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色彩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成體系。當代國內藝術、設計、色彩等領域深受強調色彩科學認知的西方色彩學說、方法等的影響,而對于注重于色彩精神作用的中華色彩文化的觀念、成果等知之甚少,相關研究,尤其有影響的成果鮮見。中國色彩事業(yè)若想在世界色彩領域占有一席之地,不斷地研究、推介、傳承和運用本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色彩文化,就成為中國色彩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作為國內有影響力的色彩學術研究機構,北京服裝學院色彩中心官方公眾號(BIFTcolor)將一如既往地對此領域的最新學術研究、應用成果、專業(yè)活動等予以及時報道,推動國內傳統色彩文化的發(fā)展。
本文以文獻記載、遺存實物和現有研究成果以及專家訪談作為研究依據,重點對明清時期京繡色彩的發(fā)展文脈、藝術特點、歷史價值等予以了集中探討,并得出“五正色”、“金銀色”、“斑斕色”、“退暈色”、“對比色”等的五大設色特征結論,同時對其演化過程予以了一定探析。以期上述研究成果能夠為國內相關領域今后更好地弘揚光大“京繡”的色彩成就有所助益。
京繡是一種以北京地區(qū)為界域,以宮廷風格為特色,以宮廷繡、民間繡和戲曲繡為類型的傳統工藝美術總稱。目前,該刺繡不僅是北京地區(qū)傳統工藝美術——“燕京八絕”中的重要代表,而且還于2014年被列入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可見京繡是北京地區(qū),乃至中國傳統文化遺產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有著重要的研究和傳承,乃至實用價值。據筆者調研,目前學界尚無專文對京繡色彩特點做過系統探討。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主要散見于一些關于中國刺繡或京繡等的書籍或文章的撰述中,多為只言片語,未成體系。本文是以文獻記載、遺存實物和現有研究成果以及專家訪談為依據,力爭將散落于各種文獻、遺物、繪畫等里的與京繡色彩相關碎片化的資料加以梳理歸納,集合成章,形成系統,闡發(fā)己見。
就考古角度而言,京繡發(fā)源于先秦 ,興起于漢唐 , 發(fā)展于遼金元 , 成熟于明清。時至清末民初,京繡已經是與蘇繡、粵繡、湘繡、蜀繡等“四大名繡”相提并論。自遼代至清代,作為國都的北京一直都為全國的“刺繡中心”,因此對于集國內各地優(yōu)秀繡種色彩精粹為一體且有“國繡”之譽的“京繡”的設色風格、藝術特點、歷史貢獻等進行專題討論,別具意義。據筆者調研,目前學界尚無專文對北京地區(qū)明清時期刺繡色彩研究做過系統探討。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主要散見于一些關于中國刺繡史或京繡發(fā)展史等的書籍或文章的撰述中,未成體系。本文是以文獻記載、遺存實物和現有研究成果以及專家訪談為依據,力爭將散落于各種文獻、遺物、繪畫等里的與京繡色彩相關碎片化的資料加以梳理歸納,集合成章,形成系統。
