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小說是有一定的閱讀門檻的,這門檻不在于文學(xué)修養(yǎng)的高低,不在于知識儲備的多寡,而是,你是否關(guān)心人類的終極問題?是否對信仰、救贖、靈魂、上帝之類的最沉重的話題感興趣并且為此而焦慮?如果沒有這一類焦慮感,那么大概很難領(lǐng)略俄羅斯小說偉大的光輝。因為就文學(xué)修辭而言,無論托爾斯泰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羅斯文學(xué)最高峰的兩位代表)似乎都不太講究;就文學(xué)技巧而言,他們完全出格——能一連幾十頁沒有一點情節(jié),專注地討論上帝和全人類。這種掉粉的寫法一般小說家絕不敢嘗試,而他們樂此不疲,如入無人之境。我們一般的理解,小說是塵世的花朵,它是屬于大地的,它應(yīng)該盡可能地展現(xiàn)千姿百態(tài)的人的面貌,人的生活,但俄羅斯小說非常奇特,它不僅僅根深葉茂地立足于大地,它更重要的姿態(tài)是在叩問蒼穹,它要追問蒼穹背后的那一位上帝!按理說這應(yīng)該是哲學(xué)的工作,但與哲學(xué)不同的是,俄羅斯小說不以理性思辨為階梯,它直呈人的混亂、狂迷、軟弱、病態(tài),它以人的本來的樣子追問上帝:對!我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只能是這個樣子,那么,你在哪里?
今天我們只選一個很小的題目來寫,譬如扎上一個針眼,略微透過一縷光芒而已。為什么要說“光芒”呢?難道對比他們的小說,我們自己的在蒙昧之中嗎?我覺就整體而言確實如此。那一縷光不是文學(xué)之光,而是靈魂之光、信仰之光,對于我們這樣一個數(shù)千年來缺乏誠摯信仰的民族,有時候確實需要以仰望的姿態(tài)去了解別人。今天給大家介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兄弟倆關(guān)于信仰的一段討論。
阿遼沙是一位虔誠的修士,天使一般單純的人物,伊凡是他哥哥,一個富有思想氣息的年輕的作家。伊凡說,我親愛的弟弟,我們來談一下信仰吧,我直接簡單地告訴你,我承認(rèn)上帝,但我不接受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
為什么呢?對于信仰問題的辯論一般發(fā)生于兩個陣營,一邊是虔誠的信徒,另一類是無神論者。人們往往從無神論的角度出發(fā),即通過質(zhì)疑上帝是否存在來質(zhì)疑信仰。但伊凡不是這樣的,他一開口就承認(rèn)有神。既然有神,那還質(zhì)疑什么呢?
在他一長段獨白開始的時候,他打了一個比方,他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他給我歐幾里得式的幾何直覺,他給我的思維讓我天然地懂得兩條平行線永遠(yuǎn)不會相交。這是他給我的思維方式。但是,他同時要我接受這兩條平行線在無窮遠(yuǎn)的地方,也就是在他那里,是相交的。抱歉,這個我理解不了,我看不到,這不是我的思維,這是他的思維。他的思維固然偉大,但問題不在于他是否足夠偉大,而在于,我缺乏理解他的通道。
是否能理解“兩條平行線在無窮遠(yuǎn)處相交”不重要,這只是一個比喻,真正重要的是,如果上帝給于一切以目的和意義,而那目的、意義正是在離我們無窮遠(yuǎn)的地方,在“兩條平行線相交的地方”,就算那里有一個最終的和諧,能償還人間一切苦難、救贖一切罪惡,揭示所有奧秘,但是,這一個終點我們不僅無法到達(dá)、而且無法理解。
“我像嬰兒一樣深信,創(chuàng)傷終會愈合和平復(fù),一切可氣可笑的人間矛盾終將作為可憐的海市蜃樓……在宇宙的最后終局,在永恒的和諧到來的時刻,終將產(chǎn)生和出現(xiàn)某種極珍貴的東西,足以滿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憤懣,補(bǔ)償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留的一切鮮血,足以使我們不但可以寬恕,還可以諒解人間所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這樣的情景終會發(fā)生,會出現(xiàn),但是我卻仍舊不能接受,也不愿意接受!”
