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萬里》是我近幾年經(jīng)歷過最糟糕的觀影體驗,沒有之一。
我看的那場,有孩子跟著銀幕里的角色背誦唐詩的,有家長不厭其煩給孩子解釋劇情的,也有交頭接耳不停議論的,甚至有孩子哭鬧著踢凳想離場的...
網(wǎng)上關(guān)于這部分的吐槽還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種種行為,比屏攝更讓人討厭。
因為這是在干擾其余的觀眾,同樣也是赤裸裸的對創(chuàng)作者不尊重。
我們這個時代推崇物質(zhì)和消費主義,早就沒人再寫詩了,如今詩又變成了“?!北桓嗟娜送媾?,真是悲哀。
于是我想再強調(diào)一遍,這部動畫電影并不適合小朋友去看。
拋開168分鐘的時長不談,其中盛世產(chǎn)生的理想和浪漫,以及朝堂形勢的復(fù)雜和歷史對個體的裹挾,都不是小朋友可以理解的。
聊回電影本身,《長安三萬里》到底如何?
它用了近三個小時鋪設(shè)了一幅歷史長卷,細(xì)細(xì)講述了大唐盛世一路榮耀幻滅的唏噓。
主角選擇了并不廣為人知的詩人高適。
《別董大》小時候都背過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他寫的。
只不過,在《長安三萬里》里,他的摯友不是董大,而是李白。
李白出身商賈家庭,又有胡人血脈,性子瀟灑不羈。
高適出身沒落軍人家庭,性子克制謹(jǐn)慎,冷靜自持。
因為這樣的性格,所以讓高適來做旁觀視角,來觀察李白,觀察整個大唐。
兩人相遇相知相惜,都有一腔熱血,習(xí)文練武,總想著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上陣殺敵,替君分憂。
那個世道,是有希望的世道,一切都有可能,一切無盡可能。
不止高適李白,多少人才誕生于此時。
詩狂賀知章,經(jīng)歷了整個”開元盛世“的巔峰,飲酒作樂,灑脫曠達,功成名退,一生悠悠。
同為“飲中八仙”,草書代表人物張旭不羈跟李白有些相似,但是他的不羈里還有些癲狂。
世人稱“唐代三絕”說的就是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裴旻的劍舞。
電影里,三絕全部上演,專門有一幕,裴旻舞劍吳道子作畫,那吳道子就是畫出《送子天王圖》的畫圣吳道子。
有畫自有樂,樂圣李龜年為盛唐演繹歌舞升平,在岐王府笙歌之時,結(jié)交多少才俊。
比如,清冷孤高、道學(xué)深厚的詩佛王維。尚是年幼,但聰穎早熟的詩圣杜甫。
還有太多太多的人,“七絕圣手”王昌齡,可與李白試比高下。
和王昌齡同榜進士的常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至今廣為流傳。
還有一生不入仕的孟浩然、名將郭子儀…
那當(dāng)是盛世,人才濟濟,萬邦來朝,天下長安,威名遠(yuǎn)揚。
所有人都壯闊豪邁,心有大鵬之志。
可大鵬之動,非一羽之輕也,騏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
盛唐坍塌的伏筆早早就已埋下,李白自薦無門,因為“天下的捷徑豈是為寒門所開”。
契丹虎視眈眈,高適見到的卻是“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這些都在一點點蠶食盛世。
再看那些恣意,藏了多少郁郁不得志的苦悶。
他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盛世成為最后的荼蘼。
高適歸隱梁園,李白盡情放縱。
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一切興衰都仿若昨日。
李白入道之后,幾位好友坐臥黃河邊飲酒作樂。
一首《將進酒》有感而發(fā),幾人神游于李白描摹的瓊樓玉宇,宇宙洪荒。
它桀驁不馴,肆意豪邁。
但只有高適聽出了那句“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落寞。
《將進酒》是高適李白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他們正值中年,試錯了所有,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腔熱血冷了下來。
高適妥協(xié)去做了軍營文職,李白妥協(xié)不再寄希望于仕途。
他們的妥協(xié),正是千萬才俊的妥協(xié)。
當(dāng)人才無用武之地,大廈的支柱必然潰爛。
曾經(jīng)聚集多少傳奇的黃鶴樓,在炮火之下成了殘樓,安史之亂來了。
這本是理想坍塌的關(guān)鍵,可惜的是,《長安三萬里》由盛轉(zhuǎn)衰部分講得并不太好。
整個亂世落在高適和李白走向不同陣營,其他人在安史之亂中都隱為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要知道,安史之亂的禍意義深遠(yuǎn),后果慘痛,一眾才俊之后都命途多舛。
他們被形勢綁架,動彈不得。