鑒于明清因距今較近之故,與之相關的文獻堪稱宏富,如明清官方的檔案、京籍文人墨客以及國內外造訪者等的隨筆、雜錄、文集、小說等均可為本文提供繁多的學術研究素材。而故宮博物院、首都博物館、北京藝術博物館、十三陵明定陵、北京工藝美術館、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等國內外機構以及個人等收藏的大量實物遺作則提供了翔實的一手資料。另外,對中國刺繡,尤為京繡等有著深入研究的京內外專家學者也為本文給予了諸多賜教。上述研究依據之間的相互印證,為本文取得現階段的研究成果提供了有力保障。鑒于明清時期對于京繡最終形成以“正五色” 、“金銀色”、“ 退暈色”、“ 對比色”、“多彩(斑斕)色”為范式的色彩體系發(fā)揮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因此期待本文對此所做總結與判斷能夠為今后相關領域更好地弘揚光大京繡這一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尤其是其特色鮮明、內涵豐富的色彩成就有所助益。
明代是漢人重掌中國統治大權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1368年―1644年),永樂八年(1410年)起曾在京做過多年燕王的永樂皇帝朱棣將北京(京師)確定為明代新國都。明代京師的繁華景象,可以在明代精于繪畫的禮部侍郎翁正春所繪長達2182.6厘米的《皇都積勝圖》中一睹盛景。
就藝術風格而言,明代京繡色彩發(fā)展主要經歷了兩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一個是早期的“簡樸穩(wěn)重”風格時期(洪武-宣德 1368-1434年),另一個是中晚期的“繁復富麗”風格時期(正統-萬歷-崇禎:1435-1573-1644)。前者主要是受到明初統治者對于宋代理學倡導的“存天理,滅人欲”思想承襲的影響,因此不論是社會風氣還是造物、色彩等上均具有趙宋時代——“簡樸穩(wěn)重”的特點。而后者發(fā)展于商業(yè)昌盛、思想開發(fā)的社會背景下,因此“繁復富麗”就成為了明代中晚期造物及其色彩等的美學取向。
就色彩特點而言,經過自唐以來的發(fā)展,進入明代,特別是中晚期后,正五色、金銀色、退暈色、對比色、多彩色這五大京繡設色特點業(yè)已成形。金銀繡自唐代由中原核心區(qū)域傳入當時作為北方邊塞重鎮(zhèn)的幽州(北京)后便開始了長盛不衰的發(fā)展模式,到了“尚金”的遼金元時代更是得到快速發(fā)展,伴隨“宮廷繡”的興盛進入了金銀繡的黃金期,其流行盛況可以通過遼金元三代的文獻、遺物和畫作加以洞知。但是到了明代初期,奢華的金銀繡受到了尊奉宋代理學思想的朝廷的嚴格限制,并且如同宋代一樣對民間實施“禁金”政策。例如,《明史·輿服三》記載:“洪武五年 (1372 年),令民間婦人禮服惟紫絁,不用金繡”;在《大明律》中也有多處關于禁金繡的條例,如“婦女僭用金繡閃色衣服……事發(fā), 各問以應得之罪, 服飾器用等物并追入宮”和“庶民男女衣服并不得潛(僭)用金繡……金線妝飾?!泵鞒?,朝廷規(guī)定金繡只能夠應用在公服中,同時對品級也有著嚴格限定。據《明史·輿服三》記載:“四品以下,去掉金,用淺色絲線鑲邊?!痹偃?,《明實錄·命婦冠服摘錄》記載,洪武四年五月規(guī)定四品以上命婦可以使用金繡,而五品以下則不可:“第一品衣用金繡鳳文、霞帔用金珠翠粧飾、玉墜子、二品衣用金繡云肩大雜花、霞帔用金珠翠粧飾、金墜子、三品衣用金繡大雜花、霞帔用珠翠粧飾、金墜子、四品衣用金繡小雜花?!边M入明代中期以后,隨著奢華風氣的日漸興旺,金銀繡再度成為了京城上下競相施用的材料和工藝。例如,在明代中期朝廷刊行的《大明會典》中,總共出現了“金繡”35次。據萬歷41年刊行的《皇明典禮志》20卷·卷十八中載:“ 深青色霞帔上,施蹙金繡云霞翟文,钑花金墜子 ”和 “ 縁或紫或緑上施蹙金繡云霞翟文”等,借此規(guī)定不難看出較具立體感的蹙金繡是明代中晚期官服及其命婦衣冠中的常見金繡工藝類型。而在北京定陵出土的孝靖皇后的 “紅羅灑線繡平金彩繡百子衣”中,因為“用于官廷,故此大量使用金線,圓金線、平金繡的裝飾效果亮麗且富貴,來表現明代皇室專用的盤繡五爪金龍,對龍面、龍鱗、龍爪的處理,主要有蹙金、堆金和圈金三種應用方式 ?!鄙鲜鲫U述較好地解讀了該百子衣為何顯得如此富麗堂皇,氣勢不凡的原因。明代的金繡除了實物外,也可以在繪畫中一窺究竟。例如,在表現宮廷過年的《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一畫中,可以清晰觀察到于三個不同場景里出現的成化皇帝朱見深(1447~1487),身著三件不同的服色袍衣,并且在胸前部皆是裝飾著熠熠生輝的金繡團龍補,從一個側面見證了明代中期的金繡之盛。
