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大會》以后，葉嘉瑩老師在網(wǎng)絡上紅了。
從北京社的“大家小書”系列中的《名篇詞例選說》到中信社的《給孩子的古詩詞》，葉老師講古詩詞的身影從未間斷過。而在后者的序言中，葉老開宗明義地幾句話深深地打動了讀者君，評說無益，遂摘抄如下：
“我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從小就喜歡讀詩、背詩，從事古典詩詞的教學工作也已經七十年了。這本不是出于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fā)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一份感發(fā)生命中，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所以中國傳統(tǒng)一直有‘詩教’之說?！F(xiàn)在有一些年青人竟因為被一時短淺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而不再能認識詩詞可以提升人之心靈品質的功能，這自然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如何將這遺憾的事加以彌補，這原是我多年來的一大心愿，也是我決意回國教書，而且在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fā)之作用的一個主要的原因?！?/strong>
借此，你能夠輕易復原一位九旬老者于宅邸內寫下（或者口述）這些句子時的場景。這個場景傳遞給觀者的情感與這些詞句涌入你心間的暗流一般溫潤，它不會讓人產生任何不適之感，你卻能體驗到這字句之間化骨綿掌式的密度——那是持續(xù)不知多少年的熱愛投注于古詩詞之后所達到的圓融、豐滿。
那？今天，就請九十多歲的葉老，給大家講一點點古詩詞，消一消這漫漫長夜。
作者：葉嘉瑩
絕句二首（其二）
杜甫
江碧鳥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
何日是歸年。
這兩首絕句詩是杜甫在四川的時候寫的。這時杜甫離開長安很久了，羈留在四川，于是寫了這兩首懷念故鄉(xiāng)的作品。
李商隱有一首絕句《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币彩菍懮碓谕獾?，懷念故鄉(xiāng)。李商隱一生在各地的幕府中做秘書，他跟他的妻子、兒女年年都在分別之中，所以他在詩里說，春天的時候，我在天涯，一天一天過去，今天的太陽又落山了，我離開家人、妻子又多了一天。這首詩妙在后兩句?！苞L啼如有淚”，啼本是啼叫的意思，但也有啼哭的意思，所以“鶯啼”的“啼”既是啼叫，也是啼哭?！盀闈褡罡呋ā闭媸菬o理之詞，卻是李商隱絕好的一句詩?！皾瘛弊质侨肼?。這兩句詩的意思是：黃鶯鳥在叫，如果它會啼哭，一定會啼出淚來，我希望它把眼淚滴在樹上最高的那朵花上，因為我最悲哀、最憂傷的眼淚，也是我最美麗的感情。同樣是懷鄉(xiāng)，杜甫的詩說得何等明白，這就是李商隱跟杜甫的不同。
李商隱之所以跟許多詩人不同，是因為他有豐富的想象，常常說一些用理性不能理解的話，但卻是特別好的詩。這本書沒有選這首《天涯》，因為這是他寫得很悲哀的一首詩，詩里的感情孩子不能理解，我們選的是一些孩子容易理解的作品，但也無妨將這首“無理”的詩先做一個墊底，說明在李商隱那些說不清楚明白的詩中，同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和痛苦。
“江碧鳥逾白”的“白”是入聲字，不能念bái。因為這是五言詩詩句的第五個字，是平仄的重點所在。詩是有一個聲調的，詩的聲調是詩歌生命的一部分，它的感動興發(fā)的力量是伴隨著聲音出來的，所以“白”的普通話念bái，但在詩里要讀作入聲。
“今春看又過”的“看”，念kān。
春日憶李白
杜甫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雖然比李白小十一歲，但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而且，兩個人曾經同時去游歷了很多地方。杜甫曾經寫過一首詩，說他跟李白“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兩個人喝醉了酒，蓋一床被睡，白天的時候就攜手去游歷。在中國古人，好朋友是這樣的。杜甫和李白是很好的朋友，不過，兩個人的詩集里，杜甫給李白的詩很多，李白給杜甫的詩很少，這是因為李白比杜甫年長，而且杜甫遇見李白的時候，李白已經名滿天下，被唐玄宗請到朝廷里做過翰林待詔，自己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辭掉了一個很高的官職回來，而杜甫當時則連考試都沒考上。所以杜甫對李白是非常崇拜的，“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說李白的詩沒有人能比，那種莫測高深如天上白云之變幻。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庾開府即庾信，是南北朝時候一個非常有名的詩人，賦寫得很好。鮑參軍即鮑照，“鮑”有平仄兩個讀音，bào 或bāo，這里念bào，仄聲。庾信名信，開府是他的官職；鮑照名照，參軍也是他的官職，這里都是稱官職，如同稱李白為李翰林，稱杜甫為杜工部一樣。
“重與細論文”的“論”是動詞，念lún，平聲；作名詞時念lùn，仄聲。
“白也詩無敵”的“敵”是入聲字。
逢入京使
岑參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岑參（約715 — 770），世稱岑嘉州，唐代詩人。
“參”有兩個讀音：曾參、人參的“參”都念shēn ；但岑參的“參”應該念cān，同參加的“參”。這是因為，岑參出生于一個很有名望的家庭，他的曾祖父叫岑文本，在唐太宗時做到宰相；他的伯祖叫岑長倩，是高宗時候的宰相；他的伯父叫岑羲，在睿宗時做過宰相。他前輩的曾祖、祖父、伯父都是參列到中央權要的，因此有觀點認為，他的家族對他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他將來也能參與到中央權要的地位，所以取名岑參。
岑參曾經在當時的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幕府之中做過掌書記。
高仙芝是唐朝很有名的節(jié)度使，而掌書記是秘書一類的官職。安西大概在現(xiàn)在的新疆一帶，在當時算是邊塞。唐朝的詩人里有所謂的“邊塞詩人”，即描寫邊塞風光的，一個是岑參，一個是高適。但這首詩并不是寫邊塞的，講的是詩人在外方為官，在遙遠的邊疆遇到了一個入京的使者。這個人要到首都長安去，而岑參有職務在身，不能還鄉(xiāng)，并且兩人在路上偶遇，也沒機會寫信托這個人帶回去。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表達的是很真誠的感情—我遠在西北的邊疆，而我的故鄉(xiāng)在東方?！半p袖龍鐘”是指袖子垂得很長，行動不方便的樣子。
“故園東望路漫漫”的“漫漫”是平聲，念mán。
江村即事
司空曙
釣罷歸來不系船，
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
只在蘆花淺水邊。
司空曙（約720 — 約790）， 字文明，一作文初，唐代詩人。
司空曙是唐朝代宗時“大歷十才子”之一。
這首詩寫眼前的景色，很生動。有一個人釣魚回來，本來應該用船纜將船系在岸上的船樁上，但鄉(xiāng)村的人家很安靜、平和，不會有人把船劃走，今晚也沒有什么風浪，船也不會漂走，因此就不系了。是月落夜深的時候，正好可以去安睡了。就算晚上起風，吹走了船，這么小的河流，船也不會被吹得很遠，明天早上來找，在茂密的蘆花叢中，淺淺的水邊就可以找到。
《給孩子的古詩詞·講誦版》
葉嘉瑩 著
中信出版社，2016年9月
本文編選自《給孩子的古詩詞·講誦版》，按語部分為編者所寫，正文部分經出版社授權發(fā)布。作者：葉嘉瑩；編輯：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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