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須有一顆冬天的心
來大量霜和
覆著雪殼的松枝;
要已經冷下去很久
來看冰凌混雜的杜松,
粗亂的云杉,在一月太陽
遙遠的閃爍中;而不想起
有任何苦難在風的聲音里,
在幾片葉子的聲音里,
那是大陸的聲音
充滿同一陣風
在同一塊空茫之地上吹
為那聽者而吹,他在雪中傾聽,
并且,自身即無物,注視
無物不在那里和在那里的無物。
(陳東飚 譯)
|冰淇淋黃帝
喊那個卷大雪茄的人過來,
肌肉發(fā)達的那個,叫他打些
淫欲的奶凍在廚房杯子里。
讓女傭們閑蕩,身上的衣服
就是她們平常穿的那種,讓男孩們
用上月的報紙包一些花來。
讓是成為似乎的終曲。
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
從那松木的梳妝柜里,
它少了三個玻璃把手,取出那條床單
她曾經在上面繡過扇尾鴿
把它鋪開遮住她的臉。
如果她粗硬的雙腳伸出,它們只是
要顯出她多么冷,多沉默。
讓燈粘貼它的光線。
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
(陳東飚 譯)
|壇子軼事
我在田納西放了一個壇子,
它渾圓,在一座山上。
它使得零亂的荒野
環(huán)繞那山。
荒野向它升起,
在周圍蔓生,不再荒野。
壇子在地面上渾圓
高大,如空氣中的一個港口。
它統(tǒng)治每一處。
壇子灰暗而空虛。
它并不釋放飛鳥或樹叢,
不像田納西別的事物。
(陳東飚 譯)
|世界作為冥想
那就是尤利西斯,那不能停歇的探險者,正從
東方走來?林木已修整,
冬天已漂逝。有人正邁步在
地平線上,越來越把自己凸現(xiàn)。
一種火的形態(tài)在走近裴尼蘿帕的花衣,
那剛烈的現(xiàn)身驚醒了她棲息的世界。
這么多年,她都在構思一個自己來迎接他,
一個他的知己,她幻想得恰到好處,
深居在彼此之中,親密又親密的知己。
林木已修整,作為一種彩排,安排在
一個超人力的冥想中。
風之狗不再監(jiān)視她的夜晚。
她不渴望他不能帶回家的東西。
她不要戰(zhàn)利品。他的臂膀將是她的項鏈,
而她的腰帶,就是他欲望的最終財富。
那時尤利西斯嗎?或許只是她枕上的
陽光之媚?心思跳動著,正如心在跳動著。
心與思不停地合跳著。天亮了。
那時,也不是,尤利西斯。但他們重逢了。
親密又親密的知己。星球的一種鼓勵。
她內在的那股蠻勁永遠不會消退。
她梳著發(fā),時不時還自言自語,
叨念著他的名字,那個耐心的名字?。?/span>
她怎能忘記那個永遠在走近她的他。
(張棗 譯)
|胡恩宮殿里的茶話
莫以為我在紫氣繚繞中穿越
所謂極至的孤單并降落西天,
我就會少了一點我自己。
我胡須上亮閃閃的膏藥,
不絕于耳的頌歌,大海在我內部的
潮漲潮落,這些不算什么嗎?
