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柳變鳴禽”，遠(yuǎn)在千年前的南朝宋，溫州城區(qū)就有園林建筑，贏得中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yùn)的踏訪題詠。
明代，在“九山”之首的華蓋山麓，有一座私家園林被譽(yù)為“池臺泉石之勝甲于郡”，那就是著名的玉介園。它是景點薈萃的城市山林，是山水詩文的創(chuàng)作基地，更是東甌風(fēng)光的人文地標(biāo)。
“名園傍山麓，映帶成大觀”，可以媲美大觀園的它，由溫州名門望族“英橋王氏”歷經(jīng)十幾年精心打造，一時名士文豪如焦竑、王世貞、李維楨等等，或游屐親至或詩文相贈，無不深表艷羨。
度過百年的詩酒歌舞，玉介園在清初衰廢，民國時期變身為甌隱園，當(dāng)代改建為墨池公園。
如今，公園里的玉介廊、蒼雪塢、叢蘭館、青旭樓、華麓山房等，沿用了玉介園景觀舊名，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起風(fēng)雅之情懷，雖然無可奈何花落去，卻也似曾相識燕歸來。
山水不老，筆墨不朽，讓我們留存玉介園的文化馨香。
——這是2020年我應(yīng)邀為墨池公園之玉介園文化展示館所撰前言。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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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興衰的風(fēng)雅名園
明代永嘉縣有華蓋鄉(xiāng)，鄉(xiāng)名來自該鄉(xiāng)主山大羅山形似華蓋，其英橋里王氏家族富而好文，自稱上輩出自東晉王謝世家，代表人物之一王澈，為明內(nèi)閣首輔張璁外甥，官至福建布政使司左參議，曾讀書府城墨池坊一帶。此地華蓋山亦因山形似華蓋得名，被道書列為“洞天福地”中的第十八洞天，相傳是黃帝老師、上古神仙容成子的飛升之地，名曰太玉洞天。王澈愛其山水之勝，晚年就從華蓋鄉(xiāng)里遷居到華蓋山下，在郡城墨池坊建傳忠堂。
王澈次子王叔杲聰穎嗜書，“暇游覽泉石，凡遇名勝，輒屬意焉”，因酷愛山水園林，為諸生時在城郭十里外的西南郊購地建陽湖別墅。嘉靖三十七年（1558）在其家附近又購得約十畝大小的空地，欲建為私家園林，其位置介在華蓋山麓太玉洞天之西，而取名玉介園，又因華蓋山位于郡城之東，別稱東山，玉介園亦稱“東園”。
嘉靖三十八年（1559），王叔杲正式修建，其友人程東泉善于種菊，于是請他栽培花木，沿著玉介園的圍墻遍植松竹槐柳。嘉靖四十年，王叔杲北上京城求取功名，建園暫停，次年中進(jìn)士。隆慶元年，官任兵部車駕司主事的王叔杲繞道回鄉(xiāng)，重新建園，“稍稍就緒”，又隨即繼續(xù)外出為官。
萬歷五年（1577），受到戶部彈劾，王叔杲干脆辭任湖廣布政使司右參政，決然掛冠，回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玉介園、陽湖別墅里當(dāng)年種的松竹花卉蓊然成蔭，“大者蔽牛，其次巢鶴，小者亦鳴蟬”，乃繼續(xù)全力投入修建，帶領(lǐng)斤人、甃人、圃人、沼人等“不下數(shù)什百”號人，這前后歷經(jīng)十八年，終于把玉介園打造成溫州的名園，朱廊碧檻，清流嘉木，互相掩映。
對玉介、陽湖的景致，王叔杲自詡為“陽湖云水勝輞川，華麓煙霞同韋曲”，即前者勝過唐朝山水詩人王維著名的輞川別業(yè)，而華蓋山之麓的后者等同唐朝首都長安的名勝韋曲。
其文友，如狀元、著名學(xué)者焦竑曾親至目睹，品評為“擅一方之勝”；
官至左都御史的溫純、官至湖廣布政司右參政的游樸都受邀來參觀赴宴，寫詩贊譽(yù)“欄成曲折花爭發(fā)，坐倚芳菲鳥不驚”；
其子王光美贊美為“樓榭池館之勝遂甲于郡”；
