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2020年第十六屆全國意象對話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已獲得作者原創(chuàng)授權。
在意象對話臨床咨詢中,我們時常遭遇種種實操困境,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則很隱秘。此文將基于對作者個人臨床咨詢與督導工作的梳理,做一些淺顯的分享,希望這篇目前既不夠成熟也不夠全面的文章能夠為我們剛?cè)胄械幕锇閭兤鸬揭稽c拋磚引玉的作用。
本文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從總體上分析阻抗發(fā)生的心理動力,第二部分從臨床操作上討論阻抗的一些典型情況以及工作要點。
Part 01
阻 抗
一、關于“阻抗”的識別及其背后的心理意義——「共謀」與「信使」
在傳統(tǒng)心理動力學體系中,咨詢師容易把“阻抗”識別為“來訪者的”,而把“癥狀的表達”體驗為“咨詢師的成功(信任關系成功建立了)”——這樣的情況,雖然我們每個咨詢師都在所難免,但依然需要提起觀察和反思。
“阻抗”這個標定,隱含了一個對來訪者的歸因。雖然這揭示了一部分心理真相,但把這個困境僅僅歸因于“來訪者的無意識”,不僅會讓咨詢師陷入隱秘的自戀暴怒和無力,從而忽略咨詢師自身在“阻抗”中的參與和貢獻,而且還會在一定程度上撕裂安全的咨詢聯(lián)盟。
如果我們換一個視角,把阻抗標識為“觀察對象”,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主體間關系困境。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咨詢師的無意識配合,來自來訪者的“阻礙成長的動機、情緒和行為”,就只是來訪者的個人情結的必然“癥狀”而已。而只有在咨詢師的無意識也參與其中,并且咨詢師對自己無意識的參與還毫無覺察的時候,來訪者的這些心理癥狀才會被咨詢師識別為“阻抗”。如果咨詢師雖然一開始無意識參與其中達成“阻抗”,但之后又能反求諸己,那么,這就被稱為“咨詢師對反移情的工作”——而這個部分,正是咨詢起效的重要因素之一。
事實上,來訪者所有的自發(fā)“癥狀”,只是一個在咨詢過程中必然并且貫穿始終的發(fā)生。而把它標定成“被呈現(xiàn)的癥狀”、“自己的反移情”還是“來訪者的阻抗”,只是咨詢師視角的差別。也就是說,心理學概念中的所謂“阻抗”并不實有,它的本質(zhì)只是咨詢師和來訪者雙方無意識的“共謀”時刻。如果我們能夠帶著一分對“標定”的敏感和懸置,那么,“阻抗”就會成為一個非常忠實的“信使”(感謝史晉老師的這個帶著慈悲和智慧的詞匯),來提醒我們?nèi)ビ^察我們自己的無意識在其中貢獻了什么。
如果在“阻抗”出現(xiàn)的時候具體觀察自己,我們會在“卡點”上發(fā)現(xiàn)兩種典型情況:一種是咨詢師對來訪者、自己和咨詢報以了不切實際的期待,另一種是咨詢師對來訪者的情況產(chǎn)生了一種一葉障目的“正確”見解,并且基于良善的動機固執(zhí)地想要使用技術幫助來訪者“校偏”。在第一種情況中,我們追下去往往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急功近利背后,總會有“自我不確認感”和“自我證明(咨詢師的焦慮、欲望、策略和無意識行動)”;而在后一種情況中,我們追下去往往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自以為是背后,其實是對自己“全知全能”的自戀幻想。前者的解藥,常常指向著自己的“自卑”,而后者的解藥,常常指向著自己的“自大”——有趣的是,這兩者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當我們看到,原來自己的“自戀創(chuàng)傷”也參與了“阻抗”,我們自己就不再成為那道“拒絕和阻礙來訪者自發(fā)呈現(xiàn)”的“心理柵欄”了。
