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發(fā)覺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鄉(xiāng)村了,過三五個月,總要去老家豆村小住。有時去南京、上海一帶辦個事,中途也要從滁州下車回豆村看看。不看,心里總覺得欠缺一點什么似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二十四節(jié)氣越來越在意了。對,在意。春夏的幾個節(jié)氣感覺還好些,秋天就不同了,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像坐滑梯似的,止都止不住。況且它們的手一個比一個涼,表情也一個比一個冷漠、生硬,但又不得不跟著它們往歲月深處走,哪怕后退半步也是不可能的。走著走著,一場鋪天蓋地的白霜便突然降臨了。
其實,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什么是突然的。但我們還是喜歡用“突然”來表述那出乎意料的現(xiàn)象。比如風(fēng),它來的時候也是有路數(shù)的。如果站在田野的高處,哪怕一個小小的墳包也行,就不難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那些亭亭玉立的玉米、高粱,開始悠悠地?fù)u曳起來,一起一伏的形似一個水波的巨弧,慢慢地推過來,推過來,經(jīng)過身邊時,“嗖”的一聲,就躥過去了。節(jié)氣也是如此。就說驚蟄吧,也不是陡然的一聲響雷這么簡單。據(jù)我多年的觀察,驚蟄也有著溫柔的一面,在它到來之前,常常有幾個暄透的好日頭。笑容可掬的樣子,把藏匿于瓦礫、枯草里的殘雪悄悄消融掉,再把僵硬的泥土弄的酥軟了,然后才是一記重雷。
鄉(xiāng)村就有這么個好處,它使你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有根有脈、有因有果的,不是一味地胡來。不像我們?nèi)?,只要心血來潮,就會輕舉妄動,結(jié)果做出許多蠢事來。然后再慢慢地反思、修正。比如霜降,它的威嚴(yán)是由立秋、處暑、白露、秋分一點一點鋪墊起來的。節(jié)氣就是這樣有規(guī)矩,也守規(guī)矩,該冷的時候冷,該熱的時候熱,該立的立,該廢的廢。然而冷與熱,立與廢,都使你心服口服。
對于草木、莊稼和一些小生靈,驚蟄是一道關(guān),霜降也是一道關(guān)。這兩道關(guān),一個主興,一個主衰,可謂一陰一陽,一魔一道,它們配合的多么默契!在我看來,驚蟄的那一記霹靂,無疑是春天提煉出的一顆靈丹,那些沉睡的草木、莊稼和小生靈們,就著甜絲絲的雨水服下去,嘴巴咂呀咂的,一個個如靈魂附體,仿佛剎那間,一切該醒的都醒了。就連落在屋頂瓦溝里的小小草籽也不肯錯過機會。此時沉寂已久的村莊和田野,到處眨動著惺忪的小眼睛,到處彌漫著慵懶的呵欠聲。
至于霜降,我想它更像是秋天念出的一句黑色的咒語,對,咒語。無論你的家族多么興旺,也無論你還有多少未盡的心愿,統(tǒng)統(tǒng)收收疊疊擱置起來吧,一語既出,該謝的,得謝,該落的,得落。沒有什么好通融和商量的,即使心懷不滿和怨恨,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姑且抱著“留得青山在”的態(tài)度,暫時蟄伏下來,或者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吧。
我也曾留意觀察過豆村的物候。你可千萬別小看了那些低級的動植物,它們其實好像會思考,知道自己在每一個節(jié)氣里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從不愈矩。譬如豆青山上的那棵老楸樹吧,風(fēng)風(fēng)雨雨百余載,修煉出一副洞曉天命的神態(tài),昨天我見它的葉子還是密密匝匝的,可是早晨起來一瞧,竟成了一個光桿司令,連一片葉子也沒留下。還有那些蟲子們,也有著不錯的智商,幾天前它們還叫的歡天喜地的,是不是最后的盛宴我不得而知??墒墙兄兄?,一個個都逃匿的無影無蹤了。此時的大雁卻卻背負(fù)著霜天匆匆地遠(yuǎn)行,類似于歷史上那些牢騷滿腹、悲憤無助的詩人,漂泊中還要發(fā)出徒勞的呼喚。因而我想,那第一片辭枝的落葉,想必就是蕓蕓眾生里的智者吧。說不定它是最早洞悉天道玄機的家伙。
不知你留意過沒有,霜降之夜總是出奇的靜,有月沒月都一樣靜,是那種曠世的大靜。一切生靈都緘默不語,就連絮絮叨叨的風(fēng)婆子也閉上了嘴巴。是的,大地是該靜一靜了。天空是該靜一靜了。草木莊稼和一切生靈也該靜一靜了。佇立在霜降之夜無涯的靜里,呼吸著清冽的空氣,我們不難從這大靜大美之中隱隱感悟到天道的偉大!這使我想起一樁往事。那是政治鬧猛的年代,我和祖父在豆青河畔看管生產(chǎn)隊里窖藏的紅薯。霜降那天晚上,我半夜起來解手時嚇了一跳,乖乖!滿地的銀霜!當(dāng)我咝咝呵呵重新回到窩棚時,祖父自言自語地說:“落霜了。”說著抓起那把小酒壺晃了晃,脖子一仰喝個透干。然后醉眼朦朧地看著我,詭秘地笑笑,說:“豆子,爺爺考考你,你說這世上誰最偉大?”我不假思索的指指胸前,那里平時總是綴著一枚領(lǐng)袖的像章。祖父搖搖頭,小聲說出“時令”二字。我一時沒聽明白,感到祖父的話有些不可思議,而他顯然也沒有讓我徹底明白的意思,他說睡吧,到時候你會明白的。
祖父對時令是敬若神明的。他常常因為播種的時間問題與生產(chǎn)隊長發(fā)生爭執(zhí)。每次他總會說,二十四節(jié)氣雖然不會張口說話,但它心里比什么都清楚。人是糊弄不了它的,不信你等著瞧!
祖父后來是不是霜降走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他跟所有的人一樣,的確是在該走的時候走的。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留下。如今他的墳塋就匍匐在豆青山的荒草叢中,好安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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