作為封建等級社會的重要象征,代表尊卑的正色和間色在明代冠服中也是體現充分,京繡亦然。以明代歷任皇帝畫像所著繡補龍袍為例,總體均為黃色調,包括明黃、赭黃、金黃、淺黃等諸色。另外,文武百官補服的地料色都是按照其品級高低予以依循排列,如《明史·輿服三》記載:洪武二十四年和二十六年規(guī)定:文官一品為緋袍繡仙鶴,二品為緋袍繡錦雞,三品為緋袍繡孔雀,四品為緋袍繡云雁,五品為青袍繡白鷴,六品青袍繡鷺鷥,七品為青袍繡鸂氵鶒,八品為綠袍繡黃鸝,九品為綠袍繡鵪鶉。洪武二十三年規(guī)定:“官吏衣服、帳幔,不許用玄、黃、紫三色,并織繡龍鳳文,違者罪及染造之人”;“天順二年,定官民衣服不得用(織繡)蟒龍、飛魚、斗牛、大鵬、像生獅子、四寶相花、大西番蓮、大云花樣,并玄、黃、紫及玄色、黑、綠、柳黃、姜黃、明黃諸色?!泵鞔^續(xù)依循秦漢興起的“五德終始說” ,故在《明史·輿服三》中規(guī)定:“今國家承元之后,取法周、漢、唐、宋,服色所尚,于赤為宜。”于是赤色在明代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國祚之色?!睹魇贰ぽ浄芬?guī)定:皇帝視朝、降詔、四夷朝貢、外官朝覲等穿“絳(《注》曰:“今俗所謂大紅也。”)紗袍”?;实圪p賜給功臣最高級別的赤色袍服,因裝飾著四爪蟒紋而被稱作“大紅蟒”。再如,從一至四品的文武高官的服色規(guī)定為“緋”,在清代段玉裁所做《說文解字注》中將該色定義為“帛赤色也” 。
《周禮·考工記·畫繢》曰:“五采備,謂之繡?!闭f明,古人認為刺繡這門工藝品需要具備五彩 。設色豐富和對比鮮明,向來都是京繡這門繡種自唐代以來形成的最為顯著的標簽之一。例如,《清稗類鈔·工藝類》謂:“同、光間,首推京繡……五彩尤精”;“京銹……一般配色多用五彩 。”時至明代,重要地是盛行“繁復”、“妍麗”之風的中晚期,五彩絢麗和對比鮮明成為了這個時期京繡最流行的設色范式。例如,《明史·輿服三》規(guī)定:“入朝參見的人員,一年四季一概穿彩色衣服,不許穿純素色。”再如,在帝王賞賜的大紅蟒袍、文武百官的補服和“應景補子”,以及萬歷皇帝定陵出土的實物繡品遺品中都將明代京繡具有“五彩”、“對比”之設色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在此無須贅述。例如在明代遺存的《張居正蟒服像》中,萬歷年間的朝廷重臣——張居正所著袍服即為賜袍中最高級別的“大紅坐蟒服”。該蟒服在色彩應用上的最大看點就是藍綠蟒紋與紅袍地色形成了大面積的冷暖對比,使得整個蟒服充滿了強烈的視覺張力,盤踞紅袍的龍蟒仿佛有一股意欲破衣而出的磅礴之勢。而孝靖皇后的 《紅羅灑線繡平金彩繡百子衣》則被業(yè)界普遍稱贊為是明代宮內刺繡而成的國寶級繡品。不過遺憾地是,該衣出土時已經有所較大損壞,顏色幾乎褪色或變色為暗駝色。目前,首都博物館展示藏品僅為該百子衣遺物的復原品。經過專業(yè)設備的測試和專家的鑒定后發(fā)現,該百子衣在在大紅紗羅地料上,不單運用了赤捻金線,而且是“以紅、藍、綠、黃、白等二十余種正間色為主,包括朱紅、棗紅、木紅、水紅、粉紅、淺藍、普藍、藏青、艾綠、黃綠、茶綠、孔雀綠、中黃、駝黃、秋緗、駝灰淺褐、月白、肉色、牙白等絲線 ?!比绱素S富的色彩應用,為我們充分展示了明代宮廷刺繡擁有高超的色彩駕馭能力,而以正色與間色作為選色原則也顯示了該衣設計者對傳統色彩操作規(guī)制的諳熟。圖1
圖1明孝靖皇后 “紅羅灑線繡地盤金彩繡百子衣”
(復原品)