因此,在意象對話工作中,如果我可以給所謂的“阻抗”重新下一個定義的話,大致可以說成是:“在咨詢進程中,所有阻礙和抗拒心理現(xiàn)實被觀察和理解的無意識動機、情感和行動”——無論由哪一方率先觸發(fā),它發(fā)生的時刻一定有來訪者和咨詢師雙方無意識的共同參與。從我這個定義來看,所謂的“阻抗”,不但是必然會發(fā)生的,而且是必然要發(fā)生的——因為它本身正是我們需要持續(xù)工作的心理素材。只是,當咨詢師不能夠接納和理解這些素材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它標識為“阻抗”,而當我們能夠接納和理解這些素材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它標識為“呈現(xiàn)(正在向咨詢師表露的心理現(xiàn)實和行為模式)”。
基于這樣的理解,我的工作經(jīng)驗是,當我覺得來訪者出現(xiàn)了“阻抗”,我就向自己內(nèi)部尋找自己的“不接納”和“不理解”,我會重新在心里回溯咨詢過程,問自己:“我忽略看見了什么?”畢竟,在咨詢聯(lián)盟中,“表達”是來訪者的份內(nèi)事,而“理解”是咨詢師的份內(nèi)事。當雙方的份內(nèi)事都做了,“轉(zhuǎn)化和領悟”就會自然而然地在雙方個人以及雙方關系中逐漸達成。
總結:一、覺的時候,“阻抗”就是“信使”;迷的時候,“阻抗”就是“共謀”。二、“來訪者的阻抗”,同時也是“咨詢師的自戀創(chuàng)傷”。
二、關于“咨詢師的成功”
有一類更隱秘的“阻抗”,常常發(fā)生在咨詢師感覺特別良好的時刻。
需要警覺的是,當我們開始把咨詢中一些暫時顯現(xiàn)的“進步相”居功于己有,并且因此產(chǎn)生洋洋自得的感受時,那只是因為我們虛弱而焦慮的自戀正在被這個“食物”所喂養(yǎng)著。這背后常常有咨詢師的自戀情結,以及來訪者有意無意的迎合。
反之,當我們真正見證著來訪者的“進步”,而不用來喂養(yǎng)自戀,我們更多體驗到的就不是“我好不好、牛不牛”,而是對來訪者的欣慰、贊嘆,乃至對人類心靈資源的感慨。
一時的成功失敗,如果放在更長遠的時間和更廣闊的空間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成敗不可確知”。一個人成功地賺了大錢,后來卻因此在劫財中遇難,那么這個賺大錢是成功還是失敗呢?傅青主失去了摯愛的妻子,最后卻因此成為了一代婦科大醫(yī)師,那么這個痛失所愛是他人生中的成功還是失敗呢?某企業(yè)家發(fā)達了做慈善回饋故鄉(xiāng),給父老鄉(xiāng)親每家蓋一棟房子,結果造成了大量紛爭諍訟,導致有些曾經(jīng)貧困卻不失恩愛的人家甚至鬧到大打出手妻離子散,那么這個慈善是成功還是失敗呢?
咨詢師們常常有一個錯覺,就是從咨詢開始,來訪者的好運厄運都是和自己的咨詢有關的了,甚至來訪者的“運勢”已經(jīng)變成了咨詢師心目中對自己實力的考試卷。這個普遍的錯覺其實有點好笑,因為它其實只是一個我們心中可愛稚童的夸大幻想。實際上,對來訪者來說,心理咨詢只是他生活大海中匯入的一條小溪,而我們咨詢師只是這條小溪里面匯入的一股時清時濁的小水流。即便來訪者“療愈”了,我們的貢獻也不過是拔蘿卜的小老鼠的那份貢獻;甚至有些時候我們連那只老鼠都不是,來訪者“變好了”,只不過是因為他開始談戀愛了或是她深惡痛絕的婆婆死了而已。說到底,咨詢中究竟哪一次算是真正的“成功”,瞎子摸象的我們其實是無法看明白的。真正的成功也許只有一個,就是無論我們孑然一身還是身處關系、身處江湖,都能步步帶著覺察,步步朝向更大的慈悲和智慧轉(zhuǎn)化。
但這人人都懂的大道理,一旦涉及到自戀就會變得眼高手低。即使對于正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我來說,也并不比任何讀者更容易一點。但沒關系,我們可以互相提醒。畢竟,自戀情結,是我們每個人永恒的功課,只要一直不忘朝向自他的覺察,做到哪兒就算哪兒吧。
Part 02
臨床實操中的一些典型困境
一、意象工作的幾個難點
