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魁詩歌評述
巴山丘莊
2017年1月10日,當代新古典詩歌代表、杰出的魔幻神話詩詩人劉敬魁與世長辭。劉敬魁的遺稿正在整理之中,下面我就劉敬魁的詩歌做較詳細的評述。
一、劉敬魁的創(chuàng)作歷程
劉敬魁于1986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但從他留存下來的筆記和文檔中可查找到最早的詩稿是1987年3月寫的《沉思錄》,到2016年9月15日最后一首《秋天的秘密》,劉敬魁的詩齡為30年,留下200多首作品,其中,新體詩160余首,舊體詩近60首。劉敬魁的詩歌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1987年至1992年為劉敬魁詩歌的第一個時期。劉敬魁在大學初寫詩時經(jīng)常跟同寢室的何昌勤、經(jīng)濟信息管理系的杜力在一起交流詩歌心得。由于我的詩歌起步晚,大學畢業(yè)后才相互談詩,大學期間我們主要交流哲學和小說的體會。至今我們大學同班同學中,稱得上詩人的除劉敬魁、何昌勤和我外,還有任源和胡玉婕。大學期間,劉敬魁具有那個時代優(yōu)秀青年大學生的普遍特征,充滿理想、正義和以天下為己任,劉敬魁的思想很快從單純迷茫走向開闊深刻,他的筆名“流?!本褪窃趧倢懺姇r取的,后又自稱“流茫先生”。此期他初戀、遭遇政治事件和不如意分配,狂噪迷茫的青春、浪漫憂傷的愛情、赤誠的學子之心、悲天憫人的情懷、不著邊際的夢想和囈語等等是他詩歌表達的主題,甚至還寫出《成都和重慶》《孩子們》《美流浪在夏夜》等特定地域和特定時節(jié)的風情畫這類好作品,以及《廣場》《七月詩頁》等深刻反映我們這個民族內(nèi)在心理結構的史詩作品,他的詩歌在1990年前后獲得第一個高潮。2002年前后劉敬魁對早期作品進行整理,準備印成冊子,在整理時對部分作品做過修改,但基本面貌沒有改變。2016年8月,劉敬魁計劃正式出詩集,考慮到某些因素,他對1990年之前的極少數(shù)作品又進行過技術處理。1987年至1992年,劉敬魁共寫出57首新詩,其中4首組詩。劉敬魁曾若干次地對我說他很驚異于自己初寫詩時的才情,此話一點不假。
1993年至1999年是劉敬魁詩歌的第二個時期。此期劉敬魁在一個大型國有企業(yè)擔任中層,工作既忙,又要負擔家計,還要按月給父母寄生活費,工作之余,他常常邀朋約友或獨自一人登山臨水,用舊體詩詞的形式抒寫心中的感受。劉敬魁寫舊體詩始于1990年,1993年之后才逐步有意識地嘗試。1997年劉敬魁把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整理成一個集子,2004年又進行過增補,取名為《破銅集》,印刷成幾十冊分送給少數(shù)朋友。2016年夏天,劉敬魁完成他此生最后一首舊體詩《定稿》。劉敬魁曾對我說過,他寫舊體詩只是玩一玩,企圖找到新體詩與舊體詩的某種關聯(lián),以及如何從舊體詩中找到新詩的生長因子。正是由于劉敬魁的此種態(tài)度,他的舊體詩品格不算很高,我曾當面評價他的舊體詩不如他的新體詩爛熟豐滿,更沒達到古人的最高境界,他也同意我的觀點。即便如此,他也寫出《題南山文峰塔》《桃花吟》《定稿》等好作品。
