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清氣滿乾坤

▓ 王宜早

墨梅

王冕

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

（版本一）

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版本二）

王宜早書錄

“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被領(lǐng)導(dǎo)人引用的這兩句詩，出自元代末年畫家、詩人王冕的題畫詩《墨梅》。這首詩流傳很廣，有各種不同版本，可是基本精神沒走樣。我的解說以第二種版本為主要依據(jù)。

【墨梅】有一種畫梅方法，不用顏料再現(xiàn)梅花的顏色，只用墨筆勾勒梅花的姿態(tài)，以便更好地凸顯梅花的精神。這樣畫出的梅花，稱墨梅。

【我家洗硯池邊樹】（【吾家洗硯池頭樹】）吾家：就是我家。池頭：就是池邊。版本二更通俗，更符合今人語言習(xí)慣。第一句詩的意思是：我畫的墨梅。王冕為什么要把“我畫的墨梅”說成“我家洗硯池邊的樹”呢？就是要告訴人們，它是“我們老王家”的作品。這里要介紹一下“洗硯池”的傳說?！芭R池學(xué)書，池水盡墨”，本來說的是漢代書法家張芝的故事。據(jù)唐代孫過庭《書譜》說，王羲之自己也曾說過，自己的書法與張芝不相上下，“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保ǖ菑堉ゲ輹郊兪?，他下了很深的功夫練字，他在池塘里洗滌筆墨，整個池塘的水都被染黑了。假若我也下了他那樣的功夫，未必寫不過他。）自宋代曾鞏寫過一篇散文《墨池記》之后，“洗硯池”便成了王羲之的傳說了，王羲之所到過的許多地方，山東的臨沂、江蘇的南京、江西的臨川、浙江的會稽，都有“洗硯池”的遺跡，都說是王羲之練字的地方。王冕姓王，與王羲之同一個姓，他在詩的第一句就提到“我家洗硯池”，并不是輕飄飄地“隨手提到”，而是有意識地要攀王羲之這個本家。夫子自道其家世淵源，如此一來，王羲之事跡和傳說中的那種“魏晉風(fēng)度”啦、“不愿在皇城做官”“誓慕辭官”啦，以及對社會人生見識高超等品質(zhì)，就成了一面光榮的旗幟，在這幅《墨梅圖》上迎風(fēng)招展，勃然騰起一股高貴、高傲、高潔、清高之氣。

【朵朵花開淡墨痕】（【個個花開淡墨痕】）朵朵開放的梅花都是淡淡的墨痕?！皞€個”是元時俗語的習(xí)慣稱呼，后世感到不太準(zhǔn)確，遂改稱“朵朵”。梅花的品種很多，大致紅、白兩種，繪畫時使用顏料表現(xiàn)真實的顏色?？串嫷娜送仓塾谒念伾雎粤嗣坊ǖ钠渌犯?。于是有些畫家大膽改革，不用顏料，只用淡墨勾勒，稱作“墨梅”，這樣便于凸顯梅花的香氣及其風(fēng)神。

【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這兩句詩承接第二句，對于為什么不用顏料涂染、只用淡墨勾勒的畫法作出解釋。王冕既是畫家，又是詩人，他趁機來了個借題發(fā)揮，對這個原本是技術(shù)性的問題，做出了詩意的回答。不用顏色，是因為并不追求對梅花鮮艷色彩的贊美，而只想讓梅花那清正的香氣充滿天地之間。“流”字表示流動、擴散，比靜態(tài)的“留”字似乎更好一點，但是人工雕琢的痕跡太明顯，不如“留”字質(zhì)樸。

這兩句詩的本意是說明畫法取舍的理由，不要怎樣，追求怎樣，因而這兩句詩之間就形成了對立關(guān)系，我們也必須把它當(dāng)作詩的語言來理解。

“不要人夸顏色好”是指什么？顯然不是指繪畫上的使用顏料。因為繪畫是不拒絕使用顏料的，事實上很多畫家繪畫時都使用顏料，就連創(chuàng)作《墨梅》的畫家王冕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有色彩的梅花。所以，“不要人夸顏色好”只是限于在創(chuàng)作墨梅的時候說的，針對的是那種品格低下的畫家，他們專門以艷麗的色彩取悅世人、而對于梅花所具有的可以啟迪高潔精神情操的因素卻不能理解、不能表現(xiàn)。不僅如此。作為詩句，“不要人夸顏色好”的內(nèi)涵，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繪畫梅花的范圍，而具有了“人生哲理”的意義。它所針對的是那些溜須拍馬、巴結(jié)權(quán)貴、嘩眾取寵、沒有骨氣、毫無品格的人。

“只留清氣滿乾坤”，句中的“清氣”，既是說的梅花的清香，更是說的人生的清氣。說梅花的時候，“清氣”就是指清香的氣息。說人生的時候，“清氣”的內(nèi)涵就十分豐富了，有的時候還與“正氣”、“骨氣”、“清廉之氣”、“清雅之氣”等概念互相通融，互相包含。比如高風(fēng)亮節(jié)、堅貞純潔、剛正不阿、不媚世俗、不諂權(quán)貴、不慕虛榮、淡泊名利、不貪不吝、不與濁類同流合污、高潔自守、胸懷天下、樂于奉獻、不怕犧牲、自食其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神清骨秀、端莊儒雅、文質(zhì)彬彬，甚至獨立不群、獨善其身、孤芳自賞等等，大都與“清氣”的概念有著或深或淺的聯(lián)系。應(yīng)該說，不同的人群，都給“清氣”概念注入了不同的內(nèi)涵，其中也不乏互相抵觸的內(nèi)容。使用的時候留心辨其異同，大概不是多余的空談。當(dāng)然，“清氣”概念的個性內(nèi)涵會有種種分別，但它作為一個通用的概念，共性的內(nèi)涵還是基本的：清氣者，清正之氣也。

王冕所標(biāo)榜的“清氣”與他的經(jīng)歷分不開。王冕字元章，浙江諸暨人，生活在元代末年，家境貧寒，自學(xué)成才，少年時白天為人放牛，晚上到佛寺長明燈下苦讀，終成通儒。然而屢試不第，又不愿攀附權(quán)貴，遂斷了科舉仕進之念，以賣畫為生；但又不肯以畫媚俗，而能堅持藝術(shù)操守，多所創(chuàng)造。晚年預(yù)見天下將亂，群雄競逐，不愿投靠任何一方，于是挈婦將雛隱居于會稽九里山中，種梅千樹，搭建茅屋三間，自題“梅花書屋”，自號“梅花屋主”。他創(chuàng)作的梅花圖和梅花詩，寄托了自己傲世的情懷和高潔的志趣，他的“清氣”是與“污濁”相對而言，以斷絕與官場、與權(quán)勢的聯(lián)系為主要內(nèi)涵的，傳遞了多多的正能量。

王宜早詩并書錄

日前我工作過的單位要舉辦一個廉政主題書畫展覽，我自己做了一首小詩《南塘》參展，構(gòu)思就是受了我的本家王冕的影響。詩曰：

綠水自澄鮮，

南塘去采蓮。

荷苞舉大筆，

清氣滿長天。

前兩句交代背景，后兩句塑造形象，寄托懷抱。荷苞，是尚未開放的荷花，挺立在荷梗頂端，像一支巨大的毛筆，以天為紙，正在揮運，從筆端流淌出來的清氣充滿天地。一位朋友來向我“求墨寶”，他從我的筆記本里翻出了這首詩，連連說：“就要這一首?！彼浅８吲d，我也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