而在浙江按察使李維楨筆下，單單玉介園就已經(jīng)“池臺泉石之勝甲于郡”；
文徵明弟子、書法家王穉登更夸為“若仙都洞府然，平泉、金谷無論也”，意即這兩處不比大唐宰相李德裕的平泉山莊、西晉富豪石崇的金谷園遜色。
建好后，六旬的王叔杲與其兄、致仕的廣東按察司副使王叔果“既并奮乎青云，復(fù)同歸于白首”，在此徜徉自娛，頻頻邀約親友賓客與地方官員晨夕游賞，自述“每早起扶杖徑中，鳥語松聲相和，月夜坐池上，荷香涼氣襲人，時與二三親友淺斟清歌，頓忘倦臥”。
《世說新語·企羨》中記載東晉名臣孟昶未發(fā)達(dá)時，住在江蘇鎮(zhèn)江京口，嘗見大臣王恭“乘高輿，被鶴氅裘。于時微雪，昶于籬間窺之，嘆曰：'此真神仙中人!’”同是浙江按察使的晚明文學(xué)家馮時可暗用此典故，描述王叔杲的游宴場景，說他“自度新曲佐酒，輕籃小舠，歌聲舄影，時夷猶于曉嵐夕照、柳煙竹月間，人望見以為神仙也”。無獨有偶，民國瑞安戲劇作家洪炳文有《金縷曲·甌隱園送春》詞，起句曰“玉介名園處，是前朝，王恭結(jié)構(gòu)，亭臺竹樹。幾度滄桑都過眼，只有林巒如故”，亦將王叔杲比作王恭。
而在焦竑、李維楨與明“后七子”之王世貞的文中，王叔杲不但“自度曲為新聲，授童子，令按節(jié)奏之”，而且“籃輿畫舫，嬌歌急管，申旦不寐以為常”，“邀客游，必甲夜徵聲奉伎”，儼如春秋戰(zhàn)國時巨富、子貢后裔端木叔那樣“庖廚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如此夜以繼日，詩酒歌舞，唱戲演劇，歡宴笑談，海內(nèi)名流都艷羨不已，令人憶想白居易的詩句“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而王叔杲更把自己的詩文集也名曰《玉介園存稿》，顯然對它非常鐘意。
“二王”之后，其子弟后裔們繼續(xù)居住玉介園，一直到明末，其間，王叔果之孫王至言在華蓋山麓建太玉樓，取名亦來自太玉洞天。
明清易代，近百年玉介園遭受兵亂，開始衰落荒廢，引起了很多文人的悲鳴，懷舊傷今失樂園。
王叔果曾孫王詠有詩嘆息歌舞之地玉介園已是一片“荒野”，只剩下“春風(fēng)空自媚，夜月向誰明”；其文友、“幾社”詩人周茂源有詩“玉介園空玉樹荒”，變成了兵士的“戲馬場”；清初李象坤記述“玉介園邊春草生，胡笳觱栗夜屯營。藏書賜軸皆充甲，畫棟飛甍燕壘傾”；“二王”族孫王至彪有古體長詩哀悼玉介園，眼見頹墻上鼯鼠跳躍，到處蛛網(wǎng)荊棘，“圮廊壞榭走狐兔”，白壁上剝落的字跡，都是當(dāng)年留題的詩篇，痛問“雕甍玉砌杳何在”。至康熙年間，廢園變?yōu)闇刂萱?zhèn)總兵署，光緒宣統(tǒng)年間再變?yōu)殛戃婑v地。
1915年汪如淵《永嘉詩人祠堂圖》描繪了玉介園后身、民國甌海關(guān)監(jiān)督冒廣生所建的甌隱園，內(nèi)設(shè)永嘉詩人祠堂。（溫州博物館提供本文作者）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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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點薈萃的城市山林
身為文人，王叔杲不但在玉介園里規(guī)劃設(shè)計修建了亭臺樓閣等各類實體，還用極盡風(fēng)雅的稱謂為之一一命名，顯示了他高明的美學(xué)思想與豐富的園藝學(xué)知識，計有橘圃（最景園）、挹華軒、團(tuán)云徑、爽然臺、蒼雪塢、叢蘭館、餐英館、翠云扉、青旭樓、玉輝堂、三星庭、華麓山房、右軍洗硯處、玉華凝翠亭等14處景觀建筑。玉介園與華蓋山接壤地帶還有通華徑、蒙泉亭、清泉亭、太玉洞天。
據(jù)王叔杲《玉介園記略》與焦竑《玉介園記》：橘圃，又稱最景園，編竹為小門，來自購地筑園時，此地原來多種植著橘樹，“最景”兩字出自蘇軾的名詩《贈劉景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挹華軒，向東面朝華蓋山，相互距離僅約兩百步，嵐光靄翠，逼近幾案坐席，乃取“挹”取“華”蓋翠色之意，軒后奇花異石不斷，為“園中之最勝”。