從2000年起,劉敬魁雖然偶爾也寫一寫舊體詩,但他重新回到新體詩。此期是他新詩創(chuàng)作最重要時期,并在詩學理論上走向成熟。此期又分兩個階段:2000年至2009年,劉敬魁作為公司的籌建者和副總,忙碌于經(jīng)營,奔走于東西南北,他的作品數(shù)量寫得少,一般一年只寫五六首,甚至在2005年沒留下一首。2010年至2016年,劉敬魁先后在某職業(yè)院校當副教授和在萬州經(jīng)開區(qū)某公司當部門經(jīng)理,工作相對穩(wěn)定輕松,生活相對從容。也就在此期,劉敬魁開始打座,甚至在他離世前的頭天晚上也還在打座。2015年,劉敬魁在萬州城郊的泉活山莊購得一套避暑房,2016年初裝修好后,周末驅(qū)車上山讀書寫詩。在泉活山莊不到一年,劉敬魁在此留下近十首作品。2000年至2016年,劉敬魁創(chuàng)作出《巫山雨》《船過云陽》《天園》《夢中》《我有一片土地》《時間之線》《等待星星》《白骨觀》《雀兒心經(jīng)謠》《秋天的秘密》等一系列經(jīng)典力作,在離世前的六七年間,他的詩歌達到人生的高峰,并獨創(chuàng)魔幻神話詩一脈,為漢語詩壇留下精彩的一筆。
二、劉敬魁詩歌的獨創(chuàng)
劉敬魁辭世前的兩天,我們還在萬州移民廣場的尚景咖啡品茶論詩。當時我受重慶三峽學院教授楊雄的囑托,正在編選40首世紀詩歌,我向劉敬魁介紹了編選的難點和尷尬。本擬在編完之后征求他的意見,但第三天(2017年1月10日)下午,他便撒手人寰。大約在2016年初夏,我們在泉活山莊,我說我已把當代新古典詩歌分成批判現(xiàn)實詩、魔幻詩、現(xiàn)代禪詩、婚姻愛情詩、地域風情詩等五大類別,其中魔幻詩又分為魔幻現(xiàn)實詩、魔幻神話詩和魔幻寓言詩。以上五大類別中,批判現(xiàn)實詩、現(xiàn)代禪詩、婚姻愛情詩和地域風情詩涌現(xiàn)出一大批詩人和經(jīng)典作品,創(chuàng)作心得和創(chuàng)作理論也很成熟,唯獨魔幻詩的作品未被詩壇提及,也未被詩壇認可,尤其是魔幻神話詩的創(chuàng)作心得和創(chuàng)作理論還未見他的論述,我希望他在此問題上有所作為,他當時欣然應承,他說等他閑下來后再來總結。劉敬魁在世時創(chuàng)作出以《白骨觀》等為代表的經(jīng)典魔幻神話詩,其創(chuàng)作理論也在醞釀之中,劉敬魁的辭世給當代詩壇留下巨大遺憾!
在我看來,魔幻神話詩必須具有魔幻與神話的雙重品性,或者說是魔幻與神話水乳交融催化出的詩歌奇葩。應當說,魔幻神話詩的橫空出世不是新鮮事兒,楚辭、神仙詩、仙佛傳奇、志怪小說,以及西方的神話詩、意識流小說、魔幻小說等等,能為魔幻神話詩提供豐富的源泉和不稽的參照。魔幻神話詩大致與神話傳說、夢境、時空倒置、意象懸浮、語言離奇等等有關。
劉敬魁的魔幻神話詩《白骨觀》等作品是當代新古典詩歌的杰出代表,是在特殊環(huán)境和特殊心境下寫出來的。2014年中秋節(jié),我正準備上床睡覺,劉敬魁電話約我到移民廣場的江邊喝茶賞月,我乘坐出租車抵達江邊,發(fā)現(xiàn)他正跟另一朋友在聊天,剛坐下,他從手機里翻出《白骨觀》的初稿,我草草地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此詩跟他以前的路子大不相同,并盛贊“有歪才”。他說他那段時期心緒煩亂,正用功打座,產(chǎn)生一種偶爾迷離恍惚偶爾萬境空幻的感覺。當時皓月當空,江岸是爛漫的燈火,江上煙霧朦朧,流光溢彩,我們?nèi)齻€人在此環(huán)境下談論魔幻詩正當其時。白骨觀是禪宗的修煉方法,通過參禪打座參透生死。劉敬魁的《白骨觀》是用現(xiàn)代意識融合莊子的豁達人生并虛構出獨特的神話故事,是詩人獨特性格獨特體驗的綜合映照,在當代詩壇獨具一格。
