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第647期
【冰點】:即使是奧斯維辛也扼殺不掉
林達
提要:猶太人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是一位藝術家,在被關進集中營后,教那里的孩子們畫畫,他們不畫集中營地獄般的生活,而是畫花、風景,希望讓孩子們被毀滅的心靈能得到恢復。1944年10月9日,46歲的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被送入毒氣室。1.5萬名曾經生活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猶太孩子,只有100多名幸存下來。
在集中居住區(qū)時期,弗利德停止了在自己的畫作上簽名。可是,在她的要求下,4500張畫作,每一張,都有孩子自己的簽名。
人們一直熟誦著那句名言:在奧斯維辛以后,寫詩是殘酷的。在很長時間里,人們無法理解和接受:在集中營之中,繪畫依然美麗。這些被冒著生命保存下來的猶太兒童的圖畫,曾被久久冷落,沒有人懂得弗利德,也沒有人懂得這些兒童畫的價值。 Willygroag說:“隨著時間的流淌,他們懂了?!?br>
與其它所有集中營的畫家的顯著區(qū)別,是他們都在用畫筆記錄集中營地獄般的生活,唯有她,依然在畫著花卉、人物和風景。她問道:“為什么成人要讓孩子盡快地變得和自己一樣?我們對自己的世界真的感到那么幸福和滿意嗎?兒童并不僅僅是一個初級的、不成熟的、準備前往成人世界的平臺……”她還在考慮根據自己的教育實踐,寫一本《作為對兒童心理醫(yī)治的藝術》。在地下室里,她為孩子們悄悄地開了畫展。在最惡劣的條件下,她讓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個正常世界。也讓孩子通過藝術活動盡量做到:身體被囚禁,精神仍然健康和自由。
弗利德和孩子們在一起,沒有建造武器去與邪惡拼殺;他們在構筑一個有著寧靜幻想的、健康心靈的、也是愉悅視覺的美的境界。面對強勢,他們能夠說: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
集中營兒童用繪畫表現納粹審訊猶太人
意大利導演羅貝爾托-貝尼尼的《美麗人生》講述了一個猶太父親故意不讓孩子看到集中營死亡的故事,這個故事與弗利德的經歷頗相似
如果孩子們的心都死了,這個世界還有希望么?
集中營照片(以上圖片均為資料圖)
由于偶然機緣,聽到一個猶太女孩漢娜被納粹謀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故事。發(fā)掘這段歷史的是個日本女子。所以,接到東京朋友的電話,不由地在電話里講給她聽。講到猶太兒童曾被囚禁在捷克集中居住區(qū),一個同是囚徒的女藝術家,冒著風險教孩子們畫畫。因而今天的人們,才從漢娜留下的4幅畫作中,記住了漢娜。沒料想,朋友在電話那端激動起來,說,我知道那個女藝術家,我在東京看過展覽,她還是從包豪斯出來的呢。查了各自資料,確信我們在講著同一個人。我也查到,朋友在東京看的是一個流動國際展,現在還在世界各地巡回展出。女畫家一流的藝術才華,默默堅守的工作和人生,在她死去60年之后,在世界各地重新引起人們的認識和反省。她的名字是,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
維也納的藝術搖籃