明代京繡色彩之豐富,本質上歸功于明代染織行業(yè)既能夠全面地繼承以往數千年中國古代染色技藝成就,又能夠勇于探索和積極創(chuàng)新。“明代,染色技術和選用染料都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常用染色植物的種類已增加到幾十種,使植物色彩的色譜衍生得更為廣泛 ?!泵髂┏绲澞觊g刊發(fā)的《天工開物》是佐證其染色技藝取得卓越成就的一部重要文獻。宋應星在“彰施”一章中,專門對明代的染色材料、方法、色名進行了系統概述,這也是中國古代染色史上第一部系統詳解植物染色原理、規(guī)律的論著,對于推動、普及以植物染色為主的中國傳統紡織色彩發(fā)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該章共計記錄了25種顏色的染色方法。按照《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論及色名所做統計,明代染色常用染色顏色的數量有68種之多 ,其中包括了《天工開物》中尚未涉及到的諸多顏色,如暗紅、西洋紅、朱紅、鮮紅、柳黃、明黃、赭黃、牙黃、谷黃、米黃、沉香、秋色、柳綠、墨綠、砂綠、大綠、寶藍、石藍、砂藍、蔥藍、湖色、蛋青、淡青、包頭青、石青、真青茄花色、醬色、古銅、棕色、 豆色、沉香色、鼠色、茶褐色、黑青、草白、蔥白、銀色、玉色、蘆花色、西洋白等。另據《中國工藝美術史》介紹,明代染色分工細致,如藍坊專染天青、 淡青、 月白等;紅坊專染大紅、 桃紅等;雜色坊專染黃、綠、黑、紫、古銅、水墨、血牙、駝絨 蝦青、佛西金等 。據《大明會典》卷之三十·庫藏一·內府庫在“顏料”一節(jié)中記載了朝廷自明正統元年起庫存染色原料的情況:“烏梅,三萬九千三百九斤一兩。靛花,二萬九十斤五兩。黃丹,四萬二千斤。紫草、一千四百斤?;被?,七萬斤。藍靛,三萬一千斤。五倍子,三千五百斤。紅花,三萬斤。綠礬,一萬五千斤。明礬、四萬二百斤?!睉撜f,該檔案真實地揭示了明代朝廷染色的基本特點以及主要的色彩趨勢。
明代中后期的宮廷,包括民間高檔繡品中為了追求奢華效果,還常常在刺繡里大量添加孔雀羽毛、珍珠、珊瑚、松石等。這些珍奇貴重材料與金銀、彩絲的結合也使得明代刺繡的設色要顯得比以往歷代更加五彩繽紛,質感更加豐富多彩,風格更加奢華富貴。例如,被后世賦予其“明代繡品瑰寶”的《紅羅灑線繡平金彩繡百子衣》就使用了富于色光變幻的孔雀羽線等。據悉,定陵萬歷墓中還曾出土過一件主要是由由孔雀羽毛繡制的龍袍。明代刺繡應用材料之廣,色彩之斑斕,工藝之精絕,憑借其宮廷遺作畢現無余。
在京繡長期色彩演變過程中,退暈繡法向來都是作用重要。起源于南北朝,興起于唐代,發(fā)展于遼金元的“三藍繡”到了明代又是有了新發(fā)展。從實物考據來看,在目前國內外收藏的各種類型的明代京繡中,由“三藍繡”而成的退暈遺品都是不勝枚舉。在1958年北京定陵萬歷墓出土的多件繡件中均出現了三藍繡,如“紅羅灑線繡平金彩繡百子衣”、“ 紅素羅繡龍火二章蔽膝”等。再如,在《張居正蟒服像》身穿的“坐蟒”補子里,三藍繡的設色用法和繡法也是一目了然。以上事例足以證明三藍繡是明代京繡中非常重要的設色范式之一。
清代是繼遼金元后,又一個少數民族統一中國的封建王朝(1644—1911年)。明代時,北京地區(qū)的刺繡早已經發(fā)展成為了一門較其成熟的產業(yè),并在擁有龐大市場和高超技藝等的基礎上,滿清從朝廷到民間借“全國刺繡中心”之地利,一方面將歷代工藝精粹集為一體,另一方面吸引或征召了全國各地的刺繡高手薈萃京城,獻藝或授徒,也為京繡此時成為全國優(yōu)秀繡種的集大成者創(chuàng)造了條件。到了清代中期的“乾隆年間,無論宮闈民間,衣著服用皆喜刺繡,花樣新奇,色彩鮮艷,美觀絕倫 ”,中國古代刺繡進入歷史上最為輝煌燦爛的時代。到了清末,伴隨著“京繡”一詞的應運而生和蜚聲中外,北京地區(qū)的刺繡完成了從風格、紋樣、色彩到工藝、材質、種類全方位的體系建構,至此以獨立的繡種身份與蘇繡、粵繡等繡種爭奇斗艷,各展其美。濃厚的宮廷風格和兼容并蓄的設色特點,使得京繡在與其他繡種的競爭中逐漸顯露出惟我獨尊的“國繡”氣質,也令業(yè)界從此刮目相看。目前本文查閱到 “京繡”一詞的最早文本記載出自于清末民初學者所撰的《清續(xù)文獻通考》和《清稗類鈔》兩冊。劉錦藻的《清續(xù)文獻通考》載:“刺繡品絲帶絲線等均為我國家庭工業(yè)。刺繡品有京繡、蘇繡、廣繡、湖繡,凡此皆為絲線業(yè)發(fā)達之區(qū)?!倍扃娴摹肚灏揞愨n·工藝類》謂:“同、光間,首推京繡?!?在上述文獻中,“京繡”不單是與那些早已蜚聲中外的“四大名繡”并為一談,且在排序上也是名列諸繡之首,京繡于清末民初在國內刺繡領域的顯赫地位,茲此可見一斑。