清冷淡然的王維被俘,接受偽職,之后唐肅宗收復(fù)長安,王維問以叛國罪,下獄審訊。
王昌齡被迫離京,回到故鄉(xiāng)后,被閭丘曉殘忍殺害。
盛唐時年歲尚小的杜甫,經(jīng)歷盛世浮沉,從一個詠出“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青年變成寫下“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惆悵老人。
之后,杜甫偶遇當(dāng)年的老友李龜年,心中多是感慨,“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李龜年更是詠完王維作下的《伊州歌》后,悲從心來,暈厥四日,最后郁郁而終。
物是人非,引人感慨。
另外,《長安三萬里》缺失了青年才俊們切實的政治理想和現(xiàn)實作為。
他們想光宗耀祖,最主要的因素還是他們心系百姓,在世間見多了平民苦楚,見慣了不公事端。
但是《長安三萬里》里,高適、李白等人的壯志凌云里少有確切之事,他們的故事里很少見到普通人給他們的觸動和感悟。
全片中體現(xiàn)他們的體恤萬民的只有一處,高適離開薊州,在客棧遇到一位吹笛老朽。
老朽看著遠(yuǎn)遠(yuǎn)行軍的隊伍,心中多是不忍:“這些人頭發(fā)比我都白了?!?/span>
高適從軍多年自是知道其中的無奈,他看到并肩的戰(zhàn)友慘死沙場,見到軍營夜夜笙歌,才做出傳世之作《燕歌行》。
正因為缺失了角色的行為動機和成長路線,李白,這個盛唐的標(biāo)志性人物完全成了一個扁平化的符號存在。
如果沒有我們對歷史李白的了解前提,很容易將電影里他這個角色認(rèn)成一個只喊口號,只知飲酒作樂的人。
《長安三萬里》只塑造了李白的不羈灑脫,才華橫溢,但是始終無沒有筆墨去觸及李白的壯志未酬。
試想,如果不是一個心系天下,關(guān)懷萬民的人,他怎么可能寫出那些奔放的句子。
而如此豪邁之人,甘愿屈身去為達官貴族寫詩作樂,這對他來說其實是莫大的折辱。
但為了能夠進言,能夠得君賞識,為了社稷未來,成為一代忠臣,他全部忍下。
結(jié)果,他看盡了官場,看透了盛唐。
他譏諷達官貴族的丑態(tài),悲戚社稷江山的傾覆,他早已遇見了之后的一切,所以才寫下:“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span>
彼時的李白所經(jīng)歷的和高適征戰(zhàn)沙場所經(jīng)歷的,讓他們的思想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安史之亂讓他們見到了此前幾十年從未見過的慘事,對他們的信念有所動搖。
更甚之,讓他們懷疑,天子之道當(dāng)真存在嗎?
于是,也導(dǎo)致了兩位好友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一個出世,一個入世。
他們互為鏡像,彼此映照。高適一路扶搖直上,李白暮年生急選錯陣營。
電影卻將他們的選擇全部簡單化,沒有深入挖掘,這不僅對李白這個人物造成傷害,也對觀眾理解盛唐顛覆有了一定的困惑。
角色的復(fù)雜是筑成一個人物的血肉,而一個個有血肉的人物才能給予這個時代更深層的意義。
《長安三萬里》花了大筆墨詳細(xì)描述了高適李白的一生,這固然全面,但沒有選取最重要的部分進行拓展,實在可惜。
太想講好故事了,太想全面地講好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大的問題。
當(dāng)無法有效地取舍,只是一味呈現(xiàn)時,觀眾看到的只是美術(shù)層面的厲害,而無法體悟到故事內(nèi)核的動人。
倒不如學(xué)學(xué)《雄獅少年》,只專注于一個小人物的成長。
從一個小人物的身上挖掘出一個群體,一代命運,一種生活。
可是即便做到了這點,《雄獅少年》也難逃爭議討伐。
可以想象,如果賦予高適李白一些復(fù)雜的情節(jié)安排,給予他們一些糾結(jié),一些遲疑。
這些并不能算“高光”的場景時,又有多少人能夠接受呢?
會不會被打上“歷史虛無主義”“扭曲歷史”的帽子呢?
面對輿論環(huán)境的變化,一些人在自信和不自信上來回踟躕,在夸贊和舉報間來回選擇。
原創(chuàng)國漫的束手束腳,正是國漫中期始終無法成長的主要難關(guān)。
國漫不是一部簡單拍攝三個月就能見成果的電影,它是一筆一畫構(gòu)筑出來的一群人的心血。
國漫是有了更多關(guān)注,但那些關(guān)注里有多少審判呢?
想來也是諷刺,《長安三萬里》講得是盛世大唐。
它的繁華絢爛正是基于接納與寬容。
在長安,有胡姬跳舞,有西域商隊售賣,有各種宗教來此傳教,女子也有所作為,太多太多的難以想象的文化與藝術(shù)在這里迸發(fā)…
那不僅是中華之向往,更是全天下的人的向往之地。
它的光輝時至今日,仍是幾代人的夙愿。
如今再看,為什么總說大唐夢,大唐夢。
或許啊,因為夢很難再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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