1898年7月30日,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出生在奧地利的維也納,一個普通猶太人家庭。母親在她4歲時去世。父親是文具店助理。他最喜歡看著小弗利德迷失在色彩和紙張的世界里。她從小就迷畫畫。她成長的年代,維也納是歐洲的文化中心,正處在黃金時期。公園、咖啡館常常舉行音樂會和詩歌朗誦。她不用買門票,就可以整日流連在博物館,和名家對視,也可以久久地坐在書店,從昂貴藝術書籍上,把自己喜愛的大師作品臨摹下來,不會受到干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維也納祥和優(yōu)雅、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氛圍,給弗利德的一生留下了深深印記。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弗利德16歲。幸運的是,她能夠避開戰(zhàn)火,按正常軌跡入學。她選擇了攝影專業(yè)。那時女孩子選這個專業(yè)很罕見。兩年中,她師從攝影大師JohannesBeckmann,訓練著技能和藝術眼光。她看到藝術在表現著人的感情,也在描述著人的狀態(tài),可她明白,人和人生,是遠為復雜的存在。盡管攝影是藝術中最為“寫實”的一個門類,可經過提煉、提純、定格的場景,還是帶著強化和濃縮的意味。
傾向于哲學思考的習慣,使弗利德有些早熟,也使她的藝術氣質沒有在一開始就發(fā)酵成泛泛的激情。
將近100年前的藝術教育,已經開始了前衛(wèi)改革和深入探究。而弗利德生逢其時,從學生到自己成為教師,全過程地體驗和參與了這個過程?,F今的一些歷史學家和學者,會把文學和藝術看作是面層的浮華。其實,但凡大家,他呈現的表面絢麗之下,必有深不見底的思想根基。歷史學家在摸索的,多是粗大的社會走向之脈絡;文學藝術在細細解剖的,卻是人們在不由自主中刻意藏匿的內心。在一定程度上,后者是理解前者必不可少的依托;前者又是后者無可離棄的基本背景。
1915年,17歲的弗利德成為FranzCizek的學生。他相信,哪怕是個孩子,繪畫的依據都必須是循自己內心之脈動。來到課堂上,他常常對弗利德和她的同學們這樣宣稱:“今天,讓我看一看你們的靈魂!”弗利德自己獨立反叛、自由散漫的個性,富于創(chuàng)造力和究根究底的思維習慣,也非常適合于接受當時藝術哲學領域的新探索。弗利德剪著短短的頭發(fā),天天都是那件不變的灰色外套,晚上常常逃課,去劇院或是去音樂廳看演出。
戰(zhàn)爭在進行,昔日的天堂維也納,擠滿了潮水般涌來的難民?;臼称烽_始短缺。很難想象,就在這艱難時期,瑞士畫家JohannesItten,在維也納開設了藝術學校。并且,他本人也在藝術界形成一股新的旋風。隨著弗利德轉入Itten的學校學習,她也就深入一步,從Cizek“未經雕琢的自我認識”,進入了一個有著神秘法則的世界。
在Itten那里,弗利德了解到,藝術不只是字句、聲音、形式、色彩和運動之間的聯系,藝術是以它獨特的方式,使得這個地球和諧。她發(fā)現,我們對現實的認知,很難被簡單描述?;镜墓羌軜嫵闪诵误w,而精神在形體之中被囚禁。藝術家必須打開、拆散和研究這些形體,除去不必要的部分,重新組合。而精神在藝術重建中釋放。
那是一條與戰(zhàn)爭并行的線索。歐洲的政治家們,正在為巨大的利益,以“祖國需要你”的愛國名義,拖著一個個國家的青壯年,打得你死我活。這場戰(zhàn)爭幾乎犧牲了歐洲整整一代年輕人。而在面包和面粉都緊缺的維也納,在可能的任何縫隙中,音樂藝術的傳承仍在繼續(xù),看似了無意義的精神摸索和探求,仍在堅持。
走向成熟的女藝術家
師從Itten的一個意外收獲,是21歲的弗利德被帶進了赫赫有名的包豪斯。
包豪斯是一個工藝美術學校,它由開創(chuàng)現代建筑的4位大師之一、格魯皮烏斯在德國魏瑪創(chuàng)辦。那是1919年,戰(zhàn)爭剛剛結束。包豪斯的目標是,“給青年建筑師的一個信息”。具體地說,是要打破美術和手工藝之間的藩籬,把建筑和手工藝結合在一起。它既要學生有抽象思維和藝術想象力,又強調學生有功能實現的能力,以及動手制作各類產品的能力。它培養(yǎng)了一大批具有現代藝術眼光的設計師,成為隨之而來的現代建筑、手工藝和工業(yè)設計的中堅力量。