我的心境下著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里回旋著頌歌的聽覺,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羅盤:
我自己就是那個我漫游的世界,
我的所見所聞皆源于我自身;
那兒,我感到我更真實也更陌生。
(張棗 譯)
|一目了然
秋葉落盡,我們對事物又
一目了然。這就像
我們來到了想象的盡頭,
滯留在一種枯燥的理解里。
難以選中哪個形容詞來應對
這空茫的冷,這莫名的哀。
鴻篇巨構變成一個小屋,
沒有頭巾帽走過萎縮了的地板。
溫室急需油漆一新。
五十年的煙囪老舊得歪斜。
一種異想天開的努力已經失敗,
只用重復,重復著人和蒼蠅。
正是想象力的空缺
急需被想象。巨大的池塘,急需
明白的體驗,既無倒影,落葉,爛泥,
水也不像臟玻璃,滿口沉默,只
表達出那種老鼠來偷窺時的沉默。
大池塘和它百合花的殘骸,都
必須被想象成一種必然的認知,
一種急需,必不可少的急需。
(張棗 譯)
|內心情人的最高獨白
點亮黃昏的第一盞燈,當我們
在室內憩息,心平氣和,認定
那虛構之境便是那終極的善。
于是,這次幽會變得無比濃郁。
我們的渙散也凝聚成一個整體,
剝脫了所有心灰意懶的冷僻。
融融一體,那唯一的披肩
緊裹著我倆,給我們的空缺送來
一陣暖意,一股力道,那神奇的補給。
于是,我們忘了我們,忘了彼此,
只體悟到一個縹緲的秩序,一場完整,
一種認知,是它安排了這次幽會。
在它蓬勃的疆界,在內心的世界。
我們宣稱,上帝絕不自外于想象——
于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著這光,這內心的根據地,
我們在晚風中布置好了居所,
在那兒,一起廝守,已經足夠。
(張棗 譯)
|一首詩,取代了一座大山
這就是它,逐字逐句地,
這首詩取代了一座大山。
他暢飲它的氧氣,
雖然這本詩集淪落在桌上的塵埃里。
它警示過他該往何處去,
當他迷失方向的時候,
使他回想如何排列好松林,
如何移挪巖石,如何撿步于云中路,
去找一個恰到好處的景觀,
那兒,無言的完整造就了他的完整:
那恰切的山巖邊,他的言不及意
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逼近了,那個達意的景點,
那兒,他躺下,俯瞰大海,
指認出他獨一無二的幽居小屋。
(張棗 譯)
|這杯水
這杯子會在高溫中熔化,
這水也會在寒冷中凍僵,
表明著物體只是一種狀態(tài),
兩極之間的無常。所以,
形而上學說:兩極者,有之。
在這個中心,杯子兀立著。光,
是跑下來偷飲的獅子。瞧,
杯子的這種狀態(tài),就是一個池塘。
光之眼猩紅,爪子也猩紅,
跑下來偷飲,也弄濕了它的下巴。
水中纏繞的水草搖晃著。
而在另一種狀態(tài)中——折射,
玄機。詩的塑像的部件
在心智中碰撞——但是,快樂的胖子
擔心的不是杯子,而是誰占據了中心,
而在我們生活的中心,這年頭的這一天,
這也是一種狀態(tài),這個散步在玩紙牌的政客堆里的
春光。在一個滿是土特產的村莊,
我們還得四下叩問。在狗和糞土中,
我們還得去提煉我們的思想。
(張棗 譯)
|回家途中
每次我說,
“世上無真理”
葡萄就會顯得肥碩。
狐貍跑出洞。
你……你說,
“真理有很多。
而它們也非真理的零配件?!?/span>
這時,夜樹就開始變幻,
吐出綠中泛藍的霧氣。
我又說,
“文字不是哪個單詞的外表。
零件之和,還是零件。
眼睛才是世界的測量員”;
你又說,
“偶像們見識過各種貧窮,
蛇,金和虱子,
但沒見過真理。”
恰在這時,靜寂變得最大,
最長,夜晚變得最圓,
秋香也變得最暖,
最近,最最濃烈。
《徐緩篇》(節(jié)選) (張棗 譯)
任何方面的進展都是術語變化之運動。
詩人從蛆蟲織出絲綢的華服。
人丟棄對神的信仰之后,詩歌就替補了空缺,作為對生命的補償。
觀察的精確等同于思考的精確。
在晚上的思考有如晴朗的白晝。
語言的喪失導致混亂和暗啞。
浪漫不能被看透,它愿意成為那個不能被看透的瞬間。
不是所有的物體都是相同的。意象主義的罪過就在于未曾認識到這一點。
一切詩歌都是實驗詩歌。
每個人都有一個感官場地,它之外不存在其他。每個人的場地都有所不同。
看見事物其實是似乎被看見。
詩歌必須是非理性的。