自明代中晚期后,以金銀色、正五色、退暈色、對比色、多彩色為顯著特征的京繡設色體系及其美學風格由明入清,尤為乾隆時期以后已經是基本定型,達到鼎盛。概括起來,京繡色彩風格于清代的最終形成主要是受到兩大因素的深刻影響:一是以五色學說為代表的中原傳統色彩文化觀念,另一是自遼(女真)、金(契丹)、元(蒙古)、清(滿人)隨其帶到京城的各種游牧或漁獵民族的色彩習俗。在美國史學家魏特夫和中國學者馮家升合著的《中國社會史:遼》一書中提出了“征服王朝”(Dynasties of Conquest)的新觀念,即通過抵制(保持本民族的文化屬性)與吸收漢文化(儒家文化)兼顧方式,而謀求鞏固其統治地位的一種王朝模式。而遼、金、元、清這四個先后入主中原,并于北京建立統治中心的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均被該書作者認定為是此類王朝的典范,由此導致了京繡設色具有一種“既行漢法,又存國俗”的“混搭”特色。正面意義地說,是中華民族大融合的結晶。在京繡幾個標志性的色彩應用范式中,“正五色”代表著漢人儒家思想,“金銀色”代表著蒙人等的文化傳統,“三藍色”則代表著旗人的民族風俗,而“對比色”和“五彩色”等則是生活在華夏大地上的各個民族皆為偏好的設色類型??傊?,經過長期融合后,這些京繡色彩組合范式形成了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借鑒,一并運用的色彩共同體。以“正五色”為例,該色彩觀念是典型的中原文化使然,不過滿清接受漢族衣冠等級制度后,迅速成為該觀念的積極擁護者和堅定的踐行者,甚至發(fā)展到了空前絕后的地步?!短斐鹿凇芬粫闹骶巼烙孪壬邮鼙疚脑L談時指出:滿清“宮廷皇家服飾色彩規(guī)定嚴格,因為是等級社會,區(qū)分等級有很多標準,包括了顏色、紋樣、形制、事物、材質五個方面,而顏色是當中最重要的標準?!奔词故窃跐M清皇族內部,其色彩應用也是尊卑分明,不得僭越。例如,皇帝、皇后和皇太后的服色為明黃,皇子、后妃為金黃色,嬪、皇子福晉、親王福晉以下為香色,親王、郡王為藍或石青等顏色。在 《清史稿·輿服制》” 中規(guī)定,皇帝的“袞服,色用石青,繡五爪正面金龍四團,兩肩前后各一;龍袍,色用明黃。領、袖俱石青,片金緣。繡文金龍九。列十二章,間以五色云?!痹偃?,清宮的《欽定皇朝禮器圖示》里的彩繪本圖解以及大量清宮遺留實物等都是滿清尊循漢族色彩遺規(guī)的確證,也是研究京繡多元文化融合的詳實史料。
自唐代起,由西域舶來的金銀色始終都是北京地區(qū),特別是作為遼金元明清五代“宮廷繡”用色、材質和施繡的重中之重,大量地使用昂貴的金銀捻線也是該繡有別于大部分民間刺繡的顯著符號。從歷史上看,元蒙人對于金銀的喜好與狂熱程度遠勝過于其他民族,為京繡的金繡屬性和宮廷繡標志奠定了最為穩(wěn)固的基礎。不過到了清代,尤為是在盛行奢華、繁縟、浮夸之風的乾隆年間,金光閃耀幾乎就是此時宮廷繡的代名詞。事實上,不僅僅是刺繡如此,乾隆時期的景泰藍、緙絲 、錦緞等均具有類似的色彩特色,而且深刻地影響了京繡色彩的發(fā)展方向及其風格形成,如《清續(xù)文獻通考》謂:“北京之金絨繡尤為著名”。清代各類文獻對于北京地區(qū)流行金銀繡的記載猶豐,如《紅樓夢》中多處出現了對金繡的描寫情節(jié)。