當我為劉敬魁的《白骨觀》大加贊譽之際,又為他以市井鄙語把男人的生殖器納入詩中感到惋惜,我說鮮花有癢,白璧有瑕。他說好詩不見得非要有一帆風順的句子,他很欣賞破山海明的那首五律:“等閑哪知春,突出一雙眼。畫龍透須藏,美人生椿點?!?他說美人如果全是光華一片,總覺不夠美,必須在適當?shù)牡胤近c上一兩顆痣,方覺有味。不只是《白骨觀》,劉敬魁在《從香港到舊金山》《埋葬自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等詩中也都直接使用了下半身字眼。在我看來,人類對生殖崇拜早已積淀于人類的潛意識,同類在一起談論自己的生殖器并無羞惡之感,一旦異性之間或拿到公眾層面上說事就涉及到道德是非問題。不過,如果從作者齊生死、齊是非的本意了解此詩,也就不難理解作者的用意。劉敬魁在他的《白巖詩話》中說要用一種純粹的語言進行詩的言說,但詩人為什么又要在行走的道路上故意給自己放一塊半腳石?難道詩人已將其藝術化了嗎?我斷定,此詩終將成為詩史上最受爭議的詩歌之一。
劉敬魁出生在三峽腹地的巫山縣,此地風俗醇厚,多奇詭,劉敬魁深得夔巫之氣。其實,劉敬魁早就開始魔幻詩和神話詩的創(chuàng)作,2001年10月的《秋之惑》、2003年2月的《日子一天天過,詩愿寫就寫》、2003年的《城市鬼的游戲》等詩已見他魔幻現(xiàn)實或魔幻寓言的探索。2001年2月的《巫山尋夢》、2008年5月的《岷山之殤》等詩是他對神話詩的探索。
秋天到了,我知道我該去了
月光平鋪在草地上,那種慘淡的白色
如同憂傷的湖水,被風吹起層層漣漪
我踏蓮波而來,小倩啊,去拿庖丁
之刀,那把曾被莊周磨洗過的利刃
還有那條擦刀的白色絲巾
利刃慢慢插入胸膛,那種溫柔的感覺
心臟出來了,不停的鼓動著
小倩啊,拿去溪邊幫我洗洗
摘下腦袋,用手敲敲,它發(fā)出梆梆的
回響,眼睛調(diào)皮的眨巴眨巴著
掛到樹枝上涼快去吧,或可再看看這凄迷的月色
小倩還沒回來,我割下雞巴
這讓人無法安靜的蠢動者
丟在地上,它還像青蛙一樣蹦蹦跳跳
一根一根剔下骨頭,它們白森森的
堆成金字塔的形狀,小倩回來了
她把洗凈的心臟放在白骨塔的頂部
我說小倩啊,用一把火將它們燒了
它們會化為灰燼,在灰燼中找些舍利子
做成一個漂亮的項鏈,戴在你雪白的脖頸上
趁大火正旺,把那顆頭顱丟進火堆
把那只在草叢中蹦跳的青蛙丟進火堆
此時的月光是多么慈祥,如同無邪的微笑
小倩啊,你就在這山頂?shù)陌坠怯^出家吧
這是我請仙姑專門為你建造的
你要發(fā)大誓愿看好你那些狐貍精的姐妹們
最后我還要叮囑幾句,夜晚的時侯
不要到草叢里去,有青蛙的地方,蛇
也會尾隨而來,更不要貪戀這魅人的月光
——《白骨觀》
三、劉敬魁詩歌的主題
盤點劉敬魁的詩歌,除魔幻神話詩之外,劉敬魁的新體詩主題呈現(xiàn)出日常寫作、時代寫作和玄思寫作梯次上升特色。劉敬魁是一位把個人感覺與形上思維捏拿得精熟的詩人,他在日常生活中感受時代氣息,又在哲思層面感受我們這個時代乃至整個人類的真實處境。