對意象對話流派的咨詢師來說,意象是我們工作的核心媒介。因此,這個話題將從意象展開。對我們初學者來說,用意象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不到意象、意象奔逸性涌現(xiàn)、意象幻化無常、意象固著與意象故事死循環(huán),這些都不時讓我們感到困擾。
如果我們把上述這些情況都看作“意象”本身去領會,我們的困局就可能迎刃而解了。有時候困境只是因為,我們誤以為只有以“意象之相”出現(xiàn)的是意象,而忽略了那些不以“意象之相”出現(xiàn)的意象。
例如:“看不到意象”這個意象,可能正在努力告訴我們——“雖然我此刻很想了解自己,但我目前一下還做不到”、“我在你面前還沒有那么安全”、“我還沒有準備好一下子看見心靈深處的自己,我怕我可能會被嚇著”、“哦,我看到了,原來我的某些部分是這樣躲避著、不被看見或沒有存在感”,等等。
意象奔逸性涌現(xiàn),可能正在努力告訴我們——“我正在被一大堆念頭所占據(jù)著”、“我內(nèi)心一片混亂”、“我實在太焦慮了”、“我想一下子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我真的做不到啊”、“我目前這種情緒和一大堆事件都有關聯(lián)”、“我真的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緒”、“我想說一個謊來自欺欺人但是簡直一下子都不知道該編哪一個謊話才站得住腳”、“等一等等一等,請耐心點對我,我不是不配合,我正在盡最大努力找問題哈”,等等。
意象幻化無常,可能正在努力告訴我們——“看,我的人生就是這樣變幻莫測啊”、“我拿不準自己到底是誰”、“我的情緒不穩(wěn)定”、“我好想抓住點什么,可是為什么我什么都抓不住呢?”、“這一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我該相信哪一個?”,等等。
意象固著與意象故事的死循環(huán),可能正在努力告訴我們——“你瞧,這就是我命運腳本中的一幕”、“我好絕望,我簡直沒救了”、“嘿嘿,你也拿我沒辦法,你以為你能擺治我,實際上我在擺治你,還是我說了算”、“是你逼我的啊,我怕被你拋棄才配合你假裝好轉(zhuǎn)的,但其實我們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不許你改變我!你為什么還不放過我呢?”、“等等我啊,我也很想改變,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我們還沒看清”、“我不改變是因為你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我必須等到那個人來我才愿意好起來”、“如果改變了,那些好處就沒了,我該怎么應付接下來的人生?不行,先這樣吧”、“這是我的命運,我要對家族或某某忠誠”,等等。
總結:當我們把“來訪者如何呈現(xiàn)意象”也作為一個“意象”去觀察,我們就會聽到一些無意識的吶喊。意象其實無時無處不在——只不過,有時候,它顯出“意象”的樣子,有時候,它顯出“我出意象很困難”的樣子。
二、咨詢關系的幾個難點
雖然理念和技術很難達成一致,但所有臨床心理咨詢流派都有一個不爭的共識——咨訪關系是咨詢能夠產(chǎn)生效用的地基。因此,咨訪關系的建立、修復、維持和鞏固是貫穿咨詢始終的議題。
毫無疑問,在咨訪關系中,困境也會不時顯露。除了“阻抗”之外,常見的難點還有試探與考驗、融合式期待、配合咨詢師的期待的假性成長、解離中的攻擊與失憶等。
1
●
對咨詢師的試探與考驗