幾年后,格魯皮烏斯對弗利德評價道:“從1919年6月到1923年9月,迪克小姐在包豪斯學習,她以其罕見的、非凡的藝術天賦,表現杰出。她的作品始終是引人矚目的。她的天賦中多方面的特質,結合難以置信的能量,使她成為最好的學生之一。還在第一年,她就已經開始擔任教師,指導新生。作為包豪斯的創(chuàng)辦人和前院長,我以極大的興趣在注視迪克小姐成功的過程?!?br>
弗利德在包豪斯如魚得水。在魏瑪,包豪斯的老師和學生組成藝術村,住在一起。這是藝術家們經典的生活方式。弗利德酷愛音樂戲劇。包豪斯有著整套整套的藝術節(jié)活動,弗利德積極參與,但還是把主要精力投入學習和創(chuàng)作。她和同學安妮一起制作的書籍裝釘機,作為學校成就,被記載在今天的《包豪斯歷史》中。對許多學生來說,包豪斯風格也會成為一種負擔。但弗利德是罕見的,她不僅能夠消化包豪斯,又能從包豪斯“走出去”,從而確立了自己的藝術個性。
就在這段時間里,年輕的弗利德,也以痛苦的方式,完成了從女孩向女人的轉變。
20歲那年,才華橫溢的漂亮女孩弗利德,和一個學建筑的大學生弗朗茲·辛格,雙雙墮入愛河。一年后弗朗茲和她一起去包豪斯,共同度過了兩年愉快的學習生活。1921年,他們又一起參與組織一場歌劇,弗利德設計了海報。女歌手艾咪在歌劇中的演唱,改變了弗利德的一生。一夜激情演出,弗朗茲愛上了女歌手,不久之后就結婚了。弗利德給老朋友安妮的信中說:“關鍵是要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被無盡頭的、絕對的孤獨所壓倒。愿上帝幫助我度過這段人生?!?br>
看上去,弗利德還是那個風趣、富于熱情、不停冒出新想法的女孩??墒牵獗碇露悴刂硪粋€弗利德:她變得過度敏感,憂郁,孤獨。她在包豪斯的后期作品,風格明顯出現變化。她當時的一組作品《黑暗》,表現著自己的惡夢。只有最親密的朋友才能看到她的內心。她寫道:“我經常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可怕的洪水推動的游泳者……在瞬間,我把頭抬出水面……我想要對另一個在游泳的人哭喊出來。幸運的是,我對自己沒有任何打算,就連一分鐘之后的計劃都沒有?!比欢@還不是混亂的終結。婚后的弗朗茲和妻子有了一個孩子,他卻又回到弗利德身邊,要成為她的情人。弗利德只有過這樣一次起于20歲的單純初戀,如今回來的,還是她深愛著的同一個人,卻已是別人的丈夫。她無力推開弗朗茲,擺脫這樣的困境。
1923年,他們在維也納建立了“辛格-迪克工作室”。在學生時代,他們就習慣了默契配合,如今,作為成熟的設計師,他們合作得更加順手。他們在包豪斯風格中揉入維也納風情,從建筑到家具、到手工業(yè)產品的設計都有,工作室十分興旺。事業(yè)上的合作看上去珠聯璧合,可是,兩人之間復雜的關系卻令弗利德越來越困惑。他們的關系常常是緊張的。弗利德喜歡孩子,她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幾次懷孕,最終都順著弗朗茲的意思去墮胎了。
七八年后,弗利德終于孕育了破繭而出的能力。一段起于20歲的單純愛戀,終于在扭曲中斷裂。她主動離開,在維也納的19區(qū)租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室,遠離了弗朗茲和過去的痛苦記憶。在這段時間里,33歲的弗利德受維也納市政府邀請,向幼兒教師們教授藝術課程。這是她真正企盼多年的機會。弗利德是畫家,她更是一個思索中的畫家。對她來說,探索藝術發(fā)生和生長的哲學,是她藝術實踐中無法分離的一部分。也許,這就是她接受的早年教育中大師們留下的痕跡。
弗利德的教授過程,全都用最鮮活的作品來表達。這工作簡直就是為她的理想量身打造的——她不是在教學生畫畫,而是在教授藝術老師,讓他們理解如何給孩子們作藝術啟蒙。她在自己的精神家園里樂不思蜀。她教給學生的,是體會藝術如何萌芽,如何像竹子一般,先冒出筍尖,然后生長,最終,緩緩地展開它第一片純凈的綠葉。
