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全喜
來源：檢察日報
一個武士和他妻子路過荒山，遭遇了不測。妻子被侮辱，而武士慘遭殺害。慘案如何釀成，真相只有一個，但是各人提供的證詞卻各有不同。為了美化自己，減輕自己的罪惡，掩飾自己的過失，人人都敘述各自的故事版本?；纳缴系膽K案，成了一團撥不開看不清的迷霧?！读_生門》這部經(jīng)典的意義在于，其猶如一道光，直照人心。
斷壁殘垣的日本京都羅城門下，大雨滂沱，一派肅殺。12世紀的日本糾察使署里強盜多襄丸、武士丈夫金澤幽魂和妻子真砂的陳述，指鹿為馬、各執(zhí)一詞，呈現(xiàn)出關(guān)于武士丈夫金澤被殺、妻子真砂被辱的三個不同版本。
這是改編自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莽叢中》的電影《羅生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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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盜多襄丸殺死武士丈夫版本：覬覦武士妻子真砂的美貌，制服武士后羞辱了他的妻子，起初不愿殺死武士，最后決斗二三十回合用劍殺死。
妻子真砂殺死武士丈夫版本：自己被羞辱，又被丈夫冷酷地鄙視，拿短刀走向被捆綁著的丈夫，隨后暈過去了，醒來后，短刀插在丈夫胸口。
武士丈夫金澤幽魂自殺版本：妻子被辱后，準備和強盜私奔，并挑唆強盜殺害自己。最后自己用短刀自殺，昏倒后，有一個人從我胸口拔出了刀，流血而死。
三個當事人都說是自己殺死了武士金澤，包括武士本人。唯一的目擊證人樵夫印證了武士是和強盜決斗而死，但影片結(jié)尾借流浪漢口說出了短刀是樵夫所拿，雖然樵夫家里有6個孩子，仍堅持收養(yǎng)被遺棄在羅生門下的孩子，但其言詞證據(jù)的證明力仍將大打折扣。
至于夸大其詞、沾沾自喜的捕快，慈悲為懷、嘆世風日下的行腳僧，小說《莽叢中》強調(diào)妻子真砂性情剛烈和丈夫金澤溫順柔和性格的老婦，其證詞不足為據(jù)。于是，從言詞證據(jù)來看，此案終究成了一個真假難辨、撲朔迷離的懸案。
作為言詞證據(jù)，本身就具有不確定性。犯罪現(xiàn)場那種電光石火、你死我活的剎那萬劫，萬念俱灰、撕心裂肺般的舉止失措，走投無路、孤注一擲的鋌而走險，都成了案件中旁人無從得知的心理參數(shù)。從心理學角度看，心理參數(shù)不同，身處現(xiàn)場的每個人的描述都不盡相同，導致真相可能不存在或者真相不止一個。從主體對客觀事物的反映過程看，現(xiàn)實世界在頭腦里的再現(xiàn)，是由其思想、感情、行為等因素決定的，人們在描述時總是傾向那些符合自己價值觀的感受和認識，是基于自己的立場出發(fā)對信息進行加工篩選，導致“看到的”和經(jīng)過大腦加工后“說出來”的不盡一致。
更為重要的是，人的趨利避害本性，使得每個人都會對事實進行一定的扭曲，從而讓事件趨向于對自己有利。唐朝劉禹錫《竹枝詞》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薄读_生門》導演黑澤明說：“人對于自己的事不會實話實說，說自己的事的時候，不可能不加虛飾。這個劇本描寫的就是不加虛飾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這樣說：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放棄虛飾，可見人的罪孽如何之深。這是一幅描繪人與生俱來的罪孽和人難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畫卷?！?/p>
眾人看見的都是皇帝的新衣，只有那孩子說出了皇帝一絲不掛。從人性的“惡之花”來看，撥云見日，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三個當事人都隱瞞了部分真相，說了謊話，竭力為自己辯護。
2
強盜多襄丸承認殺了武士，但側(cè)重于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有正義感、武藝高強的人，極力強調(diào)自己是避免殺人的。他殺人是垂涎美色，而且用公平的決斗方式殺人，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妻子真砂主動攬責殺夫，是因為她不僅遭受到了強盜的肉體侮辱，更重要的是她遭受到了丈夫的冷酷蔑視；她能忍受強盜的羞辱甚至可以和強盜私奔，但是絕不能忍受丈夫的羞辱，只有殺了丈夫后自決，才能擺脫恥辱。但是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所以她昏了過去。她把自己裝扮為一個悲慘、貞烈、知“恥”雪“恥”，但又羸弱的可憐女子。
武士金澤自殺說。作為武士，如果不但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自己還被別人所追殺，就是恥辱；若被真砂這樣的女人所殺，更是奇恥大辱了。所以，只有自殺才能讓他維護顏面與尊嚴，保持了一個清高剛直的武士形象。
而樵夫的描述卻回避了他拿走現(xiàn)場那把價值不菲的鑲嵌珍珠的短刀事實。
羅生門下無真相，真相只在那莽叢中；羅生門下有真相，真相就是趨利避害的人性。