對咨詢師底線的試探和對咨詢師能力與愛心的考驗,常常在確定締結咨詢關系不久就開始了。這是因為來訪者在把自己的傷口向你打開之前,會本能地想要確定他不會所托非人。誰都知道,幾乎每個人都可以毫無困難地向一個充滿善意的人展露欣賞和關懷,而一旦這些“欣賞你、喜歡你”的人們看到你的惡意、丑陋和瘋狂,他們幾乎都會馬上逃之夭夭或是以牙還牙。所有的來訪者都明白這一點,在他們的過往,有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經(jīng)驗,以及這些經(jīng)驗留給他們的痛苦烙印。他怎么知道你和那些虛偽而膚淺的人們是不同的呢?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向你露出一點他的惡意、丑陋和瘋狂,如果你紋絲不動,他就會再多加一點試探,直到他感受到已經(jīng)到了你能夠容忍的邊緣。這時候,如果你還能帶著一如既往的態(tài)度留在他身邊,他才能感到踏實一點,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容量可以到多大,這樣他就感覺自己可以掌握在你這里暴露多少他的陰暗面而不會被你打擊報復,這樣,他在這份先天不利的關系中就獲得了最基本的主動權和掌控感——畢竟,每個傷口都是他私密而脆弱的痛處,如果咨詢師有一天用這些軟肋來脅迫或打擊他,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當咨詢師通過了愛心這道關口,他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安全感,此時他已經(jīng)開始準備對你打開舊傷口了。這是令任何正常人都會感到恐慌的情境——如果你是一個馬上要上手術臺的人,你覺得一個非常有愛心的醫(yī)生就足夠了嗎?當然不會,你的醫(yī)生還需要有足夠精湛的專業(yè)技能。所以,試探還要進入第二關,他會給你拋出一些困難讓你解決:有時候他會顯得非常懂事或理智化,看你能否有手段來挖出他真實的想法,有時候他制造一些謊言看你能否識別,有時候他夸獎你、威脅你或是向你展示受害的傷痕看你的弱點在哪里、你是否能夠被他玩得團團轉(zhuǎn),有時候他也會直接暴露一些不會怕你泄露出去的創(chuàng)傷事件,來體驗體驗你的功夫如何,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有的來訪者會一道一道關卡讓你過,有的來訪者會兩道關卡一起設置給你。但不管怎樣,通過兩道試探以后,他已經(jīng)對你作為一個人的性情、反應模式、功力和局限有了直覺性的大致了解。此刻,他才會感到真正足以咨詢的時候開始了。
當我們遭遇這些“摸底考試”的時候,不僅是我們建立安全和信任的好時機,也正是我們“反摸底”的好時機——這個階段也是對他進行心理與人格評估、發(fā)現(xiàn)他的情結與應對模式的絕好機會——畢竟,當他把護心鏡擋在何處,那背后就正好是他的要害之處。當我們不動聲色地對這些都了然于心,以后真正的深入與轉(zhuǎn)化階段就會變得容易許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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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式期待
這也是一個很常見的困難階段,尤其是面對自戀型人格傾向的來訪者更是如此。在這個階段,好不容易信任關系穩(wěn)定建立了,但來訪者一下子退行變成了嗷嗷待哺的嬰兒,充滿信賴地期待著咨詢師像共生期的好媽媽一樣,補償他嬰兒期的親媽沒能滿足到他的那些需求——全然的關注、全然的陪伴、全然的理解……而且還得是即刻的滿足,還應該是不用他說你就能明白的。
這樣的期待和理所應當感來自于母嬰共生期的體驗。這說明,來訪者在無意識中已經(jīng)開始像一個嬰兒那樣信賴你,把他自己全然地交給了你。
然而,很不幸的是,這份信賴和托付,在現(xiàn)實層面來說,是一個對咨詢師的艱巨考驗。畢竟,咨詢師不是他在共生期的親生母親,咨詢師不只是“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和他有著非常不同的見解、情感、行為、成長背景甚至價值觀的另一個人。在兩個不同的人之間,誤解是常態(tài),而理解卻需要很多條件和基礎。哪怕是一個非常訓練有素的咨詢師,即便他能夠更多地提起覺察、更長時間地保持覺察以及對來訪者的積極關注,他所能夠提供的精準共情也不可能總有,在一個咨詢時段里他的全神貫注也不可能是自始至終的,這就是一個凡人無可避免的局限。而這個現(xiàn)實的人類局限,對于自我功能完好或是正處于自我功能完好階段的來訪者來說,根本不成問題,因為他們有現(xiàn)實感和人際邊界,他們本來就默認應該是這樣。
