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丨楊亮:深造自得與內(nèi)圣境界:孫奇逢晚年思想之取向
一 內(nèi)圣境界之表現(xiàn):學問之事,只是要求自得 孫奇逢為學講究自得,認為自得方能體會到孔孟的真意。孫奇逢所講的自得,往往和深造聯(lián)系起來,出自《孟子》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泵献訌娬{(diào)的是個體的自得,這種自得是一種主動、積極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功夫論。朱熹對孟子“深造自得”也有自己的理解,認為:“言君子務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則所以處之者安固而不搖;處之安固,則所借者深遠而無盡;所借者深,則日用之閑取之至近,無所往而不值其所資之本也?!敝祆鋸恼Z詞的表面義解釋了深造自得的重要性,認為只有自得才能達到默識心通的境界,但是有關自得的境界及其內(nèi)容并未詳細解釋。而孫奇逢對于自得的闡釋,正是對以上問題的回應。第一,孫奇逢揭示了倫常日用、深造自得、天理體認的內(nèi)在關系。首先,自得境界離不開以深造為基礎的對儒家經(jīng)典原意的認真體會與由此達到的豁然貫通的境界。孫奇逢認為“深造自得之后受享無窮”,歷來大儒之學問都是從深造中自得而來,所以他在晚年特別標舉深造之功夫,認為只有從此路徑入手才能窺得儒學的堂奧之處。其次,深造當于日用倫常之間,并隨時隨處體認天理以為實踐。孫奇逢曾言:“深造者于倫常日用之間,處處踏實,不肯絲毫放過,即十年來所拈隨時隨處體認天理是也。此便是集義。義集則心慊,何不自得之有?”這是孫奇逢八十歲時對深造自得的理解,即深造自得一方面是依照儒家經(jīng)典所提出的原則學習,另一方面又避不開日常生活和家庭倫理原則。孫奇逢所講深造自得完全在于自己的主觀體認,而這才能體現(xiàn)出人生的境界高低?!皩W人無深造自得之力,則晚年而氣衰志惰,……學者一有自護與護人之意,便成足已自封之病。奚足與言學。”孫奇逢認為到了深造自得的內(nèi)圣境界,自然不會有門戶之見。所謂深造的立足點在于對儒家經(jīng)典的深入研究,體會孔孟思想的原始意蘊,發(fā)揚圣人的仁義精神,這種研究是將自身的儒家實踐與儒家經(jīng)典相對應,以此來印證是否正確,所以深造是前提,自得是目的,體認天理是深造自得的實踐,而深造自得與體認天理又不能脫離倫常日用而存在,人生到了晚年能否有更大的進步,對三者關系的把握與實踐便是關鍵。第二,深造自得往往從“逆上得力”,逆境是對從學者是否具真正具有儒學修養(yǎng)以及檢驗儒學者能否具有內(nèi)圣的資質(zhì)的必經(jīng)過程。孫奇逢曾訓戒兒子道:“爾等從未涉世,做好男子,須經(jīng)磨煉。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千古不易之理也。孟浪不可,一味愁悶,何濟于事?患難有患難之道,自得二字,正在此時理會?!睂O奇逢教導兒子磨煉是提高自得境界與通往內(nèi)圣境界的必然之路,是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精神的寫照,也是其深造自得從“逆上得力”的體現(xiàn)。孫奇逢言“學問之事,只是要求自得。自得則居安資深,而左右逢源,才是集義。不能自得,縱無破綻,終是義襲。……而功夫皆逆,學問全在逆上得力?!倍鵀閷W之“逆”者有三,孫奇逢認為:“學人須過得三關,方可人道,一貧富關、一妻子關、一俠氣關?!痹趯O奇逢看來,人在社會中,貧富、妻子兒女是必須考慮的,然而“貧而無怨,不私昵其妻子,卻非圣賢不能”。而他說的俠氣關,顯然是針對明末的士林風氣而言。