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癡心童話寫作,作品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金近兒童文學(xué)獎、《兒童文學(xué)》十大青年金作家獎等,并兩度獲得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到你心里躲一躲》《別去五厘米之外》《喜地的牙》等。
那個童話里的小女子
那天本來說好一起走的,湯湯先到上海,然后我們一起坐高鐵去南京,但后來事有變化,她只能獨自一人從上海到南京,去參加第八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的頒獎典禮。她輕微抱怨了一陣,就忐忑又激動地走了。那是2010年的冬天。
第二天傍晚我發(fā)消息給她,告訴她晚上去劇院看她彩排。她像撈著根救命稻草一樣,短消息一個接一個:“你到了嗎?”“你在哪里?”“我站著,你在哪個方位?”“你在第幾排?”我根本來不及和一些老師朋友打招呼,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就打算去找她,還沒動身呢,就有朋友來轉(zhuǎn)告:“快,湯湯正在找你!”接著電話也來了,那一刻,真好像湯湯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一樣。終于看到她了,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估計是比較緊張吧。告訴她放松些,“你是你就好”,可是我還在想著怎么更有效地安慰她呢,她已經(jīng)眉飛色舞了,問我新裙子好看嗎,妝化得好嗎,還要我待會兒一定要多給她拍幾張照片!那天的頒獎典禮非常隆重非常正式,我越看越替湯湯捏一把汗,沒想到等到她出場,臺風(fēng)相當(dāng)好,顯得非常自然、自信、純凈。
就是這么一個很自然、很純凈、很自信的小女子,很自然很純凈地寫著童話,過著童話般的生活,我經(jīng)常會覺得,她自己就是一個童話里才有的小女子啊。
1
純粹自信的湯湯
現(xiàn)在想起南京之行,想起我們的許多類似的交往來,覺得她個性上的以及她作品里的許許多多其實都在這里面了。她對人無比信賴,有時候很依賴朋友,她不怕示弱,全身心地相信著別人。其實不是我們兩個感情有多深厚,許多和她交往過的朋友都有這樣的體會吧。這是一個心里毫不設(shè)防的小女子,她信賴別人,她相信別人都是好的,她敞開心扉,她坦然地要求別人對她的愛里還要加上寵,她用一種小孩子才有的天真面對這個世界。這樣的一種眼光讓她的童話人物相對地純粹許多,瞧那個傻路路光芒,那個叫鐲子的妖精,那個要學(xué)編麻花辮的女鬼,包括那個來自鬼莊園的九九……她經(jīng)常不自覺地就會在她的作品里加上這樣的人物,他們帶著孩子式的純真,充滿孩子氣的坦率和任性,他們讓人憐愛,他們讓人念念不忘,他們讓湯湯的童話更加純粹,成為我們的童話長廊里值得記憶的形象。
你看她的執(zhí)著。她用比別人更多的堅持來做她想要做的事。就是憑著這樣的執(zhí)著吧,她從一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成長為一個很棒的童話作家。她執(zhí)著,可是關(guān)注的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追求,她根本不懂得太多世俗的條規(guī),她就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寫作,不著急,不放棄。她得知自己獲獎的那一天,我們正巧在一起,她興奮,也無比幸福,她的情緒都在朋友面前顯露出來??墒撬譄o比地有定力,那幾天我們一直在說這個問題,她說,我怎么那么幸運啊,我真的覺得我得到的已經(jīng)太多了,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啊。天上掉下餡餅,很多人都會被砸暈的,可是湯湯這個小女子,像童話里的人物一樣,天上有餡餅掉到她面前,她就吃了餡餅繼續(xù)趕路,旁若無人似的。這真是讓人喜歡讓人佩服的狀態(tài)呢。
