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先生曾自撰一聯(lián),曰:天有風(fēng)云終可測,交無早晚在相知。收在《吳小如錄書齋聯(lián)語》中。小如先生自注云:“此莎齋自撰聯(lián)。昔人每言天有不測風(fēng)云,今科學(xué)昌明,天時可預(yù)報,故得上句。下句用宋人詩,雖初交亦能一見如故也?!毙∪缦壬柹S,我不甚解其意,但所引宋人詩,卻深得我心??上В?dāng)時沒有向先生求這一聯(lián)。
一眨眼,小如先生逝世都快三年了,每一憶及,感慨萬端。
我與小如先生交往十年,他從八十二到九十二,我從四十到五十。記得第一次登門拜訪,是2004年春天,他到門口相迎,打趣地說:“您大老遠(yuǎn)地來,我要是不接待,那不成‘拒人于千里之外了’?”然而就在那天,他在電話里朝人發(fā)火。掛了電話之后,他說:“您瞧,竟有這樣的主持人,邀請人家一個大學(xué)教授去訪談,竟問人家,會不會說普通話! 您說像話嗎?”他說的是當(dāng)時一個正大紅大紫的女主持人。他說,他才不愛參加什么訪談節(jié)目。
那時,北京的風(fēng)沙正起,但同時桃花紅了,柳葉兒綠了,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他抄了東坡《浣溪沙》小令給我,但不是當(dāng)面送的,而是我回家之后,他寫了寄來的:“細(xì)風(fēng)斜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边@幅字我一直珍藏在書齋里。小如先生逝世后,我屢次拿出來展讀,對于“人間有味是清歡”,尤生感嘆。
小如先生對我直接的關(guān)愛,還有贈書。他自嘲為“秀才人情”。可在我看來,這人情十分珍貴。十年中,他陸續(xù)贈送給我的書,大概不下十?dāng)?shù)種。我也無以回報,因為聽他好幾次說過,愛吃我們家鄉(xiāng)的大紅袍板栗和小香菇,就不時寄些給他。后來,他老伴兒不在了,就再也不讓寄了。直到他去世前一年,才告訴我,不是他自己愛吃,是老伴兒喜歡吃。
另有一件事,既讓我感動,也讓我遺憾。為了慶賀小如先生九秩大壽,在京的幾位弟子,擬編撰一種文集,將歷年來先生友朋弟子寫他的文章,輯成一書。小如先生對我說:“您的那個記錄可以收進(jìn)去。但我不便推薦,不然,那不成了自我吹捧了?!彼f的“那個記錄”,是我編訂的《與小如先生交往錄》,里面記載了和他歷次的談話,包括當(dāng)面拜訪和電話里的交談。我認(rèn)為這是一份頗有價值的記錄,許多都是“不足與外人言”的“體己話”。我整理好之后,曾發(fā)他一閱。他閱后即打來電話,說:“呵呵,您寄的稿子看了,有的地方做了修正?!蔽以陔娫捓锓置髀牫隽怂男σ狻?/p>
2012年5月,我又一次去拜訪小如先生,見他身體已明顯不如從前,胳膊和腿枯瘦如柴,腦梗后遺癥加重,手發(fā)抖,字也不寫了。他斜倚在乳白色的單人沙發(fā)上,說北大為他做了一件好事,將《學(xué)者吳小如》出版了,5月18日,系里還要組織座談會,要他出席。這就是他所說的那個文集??吹贸鰜?,他挺高興的。他順手從墻角邊的紙包里拿出一本,說,可能受篇幅所限,或者文章體例不合,他們沒有把我的“記錄”收進(jìn)去。說著,顫顫巍巍地給我題名留念。
我很喜歡小如先生的“少作”,那是文學(xué)才子的筆調(diào)。他對自己的少作,似乎也很滿意。聽說有人建議他將此類文章單獨整理出版,我就一直期待著。2013年春,我去小如先生府上,見他不僅身體瘦弱,還咳嗽得厲害,嗓子里痰多,很替他著急。他說:“晚上睡不好,一會兒要咳嗽,一咳嗽就要坐起來?!卑滋焖托币性谏嘲l(fā)上,身邊放著一個塑料簍子,里面扔的都是咳了痰的紙。那天,因為說話有氣無力,他都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聊的。他說,北大編輯的《吳小如文集》已出版,少作也輯成了一輯,取名《舊時月色》。他讓我到墻角邊去拿書,一共五本:《含英咀華》《舊時月色》《看戲一得》《紅樓夢影》《莎齋閑覽》。他說:“不能給您簽名了,手抖得厲害?!闭f著,咳咳咳地又咳起來,讓我很難過。
這是我和他最后的見面。
這些年,我還四處搜羅小如先生的著作,包括《鳥瞰富連成》《盛世觀光記》《莎齋筆記》《書廊信步》《京劇老生流派綜說》《吳小如講 <孟子>》《吳小如講杜詩》 等;舊版的著作則有《中國小說講話及其它》《讀人所常見書日札》《臺下人語》《巴爾扎克傳》(與高名凱合譯)《讀書叢札》等。我特別喜歡《讀人所常見書日札》,封面上的書法,實在太漂亮了。小如先生對我說:“那書已沒什么價值了,除了我父親的題字?!?p>
溫厚儒雅,學(xué)人風(fēng)范;文章錦繡,金針度人。小如先生雖已作古,但他留下的一本本著作,卻足以讓他不朽;他待人的誠懇、真摯,一定會久久烙印在友朋弟子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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