然而,對一個退行到了心理共生期或是有自戀人格組織的來訪者來說,這個局限就變成了令他極度詛喪和忍無可忍的痛苦和干擾,他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好像和你在一起的世界徹頭徹尾都“搭不上”,他會感到說不出的困惑以及深深的失望,他體驗到被辜負、甚至被欺騙的感覺,很容易對咨詢師產(chǎn)生厭惡和怨恨。
對咨詢師來說,理解這個階段的來訪者發(fā)生了什么是至關重要的,否則,咨詢師就會漸漸地對他失去耐心和希望,而把他體驗為一個無法取悅的客戶、一個易激惹并且怎么都哄不好的孩子、一只四面八方都炸著刺的刺猬等。因為這一段時間里,他會顯得非常自我中心并且理所應當?shù)糜行┦ガF(xiàn)實感,咨詢師會體驗到持續(xù)的兩難壓力撲面而來——例如,他不斷告訴你說他期待你及時的共情和陪伴,但實際上你卻發(fā)現(xiàn)他真正期待的只是讓你全程聽他的獨白并喝彩;他不斷地表達他需要你,但你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根本不介意你的存在,他唯一介意的是你是不是時時刻刻關注著他、欣賞著他、惦記著他……你會感覺到你被來訪者物化成一個“乳房+馬桶”,感覺自己被毫無惻隱之心地利用、打壓、冤枉和貶低了,而他一直在你身上索要當年他親媽欠他的閻王債,你會很憤怒和絕望,等等。
一旦咨詢師出現(xiàn)上述感受,就需要找督導了,因為此刻,咨詢師和來訪者的自戀情結撞車了,于是,咨詢師忘記了這只是來訪者呈現(xiàn)的“癥狀”,而無意識中把它現(xiàn)實化、個人化,變成了針對自己個人的貶低和攻擊。
實際上,在這個階段,來訪者這類表現(xiàn)是非常正常的。因為在無意識中,此刻的他是把你體驗為與他一體的存在,就像母嬰/胎作為一體而存在一般,所以,他默認他的心念、情緒就應該是你的,就像心靈感應一樣。而當你只要一開口說話,他就發(fā)現(xiàn)你原來并沒有和他同頻,于是你說的任何話都成了噪音,擾亂了他那個“本來很圓滿的世界”里的聲音和感受。這時候咨詢師需要理解到:當你發(fā)出的聲音無法和他內(nèi)心的那個體驗一模一樣,這對他而言不但不是小事,而且還是一個致命打擊,因為你發(fā)出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我”的聲音,這就意味著,他的嬰兒全能幻想世界坍塌了——本來,在那個以他自己為中心的“圓滿具足”的世界里,他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意志。然而,現(xiàn)在他的伊甸園里突然闖入了一個“他者”,于是,他從此就不能再作為全知全能的中心而存在了,你等于殺死了作為“上帝”存在的他本身,而他基于自己意志所創(chuàng)造的整個“理想世界”都被你毀滅了。
我們的常識很容易把以上狀況當作“病態(tài)”。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嬰兒期經(jīng)歷過類似的“坍塌”,只是我們遺忘了。而成長性的深度退行,會讓這個嬰兒階段的感受再度浮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時候,請?zhí)嵝炎约?,這個表面上的關系危機,實際上是我們工作進階前暫時的黑暗。如果有合格的督導師幫助,這個時期將會很快度過;如果沒有督導資源,那么,能夠帶著在過去聯(lián)盟中培養(yǎng)起來的善意,穩(wěn)定地耐受下去也是勉強夠用的——說到底,這時候你反正只是一個他心理世界里的“它”、反正你怎么做都會被他體驗為嬰兒期經(jīng)歷的重演。這并不是他有意在針對你、貶低你、利用你——因為根本沒有“你”,這只是他一個人、一個孤獨世界里的獨角戲,而所謂“你”只是這出獨角戲里的一個道具、幻影。事實上,他能在你面前放心地“上演”,正是因為他對你懷有著一份原始的嬰兒般的真誠和信賴。不要被你的自戀暴怒驅(qū)使著去拋棄他或傷害他,睜大眼睛好好觀察,你可能會從人性層面對他的人格內(nèi)核產(chǎn)生某種深刻的共情和理解。