詩歌的目的是使生活本身完整。
詩歌加強了對現(xiàn)實的感受。
感傷是一種情感的失敗。
最終的信仰是一個虛構。你知道除了虛構之外別無他物。知道是一種虛構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
酒和音樂要等到下午才適宜。而詩是禱告,它在孤寂中最起作用,尤其孤寂的時刻,比如說一大清早。
事實的精致的環(huán)境。最高的詩用事實語言寫造的事實之詩。但它愿意成為前所未聞的事實之詩。
詩人天性中得有東西多于常人,他對世界的理解多于常識。
詩是對個人生存的感知的一部分。
讀詩應該是一種體驗,像體驗一種行為。
詩歌是不滿足的人通過文字來求得滿足的努力,偶爾也是不滿足的思想者通過情感來求得滿足的努力。
世界將自己安置在一首詩里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
詩人注視世界就像男人注視女人。
最終的價值是現(xiàn)實。
現(xiàn)實主義是對現(xiàn)實的損毀。
詩歌洗刷了世界的貧乏、多變、邪惡和死亡。它是當下的完美,是世界不可救藥的貧乏中的滿足。
偉大的征服是對現(xiàn)實的征服。只是像慣常那樣再現(xiàn)生活的一瞬是不夠的。
詞必須就是它再現(xiàn)的物,否則,它就是象征。是對身份的質疑。
詩歌的目的是為人的幸福作貢獻。
要想有獨創(chuàng)精神,就必須有外行的勇氣。
生命就是肅清那些已死的。
詩人是不可見事物的傳道士。
暗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實在,而原物顯得不真實起來。
從使自己相信到使別人相信,這是詩歌在個人中的起源或終結。
詩人不必把自己的經驗改寫成哲學家的經驗。
詩人來到詞語中就像大自然來到枯枝中。
詩歌必須最成功地抵抗智力。
文學不是基于生活的,而是基于對生活的命題。
詩歌闡說一個人與他世界之間的關系。
感覺與見識加速了詞語,而不是相反。
詩歌尋找那不可言說的事物。
我們從不能通過智力抵達。但通過情感,我們總是在抵達,比如詩歌、幸福、高山、遠景。
英雄在熟人中很難是英雄。
世界聽命于最強的心智,不管這強力是明智的還是瘋狂的,狡猾的還是善良的。
對生活所懷抱的詩意胸襟要大于任何一首具體的詩。認識到這一點就是開始認識詩的精神。
生之樂趣在于參與,而不是袖手旁觀。
坐在公園聽蚱蜢,或坐在公園聽教堂鐘聲,是在聽兩個往昔,還是在聽一個現(xiàn)在和往昔?
詩人的世界有賴于他冥想的世界。
一首詩未必釋放一種意義,正如世上大多數(shù)事物并不釋放意義。
微妙地體驗經驗,就是去理解世界的復雜和表象的錯綜。
對詩人而言,詩歌是,或應該是快樂和滿足之源,而不是名譽之源。
現(xiàn)實是陳腐的,我們通過暗喻逃離它。只有在暗喻的王國,我們才變成詩人。
暗喻的程度。將絕對之物稍稍翻轉,就是對此物的暗喻。
從長遠的觀點看來,真理并不重要。
詩歌締造了一個別致星球上的虛構生存。星球有變,這個定義也得變。所謂別致只是一個比喻而已。
史蒂文斯的詩歌美學:
美國研究史蒂文斯的學者海倫·紋德涅說,史蒂文斯的詩歌品格實質在于——既是“觀念的詩”又是“詞句的詩”。即他的詩歌充滿著夢幻的虛構理念,是一種極強的想象力的體現(xiàn),同時,他的詩歌意象鮮明,比如大海、太陽、月亮、巖石等,蘊含著豐富的美學特征。
就“觀念的詩”而言,史蒂文斯認為客觀世界或經驗是混亂無序的,只有藝術觀照藝術形式才能賦予經驗以秩序。他關注在信仰動搖的現(xiàn)代社會,認為:“現(xiàn)實中失去的秩序與信念可在藝術中重現(xiàn),藝術家應象過去的教士乃至上帝那樣,在這個迷惘的世界中為人們指明方向,作他們的精神向導?!毕裰氨咎柾扑偷乃创挛锏姆绞侥菐资自姡约啊蹲罡咛摌嫻P記》,就是這種“觀念的詩”的體現(xiàn)。史蒂文斯堅稱想象力是諸神隱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彌補,是人類遭遇世界時的唯一可能的安慰?!缎炀徠分饕撌觥?/span>
