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墨齋聊舊詩【20】
上次說到王維和孟浩然流傳一段趣聞,是孟浩然永遠的痛。到底是什么事兒會讓老孟痛一輩子呢?
事情是這樣的。話說落第后的孟浩然與王維一見如故,因此也沒急著回襄陽。王維還為孟浩然畫像,兩人成為忘年之交。孟浩然也想走前面說過杜甫的那種路線——留在長安獻賦以求賞識。
傳說有一天孟浩然正在王維家里與之吟詩作對,突然玄宗皇帝不宣而至。這下兩人慌了,白衣怎能面圣?于是老孟情急之下就躲在了王維的床底下。
但王維神色慌張一看就知道有事兒,玄宗問及王維不敢隱瞞,因為“欺君”在古時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就說孟浩然在床底下,白衣之人不敢冒犯天顏。玄宗一聽哈哈大笑,說,“朕素聞其人詩名。”于是就叫他出來吟兩首新詩。
這簡直是孟浩然夢寐以求的機會來了!估計是太緊張了吧,孟浩然匆忙之間居然選了一首剛做的牢騷詩。浩然定了定神吟道,“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詩剛唸到這句,玄宗一下臉就沉下來了,說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何不云: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意思是說,“你自己不來求官,而我也沒有拋棄你嘛,今天不是給你機會了嗎?你怎么能誣賴我呢?一來就給我獻這個詩,是在批評我嗎?為什么不說以前給張九齡寫的那首: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完了,老孟的仕途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其實老孟可能是有些怨氣,但的確也不該吟這首詩。我們還是看看全詩是怎么寫的吧: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字里行間的確有批評皇帝和那些官宦朋友的意思,你想歸隱就歸隱吧,皇帝說:慢走,不送!
如果他真想當官,就該唸那首“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那首給張九齡的詩寫得真好,可以說是五律中的精品,我們不欣賞一下實在可惜。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前四句寫景,說八月的洞庭湖漲水后非常壯觀。“湖水平”就是說漲水后的湖水與岸齊平;“混太清”是言水天一色之貌。“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兩句氣勢恢宏,所以玄宗也記憶深刻。
表面是說云夢大澤水汽蒸騰,洞庭湖的波濤搖撼著岳陽城,其實大有比喻自己的才華已經(jīng)名震洞庭湖湘楚一帶之意。岳陽城在湖南,而孟浩然所在的襄陽在湖北,兩地相距千里,所以他這個比喻是很有氣勢的,但又說得十分含蓄,非常之妙!
順利說一句,古代的云夢澤很大,跨越湖南、湖北,現(xiàn)代的洞庭湖只是古代云夢澤南部的一角,后來云夢澤面積逐漸縮小,現(xiàn)在只剩下洞庭湖了。
接下來“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絕妙的比喻——我本想出來為朝廷效力,但洞庭湖這么大,我沒有船怎么渡過呢?天天坐在家里閑著,豈不是又辜負了圣明天子對我的培養(yǎng)。這可如何是好啊!這是絕妙的求仕辭,意思是說:張丞相能不能做我的船,渡我去朝廷?。∽彀瓦@么甜,真不知那天見皇帝他為何不說這些,呵呵。所以說有時候是命啊!也許那天恰好遇到玄宗心情也不好。
最后兩句“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不用解釋了吧,含蓄的表達了自己想做官的羞澀心情,呵呵。這首詩真的很妙!
關于孟浩然與王維的這段故事有幾個版本,有說是孟與張說,也有說是李白、張九齡的,內容都如出一轍,只是引薦人不一樣。不過我還是偏向于相信是他和王維的故事,理由有兩點。
第一,皇帝怎么就突然去了大臣家里,就算突然去了大臣家里,老孟也不用嚇得往床底下鉆??!這是比較反常的。那么事情極有可能是這樣的:因為王維那時候也沒有官職,在長安賦閑參禪,所以玄宗去他家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別忘了王維和玉真公主的關系非同尋常,唐朝你懂的,這種事情很多。那么王維是不是趁公主不在偷偷把孟浩然引到了他和公主在外的別墅聊天,而皇帝突然去找妹妹當然不用給誰說,恰好撞見這才搞得手忙腳亂。
第二,王維在這期間寫過一首詩給老孟,似乎間接的應證了這個事情。來看看這首詩:
送孟六歸襄陽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這首詩就不逐句翻譯了,因為明白如話。我只提出一點:“久與世情疏”這句似乎是指孟浩然見玄宗一事,好像隱晦地在說老孟有點不諳世故,得罪了玄宗他也愛莫能助一樣。后來老孟也回了王維一首,繼續(xù)隱有埋怨之意,如下:
留別王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
湖南書法名家曾利平作品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我落寞的到底還在等什么?每次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引用屈原《離騷》的典故,看似輕飄飄的一句,實際說得很嚴重。因為屈原經(jīng)常用“芳草”來比喻自己的品德和清白,那么豈不是在說他就像當年的屈原,而皇帝豈不成了昏君,王維這幫人豈不是奸臣。所以我說這句話說得很重,還好沒讀給皇帝聽,呵呵。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這句有點像前面說過李商隱的“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只是說得更直接。他是直接在怪沒有朋友幫他,理解他的人太少了,這句好像也包括了王維,所以他選擇離開了。
“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說我這個命可能就是在山里當農(nóng)夫的命,我還是回去從此閉門隱居了吧。說的很傷感!有種版本是“只應守寂寞”,我認為不對,寂字上面已經(jīng)用過,這里需要避免重復。
就這樣,王維和孟浩然各自甩下一首詩就分手了。老孟離開了長安。而且這段時間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王維遭遇了人生三大不幸之一的——中年喪妻。
王維的妻子大約在開元十九年(731年)去世,當時他才31歲。妻子去世后,王維再也沒有續(xù)過弦,幾十年一直獨身,這是很值得注意的。我們且放下什么和公主關系的猜測,單憑這一點,也能斑見他的人生修為。后來他那些清心寡欲的詩并不是故作姿態(tài),而是真有這種情操。
白居易也信佛,但妻妾成群,而且按年齡定時換歌姬;崔顥也是大才子,老婆看膩了就換;李白也和玉真公主關系好,為何不單身。不去猜測了,我相信他的詩,有些句子完全可以當作偈子參了。要知道,一個玉樹臨風的人,幾十年如一日的單身,是不好裝的。
但王維畢竟才31歲,那時候他雖然也學參禪,雖然也勸孟浩然隱居出世,但他自己還沒有完全泯滅求仕之心。
若有名臣執(zhí)政,他還是希望有一番作為的。果然,閑居長安數(shù)年,他又赴洛陽獻詩中書令張九齡(張九齡是唐朝有名的賢相,舉止優(yōu)雅,風度不凡。自張九齡去世后,唐玄宗對宰相推薦之士,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應該說是當時士人的精神領袖),隨后便就近隱于嵩山。嵩山地近東都洛陽,隱于此正可待機而出。果然35歲那年,他便拜右拾遺,做了兩年右拾遺,又為監(jiān)察御史,40歲時,遷殿中傳御史。
就在閑居和這樣的官職變換中,他度過了許多年的時光,而進入中年,此后或隱或官,所為官也就是左補闕、庫部郎中,品階雖稍高了點,但仍為侍從閑官,總不得意,這樣又過了10年。
到王維50歲時,丁母憂(喪母必須離職),離朝屏居輞川,服滿后,又做了幾年的文部郎中。但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對他打擊很大的事情,還差點丟了命。到底是什么事?我們下次接著說。(灰墨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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