3
●
解 離
當咨詢步入一個更深的階段,隨著成長性退行的進一步加深,來訪者開始與原型能量接觸,或是開始深入家族情結議題,這個階段,我們幾乎都會遇到來訪者的解離。解離對咨訪關系來說非常棘手。因為,解離狀態(tài)下,自我功能這個“心理容器”暫時衰退或崩解了,一些早期創(chuàng)傷導致的“自體碎片”,會攜帶著我們早期的巨大焦慮自動化地“爆發(fā)”,由于這個“碎片”來自早期,因此會伴隨著不成熟的早期應對模式,例如分裂、木僵、戰(zhàn)斗、逃跑等(類似于動物的本能策略之戰(zhàn)斗、逃跑、裝死等)。由于這種狀態(tài)下的來訪者處于與他現(xiàn)實年齡與心智階段極其不匹配的低覺知、低意識水平,他往往會出現(xiàn)較為極端的情緒與行為失控,并且難以接受咨詢師的影響——因為早期的解離碎片,就好像一個已經(jīng)預先植入電腦的病毒程序,一旦現(xiàn)實中有類似的線索觸發(fā),這個病毒程序就會被激活并自動化運行,繼而占據(jù)主導,此時其它的正常程序就陷入了癱瘓。也就是說,一旦解離,自我功能就開始瓦解,現(xiàn)實感就開始脫落,來訪者就變身成為了一種“噩夢夢游者”的狀態(tài)。
對咨詢師來說,這是令人焦慮而無力的,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平常的有效工作方式頃刻間就令人費解地失效了,來訪者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被噩夢抓走了,繼而事態(tài)仿佛要嚴重到難以預測的程度。如果來訪者只是陷入木僵還好,我們還可以通過軀體工作慢慢地吃上力,幫助他和現(xiàn)實與自我重建連接;如果來訪者陷入激戰(zhàn)狀態(tài)就很麻煩,因為咨詢師此時無論如何回應,都會被來訪者體驗為“當年的迫害者”,而一切互動都會被體驗為過去創(chuàng)傷在此時此地的重演。在這種情況下,來訪者已經(jīng)與當下的實際情境斷裂了,他仿佛變成了一個無法溝通的瘋狂的“困獸”,本能地要把你抓進他的噩夢“泡泡”里和你魚死網(wǎng)破甚至同歸于盡。如果這個極端狀態(tài)無法在咨詢室里得到足夠好的緩解,那么來訪者回家以后還可能出現(xiàn)自毀,這才是更令人擔憂的咨詢危機。
如何才能把這種狀況在咨詢室里緩解呢?
——首先,我們需要轉(zhuǎn)變工作方式。
在意象對話基本理論中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人主要有三層認知行為反應系統(tǒng):最早期發(fā)展的是軀體與本能、低等情緒系統(tǒng),隨后發(fā)展的是意象與高級情緒系統(tǒng),最后發(fā)展的是理智與邏輯認知系統(tǒng)——這一系統(tǒng)一旦發(fā)展就開始逐漸占據(jù)主導成為意識的中心,而前兩套系統(tǒng)則被推入不同程度的無意識層后臺運作。
我們與一般情結工作的時候,多數(shù)都是從第二套系統(tǒng)(意象與高級情緒系統(tǒng))切入,與情結性的心理現(xiàn)實故事進行工作,接觸、面對、標定、表達和理解情緒,于是意象開始自發(fā)轉(zhuǎn)化,創(chuàng)傷故事演著演著就成了非創(chuàng)傷故事。但解離發(fā)生的時刻,后兩套系統(tǒng)(意象與邏輯)都失效了,只剩下最早期的軀體(感官知覺、本能、低等動物的基本情緒)系統(tǒng)占據(jù)主導,“程序記憶”就開始在當下自動運行。