在危險逼近中思考
20世紀30年代初的奧地利,右翼勢力已經很強。1933年,希特勒在德國掌握政權。他領導的納粹,也就是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黨,絲毫不能容忍思想和表達的自由,哪怕那是藝術領域的自由。因此,希特勒一上臺,包豪斯立即被關閉了。
1934年1月,奧地利的右翼應聲而起。“辛格-迪克工作室”雖已不復存在,可他們當年設計的作品被大量搗毀,設計的建筑被拆除,其中包括在1928年建成的維也納網球俱樂部,以及剛剛建成的Heriot女伯爵的客舍。天性自由的弗利德無法容忍對藝術自由的扼殺,也無法容忍納粹對猶太人的敵意。36歲的她孤身一人,在奧地利納粹橫行起來時,試圖加入反法西斯行列,因而走向左翼,參加了奧地利共產黨。這一時期,她設計了一些反法西斯的海報。這些海報仍有著明顯的包豪斯風格,并且用詞激烈。
弗利德的朋友圈子里,每天都在選擇中掙扎:是留在那里與法西斯斗爭,還是逃離奧地利?當時的弗利德認為逃離是羞恥的。她幫助朋友們在畫室藏匿了一些私人文件。當工作室被搜查出一些假護照后,她馬上被逮捕了。在令人目盲的強光下,她在審訊中保持了沉默。最后,法庭沒有定罪,她被釋放。一出監(jiān)獄,她隨即離開維也納,前往布拉格。這在她后來的繪畫《審訊》中,被記錄了下來。
弗利德出走,是一次典型的政治逃亡。可是,在內心深處,似乎也是對她前一時期短暫的激昂,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1934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是一個民主制度下的自由國家,猶太人在國會擁有議席,對各國政治難民張開雙臂。弗利德在布拉格突然重逢自由,重逢她熟悉的寧靜。單純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沖動,深層的藝術哲學的探索,這一切構筑了她的世界。她似乎感到,假如離開這個世界,她的存在本身都會存疑。雖然她知道危機沒有消失,依然力所能及地做一些甚至有很大危險的工作。但是,她的激昂已經不復存在。36歲的弗利德,在疑惑中試圖認清自己。
走進布拉格,弗利德的藝術風格突然變化。她離開新潮,離開包豪斯的結構主義,離開所有高調的形式,回到淳樸畫風。她全神貫注地開始大量的繪畫創(chuàng)作:風景,人物,靜物,常常帶有裝飾風格。她似乎要通過這些繪畫中清純的美,來救贖和尋找本原的自我。納粹在毀壞的,是弗利德心中所感覺的生活最本質的東西。堅持屬于自己生命本原的特質和追求,是她的個人抗爭最核心的部分。對她來說,假如放棄了這一切,納粹就勝利了。
她熱忱地投入了對難民兒童的藝術教育。她不能放棄在維也納開始的藝術教學實驗。她的朋友希爾德回憶說,弗利德和孩子們是如此融洽。他最喜歡聽弗利德講孩子們的事情。有一次,一個孩子問弗利德,教堂是什么呀?弗利德回答說,教堂是上帝的家。孩子想了想說,您說錯啦,上帝的家是在天堂,教堂是他的工作室。
她聯系上了住在維也納的父親,得知姨媽和她最小的兒子巴維爾·布朗德斯,也住在布拉格。弗利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親情的撫慰。她喜出望外,通過布拉格的猶太人中心找到了他們的地址。這個偶然相會,為她的生命帶來了一個新階段。她和巴維爾相愛了。1936年4月29日,38歲的弗利德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多年孤獨長途的跋涉,如今,在每天路途的盡頭,終于有了一盞專為自己點亮的燈。弗利德在青春時期的摯烈情愛,突然又回來了。但是,她已經無法得到長久夢想的孩子。她婚后有過一次懷孕,但是流產了。她失去最后一次做母親的機會。
她是幸福的。卻偏偏是在一個殘酷的年代。