我見過一些評論文章說伊凡是一個邏輯至上主義者,他用邏輯質(zhì)疑信仰,因而這種質(zhì)疑是脆弱的,是不值得駁斥的,因為信仰的關(guān)健在于信,而不是推理。我以前很相信也很依賴這些評論。但如果我們足夠真誠,首先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邏輯不能質(zhì)疑信仰?我們是人,我們天然地?fù)碛羞壿嫞@邏輯也是神所賦予我們的寶貴的思維能力,如果我們破解現(xiàn)世奧秘的時候必須仰賴于它,那為什么,當(dāng)我們追尋神的時候就必須拋棄它呢?這又不是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那樣一望便知的公理。
阿遼沙對他哥哥說:“應(yīng)該首先去愛,而不去管什么邏輯……那時候才能明了它的意義?!?/span>這幾乎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了,但是伊凡對他弟弟的回答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質(zhì)疑的關(guān)鍵不在于邏輯——這只是一個開頭——而在于良心。就算我們可以放棄邏輯,在通往神的道路上,我們繞不過良心。
尹凡說,阿遼沙,你愛小孩么?比如說,那些七歲以下的小孩,他們同大人有著天壤之別,他們仿佛是另一種生物,有著另一種天性。我們不要去說那些大人,大人都是混蛋,都活該,都該死一千次,但是,讓我們來說一說那些有著最純潔的眼睛的小孩。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吃奶的孩子抱在渾身哆嗦的母親手里,四周圍一群闖進(jìn)來的土耳其人。他們想出一個尋開心的主意,他們逗弄嬰孩,笑著,引他發(fā)笑,他們成功了,嬰孩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土耳其人舉起了手槍……孩子快樂地笑著,伸出兩只小手,想抓手槍,忽然那個藝術(shù)家對準(zhǔn)他的臉扣了扳機(jī),把他的小腦袋打了個粉碎。……很有藝術(shù)性,不是嗎?……還有一個被虐待的孩子,整夜被關(guān)在漆黑的漏風(fēng)的廁所里,這個甚至還不太明白人家在怎樣對待她的小小的生物,在骯臟的處所,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頭捶著痛楚異常的小胸脯,流出善良溫順的痛苦血淚,像上帝哭泣,求他保護(hù)她,——你明白這種荒唐事情么,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誠馴從的小修士?……有人說,沒有這,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為那樣他就會分辨不出善惡,但如果分辨善惡需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我們又要這該死的分辨善惡干什么?因為我們的全部認(rèn)識也不值得這嬰孩向上帝祈求時的一滴眼淚。”
我們時常有一些說法,為了換取最終的好的目的,我們必須要付出代價,連同我們的整個人生都被定義為一場贖罪。那么,伊凡的問題是:孩子,純潔得如同另一種生物的孩子,她們是否有罪?她們是否需要參加贖罪的隊伍?有些輕飄飄的人說,有啊,原罪啊,從亞當(dāng)夏娃開始,一代一代的人都有罪。如果我們的法則,是一個剛剛出生的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的嬰兒必須為遙遠(yuǎn)年代的亞當(dāng)夏娃贖罪,那么與其說這嬰兒有罪,不如說“贖罪”本身有罪,不如說上帝的法則有罪。我們是人,我們不懂得上帝的目的和法則,但我們,特別是母親,必然懂得孩子痛苦的眼淚。
那如果孩子沒有罪,為什么孩子要為這個世界的罪惡買單,用他們?nèi)跣〉纳眢w、恐懼的眼淚、純潔的生命為這個世界的罪惡買單呢?又有一些輕浮的人說,為了分辨善惡,如果沒有惡,我們就不知道什么是善,我們整個人類都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走。在這樣輕薄的沒有良心的聲音面前,伊凡發(fā)出了他作為一個人的怒吼:我們要這該死的分辨善惡做什么呢?這世上全部的理由加起來,也抵不過孩子祈求上帝的那一滴眼淚。人有良心,如果我們還承認(rèn)良心的尺度,那就意味著不能只做功利的評價,不能輕浮地說,這樣對全人類更有利,這樣對最后的目的更有利(我們連最后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這樣才能換來最后的偉大的和諧。就算所有的罪人為了這樣的偉大的和諧灰飛煙滅也是不足惜的,那么,孩子的眼淚呢?你的良心能放過這一滴純潔到痛苦的眼淚嗎?你能背過臉去視而不見嗎?你能說:上帝?。∧阋磺械陌才哦际亲詈侠淼?,都是最好的!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嗎?