第十八回:“一隊隊過完,后面方是八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第四十五回:“黛玉看脫了蓑衣,……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四十九回:“ 只見他(史湘云)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等不一而足。再據《舊京瑣記》記載:“金繡淺色之衣,唯新嫁娘或閨秀服之。旗、漢裝無不綁腿者,其帶則平金繡花,爭奇斗靡。”在清人賈勛所賦“京師樂府詞”中,也有 “繡金鉤 ,平金袋”之名句。由于京繡注重金繡的運用且市場需求大,所以在北京地區(qū)的繡行內專門有“金活”與“絨活”的分工,并且遵守“繡金不繡絨,繡絨不繡金”的業(yè)界行規(guī)。圖2
圖2 清代平金滿繡云龍紋袍(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清代京繡另外兩個顯著設色特點,即“五彩色”和 “對比色”的構成形式。不妨說,這兩種設色貫穿于京繡發(fā)展的各個歷史階段,在繁縟風格盛行的乾隆時期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之境。在滿清輿服典章規(guī)定中,只低于冕服、朝服等級的龍袍,也稱“龍袍”是“斑斕色”與 “對比色”構成最為當仁不讓的釋義者。以愛爾蘭切斯特博物館收藏的光緒刺繡龍袍(編號C1056)為例,共計使用了51種不同顏色匹配而成,色彩之絢爛,對比之鮮明,都是一覽無余(圖3),同時又不乏雍容莊重之感,成為今天我們認識清代相應設色范式特點的范本。如同明代一樣,清代京繡色彩的豐富多彩,主要得益于染色技藝的高度發(fā)達。清代紡織學者王業(yè)宏 根據對乾隆十九年(1754年)至乾隆四十年間“染作”檔案所做查閱后,歸納出清宮常用顏色有40種及其分為六大色系,這些顏色基本與本文制定的《京繡傳統常用色譜》頗為接近。其中,藍色系包括魚白色、玉色、月白色、深藍、寶藍、石青色、紅青色、元青色等8色;黃色系包括明黃色、金黃色、杏黃、柿黃、生沉香色、麥黃、葵黃、秋香色、醬色、古銅、米色、駝色等12色;綠色系包括松綠、深官綠、黃官綠、官綠、瓜皮綠、水綠、砂綠、豆綠等8色;紫色系包括藕荷、深藕荷、鐵紫真紫、紫紅色、青蓮等5色;紅色系包括紅色、水紅、桃紅、大紅、魚紅色等5色;其他顏色包括灰色、墨色等2色。在乾隆二十三年織染局《銷算》中則記載了當年染色絲線的購置或儲存數量:“大紅繡紕五斤、桃紅繡紕4斤、水紅繡紕三斤;官綠繡紕4斤、松綠繡紕四斤、沙綠 繡紕三斤、水綠繡紕二斤、瓜皮綠繡紕二 斤;石青繡紕二斤、寶藍繡紕二斤、淺藍 繡紕二斤、魚白繡紕二斤;真紫繡紕二斤、深藕色繡紕二斤、藕荷紫繡紕二斤;金黃色繡紕二斤、杏黃繡紕二斤、明 黃色繡紕四斤;白色繡紕二斤?!痹摍n案對于宮廷繡設色的研究價值有三:一是窺見到當時宮廷繡在顏色上的總特點,二是洞悉清宮內部對于刺繡色名的叫法,三是知曉乾隆中期的色彩搭配規(guī)律。與宮廷繡相比,清代北京地區(qū)民間繡、戲曲繡在色彩斑斕以及對比色的應用上也各盡其趣,在對比色上最為特色突出。整體審視的話,清代宮廷繡在該色彩范式上更加注重顏色數量的豐富性以及“變化中求統一”的特點,因此盡管用色繁復,然而始終能夠做到和諧有序,格調高雅,端莊持重。相反。民間繡,特別是戲曲繡為了追求舞臺效果以及節(jié)省制作成本,所以更加側重于色彩的強烈與鮮明,而十靠十蟒則為戲衣繡中“多彩色”與“對比色”設色特點的集中表現。圖4
圖 3光緒杏黃緞地繡云蝠團壽字龍袍
愛爾蘭切斯特博物館藏
圖4 斑斕絢麗的戲衣繡色彩陳申收藏