1937年7月,有兩個藝術展在慕尼黑開幕。一個在最知名的慕尼黑藝術博物館的主要畫廊,展覽名為“德國藝術的偉大展出”。另一個畫展的展出場地在倉庫,主題是“墮落藝術展”。通過這樣“黑畫”展出,希特勒試圖讓民眾知曉,什么樣的藝術將不再被他所建立的社會所容忍?!昂诋嬚埂遍_幕那天,希特勒發(fā)表演說:“藝術領域混進了外行,今天他們是現代的,明天他們都將被遺忘……”可是,多年以后,第一個展廳的畫家都已被世人遺忘,而那個“黑畫展”的畫家們,則被今天的人們反復提起,重新認識。
1938年3月,德國占領奧地利。意大利、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都站在了納粹一邊。1938年9月,德國和英國、法國、意大利一起簽訂的“慕尼黑協議”,致使希特勒掌握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局部領土。捷克斯洛伐克不再是一個安全國家。納粹在歐洲開始公開迫害猶太人。1938年11月9日,德國納粹在一個夜晚,大肆襲擊猶太人,無數猶太人的商店被搗毀,玻璃櫥窗被砸碎,這是歷史上有名的玻璃之夜。維也納也傳來消息,弗利德當年設計的作品,不論大小,幾乎悉數被砸光。她所有的朋友都在作進一步逃亡的準備,一片驚恐氣氛。朋友們都關心著既是猶太人又是知名藝術家的弗利德,告訴她必須盡早離開布拉格。
可是,惡訊對弗利德幾乎沒有影響。她仍然在忙著她的繪畫和兒童藝術教育。她的老朋友安妮和她丈夫,給她寄來了移民巴勒斯坦的證書;而她手里也持有隨時可以離開的護照。她不走的原因只有一個:逃亡對她的丈夫巴維爾已經太晚,他不可能再取得護照。她沒有離開步步逼近的危險,只是循著自然也是必然的選擇,她要和深愛著的丈夫生活在一起。
她寫道:“我的藝術生涯曾將我一千次地從死亡中挽救出來。通過勤勉實踐的繪畫,我才補償了自己不知來源的罪惡。”這種感覺是弗利德一生的主要基調。
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對猶太人的迫害,開始隨著納粹侵略的腳步,遍及整個歐洲。從1938年到1942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維爾離開布拉格往鄉(xiāng)間躲避。他們來到羅諾弗,那是巴維爾出生的小鎮(zhèn),一個美麗的地方。弗利德寫道:“這里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堅信,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br>
她盡一切努力繼續(xù)她原有的生活軌跡。她仍在不停地畫畫。在信中,她描述著自己在繪畫上的變化:“我不想再作寓言式的表達,我只想描述世界原本的模樣。既不是時髦的,也不是過時的?!?br>
美術界依然在關注著弗利德。1940年,倫敦的美術中介人提出要展出弗利德作品,并且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年8月,“弗利德畫展”在倫敦的圓拱畫廊開展,弗利德本人卻沒有出席。
同年,他們再次轉移到羅諾弗附近的一個村莊。在那里,習慣于動手制作的弗利德,鼓勵丈夫巴維爾學一門木匠手藝,以應付不可知的未來。隨后他們又被迫幾次搬家。猶太人不準養(yǎng)狗,上街必須配戴黃色六角星的標記,不準坐有軌電車,買東西必須在特定的時間,必須用購物券。1942年,希特勒鐵下心要大規(guī)模掃除猶太人。在那里最后幾個月,弗利德停止了繪畫。巴維爾的母親和大哥大嫂分別死在集中營的消息陸續(xù)傳來。1942年深秋,他們的遣送通知也終于到達。弗利德異常平靜。當地的小店主回憶說,弗利德走進她的商店說:“希特勒邀請我去赴會呢,您有什么保暖的衣服嗎?”小店主給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暖和又結實,怎么都不肯收錢,弗利德最后送了她一幅畫。