團(tuán)云徑，玉介園西門的一條砌石曲徑，長數(shù)十丈，兩側(cè)排列著海里運(yùn)來的礁石，平坦的石巖上設(shè)有蒲團(tuán)座位，兩旁圍護(hù)著花籬，蒼翠交加，濃蔭重重，即使中午時分也常?；桕哉诒危盟苹\罩著一團(tuán)綠云。
爽然臺，在最景園高處，寓意爽然如列子御風(fēng)，登臺憑欄遠(yuǎn)望，近可見海壇山、積谷山，遠(yuǎn)可見東海邊大羅山，橘柚松桂，秀色相接。
蒼雪塢，最景園之東，塢里生長著數(shù)百竿琳瑯的斤竹，雜以嘉樹，當(dāng)中有亭，幽雅清涼，毫無炎夏酷暑，形成一個封閉性的小環(huán)境，與陽湖別墅因梅花而名的香雪塢相映成趣。
叢蘭館，在蒼雪塢亭后，館里養(yǎng)著數(shù)十盤修長茂盛的幽蘭，間雜著眾多各色花卉，館后有幽靜的小室，四壁陳列著古今名家書畫器玩，室前有小池，池里有百余尾花色觀賞魚。
餐英館，翠云扉之南，館堂前種有數(shù)百株菊花，每當(dāng)云錦絢爛的開花時節(jié)，王叔杲就呼朋邀友，在此設(shè)宴觀賞，館名典出屈原《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翠云扉，挹華軒右側(cè)，徑路口有門，題名其上，此處東望蒼翠的華蓋山峰，“云陰飄襲”。
青旭樓，餐英館之北，登樓環(huán)顧，可以盡收玉介園之勝，早上看旭日從東海升起，照耀青綠的松橘，加上遠(yuǎn)山浮翠，特別美麗，晚上遙望東海，令人“不知滄海懸明月，卻訝驪珠出水寒”。
玉輝堂，鄰近太玉洞天，堂額為觀察蔡公題寫，“從玉介也”。
華麓山房，叢蘭館之西，華蓋山之麓的幾開間屋子，左右松竹交蔭，庭前立著山茶花為照屏，照屏后綻放著罕見珍貴的牡丹數(shù)十株。
三星庭，華麓山房之西幾步外，進(jìn)門來，多編寶珠茶樹，夾徑為籬笆，中有古檜如虬，“蟠結(jié)三星”，故名。
右軍洗硯處，青旭樓的樓側(cè)即是著名的墨池，相傳右軍將軍、“書圣”王羲之在溫州練字后，臨池洗硯，導(dǎo)致池水盡墨。由于王氏家族自稱郡望瑯琊，晉時居山陰，意即與王羲之同宗，王叔杲對墨池別有親切感，他在池前筑軒，環(huán)繞著朱欄。
玉華凝翠亭，處于玉輝堂旁，仰觀華蓋山、太玉洞天如凝固的綠色列障，稱為“玉介佳絕處”，今華蓋山上有當(dāng)代重建的玉華亭。
作為一座江南園林，玉介園還與周邊的雙樹臺、大觀亭、東甌王廟，加上王叔杲兄弟重修的王謝祠、資福寺，增設(shè)的凌翠樓、冠華亭、華陽凈宇等有機(jī)結(jié)合，整體構(gòu)成一片蔥郁的城市山林，從而使得王叔杲“望華蓋山如家山”。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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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詩文的創(chuàng)作基地
建筑實物歷經(jīng)滄桑變遷，難免會毀圮湮滅，往往詩文卻能夠流傳下來。王叔杲平生寫了不少山水詩文，“每宴集，首倡為詩，屬座客和之”，玉介園位于東山下，辭官歸鄉(xiāng)的他把此地類同東晉謝安隱居的“東山”，寄托著他終老林泉的理想，因此，玉介園成為他山水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主題之一。
翻檢其集，詩有《重筑爽然臺作》《挹華軒賞菊，席上呈社中諸兄》《侯四谷社兄過飲玉介園，和答二首》《登玉華凝翠亭》《青旭樓次西華伯兄韻》等，文有《玉介園記略》《玉輝堂上梁文》《惇敘堂上梁文》。此外，詩題沒有明確注明景點的，其實也往往寫玉介園。比如《初冬園居漫興八首》，仿照南宋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組詩，描寫了蒼雪塢、爽然臺等各處景觀；《登樓望東山》，登的是青旭樓，望的是華蓋山；《雨后集池上，賞并頭蓮》把并蒂蓮花擬人為一對美女，“駢肩渾欲語，交頸似含羞”，首句“華麓雨初收”里的“華麓”指的是華蓋山麓。
