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在漢語里表示雄豪奔放，指氣魄大而不拘小節(jié)，也指處理事情果斷有魄力，語出《北史·張彝傳》。我們今天透過詩詞來體察千古文人豪放的不同面。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鬂微霜，又何妨!
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是蘇軾被貶密州時所作。詞中描寫詞人“為報傾城隨太守”出外打獵的熱鬧場面，在浩蕩的狩獵隊伍中，刻畫了一位“親射虎”、“射天狼”的英雄形象。此時的東坡，雖然“鬢微霜”，但又何妨呢？詞人還等著有一天，朝廷能夠重新起用自己，到時就能夠為朝廷、為黎民百姓挽開“如滿月”的雕弓，“西北望，射天狼”，擊退遼夏異族的侵擾，穩(wěn)定北宋的邊疆。
蘇軾少年時除接受儒家學(xué)說的熏陶外，同時又廣泛涉獵釋、道兩家學(xué)說，在北宋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圍中游刃有余。無論身處何境，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都是曠達的，都能在人生困境中力求自我超脫、以最平常的心態(tài)來欣賞人生的風(fēng)雨陰晴。
《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一個“打”字，將雨之大力透紙背。在這次大雨中，同行者皆狼狽不堪，而惟獨詞人仍有情致，一邊“獨行”一邊“吟嘯”，以輕快的心情發(fā)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豪言。稍后，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迎上山頭快要落下的斜陽，回首看看剛才來時的風(fēng)雨處吧，一聲“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豁然開朗。
辛棄疾與蘇東坡并稱，后人同視其為“豪放派”之代表，而辛詞讀來卻讓人淚落不止。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人慷慨悲憤的情懷宣泄于紙上，一氣貫之，成就一首渾然一體的千古絕唱。世事變幻異常，昔日的“風(fēng)流”也“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畤@未了，詞人筆鋒一轉(zhuǎn)，以自己的沙場經(jīng)歷再現(xiàn)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輝煌戰(zhàn)績。今天，詞人的滿腔憤懣只有化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情感流動如決堤的洪水直瀉奔騰，洋洋灑灑不可拘束，凸顯豪放氣象。
辛棄疾豪放的胸襟不遜于蘇東坡，甚至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對于世故的通透達觀，辛棄疾遠遜于蘇東坡，故較之東坡的能進能退，辛棄疾則陷入欲進不能、欲退不忍的兩難境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庇⑿蹮o用武之地的壓抑感和壯懷豪情無人理解的孤獨感，成為辛棄疾心中無法排解的愁緒，“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只能將苦水往心里頭咽，“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边@是一個生動的落魄英雄的形象寫照。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劍”、“吹角”、“連營”、“八百里”、“五十弦”、“沙場”、“的盧”、“弓”等軍事意象密集組織在一起，構(gòu)成雄豪壯闊的審美境界?！榜R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急促、跳躍的節(jié)奏體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激烈和殘酷，洋溢男兒征戰(zhàn)沙場、誓死不懼的豪邁。在這里，血性男兒的力度美和崇高美鑄就了辛詞慣有的陽剛之美、豪放詞風(fēng)。最末一句的“可憐白發(fā)生”與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白的詩，一讀就能立刻被感染，很是抓人。他的感情抒發(fā)是爆發(fā)式的，像河決昆侖，一瀉千里；如大江東去，波濤滾滾。李白的樂府歌行，融注著詩人極高的期望和巨大的失望，心中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反差令他詩歌中呈現(xiàn)出狂起狂落的情感特征，如《行路難》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此詩在題材、表現(xiàn)手法甚至一些句子上，都受鮑照《擬行路難》詩的影響，但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將樂府古題《行路難》的內(nèi)涵和表達都推向極致。此詩寫于詩人被玄宗賜金放還之后、朋友餞別的宴會上。面對滿桌的珍饈清酒，向來喜歡狂飲豪歌的詩人竟然食不下咽，想想當(dāng)初被召進長安時自己“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情景，那是滿懷了多少熱望！他滿以為鵬飛萬里的機會到了，卻沒有料到世道如此艱難，冰塞黃河，雪滿太行，詩人之志難展。但在極度失望中的詩人又不甘心于失敗，他對自己仍然充滿信心，相信自己就是垂釣渭灣的姜子牙、筑版而歌的伊尹，總有被賞識之時，總有出頭的一天。