朋友希爾德聞訊趕來,為給老朋友一點支持。為了耐臟,弗利德把床單染成深色。她染著被單說,這也可以給孩子們演戲作道具,染成綠色,孩子披著就可以象征森林。她還盤算是不是給孩子們帶去足夠的紙和筆。希爾德說:“她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942年12月17日,他們抵達納粹建立的猶太人集中居住區(qū)——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囚徒。弗利德的編號是548,巴維爾是549。同時抵達的650名猶太人,在二戰(zhàn)結束時只有52人幸存。
這里原是18世紀的一個城堡,后來成為6000人口的小鎮(zhèn)。1942年,納粹把居民強行遷出,遷入6.5萬名猶太人,建立了旨在“徹底解決猶太人問題”的集中居住區(qū)。有14萬猶太人通過這里被轉送到其他集中營,有8.8萬名被送往死亡營。
男人、女人和孩子分別集體居住,其中有1.5萬名兒童。所有教育課程被禁止??墒?,弗利德和其他一些藝術家和學者,以文化閑暇活動的名義,開始對孩子們進行正規(guī)教育。弗利德全身心地投入對孩子的藝術教育。她拼命收集有可能用于繪畫的任何紙張,其中多數是被廢棄的舊紙張。
面對這些孩子,她是最恰當的一個教師。她知道怎樣把他們從悲傷的死胡同里引出來。有一次,從德國來的一些男孩來到她的課堂上,他們的父親,當著這些孩子的面,被納粹槍斃了。他們完全是嚇呆的樣子,相互緊緊靠在一起,雙手放在膝蓋中間??吹剿麄儯ダ戮娃D過頭去,想忍住淚水。但轉回頭來,孩子們依然看到她眼中滿含淚水,止不住流淌。他們一起大哭了一場。然后,他們跟著弗利德去洗手,她嚴肅地說,你們一定要把手洗干凈,否則不能畫畫。她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課程中。
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非常的經歷,都有過巨大的心理損傷。納粹所代表的邪惡,不僅毀滅著文明的物質存在,更在毀滅著人的心靈。在弗利德看來,保護內心真純、善良和美好的世界,保存人的創(chuàng)造欲和想象力,是最重要的事情。她引導孩子的心靈走出集中營,讓他們閉上眼睛,想象過去和平寧靜的生活,想象看到過的美麗風景,讓自己的幻想飛翔。她帶著他們來到頂樓窗口,體驗藍天和遠處的山脈,畫下大自然的呼吸。
我曾在不同的書里讀到過弗利德在集中居住區(qū)教孩子畫畫的故事。但直到讀過她完整的人生篇章,才對集中營這一段不再感到吃驚。對于弗利德,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愛孩子也熱愛藝術,探究藝術怎樣從心理上被疏導釋放,那是她一生迷戀的事情。孩子們使她在如此可怕的地方,心靈沒有走向枯竭。
與其它所有集中營的畫家的顯著區(qū)別,是他們都在用畫筆記錄集中營地獄般的生活,唯有她,依然在畫著花卉、人物和風景。她在記錄和研究兒童藝術活動的意義和目的,探討成人世界應該怎樣對待兒童世界。她問道:“為什么成人要讓孩子盡快地變得和自己一樣?我們對自己的世界真的感到那么幸福和滿意嗎?兒童并不僅僅是一個初級的、不成熟的、準備前往成人世界的平臺。……我們在把孩子從他們對自然的理解能力中引開。因此我們也就阻擋了自己理解自然的能力?!彼€在考慮根據自己的教育實踐,寫一本《作為對兒童心理醫(yī)治的藝術》。在地下室里,她為孩子們悄悄地開了畫展。在最惡劣的條件下,她讓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個正常世界。也讓孩子通過藝術活動盡量做到:身體被囚禁,精神仍然健康和自由。
