椎拓傳古。金石學(xué)至此盛矣。加之阮元、包世臣、康有為輩倡北碑，遂使先前『二王』體系書風(fēng)，分崩離析，碑體書風(fēng)大行其道，斯風(fēng)直至民國間，經(jīng)久不衰。此期間所出金石家，節(jié)次鱗比，享鼎鼎大名者，幾不勝數(shù)。若翁方綱、何紹基、陳介祺、吳世芬、潘祖蔭、王懿榮、葉昌熾、費念慈、吳大澂、張廷濟、顧燮光、張祖翼、張伯英、康有為、梁啟超、劉鶚、姚華、張海若、鄭孝胥、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郭沫若、馬衡、馬敘倫、王獻唐、容庚、商承祚、羅繼祖、于省吾、謝剛主、武慕姚.....不勝枚舉，不一而足。其間，甲骨文于吾豫安陽小屯發(fā)掘，甲骨學(xué)遂興，成就雪堂、觀堂、鼎堂、彥堂，甲骨四堂。甲骨學(xué)、古文字學(xué)皆屬金石學(xué)之分支也。 傳拓，又稱氈蠟、氈椎、椎拓、打拓，所制曰拓本、打本、蛻本、脫本等，雅號『黑老虎』。今人呼以拓片，有輕賤之嫌，蓋俗稱也。傳拓所取者，古器物也，碑志也。凡甲骨刻辭、彝器款識、碑版銘志，金石、竹木、磚瓦……皆屬此類。何以取古而不取今？今之沙發(fā)皮具、汽車轱轆、塑料碗盆……其不美乎？然也。今之器物不美。蓋因吾華夏文明早熟。所謂審美，吾華夏自有高格。然數(shù)度遭低級文明、低級審美破壞，屢屢審美就下，以至于成今日之狀況。傳拓吾華夏文明流傳之古器物，正繼承傳統(tǒng)，回歸吾族正常之審美。自然需發(fā)揚光大。古之拓工，多不能以名傳。至馬起鳳創(chuàng)全形拓始，拓工之名方顯。六舟，其弟子也，在其法之上，又有創(chuàng)新。至陳介祺，又有重大突破。后之周希丁、馬子云輩繼起，遂臻完備。解放后此技幾近失傳。今又有后繼者接續(xù)傳統(tǒng)，使之重光，誠可為之歡欣慶幸。
穎拓，又傳拓之邊緣藝術(shù)也。穎者，毛筆之鋒穎也。蓋指以毛筆畫出拓本效果之專門藝術(shù)。近人姚茫父首創(chuàng)之，黃牧甫偶有嘗試，張海若、林兆祿輩多有作品傳世。此法多用于全形拓之局部輔助，頗見效果。 題跋。金石拓本何以仰仗題跋為之傳？蓋因今之審美底下，于吾華夏之高級審美多有隔閡，需以文字予以說明也?；蚩衫斫鉃榉g。題跋之第一要義，文辭雅訓(xùn)。欲題跋，必先組織文辭，于所題之碑版器物，曉以原委。所謂雅訓(xùn)，蓋指取文言文行文，需遣詞妥帖，方與古合。以大白話題古器物拓本，總覺舊瓶新酒，其相乖也。至于鈔前人不相干言論為跋文者，無異于取拓紙練習(xí)毛筆字，所謂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更甚者取舊拓珍本而妄題，真暴殄天物；題跋之第二要義，經(jīng)營位置。拓本主題與跋文，主次關(guān)系也。未分主次，草率命筆，必致唐突。需先審視拓本內(nèi)容，盡量遠(yuǎn)離主題，視跋文之多寡安排位置。字宜小不宜大，切不可喧賓奪主。至于間隔位置，分布留白，可量以尺寸，界以格，間隔比例宜均勻，空間留白宜對稱。至于多人題跋，其先后、上下、左右，揖讓自有規(guī)矩，此最能見題者之修養(yǎng)。嘗見民國間四十余名公共題一拓，其主與賓、先與后之秩序井然，揖讓和諧，溫文爾雅，有若事先設(shè)計好一般?？搭}跋如睹古人之風(fēng)儀翩翩，能不折服也夫；題跋之第三要義，書法工謹(jǐn)。觀前人之題跋，書法多清正雋永，望之而生恭敬之心。蓋古人于金石拓本心存敬畏，以敬事心對之，自然有感染力。題跋之字，題字宜用篆籀書為之，蓋顯其莊重也。跋字宜用小楷書為之，因其雋永也。至于八分、正書，亦可為題，畢竟方正大方。跋文亦可以小行書為之，取其流美也。視拓本主題，選以字體，其意在合。自北碑盛行之初，亦金石學(xué)大行其道之時。以碑體書題碑志拓本，愚以為最合。每見時人以所謂草書題拓，草法既不規(guī)范，更無恭敬之心，望之心生畏意。信此輩必非知拓者，更非同道中人。 邇來鐘情金石，癡迷氈蠟。亦偶作題跋。值《云社學(xué)刊》復(fù)刊之際，匆匆贅此小文，求教于大方。
丁酉臘月望日于十笥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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