理學名臣張履祥評價明末士林的黨同伐異的習氣時說:“士人勝衣冠,即無不廣交游,談社事,浸淫既久,乃至筆舌甚于戈矛,親戚同于水火。”孫奇逢因為身處其中,對明末以來士林風氣感同身受,故也將之當作逆境中對人的考驗之一。第三,深造自得強調(diào)要躬行。內(nèi)圣境界需從學問中變化氣質(zhì),而若想深造自得,學有所進,著力處則在躬行,在知行合一。儒家之道的獲取是前提,而最后的落腳點則在躬行實踐上,如此才能達到知行合一的境界。深造自得需從儒門經(jīng)典中汲取營養(yǎng),然而儒門書籍的研讀不是為了章句訓詁,不是為了盲從,而是落實到修身和實踐中去,“圣賢諸儒之言,講得明,說得透,是少不得,然非躬行實踐,如何籌得?”孫奇逢繼承了陽明心學的致知傳統(tǒng),“知行自是合一。然此乃圣者事,知而后行,賢者勉焉。知而不行,庸眾也。不知而行,妄人也?!盵3]585孫奇逢去世的前兩年談到了自己對內(nèi)圣之道的躬行功夫的理解,然而“邇來談學者,口里極精密,而身上愈疏漏,即自命為知學,于宋儒荊棘林中掉臂橫行者,吾未敢輕信也?!睂O奇逢這種“學問要從躬上得,文辭璀璨總浮塵?!钡墓行牡门c體驗,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境界。儒家的為己之學的獲得是一個艱苦的不斷磨礪的過程,這一過程只有在躬行的層面上才有實際的意義。朱熹便曾反復言及,孫奇逢也強調(diào)內(nèi)圣之學的獲取路徑,唯有自己不斷地修習、實踐,才能在內(nèi)在精神修煉的過程中克服各種欲望達到精神的澄明狀態(tài)。 二、內(nèi)圣境界與自得之學:孫奇逢學術之統(tǒng)攝 黃宗羲曾言:“鐘元雜收,不復甄別;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領。而其聞見,亦猶之海門也。學者觀羲是書,而后知兩家之疎陋?!秉S宗羲批評周汝登的《圣學宗傳》和孫奇逢的《理學宗傳》疏漏,其中說孫奇逢所編蕪雜,體例不純,同時孫奇逢的批注也無深刻過人之處。黃宗羲首先是史學家,身處明亡巨變,一生都是為留存明代史學而奮斗,其主要目的是為吸收明亡的慘痛教訓,“宋之亡于蒙古,千古之痛也,今使史之成其手,本朝因而不改。德祐君中國二年,降,書瀛國公,端宗、帝昺不列《本紀》,其崩也,則書‘殂’;虜兵入寇則曰大元,嗚呼!此豈有宋之一代之辱乎?而天下恬然不知為怪也。許衡、吳澄無能該虜收母、篾喪之俗,靴笠而立于朝,豈曰能賢?”黃宗羲面對明朝亡國,被滿族為主體的清人統(tǒng)治的局面,重新提出了夷和夏的問題,用宋人被蒙古征服的事例來說明是中國之慘痛教訓,其立腳點為了說明元代修史者沒有是非觀和夷夏觀念,對稱贊異族的蒙元為正統(tǒng)修史者提出了嚴厲批評。基于這一立場,他認為出仕元朝的許衡、吳澄二位大儒并非真正儒者,其評價可謂尖刻。相比黃宗羲的評價,孫奇逢對元代文士修《宋史》評價更為平和中正,也更為理性,力圖避免明末以來的黨爭習氣。孫奇逢認為國可滅,史不可滅,朝代更替是一種必然現(xiàn)象,所以保存故國歷史非常必要,而不能僅僅以民族立場來考慮,對耶律楚材、許衡、劉因的人格和情懷多有贊頌:“夫?qū)W不興,則民彝亂矣;殺不止,則民命戕矣,視化民成俗于一鄉(xiāng)一隅者,其功德當更何如?三儒者,所稱一代之人杰。”孫奇逢寫有《元儒趙江漢太極書院考》表彰出仕元朝的大儒趙復:“至元,則可謂德星聚矣。耶律晉卿嗜邵學來居于此。若姚雪齋、許魯齋、趙仁甫、竇肥鄉(xiāng)諸公,開有元一代之運,綱維世道,羽翼圣教,人皆知尊而信之矣?!闭J為趙復將南方朱子學傳入北方,培養(yǎng)姚樞、許衡、郝經(jīng)、竇默一大批杰出儒士,對元朝儒學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孫奇逢在《尚論篇下》中又專門評價耶律楚材、許衡、劉因是“用夏變夷,良工心讀苦”,顯然是自己身處明亡清興的局面之中,對宋元易代之際的儒士有了更為真切的理解與同情,孫奇逢面臨和前代儒者一樣的現(xiàn)實處境,該如何自處,是每一個有真正家國情懷的儒者要面臨的問題,這種人生選擇使他更為強調(diào)自得之學,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內(nèi)圣的境界。