那遠非是我以前想象的,僅僅是一個人的愛心,這是從20世紀初開始的,那一個個偉大的藝術哲學大師們,一代代交接著的、精神和思想傳遞的一環(huán)。在這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無法扼殺的維也納的藝術學校仍在繼續(xù),被希特勒關閉的包豪斯仍在繼續(xù)。弗利德和孩子們在一起,沒有建造武器去與邪惡拼殺;他們在構筑一個有著寧靜幻想的、健康心靈的、也是愉悅視覺的美的境界。面對強勢,他們能夠說: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
弗利德的遺產
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囚徒頭上,一直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就在這個小鎮(zhèn),3年里有3.3萬多名囚徒死于惡劣的生活條件,其中包括弗利德的父親和繼母。在他們死去之后,弗利德才知道他們也曾在這里住過。更恐怖的,是關于遣送到死亡營的傳聞。所有的人都知道,遣送通知是最可怕的東西。
1944年9月,巴維爾和其他5000名男囚徒,一起接到了將在28日被遣送的通知。弗利德立即扔下一切,來到決定名單的委員會,要求與丈夫同行。4年前,她拿著護照卻拒絕離開危險的捷克,今天她明知前面是死亡的威脅,卻義無反顧地要求前去。
弗利德被拒絕之后,再次堅決地要求把自己補進下一批的遣送名單。朋友們都勸她留下,她也有充足的高尚理由留下——孩子們和工作需要她??墒牵瑢Ωダ聛碚f,思維的邏輯是那么自然。這樣的邏輯,和她全部思維存在,是合為一體的。她愛自己的丈夫,她要和巴維爾在一起。
她的要求被批準了。在離開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和L410宿舍的管理員Willygroag一起,小心地包好所有孩子們的畫作,抬上閣樓,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巴維爾離開的9天之后,1550名囚徒,都是婦女和兒童,被裝上運牲畜的悶罐車送走,日夜兼程。兩天以后的中午,她們到達奧斯維辛。第二天一早,1944年10月9日,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被送入毒氣室謀殺。其中,就有46歲的女藝術家,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
在二戰(zhàn)剛剛結束的1945年,8月底的一天,幸存下來的Willygroag,提著一個巨大的手提箱,來到了布拉格的猶太人社區(qū)中心。箱子里是4500張弗利德的孩子們的繪畫。那些畫作的主人,絕大多數已經被謀殺在納粹的毒氣室里。1.5萬名曾經生活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猶太孩子,只有100多名幸存下來。
在集中居住區(qū)時期,弗利德停止了在自己的畫作上簽名??墒牵谒囊笙?,這4500張畫作,每一張,都有孩子自己的簽名。
人們一直熟誦著那句名言:在奧斯維辛以后,寫詩是殘酷的。在很長時間里,人們無法理解和接受:在集中營之中,繪畫依然美麗。這些被冒著生命保存下來的猶太兒童的圖畫,曾被久久冷落,沒有人懂得弗利德,也沒有人懂得這些兒童畫的價值。
Willygroag說:“隨著時間的流淌,他們懂了?!?br>
附記:
4500張由弗利德的學生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居住區(qū)的繪畫作品,現在被布拉格猶太人博物館收藏和展出,這被稱為“人類文化皇冠上的鉆石”。本文作者介紹集中營兒童畫作的書《像自由一樣美麗》,最近由三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