“假使孩子們的痛苦是用來湊足為贖買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總數(shù)的,那么我預(yù)先聲明,這真理是不值得這樣的代價的。”
母親應(yīng)該原諒那個殺死她孩子取樂的人嗎?應(yīng)該在最后的大和諧到來的時候,在上帝之光照耀下面,跟兇手如姐弟般地?fù)肀г谝黄?,痛哭流涕而無比喜悅地贊美嗎?不?。?!尹凡說。
“我不愿有和諧,為了對于全人類的愛而不愿。我寧愿執(zhí)著于未經(jīng)報復(fù)的痛苦。我寧愿執(zhí)著于我的未經(jīng)報復(fù)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憤怒?!?/span>
執(zhí)著于痛苦和憤怒,這一句話多像是魯迅說的!為什么要寬???為什么要原諒?為什么要大和諧?不要這些偉大的屬于天堂的東西。要么復(fù)仇,要么執(zhí)著于未經(jīng)復(fù)仇的痛苦,自噬其心而甘之如飴。我們卑微的只有歐幾里得思維的人類,不懂得平行線最后會相交,那就不要去管最后相交的那一點是何其的完美,寧可執(zhí)著于現(xiàn)在的眼前的痛苦,執(zhí)著于恨,而不是去追求寬恕和愛。“(最后的)大和諧被估價得太高了,我出不起這么多的錢來購買入場券,所以,我趕緊把入場券退還。只要我是誠實的人,我只能這樣做?!?/span>
到這里,伊凡基本上把他的意思說清楚了,他不是不相信有神,而是,他付不起通向最高和諧的入場券,他恭恭敬敬地把那張入場券給退掉了。天堂無法向他許諾,就算有一個現(xiàn)成的天堂他也無所謂,他對上帝拯救世人的偉大計劃不感興趣。他說,如果有魔鬼,那一定是人照著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的。人是魔鬼的原型!“有時常聽見形容人‘野獸般’地殘忍,其實這對野獸很不公平,也很委屈。野獸從來不會像人那樣殘忍,那樣巧妙地、藝術(shù)化地殘忍。”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么要寫這些?他跟托爾斯泰不同,托爾斯泰是出走者,在年輕的時候離開神的家園,一直到老了才回歸。如果說壯年時的托爾斯泰不遺余力地在質(zhì)疑信仰,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不遺余力地要確證信仰。他從來不曾出走,有人說如果這世界上要找一個最虔誠最徹底的基督徒,找一個最有基督精神的人,那么很可能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墒撬麉s在尖銳地拷問信仰,這種拷問無異于鞭笞自己的靈魂,他發(fā)現(xiàn)人根本就是魔鬼,所以問題與其說是如何拯救人,不如說是如何拯救魔鬼?在魔鬼面前,泛泛而言的悲憫啊、寬恕啊、愛啊何其可笑,何其輕薄,又何其殘酷!之前我在分析《野草》的時候說過,真正的信仰是穿越地獄,去尋找野草背后的玫瑰、尋找奧斯維辛之后的上帝——我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他能在俄羅斯黑暗的靈魂中看到這一點真是偉大的先知,我們常說,奧斯維辛之后沒有詩,在奧斯維辛之后,我們要如何去談?wù)摫瘧?、寬恕、愛?我們還有悲憫和寬恕的資格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是先知,是因為他在人類巨大的顛覆性的災(zāi)難發(fā)生之前,在奧斯維辛之前對信仰發(fā)出同樣嚴(yán)厲的拷問。一個很有名的比喻,說這世界就相當(dāng)于是一個黑白相間的棋盤格子,有的人覺得世界是白色的,只是夾雜著了一些黑暗;而有的人認(rèn)定世界是黑色的,只是夾雜了一些光明。這個無關(guān)痛癢的比喻到奧斯維辛完全走不通了。奧斯維辛展現(xiàn)出人類無邊無際的罪惡的深淵:人間是黑色的,徹底的黑,無法原諒、無法救贖的黑,人間是地獄,人就是魔鬼。當(dāng)我們走到這樣一個絕境的時候,我們還能說,這一切都是未來的通行證,這一切都是為了贖回我們的罪嗎?如果未來的終點需要我們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那么,你還想要這一張通往未來的船票嗎?伊凡說,謝謝,我不要了,我要不起。奧斯維辛的人、古拉格的人在垂死的邊緣喃喃地說,上帝啊,你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借著孩子的最純潔的眼淚說,上帝啊,你在哪里?這樣的問題在本質(zhì)上是等價的,它會永遠(yuǎn)地落在人類的靈魂深處,無論我們的將來是通往天堂還是走向地獄,它都將伴隨我們的苦難而卑微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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