王叔果秉性簡約靜默，與王叔杲崇尚奢華熱鬧截然不同，但一樣愛好山水與寫作山水詩，集中寫玉介園的詩文也有十幾篇。
兩兄弟的后裔子孫們居住祖業(yè)，也多有吟詠。王叔果之子王光蘊(yùn)有七律追憶玉介園“庭滿松槐還舊蔭，門容車馬藉先聲”，詩里的“舊蔭”一語雙關(guān)，即指松槐樹蔭（陰），也指祖父、父親、叔父兩代官宦蔭澤后世。
王叔杲之子王光美有《玉介園十詠》等詩寫道“鳥自驚人過，風(fēng)還為客來”“風(fēng)吹別院鳥聲碎，雨散空林花氣聞”，體物細(xì)致。其表兄弟吳稼登有詩句“草低螢息照，枝近鵲停飛”，傳神描摹園林幽暗細(xì)微處的景象。
王光美繼承了其父的夜宴游樂，與友人在玉介園坐月，口占曰“清游吾輩自高陽，深夜銜杯樂未央。酒罷放歌騎馬去，紛紛霜月下寒塘”，全詩自比高陽酒徒，饒有南唐后主李煜“待踏馬蹄清夜月”的雅興。
與兩兄弟及其后輩交往的文友唱酬詩文，或游玩玉介園，自然不乏所作。王世貞有《和肖甫司馬，題旸德大參東園》五絕十首，分別題詠玉介園十景致，其中《團(tuán)云徑》曰“白云滃作團(tuán)，回風(fēng)吹不散。截置一缽中，與作山僧飯”，想象生動。侯一麟有詩贈王叔果，以“春樹綠云起，晴山翠色來”稱賞玉介園景色。
布衣詩人何白雅集王光美家，寫詩提到玉介園紅白梅花盛開，晚上，主人懸燈數(shù)百在花林中，梅花下開設(shè)酒席，陳列歌舞的盛況。
王至言的太玉樓，王光美、何白、布衣柯榮、布政使劉康祉、金鄉(xiāng)衛(wèi)指揮使吳經(jīng)國都有詩吟詠，柯榮描繪為“卷幔林花香漠漠，隔窗山霧碧濛濛”，以水字旁的“漠漠”對水字旁的“濛濛”，屬于字形對。明末，王叔杲曾孫王開先與“復(fù)社”名士邢昉交往，后者有詩以“王家禊事比蘭亭”評價其雅集媲美遠(yuǎn)祖王羲之與謝安等人的蘭亭修禊。
延至清末，杭州藏書家丁立誠客居溫州，搜尋溫州歷代名勝，以《永嘉三百詠》組詩一一進(jìn)行回想懷念，以《太玉樓》《玉介園》詩稱許后者“名園傍山麓，映帶成大觀”，不啻一座大觀園，可見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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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風(fēng)光的人文地標(biāo)
王世貞在《陽湖別墅后記》里認(rèn)為“都會之地，王侯貴人足以號集財力，而苦于山水之不能兼；山而顛，水而涯，肥遁幽貞之士樂棲焉，而苦于財力之不易兼，以是有兩相羨而已”。
溫州所幸城內(nèi)有山有水，王叔杲居官思隱，家饒財力，慧眼選中華蓋山麓建玉介園，從而兩全其美，使之成為雁山甌水間一座繁華秀美的樂園，溫州園林史上的典范之作。
而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基地，玉介園近百年的詩酒歌舞與筆墨風(fēng)雅，也促進(jìn)了溫州山水文學(xué)的發(fā)展，它不僅是歷史上溫州人文風(fēng)光的重要地標(biāo)，體現(xiàn)了溫州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蘊(yùn)，更是晚明文人士大夫生活藝術(shù)化的鮮明象征。
本文注釋版為2017年溫州市龍灣區(qū)王叔果王叔杲誕辰500周年紀(jì)念大會論文，刊于《龍灣史志》2017年第一期，簡略版刊于2017年5月26日溫州日報風(fēng)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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