與追求喜慶愉悅和斑斕絢麗設色相悖的是,以素雅著稱的“三藍繡”經過自唐以來在北京地區(qū)的漫長發(fā)展,時至清代儼然成為了京繡退暈構成中的絕對主角?!兜老桃詠沓半s記》中對該配色的評介簡短而有力:“此最素?!北本┑貐^(qū)刺繡運用的三藍繡盡管歷史久遠,但是最終能夠演化成為京繡用色的典范之一,主要得益于遼金元清這些游牧或漁獵民族統治者對于藍色的高度崇尚,到了滿清時更是將藍色和三藍繡推向了歷史巔峰。換言之,以“三藍繡”為代表的藍色調于清代受到了滿漢兩族的共同喜好,事實上是少數民族文化對于漢民族文化反向輸出的產物。不妨說,大多數京繡都會應用三藍繡這種設色形式,有些繡品,如清華大學博物館收藏的《湖藍綢地戧針繡蝶戀花裙門》還是由全部三藍繡制作而成的清代樣本。故宮織繡專家章新在論及滿人服色嗜好文章里提及:“滿洲人有一種特別的服色‘三藍’,即衣料上的主要紋飾如云蝠等,甚至是緣飾外的所有紋飾和地子都以藍色為主,這是非常有清代特色的一種裝飾風格 。”滿人自古“尚藍”傳統在宮廷衣冠制度中也是體現充分,如“藍色系用料便有石青色、元青色、石藍色、紗藍色、翠藍色等多種色調,反映了當時清王朝上層階級對藍青色系的喜好 。”雖說該種設色被叫做“三藍繡”,其實在色彩組合數量的選擇上則是非常自由,極致者可由15個色階精致繡成構成。例如,清帝龍袍海水江崖紋中的三藍繡通常是采用9個深淺不一的藍色層次,而戲衣繡里的三藍繡一般多為三個色階搭配。三藍繡在清代中晚期受到的歡迎程度,在許多清代文獻、小說和游記里的記錄或描述中可以一探究竟。例如,嘉慶時期的京籍作者文康以清代著名京案為主題和使用北京方言寫作的通俗小說《兒女英雄傳》中,多次描繪到了三藍繡,如“天青緞子繡三藍花兒的緊身兒”等 。與宮繡和戲曲繡的色彩比較,除了富貴家庭外,民間刺繡的色彩不像宮繡和戲曲繡那樣強調色彩應用的規(guī)范性與華貴感,更多是以追求吉祥喜慶和賞心悅目為目的,因此在色彩運用與選擇上更加不拘一格,由此也極大地拓展了京繡的用色界域。在三藍繡基礎上,三紅繡、三綠色、三墨繡(水墨繡)等均是清代京繡中屢見不鮮的退暈色彩形式。圖1、3、5
圖5清代三藍繡牡丹盤金繡壽鶴紋桌圍
英國倫敦V&A博物館藏
清代刺繡色彩之發(fā)展,不但訴諸于了龐雜的繡品,而且到了清末開始還見諸于了文本的撰述,這也是清代要較其他朝代刺繡而言取得的新成就。作為女刺繡家的丁佩在其撰寫的《繡譜》和沈壽在其口述的《雪宦繡譜》中均對刺繡的色彩進行了專題介紹,為后人能夠認識清代刺繡領域的各種色名叫法、搭配特點、材料來源、染色方式等提供了便利。至此,徹底改變了以往刺繡業(yè)內 “習之無得者不能言,言之無序者不能記 ”的狀況。于時間上講,1821年(道光元年)面世的《繡譜》是中國古代刺繡色彩理論的開山之作。丁佩在第四章 “辨色”中,將清代或蘇繡中流行的顏色劃分為17種常用色,并對其名稱、分類、特點和配色關系等做了精彩釋解。以紅色為例:“顏色中之極絢爛者,紅是也,極貴重者,亦惟紅。萬綠叢中一點紅,能令諸色增麗。亦惟此色先褪,便覺全幅黯淡無神。況學繡必從花卉入手,此色尤宜多備。自大紅至極淺之色,幾與白相類者,可分作九種。大紅可當朱砂,次則可當洋紅燕支,又其次則粉紅也。由深而淺,由淺而白,亦猶畫家之渲染耳。朱與紅有別,今則悉呼為紅、故不另判一色矣 ?!北疚膶Χ∨?7種顏色按照常用色系進行了重新劃分,大致將其分為八類,共計32色:紅色系包括大紅、洋紅、胭脂(燕支)、粉紅、肉色、牙色、醤色等7色;綠色系包括油綠、蔥綠、草綠、淺綠等4色;黃色系包括括金、金黃、赭、淡黃、韭黃、藤黃、香色等7色;藍色系包括花青、 湖色、淺藍、月白、天青、深藍等6色;紫色系包括紫、藕色、青等蓮等3色;灰色系包括灰色、銀等2色;白色系包括白色1 色;黑色系包括黑、墨等2色。同時在其他章節(jié)中也是多次論及色彩內容。
1918年(民國六年),沈壽口述和張謇撰稿的《雪宦繡譜》刊印。沈壽在該書第四章《繡要》的 “配色 ”一節(jié)中,對清代常用繡線顏色的分類及其搭配關系進行了論說。關于顏色的分類,她通過文字與表格兩種形式予以了不同的歸納,兵結合數字,揭示出每個色調的演化程序:第一種為“七色調分類式”:“今所用之色,大別七為紅、黃、青、綠、紫、黑、白。析之則每色之中深淺濃淡各有十余色至ニ 十余色之多,又析之則每色之極淡者皆可與白相接,雖百數十色不能盎也”;第二種為“十色調分類式”,即以中國傳統“五行五色學說”中的“正五色”與“間五色”為依據,借助現代表格形式對各類傳統草木染而來的顏色進行了總結,展現了演化規(guī)律:“右凡為色八十有八,其因染而別者,凡七百四十有五?!