因為追求內(nèi)圣的深造自得境界,孫奇逢明確表示,《理學宗傳》的編撰不僅僅是對儒學學術史和流派史的梳理,而更多是為了修身只要而進行的?!独韺W宗傳》的編撰經(jīng)歷了很艱難的過程,孫奇逢三易其編,“坐臥其中,出入與偕者逾三十年矣。少歷經(jīng)于貧賤,老困躓于流離,曩知饑之可以為食,寒之可以為衣,而今知跛之可以能履,眇之可以能視也”,所以,孫奇逢對《理學宗傳》的編撰更多的并非是站在學術史的立場,而是為了作為自己修身的內(nèi)圣之學的參照。孫奇逢的編撰工作,重點不在學術史的梳理,并不求全,也不為門戶之見,不為章句之學,而側(cè)重于躬行的實踐之學,顯然是為了修身之要而進行的,他自己也認識到了這一編選原則的不足,但是他認為:“某幼而讀書,謹守程、朱之訓。然于陸、王亦甚喜之。三十年來,輯有宗傳一編,其人不下四五十。謂識大識小,莫不有孔子之道。小德之川流也。及謁先生渥領指示,黨人繁派淆殊,非傳宗之旨,故止存周、張、二程、朱、陸、王七子。標曰《宗傳錄》。然于舊所匯四五十人者,終不敢有散佚也。若云付梓,淺學曲識,不能自信,烏能信天下后世?又念,宋文憲方正學根,極理要,開我明道學之傳,復匯數(shù)人為一編。內(nèi)雖有學,焉而未純者,要皆各具一得,錄以備考?!闭f明當時就有人質(zhì)疑孫奇逢為何只收宋明理學家十一人,所以孫奇逢做了補充,但是仍表明自己的學術旨趣是為了深造自得之學,雖有補充但其立腳點并未改變。 本著深造自得的學術旨趣,孫奇逢對朱陸和王學都以兼收并蓄的原則對待,認為不必爭其短長,究其異同:“孔子教人之法,孟子教人之法,雖稍有異,朱則成其為朱,陸則成其為陸,圣賢豪杰、豪杰圣賢,即有不同,亦不失建安、姚江面目,又何病焉?某謂,學人不宜有心立異,亦不必著意求同。先儒不同異,后儒何處著眼?!八援?shù)茏訂柶渲礻懏愅瑫r,他說:“陸從尊德性入,朱從道問學人,此其所以異也。然尊德性,豈能離得道問學?道問學,亦不能離得尊德性。總皆圣人之事也。此同所以同也?!辈槐丶姞幃愅?,完成自己的內(nèi)圣的修養(yǎng)境界,完善自己的人格,發(fā)揚光大理學才是根本目的。值得注意的是,清初因為清廷提倡朱子學,出現(xiàn)很多關于朱子學的理學著作,這些人大多入仕清朝,政治地位較高,如,比孫奇逢晚一點的熊賜履的《學統(tǒng)》,則以朱子誠心正意為標榜,來表明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他將荀子、楊雄、陸九淵、王陽明列為雜統(tǒng),將佛教、道教列為異統(tǒng),認為上述都是“斯道之亂臣賊子”,這種認識不說其學理性,但就學術眼光來看,未免格局淺陋與意氣用事,所以學術成就不高。比較孫奇逢的認識,在人品和學養(yǎng)上都不具有可比性。 深造自得的準則,也成為孫奇逢批評學術水平高低的一個標準,他不滿于明末以來標榜門戶的學術風氣,而是以深造自得的人生境界為追求。因而《理學宗傳》等書側(cè)重的并不是學術史,這在史學家出身的黃宗羲看來是“疏漏”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內(nèi)圣境界之尋求:被“遺漏”的孫奇逢思想 清初學術出現(xiàn)了多元并進的面貌,李颙的“明學術,正人心”,顧炎武的力求“當世之務”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黃宗羲、王夫之對朝代興亡、制度演變進行深入探討,總結(jié)明代學術,其立足點都是深入研究明亡原因和歷史的興亡之變。