先看日常寫作,這類作品在劉敬魁詩歌中占絕大多數(shù)。為了生存,劉敬魁不得不忙于商場和應酬,但他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需要什么。除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劉敬魁還要讀書,還要思考,還要抒寫心中所感所悟。朋友們都知道他比一般人疲倦。近年來,劉敬魁常常依在茶椅上讀書睡覺,朋友們把他叫醒時,他把雙手舉過頭頂,拖長聲調(diào)喊道:“累喲……”;有時登山或瀕臨江邊,他像一頭野狼,拉長聲音吼叫。劉敬魁需要調(diào)適,只有調(diào)適他才能順應環(huán)境,只有調(diào)適他才是一位詩人。忙碌于商場中的人,若只知賺錢享樂,終只是一個商人;若能從此中振拔,做到隨緣任運地修身養(yǎng)性,即使不是豪杰也不是泛泛之輩。劉敬魁曾玩笑說煙酒茶是他所愛,除了斗地主,還要洗腳搓背。所以,知道他的人都說他是風流才子。
劉敬魁是一位很復雜的詩人,他有縝密細膩的思維,又由于常年在商場中摔打,養(yǎng)煉成耿直好義的性格,所以他的性格精細與粗豪兼具。但若一旦胸中有了詩情詩意,他又能抽身而逃,立即抖掉身上的功利俗氣回到詩的真正語言。
我記得陽光是被云層過濾了的,
微風是被雨水洗滌過的,還有
蝴蝶追著蝴蝶飛過一片菜花地。
柳條不動,蜜蜂在我的茶杯邊緣
尋找新的花蜜。小芳——
老板的女兒,穿著蕾絲花邊的襯衣。
她媚笑著,用鋼針般的鞋跟,
把我的影子踩進水泥地。
我離開躺椅,走過一條小徑,
走過蜜蜂和蝴蝶翻飛的場所,
走進樹林。巖石邊的扁竹蘭
花兒是白色的,為何總透出一股
紫色的邪氣?
——《夢中》
這首《夢中》是劉敬魁2010年4月5日寫于太白巖農(nóng)家樂,也是他自己喜愛的作品,出神地寫出詩人與農(nóng)家樂老板女兒獨處時的微妙心理。
再看劉敬魁的時代寫作。歷史上所有杰出詩人或偉大詩人都與時代建立起一種特殊的關系,他們既有自己獨立思維和人格,又與時代保持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或是時代的批判者,或是時代的謳歌者,或是時代的建設者,總之,他們與時代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杜甫、白居易、韓愈、蘇東坡、艾青、海子、昌耀、惠特曼、拜倫、金斯伯格、布羅斯基、策蘭、阿米亥……哪一個不是時代的靈魂?!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劉敬魁那里已不是問題。
1990年代市場化、城鎮(zhèn)化以來,中國大陸這片土地經(jīng)歷巨大變化,甚至可以說是巨大震蕩,這種震蕩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息息相關。是的,現(xiàn)代化是當今世界的大勢,誰都無法阻擋,作為詩人,我們要見證現(xiàn)代化,并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提出我們想要的模樣。劉敬魁作為時代的見證者和建設者,他的詩歌深刻地觸及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痛處。我們讀他1989的組詩《七月之頁》,讀他2002年《秋雨之間》、2007年的《船過云陽》、2009年的《天園》、2010年的《我有一片土地》、2014年的《種房子》,等等,哪一首不是詩人的疼痛之作?!