《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cè)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br> 在這首詩中，詩人放歌言愁，卻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閃轉(zhuǎn)騰挪，輾轉(zhuǎn)變化，將詩人心中的憂愁渲染得極富色彩。全詩開篇用兩組長句，以鋪天蓋地、挾風(fēng)裹雨之勢，渲染了時光飛逝、光陰難再的千古愁煩，頗有“白發(fā)三千丈”之氣勢，似千鈞難轉(zhuǎn)，但詩人又突然接以“人生得意須盡歡”六句，使詩情由悲轉(zhuǎn)樂；樂飲盡情，詩歌再由樂轉(zhuǎn)狂；但狂樂狂歡狂飲之后的詩人，竟酒后吐真言，那壓抑不住的痛苦又使詩人陷入無盡的煩惱，使詩人聯(lián)想起古來圣賢的不幸遭遇，使詩人憤懣滿腔，迫使詩人不能不借酒澆愁，于是，轉(zhuǎn)加放誕，要用“五花馬”、“千金裘”去換取美酒，看似是至樂，而最后忽然關(guān)合至“與爾同銷萬古愁”，回扣開篇。
“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zhuǎn)樂、轉(zhuǎn)狂放、轉(zhuǎn)憤激、再轉(zhuǎn)狂放，最后結(jié)束于‘萬古愁’，回應(yīng)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闔，力能扛鼎。”讀李白的歌行體詩，我們不知他起筆于何方，又落筆于何處，也不知道他在這起落之中又從何處轉(zhuǎn)走，從何處轉(zhuǎn)來，他那如狂飆突進的情感，他那似江河百曲的情感變化，常給人變化不居、神鬼莫測的審美感覺。
杜牧年輕時就才華過人，落筆成文，出口成章。二十余歲進士及第，牛僧孺任淮南節(jié)度使時，把杜牧請去任掌書記?；茨瞎?jié)度使治所在揚州，杜牧白天辦公，夜晩便去狎妓飲宴，過他的風(fēng)流生活。牛僧孺卸任臨行時，取出一個大盒子，交給杜牧。杜牧打開一看，都是記錄他某月某日與某妓女游樂宴飲之事，看罷大為慚愧?！蹲l懷》一詩，便是杜牧追憶往昔，懺悔揚州放蕩生活而作：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杜牧去湖州游覽，湖州刺史崔公，是他的老朋友，崔公把本州所有名妓找來，杜牧卻一個也不滿意。于是他要求崔刺史舉行一場龍舟大賽，引逗全城姑娘都出來觀看。杜牧看見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十多歲小姑娘，認為是絕世佳人，并托人以重金定下這門親事，約定十年后來娶。杜牧十四年后任湖州刺史，一到任，就訪問那個姑娘，才知她已在三年前嫁人了，而且有兩個孩子，杜牧寫下了《悵別》一詩：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韓綽是淮南節(jié)度使判官，與杜牧兩個人是風(fēng)月場上的朋友，曾經(jīng)一起泡妞，一起撩妹，一起等揚州城的落日余暉。后來杜牧走了，仍忘不掉那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便寫信給韓綽，問他今夜在何處與美人笙歌。這揶揄的語氣里又有多少懷念??！
公元826年，當(dāng)時的劉禹錫正在回洛陽的途中，在揚州恰逢好友白居易，這次的相逢令兩個人感慨頗多。尤其是白居易，他為劉禹錫被貶謫數(shù)年唏噓感嘆，寫下了《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贈予劉禹錫，在詩中表達了自己的一番感慨：我知道你才情卓越，可惜卻屢次被貶謫，長達二十三年之久啊。
作為當(dāng)事人的劉禹錫卻絲毫不改英雄本色，以一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回贈白居易，笑談間便化解了好友的愁緒?！?font color="#ed2308">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已成千古名聯(lián)，讓歷代的中國人為之動容，在磨難面前又有何懼？終將是千帆過盡的釋然，前方依然有希望，就如同自己這般命運多舛，可內(nèi)心的信念依舊存在。
元和十年，長期被貶謫的劉禹錫終于有機會回京了，此時距“二王八司馬”事件已經(jīng)過了十年之久。當(dāng)時的很多人早已雄心不再，就如同柳宗元那般與自然與政敵達成和解，只有劉禹錫一人不改初心，一回到京城便寫了著名的《玄都觀桃花》來譏諷權(quán)貴。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含義就是：你們這些靠著阿諛奉承，諂媚上位的人啊，雖然現(xiàn)在你們在高位好像很風(fēng)光，但是在我劉禹錫的眼中也不過是可笑的鼠輩罷了，盡顯鄙視和諷刺之意。把當(dāng)時的權(quán)相武元衡氣得夠嗆，又將劉禹錫接著往下貶。
劉禹錫在接下來被貶的十幾年里依然故我，在打擊面前不改其英雄本色，待到十三年后，又寫下了另一篇七言絕句《再游玄都觀》，與十三年前那首《玄都觀桃花》遙相呼應(yīng)。詩云：“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盡凈菜花開。種桃道士今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比缃竦恼衷缫迅淖?，時間是最公正的，昔日再風(fēng)光那又如何呢？真可謂大浪淘沙。在人間正道是滄桑的面前，看誰可以笑到最后？！
這樣的劉禹錫不由得讓人想起關(guān)漢卿的名句：真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鐺鐺一粒銅豌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