可以說,以黃宗羲、顧炎武為代表的儒學人物,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以道德修養(yǎng)論為核心的儒學,而是朝向了以知識論為中心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是以經(jīng)學和史學為核心的,“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非數(shù)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沒身而已矣。’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jīng)》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論語》,圣人之語錄也?!崾ト酥Z錄而從事于后儒,此之謂不知本也。”顯然,顧炎武這段話將宋以前的學術和宋以后的學術進行了區(qū)分,表示了對明代學術風氣的不滿,其提出的宋以前的“理學即經(jīng)學”表明了學術重心的一大轉(zhuǎn)變,強調(diào)了自己為學的來源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雖然他們也強調(diào)儒學的道德修養(yǎng)論,但其研究的重心是探索歷史規(guī)律,對現(xiàn)實有所關懷,而對現(xiàn)實的關懷離不開多種學科知識的探索,因此得以開啟清代的樸學思潮。孫奇逢則延續(xù)了宋儒創(chuàng)立的另外一種儒學范式,他在明亡清興之后,走向了儒學向內(nèi)轉(zhuǎn)的路線,梁漱溟總結(jié)儒家的這種內(nèi)在超越時說:“自立志、自努力、自責怨、自鼓舞、自得、自嘆……一切都是‘自’之中。尤其是當走不通時,要歸于修德性,那更是醇正的向里用力?!绷菏樘岢龅南蚶镉昧?,與孫奇逢的學術路徑是一致的,這種路線的取徑方式強調(diào)深造自得的學術旨趣,而其深造自得是回歸孔孟學說的真正意旨。這種意旨的體認是要從朱學、陸學、王學的學說上溯到孔孟教旨,故而孫奇逢為學沒有門戶之見并不奇怪,顯然這與他的學術旨趣相為一致。第一,孫奇逢早年有著積極的入世情懷,明末參與反對宦官的斗爭、抗擊李自成農(nóng)民軍,到組織家鄉(xiāng)的抗清斗爭,可以發(fā)現(xiàn)他身上體現(xiàn)著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淑世情懷,只不過,他并沒有實現(xiàn)其外王的人生理想,從而轉(zhuǎn)向了內(nèi)圣境界的尋求。入清以來,清政府屢次征召,孫奇逢以體弱多病為辭,拒絕入仕清朝。但是孫奇逢并未以遺民自居,采取了嚴格而又不失靈活的立場,這與當時的很多明代遺民并不相同。向?qū)O奇逢問學的湯斌不僅入清成了進士,而且在清朝官至督撫,但并不妨礙孫奇逢向其傳授其內(nèi)圣之學的體驗,因為孫奇逢和湯斌的交往是在儒家之學的范圍內(nèi)進行,而且孫奇逢修習內(nèi)圣之學也使得他擺脫了名利、財富的束縛。在他眼里,明清的興亡更替是時代的更替,代有升降,是一個氣運問題,但是儒家之道卻是一個天理,不會隨著朝代更迭,他忠于明朝,也目睹了明朝的黑暗與無能,他深知明亡是必然的,而對新興的清朝,盡管孫奇逢得到地方官員的資助,但是對清廷始終未有任何正面評價,可以看出孫奇逢的態(tài)度和氣節(jié)。第二,孫奇逢的人生取向是達到“內(nèi)圣”的境界,而內(nèi)圣境界的完成是人格的完善,人格的完善是具備善、誠、真諸種要素。人格的自我完善要與天理的運行之道相為一致,要想達到窮理盡性必須在倫常日用的實踐中進行。但另一方面,人格的自我完善,必須對儒家典籍的認真研讀,孫奇逢研讀的對象并不是立足于經(jīng)學,而是朱子所創(chuàng)的四書學。而儒家理論修養(yǎng)的提高,孫奇逢認為必須通過靜坐的方式去體認,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深造自得的境界,從而完成內(nèi)圣追求。