各色人等,依次進入她的
腹部,各歸其位。
還有不同的人排隊進來,直到
溫柔之水徹底彎曲。
廢棄之城,她的愛情場,
平移而來,沒有任何燈的痕跡。
曲輪轉(zhuǎn)動,白色浪花推向
半個暗紅色落日。
那是出發(fā)的地方,正被
生銹的黧色山影遮蔽。
我預感到傾斜:目標或者真理
是被金錢豹叨到樹丫上的白鹿
籠罩在深不見底的柴油煙霧中。
——《船過云陽》
劉敬魁曾帶我游覽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在巫山縣十分貧困的大山深處。他講到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掙工分,并為家中承擔責任,他常常獨自一人在樹下的石板上發(fā)呆,望著對面山上繚繞的白云,望著太陽從山頭升起,心中充滿暢想;如果天氣炎熱了,搖一把蒲扇驅(qū)蚊納涼,倒也有幾分愜意。與現(xiàn)代人躲在高樓里焦灼不安相比,我們不能說古人與自然式的生活就不快樂。
最后來看劉敬魁的玄思寫作。這類詩歌雖然在劉敬魁的作品中所占數(shù)量很少,但卻很有魅力。劉敬魁曾醉心于老莊、佛禪和存在主義哲學,也曾研讀過旦恩、愛略特、里爾克、博爾赫斯等西方智性詩人和玄學詩人的路數(shù),他鉤沉探微,出理入道,全在自由掌控之中。他寫于2010年的《時間之線》等作品便是此類題材的靈光閃現(xiàn)。
我們停留在時間粗糙的表面
那里每一道山梁或者面包
那里每一道溝壑或者冷飲
都驅(qū)使饑餓的鹿群踏過迷茫的草地
雪線之下是鹿角構筑的森林
花豹穿行其間一匹孤獨的背影
我是森林中一塊突兀的頑石
期待陽光愛情般地撫摸
時間的死尸堆積如山
饑餓的豹子也不必動用它敏感的胡須
如果雪線之上尚有生靈
那將是時間之線牽引著我的孤魂
——《時間之線》
劉敬魁所涉獵的主題是全人類的主題,劉敬魁所關注的領域是全人類的領域。此詩是劉敬魁于2010年7月21日在萬州高筍塘老樹咖啡喝茶時所寫,雖只有短短三段,卻層層遞進,在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力之上,推進到人類生存的終極。時間之線既是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之線,也是欲望世界與神靈世界之線,更是生與死之線。詩人追問存在,追問人類生命和生存的終極,把讀者帶向蒼茫之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作者意態(tài)出一幅人類生存簡史。
四、劉敬魁詩歌的藝術性
德國思想家西美爾認為形式是生命的精神化產(chǎn)物,西美爾所說的形式是指作品的整個藝術處理。另一位德國哲學家謝林也說只有在美中,真與善才親如兄弟。在文學作品中,詩歌的藝術處理尤其重要,作為詩人,能不能寫出形式與內(nèi)容相匹配的詩歌決定你的專業(yè)水平。劉敬魁的性格散淡隨和,反映在他的詩歌形式上卻是緊湊自然,毫無雕琢之痕。劉敬魁寫詩非常注重心情或心境,他說心情到詩歌就到,心情不到萬萬不可草率下筆。他近年寫詩很注重打磨,所謂的打磨是指先寫出初稿,在此基礎上擬定二、三種樣式,然后反復吟頌,在語感、語氣、節(jié)奏、韻律等方面反復比較,最后把最順好的留下來。這也是古今中外許多大詩人在他們的詩歌達到巔峰時自然不自然就會選擇的階段,甚至帕斯還說:“在詩中,技巧是道德力量的另一個名字:它不是對于詞語的操縱,而是一種激情,一咱苦行”。劉敬魁詩歌的藝術性可以從他對故事性處理、熟練運用鋪陳、語言特色和死亡意象等去了解。