你看她的情緒變化。那天她肯定是緊張的,可能還有一些陌生,因為在這個圈子里,她還是個年輕的“新人”,好些人和她并沒有什么交往??墒撬R上就可以進(jìn)入另一種狀態(tài)。這個在生活里有些丟三落四、基本生活能力稱得上低下的小女子,非常善于在平常里挖掘快樂。我經(jīng)常想,許多人喜歡湯湯童話的“出人意料”,喜歡湯湯童話的“另類”,許多人會覺得湯湯童話的構(gòu)思非常值得一表,其實這些對于湯湯來說,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本人就是這樣一個有些另類的人啊。我也知道湯湯的每一個童話都是醞釀很久才動筆的,她對自己的童話一定是小心呵護(hù),像照顧一株植物從種子開始成長一樣,都是要“懷胎”很久才能出來的,出來了還可能被推翻重新再來,只是為了讓那種 “奇”、那種“異”,更加自然。我喜歡湯湯的用力——在寫作之前的用力,更喜歡湯湯的“不用力”——作品中的自然?!?strong>別去5厘米之外》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篇作品,我覺得湯湯的“不用力”和“用力”都在這里面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雖然這之后她也有許多很棒的童話,但我給她說,這一篇的天然也許是很久很久都無人、包括她自己能超越的。那是一種純粹的童話感覺,是能給人驚喜的童話。這個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小女子,輕輕巧巧地就從一首“教育詩”引出了一段沖破常規(guī)的故事,輕輕巧巧地就以球球小妖漏掉了兩句結(jié)尾結(jié)束。這種幽默橫生的出人意料,再加上一種純粹的童話敘述,一個可愛的童話形象,一些多解的人生意味,自然會成就一篇出色的童話。
我念念不忘的是她的裙子。我還沒到南京之前,就想象過那條要被湯湯穿著參加頒獎典禮的長裙子,因為去做這條裙子的時候湯湯就快樂地給我說起過。這個小女子的好多裙子都是自己設(shè)計,然后去找裁縫做出來的。她喜歡棉布的感覺,格子的,小碎花的,都是樸素的、安靜的,又和市面上的成衣有所不同的。說實在的,那樣的一條長裙子和那天的頒獎典禮的氣氛并不是非常和諧,它顯得太安靜了,太樸素了,可這就是湯湯啊,安靜的、樸素的,或者還有些土氣的湯湯。
2
“鬼氣”“土氣”的湯湯
說到湯湯的土氣,不能不說說湯湯童話里的“土氣”。湯湯的童年里沒有很多閱讀,據(jù)說看得最多的是作文書,好多年后,包括她開始創(chuàng)作童話時,她也并沒有什么關(guān)于西方的經(jīng)典童話的閱讀累積。我有時候想,她就是一個天然的中國的童話作家啊,她沒有這樣的閱讀累積,也許是一件幸運的事呢,這樣她所有的靈感都是她自己的,都是植根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是民間的。她開始寫童話的時候,不知道什么西方童話的時髦話題,沒有去寫巫婆啊、吸血鬼啊什么的,也許這樣的寫作讓她更快地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更快地從童話作家中脫穎而出吧。不過“土氣”的湯湯最近越來越意識到,她需要更多的閱讀,然后才能進(jìn)一步地超越。
湯湯的童話曾是《中國兒童文學(xué)》、包括現(xiàn)在的《兒童文學(xué)選刊》童話欄目很重要的頂梁柱,我們用了好些篇她的鬼童話,那是多么與眾不同?。】墒窃谖铱磥?,總覺得“鬼”是湯湯的一根拐杖,是湯湯這個土生土長的童話作家從民間借來的一根進(jìn)入童話的拐杖。她用她的任性和莽撞(當(dāng)然還有才情),拿起拐杖就敲開了童話的門。就是在作品里,她甚至也沒有什么過多的過渡,沒有說明,嘩一下就把這樣的那樣的鬼拉到了你面前,在你的驚異還沒緩過來的時候,故事已經(jīng)有板有眼地展開了,你又不能不跟著這樣的那樣的善良的鬼去經(jīng)歷溫情和美好,不能不被鬼和人的世界所打動??墒?,我總覺得湯湯和“民間”應(yīng)該有更好的結(jié)合,記得給她說過好幾次,鬼故事已經(jīng)夠了,不要再寫了啊。湯湯很乖地答應(yīng)著,申辯著,寫完這一篇就不寫了啊,早就不寫了啊。果然,《綠藤紅藤》《土土土》,鬼的氣息都淡了,更淡了,但中國的民間的特色卻更正宗起來。《土土土》是近期湯湯自己很喜歡的短篇,我在這篇作品里看到她的寫作技巧更加成熟了,她可以從容地在小童話里去追求美、追求意味了??墒俏乙蔡嵝阉?,當(dāng)一個作家寫作更有技巧的時候,不能只憑技巧去結(jié)構(gòu)故事,我喜歡作品里有更多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我喜歡作品是更加天然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成為惟一,才能打動人心。