迸c此同時,在此節(jié)中沈壽還論及了京繡色彩標識之一的“三藍色”。她結合針法對該繡法進行了析解:“若普通品之用全三藍者,由三四色至十余色,于藍之中分深淺濃淡之差,可與和者惟黑白二色,繡之粗者,但三四色,用齊針已足。漸精則色漸多,須用齊針、單套針二法?!睍羞€對金繡的起源和明清宮廷繡中常用的孔雀羽毛線(圖6)做了介紹:“金銀線制于回人”和“又有孔雀線,熣燦可愛,翎羽中不可少也?!睆纳驂凵鲜鲇^點中不難看出,這位名噪一時的女刺繡家在色彩上,既熟稔于傳統觀念之規(guī)又掌握于現代理論之髓,同時既深諳于材料技藝之妙又精通于刺繡設色之道。
丁佩的《繡譜》和沈壽的《雪宦繡譜》里面提及的色彩內容盡管不是針對京繡,然而二者對傳統刺繡色名以及傳統刺繡配色特點給予的精辟論述,至今依舊是學界研究民國之前中國傳統刺繡色彩的寶貴資料,也是探析清代京繡色彩特點等的間接證據。例如,丁佩于《繡譜》中所談及的 “ 平金”、“ 鎖金”、“ 三藍繡”、“水墨繡”等,沈壽涉及的“五色學說”、“金銀繡”和“三藍繡”等內容都是與京繡色彩特點是一致的。所以說,不論是沈壽的《雪宦繡譜》還是丁佩的《繡譜》都對研究京繡傳統色彩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和指導意義。
圖6 孔雀羽穿珠彩繡云龍紋龍袍
故宮博物院藏
經過數千年發(fā)展而來的京繡色彩,在特定歷史背景、政治制度、文化觀念、經濟狀態(tài)、民族習俗、技術發(fā)展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下,時至明清時代已經建構了完善的色彩應用體系,其輝煌成就早已在中華傳統色彩文化寶庫中占據著一席之地。只是因為以往學界與業(yè)界對其的研究、推廣更多側重于工藝層面,因此使其色彩價值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從某種角度而言,對于自遼代至清代一直為中國“刺繡中心”和有著“國繡”之譽的京繡色彩所做研究,實則就是對中華刺繡色彩文化總體特征進行的一種有益探析。
本文經過對明清京繡色彩發(fā)展歷程、藝術特色、歷史貢獻、生發(fā)背景等的全面梳理,歸結出其擁有的“正五色”、“金銀色”、“退暈色”、“對比色”、“多彩(斑斕)色”等五大個性鮮明的設色特征。當正五色的尊貴,金銀色的璀璨,退暈色的雅致,對比色的妍麗,斑斕色的絢爛融進到一件件精美絕倫的明清京繡時,就會充分彰顯出作為“一國之都”刺繡的歷史、文化、藝術和色彩價值。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去審視,作為京繡及其色彩定型期的明清時代都是最值探究。
1.(清)丁佩.繡譜〔M〕.北京:中華書局,2012(1).
2.(清)沈壽口述,張謇,梗紀朋 譯注.雪宦繡譜〔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7(2).
3.(清)趙爾巽.清史稿.卷一百二.志七十七 輿服一和卷一百三.志七十八輿服二.
4.王亞蓉.中國刺繡[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8.
5.田自秉.中國工藝美術史〔M〕.北京:東方出版中心, 2012(04).
本文為2017年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
《北京地區(qū)傳統色彩體系、數據庫建構及其設計應用研究》
(編號:17YTA002)
階段性研究成果
發(fā)表于《2020年中國傳統色彩年會論文集》
原文標題:
《錦繡組綺,“色”絕天下
——明清時期的京繡色彩發(fā)展及特點之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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