傳統(tǒng)小說的兩大支柱是虛構故事情節(jié)和塑造人物形象,20世紀興起的意識流小說卻把故事情節(jié)降到可有可無的地位,作者可憑自己的感覺興致,天南海北地漫游。新詩沖破律詩的束縛后,很自由了,顯然敘述功能增大了,便于詩人創(chuàng)作故事詩和詩劇。這樣一來,詩歌跟小說的分野便拉小了。晚唐詩論家孟棨把隱藏故事的詩歌稱作本事詩。劉敬魁的本事詩很多,劉敬魁的部分詩歌都在直接講一個故事,如2000年12月的《張三和阿香以及愛情》、2004年8月的《校園中的故事》等作品;甚至偶爾也有意識地塑造小說式的人物,如2003年7月的《城市鬼的游戲》、2009年8月的《動物莊園(一)》、2012年12月的《老狼》等作品都是成功的范例。
老西憂心忡忡,在破長安車上開飛機,
火爆的脾氣掛上一檔,卻撞上誠實的厚墻,
然后是咧嘴微笑,彩虹漫天。
瓞兒有二十二條軍規(guī)對外,半斤燒酒過后,
世界就變得美麗而混沌。他在墻角處小解,
手摸胡茬,然后說蚯蚓出來了,天要下雨了。
——選自《動物莊園(一)》
劉敬魁還有部分作品所隱藏的故事若不是作者自己告訴讀者,恐怕很難被讀者知曉。好在他使用的是日??谡Z,閱讀和理解他的作品并不難。雖然如此,有些作品也蒙了一層面紗,如那首情詩《巫山雨》,是作者2000年8月出差回巫山,見到自己曾傾心過的高中女同學早已成為他人婦時寫的;再如《我有一片土地》,是作者2010年6月22日在萬州太白巖讀書喝茶看到城市化對美好自然環(huán)境破壞的觸動時寫的,是作者對農(nóng)業(yè)文明唱的一曲憂傷凄美的挽歌;而更悲哀的是以下這首:
你已進不惑之年
妻子在旁,孩子慢慢長大
你窗明幾凈
在雅室中觀測天日
一個年輕人走來,問你生活之道
你叨著香煙,口送偈語:
“年輕人,要學會走夜路,走長路。”
年輕人不解,失望地走了
(我知道你既定的前提是活著
然后隨固定的臺階登高)
年輕人似乎識破了你的詭計
赤手空拳來拆那臺階
可終于莫名其妙地死在臺階下
(我仰視臺階的高度
看到紫色的云圈飄繞)
你在雅室中透過明窗看到這一切
路過臺階時,你惋惜地搖搖頭
“為什么不聽我的話呢?”
你又登高一級臺階
天日依然燦爛
我們把年輕人帶到城郊
在那片綠色的草坪上
唱一陣歌兒,然后
我們一起埋葬
——《七月之頁·偈語的故事》
這首作品寫的是作者1989年7月等待分配期間拜訪一位很有名望的官員,那位官員交給作者處事進身秘訣,要他學會走夜路,走長路。這則故事既現(xiàn)實又悲傷,反映了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深層積淀。一個民族如果陰術盛行,凡事只能在背地里而不是在太陽底下論是非那就十分可悲,十分危險,這也是我們這個國度自古以來缺乏民主的深層次原因。
從《詩經(jīng)》到楚辭,從漢賦到盛唐詩歌,再到宋元的詞曲,古代文人墨客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其中鋪陳是運用得十分廣泛的一種。如何在白話新詩或者說現(xiàn)代詩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鋪陳以達到“狀難寫之物,含不盡之意”,仍然是當代詩人的一大難題。在這方面,劉敬魁處理得十分到位。劉敬魁的鋪陳不是直接地寫景狀物,而以自己濃濃的情意為體、寫景狀物為用,既有強烈的畫面感,又有生命意象,我想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詩畫中所講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奧秘。2001年10月的《秋之惑》、2002年2月的《桂花樹上晾曬的貓》、2002年12月的《高原上晃動的美人的唇》、2003年的《草坪在這場雨后已翻成渴望的青綠》、2008年2月的《等待》、2016年3月的《泉活春午》等作品,都是十分美妙的鋪陳之作。