就抒情詩而言,史蒂文斯認為抒情詩不同“觀念的詩”,它的意義是非永恒的,是一種選擇著的變化行為,是一種個性化的藝術行為,而不是把世界紀念碑化。張棗說:“(他的詩歌)語式是抒情而崇高的,同時洋溢著康德式的明朗圓潤的理性,散發(fā)出西方古老的詩哲同源的明晰觀念?!笨梢哉f,他的抒情詩綜合著感性與理性,在冥思中,在遐想中,在夢幻中,詩人以比理性思維和想象思維的洞見力與觀察力,用詩意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的相似性,并以比喻完成對于萬事萬物的轉換與提升,從而把死寂沒有生機的物質世界轉化為詩意無限的世界。
就《壇子軼事》這首詩來說,多數(shù)評論家認為,《壇子軼事》表現(xiàn)了藝術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瓶子作為藝術品的代表,被放置在田納西的荒山上后便立刻給荒野帶來了秩序和意義。這正是藝術品的魅力和作用所在?!秹虞W事》思考的是藝術與自然的關系。壇子是藝術的象征,它是灰色的,說明其樸素(既是謙遜也是現(xiàn)代藝術的特點),但它具有整飭現(xiàn)實、賦予自然以秩序的能力。在藝術的影響下,自然會另有秩序別具詩意。而美國評論家路易斯·倫茲認為這首詩歌體現(xiàn)出了對被大眾文化所日益撞壓與排斥的私人生活空間的守護,該詩寫的是物質生產侵入到了私人文化空間,詩中的那只灰色的無釉的壇子,指涉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所奉行與崇尚的壓抑人性的物質神話,而對于物質過分的追求就會導致人的異化從而構成對于人性的壓抑;陳書平通過海德格爾式的解讀,認為壇子以自己的物性呼喚天空,就像終有一死者靠語言的花朵向天空發(fā)出祈福,從而開啟出大氣與光明,天空充滿物,它到達大地就猶如圓舞之于婚禮(這里海德格爾用圓舞來指稱天、地、神、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的相互映照的游戲),這種圓舞就是親密性本身,是一種無限的豐富性,從而使凌亂的荒野都圍向山峰。天空開啟出大氣與光明,大地鎖閉著自身,它依此持存著自己無法被洞穿的神秘性,天地之間居住著終有一死者,壇子象征著這個終有一死者,也需要這個終有一死者,因為詩,也就是存在之言說,乃是一種天命,這種天命期待著終有一死者去響應它。于是,天、地、人三者居于這一幅畫面上,也就是立于這一片荒野上,構成親密性之“中心”的四方就差最后一方,三者立于這片荒野上,期待著、呼喚著第四者——神的出現(xiàn),以帶來最終的神圣者。剎那間,神應諾出現(xiàn)了,神的到來持存著神圣者的在場。于是,一種神秘的力量貫穿萬物,“荒野向壇子涌起,/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神秘萬物歸屬于自己所委身的那種最溫柔、最質樸的本己法則,也就是自然,而自然所呈現(xiàn)的也就是最終的神圣者。這個自然已不再是那種對于純然之物統(tǒng)稱的自然,它是一種出現(xiàn)與涌現(xiàn)。因此,純然之物的自然不但需要終有一死者的勞績,更需要人類的棲居,從而向天空發(fā)出召喚。隱逸在云層之中的神圣者,它以雷、電、光顯示自己的存在,它是一種極樂,派出它的使者,也就是神,神使萬物具有一種“神性”,這種神性指歸屬于萬物的本己法則,歸屬于自身的起源,也就是存在。而這種關系由天空與大地的婚禮來完成,荒原上的萬物所具有的神性之奔涌便宛如圓舞曲之于婚禮,這種圓舞曲凸出一種豐富性。詩展現(xiàn)了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的畫面:一只壇子傲立在荒野中的山巔,它的非自然性在自然荒蠻的環(huán)境中具有一種突兀神秘的異質感,使它成為一種具有凝聚力的視覺中心,從而在視覺上將荒野迫入一種新的空間關系,它所具有的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使外在的張力潛入內在的和諧,形成完美和秩序。這種完美與秩序是存在對于在者的一種構建,也就是人、神對于神圣者的一種歸依,這是一種神圣的痛苦,這種痛苦是一種光芒的純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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