“程序記憶”是身體的記憶,由“本能沖動”、“身體感知覺”和“原型性的生存應對策略”構成——這三部分是混沌一體、彼此無法區(qū)分的。程序性記憶總是和“應激反應”綁定,由于它的動力來自于生命的基本原始動力,因此強度極其巨大。一旦與過去“應激”經(jīng)歷相似的某些線索在當下被“識別”,個體就會立刻像一只警覺的低等動物一樣,由身體自發(fā)做出激烈的本能反應,以便在危機中不惜一切地捍衛(wèi)自己的生存。對恢復平常狀態(tài)的來訪者來說,這個自身的本能反應對他自己也是令人費解而尷尬的,但下一次一旦有類似線索觸發(fā),他還是會不假思索地做出這種“身不由己”的反應。許多研究都證實,程序記憶在嚴重創(chuàng)傷的形成和應對方面發(fā)揮了主導的作用(《創(chuàng)傷與記憶》,Peter A. Levine著)。
因此,我們的工作方式應該轉(zhuǎn)向軀體,這就是意象對話體系下的“軀體意象工作”內(nèi)容。由于篇幅限制,在此只能一筆帶過。由于解離可能在咨詢師毫無準備的時刻突然發(fā)生,為了對不了解軀體意象技術的咨詢師有所幫助,這里有兩個簡單、容易操作的小技術可以供各位在突發(fā)情況下參考應用:
A、用盡可能溫柔的態(tài)度與他保持目光連接——解離的時候來訪者掉進了另一個透明的、無助的時空世界,這種目光的連接可以幫助他與現(xiàn)實時空保持一個接觸,并在一定程度上在他那個無助的世界中安放一個友善的陪伴者,這個小資源的加入,將使得過去的創(chuàng)傷程序沒有完全地被重復和強化。
B、用盡可能輕柔、穩(wěn)定、溫暖的聲音和語調(diào),反復說一兩句簡單易懂的支持性的話。例如:“不怕,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在這兒陪你”、“呼吸”、“看著我的眼睛”、“你在堅持,很勇敢”、“雖然你這么難受,但你還能坐在這兒,真棒”、“摸摸你的臉/手,看,你還在這兒”等等——解離的時候,聲音就是來訪者的“世界氛圍”,而且是唯一可以直接穿透他那個“玻璃泡”中的現(xiàn)實媒介,記住,這個時刻要把他當作嬰兒甚至胎兒,溫暖而毫不急躁的態(tài)度和聲調(diào)會像一個安全的懷抱/羊水一般,給他在本能動物層的心理世界中帶來安全和被保護感。如果有條件,幫他找到一個能讓他的本能動物層感到放松和安撫的音樂,讓他回家以后能夠反復聽更好——這段音樂將成為一個替代性的好子宮/羊水,在沒有咨詢師支持的時候,繼續(xù)陪伴著他,并被他所獨自“占有”。
值得一提的是,在使用A、B的同時,咨詢師要保持穩(wěn)定而自然的呼吸,身體保持放松,避免多余或過大、過快的動作。除非在極其必要的時候(例如涉及到自傷、自殺風險),才可以握住來訪者的手或抱住他——但要考慮身體接觸被體驗為咨詢師侵犯他身體邊界的風險,尤其要考慮到,如果來訪者早期解離正好與身體被侵害有關,那么身體接觸也將有可能使得解離變得更為嚴重。
必須強調(diào)的是,“解離”背后是一個“創(chuàng)傷身體腳本”的死循環(huán)。即便我們在咨詢中通過軀體工作取得了一些進展,也會發(fā)現(xiàn)如何鞏固與遷移成果是一個困難,因為來訪者的“自我”明白了,但是尚未完全轉(zhuǎn)化的“解離碎片”依然停留在原來的程序記憶中,活在那個無限循環(huán)的噩夢里。所以咨詢師能記得“創(chuàng)傷已經(jīng)有了一定化解”,而來訪者卻“失憶”了。這個難點如何解決,以后機緣成熟再分享。
總結:解離有一系列自身特點,例如:噩夢在當下的活化、現(xiàn)實感的脫落、自我功能的崩解、早期應對的自動運行、與當前情境不匹配的極端情緒和行為,以及走不出去的死循環(huán)等。熟悉這些特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識別解離先兆,在來訪者突然變得易激惹但尚未完全解離時即刻干預,轉(zhuǎn)變工作方式,修復一息尚存的現(xiàn)實感和自我功能。例如切入軀體工作、音聲工作、保持目光的連接等。
顯而易見,此文的內(nèi)容對臨床實操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很多其它顯著的臨床困境未被提及,例如咨詢進程中的病態(tài)獲益、以“成長”為防御等。期待著諸位同行的交流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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