草坪在這場雨后已翻成渴望的青綠
周邊是修剪整齊的毛葉丁香
它們被金屬的柵欄圍閉著
丁香漫開的白色碎花
遠遠看去 像覆蓋了一層雪
柵欄外的山坡上
麥地已成為青黃的顏色
一位農(nóng)婦從小路上走過
她提著竹籃 在麥地和樹影間
就那么若隱若現(xiàn)
——《草坪在這場雨后已翻成渴望的青綠》
這道詩就那么簡淡的幾筆,尤其是最后那位農(nóng)婦的出場把全詩帶活了,留下一幅生動的畫面。
新世紀以來,詩歌的現(xiàn)代性成了各路詩家爭論的焦點。在我看來,任性自由、不拘一格地反映現(xiàn)代人的生存處境便是現(xiàn)代詩的真脈,其中詩歌語言又是重點。你可以使用雅正語言,也可以使用日??谡Z,還可使用方言土語,甚至還可以點綴一些古詞古句,如何使用以及是否使用得恰當全靠詩人自己去把握。劉敬魁在1997年寫的《一種心的印痕》中主張:“我力求回到初唐,回到那個詩的語言就是大眾的語言的時代”。劉敬魁出生于巫山縣,直到高中畢業(yè),大學四年就讀于成都,大學畢業(yè)后立足于萬州,所以他早期詩歌語言比較朦朧,甚至還顯得書面化。2000年以來,劉敬魁常常引用萬州和巫山的方言土語入詩,再加上劉敬魁本身是一位豁達幽默的人,他的詩歌詼諧幽默的調(diào)子就十分明顯。
外婆的搖籃曲從隔壁唐朝傳來:
“小子小子你莫逗,
娶個媳婦兒夠你受……”
——選自《夢中時空(之二)》
劉敬魁詩歌的口語化還表現(xiàn)在他大量使用“下半身”語言。但他并不是像有些“下半身”詩人那樣故意制造肉欲的渲泄場面,而是賦予喜劇效果,有很強的藝術性,留下余味無窮的想象空間,如2002年12月22日寫的一首詩:
出租車像一條滑膩的魚
在大街上這窄窄的河中游動
(它絕不會落在同伴后面)
前面另一輛出租車
紅色的 尾蓋翹起來了
我們超過它時
玻璃那邊是一張漂亮的臉
(象被水泡囚禁著)
我指著她的后面說——
你的屁股翹起來啦!
其實我想說你的裙子被風掀開了
我們就這樣進入鬧市
——《日記一則·街是一條河》
不管是早期的作品或是后期的作品,劉敬魁詩歌中大量運用死亡意象,包括墳塋、墓室、古墓、埋葬等等,在他的詩中多達近三十處。即使在《我有一片土地》中,劉敬魁也不忘在最后用墳墓來烘托,而仿佛又在說詩人的寓言或讖言。劉敬魁大量使用死亡意象我想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方面與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有關。在成都讀書時,我們喜歡在浣花溪畔游玩,而溪畔就有大量的墳墓;回到萬州后,萬州城四周的山腰和山頂上也有大量的墳墓。詩人索取身邊的意象時,墳墓常常映入我們的眼中,即使2006年詩人到美國旅游,在曼哈頓看到的也是高樓林立、教堂墳塋?;蛟S,作者反復寫墳墓有所指,需要細心的讀者自己去領會。另一方面與作者參透生死有關??鬃诱f不知生焉知死,劉敬魁反其道而行之,他說不知死焉知生。劉敬魁曾喜讀《聊齋志異》,又喜歡《莊子》的相關篇章,他說不能洞穿生死就不是一個知道生命終極價值的人。
扯草,平地,讓陽光照進每一寸肌膚
撒上芫荽種子,薄施松針腐質(zhì),蓋上沙土
然后是淋水,讓土地濕潤得流油
這個秋天,我像耕耘豐腴的女人一樣
耕種我的菜園。沒有打擾小洞里的那只蛤蟆
老毒物,淋水時也給你一口,這是人生的老酒
你可以在洞里打坐,吐納,修煉至上武功
你可以看到種子鼓脹,發(fā)芽
順便欣賞秋海棠的艷紅,菊花的嫩黃
香菜長起來了,像綠色的氈毯
鋪就你的洞府,也生命著我的小屋
懷揣蛤蟆入睡,我的好鄰居
我們要共守這秋天的秘密
直到大雪覆蓋了周圍的一切
——《秋天的秘密》
這是作者2016年9月15日在泉活山莊跟夫人一起播種芫荽的場景,也是作者此生寫下的最后一首詩,詩的最后仿佛暗示了作者將在人間謝場。