所以，真相并不重要，電影《羅生門》本身不在于探究案件真相，芥川龍之介的《莽叢中》也不是推理小說。薔薇花上有刺，倒不如說薔薇花開在荊棘上更為動人。芥川龍之介并沒有采取傳統(tǒng)作家慣用的“全能全知上帝視角”的寫作手法，洞悉一切、探究真相，而是以純客觀的角度敘述，讓讀者自己尋找和解讀真相答案。
美國現(xiàn)代實用主義法學創(chuàng)始人霍姆斯有名言“法律的生命一直不是邏輯，而是經(jīng)驗”，對待法律不能像對待“僅僅包含公理和推論的數(shù)學教科書一樣”。不能簡單機械判斷證據(jù)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必須充分運用文化的底蘊、學識的力量、經(jīng)驗的歷練、道德的標尺綜合判斷。其中文化和學識是經(jīng)驗判斷的基礎(chǔ)，道德良知是基本要求。
“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兑捉?jīng)·說卦傳》曰：數(shù)往者順，知來者逆。從文化角度看，日本從中國吸取了大量的文化元素，卻消化得支離破碎、別成一體。在日本，報恩有義務(wù)和義理兩種方式，其中義理尤有日本特色。日本人在實現(xiàn)義理相報時，在強烈的獻身精神和一蹶不振的頹廢精神之間首鼠兩端，以至于一方面孜孜以求、奮不顧身，另一方面當不能實現(xiàn)目標時，則是不斷地自殺自盡、自取滅亡，視自殺為盡忠、盡義務(wù)、盡義理。在妻子真砂眼里，洗刷“恥”而殺人或自殺，是符合“義理”、值得敬重的，所以她需要殺人或自殺。
美國當代著名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認為，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日本文化則是“恥感文化”，有強烈的少年不成熟情結(jié)?！白锔形幕敝腥诵挠械赖碌慕^對標準，違背了，就會感覺有罪。而“恥感文化”則是依靠外來的強制力，凡是受到外來侮辱、嘲諷、玷污就是“恥”，就需要義無反顧、舍身捍衛(wèi)。他們看不起受到侮辱時的容忍退讓、以德報怨。芥川龍之介在《侏儒的話》中曾說：“盲目屈從道德的人，不是膽怯就是懶漢?！庇纱耍簿屠斫饬俗鳛槲涫康恼煞蚪饾?，妻子被當面羞辱，自己又被追殺，對這種“恥”只能做出自殺的陳述。
作者本意不在探究案件真相，所以，電影和小說并沒有涉及如何判案定罪問題，但是其中的文化理念、倫理道德、是非曲直已經(jīng)昭然若揭。這種建立在“恥文化”基礎(chǔ)上的執(zhí)法司法理念，必然與建立在禮法合一、經(jīng)義決獄、天人合一、原心論罪基礎(chǔ)上的中華古代文化理念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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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原著小說《莽叢中》沒有著墨風花雪月、顧盼生情之邂逅，伉儷情深、舉案齊眉之情深，出水芙蓉、俏皮嬌羞之美貌，芥川龍之介單刀直入，椽筆刻畫，直透人心。他不但是一名杰出的作家，更是個博學之士。但他自己卻飽受神經(jīng)衰弱、皮疹、胃痙攣、腸炎、心跳過速等病的折磨。芥川龍之介1927年自殺身亡，年僅35歲。他的自殺不同于武士金澤的自殺，他怨恨自己“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痛苦自己看到了人性“風月寶鑒”背面的骷髏，尋求極端的方式解脫自己西西弗式的推石上山的困境，終止了自己對人性、對人類靈魂的拷問和探索，在某種程度上詮釋了日本文化倫理。
尼采說：極端的行為來源于虛榮，狹隘的行為來源于恐懼。明代戲曲家湯顯祖說：智極成圣，情極成佛。圯橋進履，竹林逢猿。文王拘而演《周易》，孫子臏腳而兵法修列，司馬遷遭宮刑遂成“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諸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中華典范，無不“瘁以成文之珍，厄以致高遠之勢”，銜明月之珠，翔青云之志，體現(xiàn)中華文化禮序乾坤、樂和天地、中庸修身、以德為本、內(nèi)圣外王、奮楫揚帆精神的強大生命力。精衛(wèi)填海、女媧補天，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神話傳說，無不宣示著矢志不渝、人定勝天的豪邁，昭告氣吞山河、“攜泰山以超北?！钡陌蹴鐐チΑ?/p>
“羅生門”與其說是建立在日本京都，毋寧說是建立在整個地球；那莽叢，與其說是案件的莽叢，毋寧說是人性的莽叢。
《源氏物語》源氏公子對六條妃子說：“伊有金的熾熱，伊有銀的柔軟，伊來自天堂，伊來自地獄?！绷_生門里不是地獄，羅生門外也不是天堂，羅生門下是人性。我們幾乎接近了問題的核心，探索剛剛開始。心中有猛虎，細嗅薔薇。盛宴之后，淚流滿面。知恥而后勇，知弱而圖強，趨善避惡，自強不息，方能不求玉獲石、騎豚逐羊，實現(xiàn)真正的人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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