第三,在深造自得理論的視野下,就很好理解《理學宗傳》、《四書近旨》等書的旨趣,他并不是為了構建嚴格意義的儒學學術史和儒學宗派史,而以是否達到了深造自得的內(nèi)圣境界為標準。因而他在選錄時出現(xiàn)的“疏漏”,并不是不知道有所“疏漏”,而是因?qū)W術旨趣不同而有意為之。應該說,孫奇逢的儒學實踐活動看似“保守”,但實際上也最為純粹,他晚年的儒學講學活動回歸到了儒學本身,即儒家的修身之學。這種內(nèi)圣境界的養(yǎng)成與提高,一直是理學家所秉持與追求的目標,這實際上講的是以生命本體為主的學問,并不是嚴格的學理化的學問。孫奇逢終其一生其實踐的都是宋儒所創(chuàng)的心性之學,而其踐履之處,則是以“致”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強調(diào)的是在日常世界中,自我對儒家之道的追求而達到內(nèi)在的超越之路,也就是實現(xiàn)內(nèi)圣的境界,達到人格的自我完善,從而與孔孟圣人的精神意蘊相通。清人對孫奇逢的正統(tǒng)儒學修習路徑至少還比較熟悉,例如:江藩說他是“憂患中默識心性原本”,《清儒學案》中評價他說:“以慎獨為宗,以體認天理為要,以日用倫常為實際?!钡请S著清朝統(tǒng)治的加強,科舉制的實施使讀書人多陷于制藝之學,文網(wǎng)的漸趨嚴密,使明末清初以來士大夫階層短暫的思想自由不復存在。功名利祿的誘惑遠大于人格刻苦砥礪的內(nèi)圣式修煉,正如孫奇逢常言,內(nèi)圣境界的達到要從逆境中來,這一宗教理想式的人格在修煉過程中很難得到現(xiàn)世的實際利益,是以孫奇逢創(chuàng)立的的儒學范式幾乎無法復制。畢竟,以人格完善為目標的內(nèi)圣境界很難有一個規(guī)范的評價標準,這使得后世問學之士難以模仿,其創(chuàng)立的北方學術衰微也成為一種必然的趨勢。近代以來,西方知識的傳入,帶來學科化的發(fā)展,民族意識的覺醒,學術語境的轉(zhuǎn)移,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學術越來越受到重視,具有不可磨滅的“當下性”意義,如皮錫瑞說:“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齊名,為清初三大儒之一?!眲熍嗾f:“當明、清之交,顧、黃、王、顏,各抱治平之略,修身踐行,詞無迂遠,民生利病,了若指掌,求道統(tǒng)之統(tǒng)紀識治亂之條貫,雖各尊所聞,要皆有以自值?!边@里面都忽視了孫奇逢的存在,連大力提倡儒學的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也對孫奇逢的學術視而不見,說明了近代以來對孫奇逢為代表的理學家之學產(chǎn)生隔膜是一種時代趨勢。這種隔膜在于對“儒教作為政治思想、社會思想的功能缺乏洞察”造成的,溝口雄三曾有一個觀察:“很多近代中國研究者對儒教都產(chǎn)生拒絕反應,這是因為在無意識里,把民國期間新文化運動中的反封建、反儒教的新潮流……比作吃人禮教的儒教批判的潮流。”在近代以來,儒家及其為代表的理學從主流意識形態(tài)變成了嘲諷和批評的對象。學術領域內(nèi)以西方方法論為主的“外部視角”來看待儒學傳統(tǒng),將一切典籍都視作史料,而使用“學科”來定義儒學。在這種視野之下,將孫奇逢以人格完善的內(nèi)圣境界作為學術追求來對待評判,必然會導致對孫奇逢這種體驗式學術的疏離與忽視,而對這種旨趣的變化,正反映了中國學術重心的轉(zhuǎn)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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