總之,“下半身”語言和死亡意象是劉敬魁詩歌的兩個結,會讓讀者產(chǎn)生非議。
五、劉敬魁的詩學
1997年夏,劉敬魁在《破銅集》中寫了一篇題為《一種心的印痕》的序言。他當時受彭燕郊先生等詩壇一些偏激觀點的影響,把舊體詩否定得一干二凈。既然否定舊體詩,那為何還要寫舊體詩?不僅寫了,為何還要出集子?顯然作者的內(nèi)心是很矛盾的。2006年4月22日是我的生日,我邀請劉敬魁到太白巖二仙洞喝茶讀書,我們談到詩壇的大勢,我首次提出當代詩歌若要迎來盛景,必須打通古今、打通中西,必須有《壇經(jīng)》那樣既高深圓融又容易踐行的詩學理論。此后一年內(nèi)他寫出大約3萬字的《白巖詩話》,詩話分上下兩篇,上篇于2010年又作了部分修改。詩話圍繞什么是詩、什么是詩性、好詩的標準是什么、舊體詩有哪些局限以及如何化古為今等問題展開,作者融古今中外一體,對問題研究得很深。由此可以看出:一位杰出詩人或大詩人的誕生,綜合素質(zhì)是十分重要的。東漢的王充認為創(chuàng)作的天才高于篤實的學問家,或許是對的。不過,在現(xiàn)代社會,若沒有對各方面知識的深邃把握是難以寫出像樣的作品的。劉敬魁平時喜歡讀一些哲理性強甚至是很深奧的書籍,他喜歡思考一些大本大源上的問題,若沒有平時的功夫,他是寫不出像《白巖詩話》那樣的作品。劉敬魁在《白巖詩話》中對舊體詩的看法有一些轉(zhuǎn)變,但仍然搖擺不定。不過,我歸納劉敬魁對舊體詩的看法主要有兩點:一方面,舊體詩雖在表達和容量上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作為一種詩歌形式將長期存在下去。另一方面,當代詩人寫新體詩強調(diào)繼承古典精神并不是回到舊體詩,而是從古人那里找到新詩的生長素,畢竟我們的漢字是古人發(fā)明,我們的白話也是古人留下來,也就是說語言的基因是古人傳給我們,遺傳與變異適合于自然界,而繼承與創(chuàng)新則適合于整個語言世界。
六、結語
海子在《祖國(或以夢為馬)》中寫道:“萬人都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詩人們都是荒漠里的獵手,誰能像普羅米修斯那樣為人類盜取天火,誰就是大漠里的英雄。1987年3月,劉敬魁在他出道期間的詩中寫道:
眾人早就入睡了
玻璃窗彈回他們的鼾聲
也映著路燈的沉默
及那遙遠的星光
跨著旅行包
朝那荒原的盡頭走去
——《沉思錄》
劉敬魁走了,走在寒風凜冽的季節(jié)。劉敬魁辭世時,貓頭鷹在太白巖上徹夜長鳴。劉敬魁是當代漢語詩壇的一顆巨星,劉敬魁的詩歌是漢語詩壇的一筆寶貴財富!劉敬魁在世時,他的詩歌幾乎沒在刊物上發(fā)表,他走的是真正的詩歌路子,這種路子也是歷代大詩人們的路子,即不向勢利邀寵,不跟某個狹獈圈子套近乎,憑自己的良知獨立寫作,朝著真感覺真性情而去。劉敬魁的詩歌是當代漢語詩壇的一個奇跡,劉敬魁的詩魂也必將永存!
巴山丘莊,本名張小平,重慶萬州人,1965年出生,作家、詩人、詩評家,中國大陸新古詩歌的發(fā)起人,世紀詩歌的詮釋者。1989年畢業(yè)于西南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濟學系,現(xiàn)在重慶某民辦高校上班。代表作品有:1992年構想《飛龍精神》、2002年完成中篇小說《偏都丘二》、2008年寫成《詩人素質(zhì)論》、2009年寫成轟動詩壇的《讀詩筆記:當代詩人印象》、2015年寫成《世紀詩史論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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