對一個寫作者來說,不斷地突破自己永遠(yuǎn)都是一種“在路上”的煎熬。湯湯這樣不安分的小女子,對于突破自然有更多的渴望吧。我看她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是那種憋著一股氣寫一陣子,轉(zhuǎn)變,再寫一些,又想轉(zhuǎn)變的架勢。寒假前,她告訴我要開始為小學(xué)中年級的孩子寫童話了。我理解的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心靈寫作后,她可以更從容地面對現(xiàn)實讀者,有意識地放低年齡段了。她神采飛揚地,嘩嘩地發(fā)過來剛寫了兩章的一個小中篇,第二天又發(fā)來剛出籠的兩個章節(jié)?!翱鞄臀铱??!蹦莾蓚€章節(jié)里,我看到湯湯真的更從容了,她能更優(yōu)雅地掌握著敘述節(jié)奏,很自然地留下伏筆。寒假結(jié)束后,我有幾天沒有上網(wǎng),湯湯急吼吼地要我來看這個小中篇,說是謝華老師不喜歡,很有些沮喪的樣子。我也是個對感覺要求很高的人,我會有些急躁地給她說:“是不是我們倆太熟了?你的情節(jié)設(shè)計一點都沒有給我驚喜!”其實靜下來我想,也許是因為這一篇東西我對它的期待太高、設(shè)想太多吧。她一邊沮喪一邊埋頭修改去了。
童話幻想中的生活本相
湯湯的童話常有出其不意的想像。這些想象帶著一種超越人間煙火的凌空的美感。她在童話里寫鬼怪,寫神仙,寫妖精,由子虛烏有的幻想中編織著那個超出生活邏輯的陌生化的故事時空。
實際上,這些想像也超越了我們所熟悉的童話故事的邏輯。她本人十分心儀的鬼故事系列,雖然是從中國民俗文化和民間傳說中取來“鬼”和“怪”的意象,但這個鬼到了她筆下,就自然而然地脫去了它長久以來留在我們生活和文化中的恐懼印象,而換上了另一副神秘、迷人的表情。那個不得不倒吊在煙囪里治療失眠癥的鬼阿睡,和小女孩煙定下八十八年的約定,并在八十八年里和這個家里的人相互承諾,彼此溫暖。在履行對阿睡的諾言的堅持中,失去父母的煙和失去煙的囪,不知不覺地走出了生活的孤獨和悲傷。那兩個起初心懷積怨的老滕精,在陪伴偷來的孩子滕滕長大的過程中,不但放棄了以孩子換取更長的生命的想法,更以特別的方式為滕滕鋪設(shè)著她未來的生活之路。還有世界上最后一個孤獨而內(nèi)向的魔鬼,他在雕花木床下劫走了“我”的妹妹多多,最后不得不自己拋頭露面,把這個讓他又心煩又不舍的小姑娘再送回來。
湯湯的筆很自如地進(jìn)出這些充滿奇想的精怪世界,仿佛她的思想天然地屬于這片幻想的領(lǐng)地。我們有時明明知道她寫的是童話里才會發(fā)生的事情,但我們?nèi)詴荒茏灾频爻两谒霉P織就的這一個個迷離的夢中。這些顯然遠(yuǎn)離俗世生活的童話故事,像是展開在我們世界的另一個維度;這里超越了世俗算計的善良和溫情,也像是從我們生活的另一些角落生長出來的內(nèi)容。
但我要說的是,湯湯的童話雖然充滿靈異的幻想,卻從不真正遠(yuǎn)離人間。這不只表現(xiàn)在她筆下的精靈和鬼怪世界往往與人的世界交織在一起,更表現(xiàn)在故事里發(fā)生的一切幻想的事情,不論多么奇異,多么稀奇古怪,它的最深處的情感和精神的底子,仍然是屬于人間生活的?!毒G藤紅藤》里的兩個精怪,他們?yōu)榱俗鋈硕祦砹颂偬?,最后卻選擇了為藤不為人的方式,真正成為了藤藤的父母。這個關(guān)于古藤精怪的故事,寫的卻是人間最純粹的溫暖與深情。同樣,在《天子是條魚》中,由大頭魚變化而成的天子弟弟一心想要離開地球上這個臨時的家,離開后卻又忍不住再回到家里來。童話濃墨渲染了天子想要回到天上的愿望,這樣,天子最后的選擇和行動,才更烘托出了我們?nèi)粘I钪凶钫滟F的情感。
在這些天馬行空的故事里,其實包含了作家對生活乃至人的某種本質(zhì)內(nèi)涵的體味和領(lǐng)悟。為了突出這份精神,作家有時還借人與精怪的對比,來反襯人的生活和精神的某種走樣。比如《木疙瘩山的巖》里那個和“我”一起守護(hù)草莓的小鬼巖,他懷著忐忑的心情邀請我造訪他的鬼屋,又為“我”的來訪欣喜若狂,卻在回訪“我”家時被“我”的父母偷偷攝下照片,慢慢失盡了他的力氣。故事最后,“我”和父母選擇出售巖的照片的決定,既符合日常生活的一般情理,卻又因為這種符合而更讓人感到生活對我們的異化改造。直到“瘦成一縷煙”消失,巖還想著怎么安慰“我”。這安慰是一種無聲的責(zé)備,也是一個強(qiáng)烈的諷刺,它讓我們看到在忙碌的世俗算計中,人正失去著什么。
正是這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情感和精神內(nèi)涵,使湯湯童話的幻想變得有厚度起來。顯然,作為童話作家的湯湯,她的眼睛不只看到幻想的魔魅,也看到了這魔魅的水面之下生活的堅實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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