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有朋友對我說,你變得越來越孤僻了!
這是恭維還是指責?
在我們這個社會,歌舞升平,每個人陷入到一種燈紅酒綠的景象中去,股票一路攀升、房價上漲使得眾多炒房者興奮不已,急需與人分享喜悅,借此,銀行的財產和內心的無形資產均成上升趨勢。活絡、自夸、交際廣泛成為時代的標志,造星運動加劇了這種趨勢,很多少不更事的靚男美女毫無戒心地就被推到前臺,人們在羨慕他們純凈、青春逼人的氣質時,何嘗又不是將這種理想化、完美的形象推向極致,使得他們以為這光怪陸離的世界就是屬于他們的。
內斂、謙虛的美德被撇棄于一旁,或被認為是心理毛病的一種。心理治療學界最近流傳著一個笑話:中國精神疾病分類中增加了新的一類疾病,稱為“謙虛型人格障礙”。
至少,在我看來,孤僻是一種恭維,特別是在我走向中年以后。叔本華在他著名的刺猬寓言中闡明了他對人類關系的冷漠看法:
一個寒冷的冬天,一群刺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以免凍僵,但它們立刻被對方的刺弄得不舒服,于是分散開來。后來溫暖的需求又讓它們聚在一起,再度因為刺而退開,于是它們在兩難之間來回,直到找出適當?shù)木嚯x,使他們能容忍彼此。同樣地,人類因為生活空虛而需要社會,促使他們聚集在一起,卻又因為許多令人討厭、互相排斥的特質而一再分開。
叔本華在這個寓言的結尾說:“自身擁有大量內在溫暖的人寧可遠離社會,以避免給予和接受困擾與煩惱?!?/strong>
心理治療師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自我體驗、常年累月的理論學習及案例督導(一般至少6-8年),他們需要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嚴重病人的指責、治療的挫敗感,很多極端的體驗至少在他們那兒是反復地被敘說:強奸、情感及暴力虐待、喪親、疾病及死亡,正常人聽見或看見悲慘、目不卒睹的事情避之尤不及,受過訓練的治療師則如暴風雨中的雄鷹,迎頭順著風勢反而投入其中。
在嚴峻的考驗面前,心理治療的最大療效來自于治療師對病人的“抱持”(holding)態(tài)度,即病人在他面前感到自己是被接納的和安全信賴的。問題在于,治療師也是人,他/她是否也該向病人呈現(xiàn)他/她真實的一面,比如愛或者恨,向他們呈現(xiàn)自己的缺點和不安?
治療師的特殊身份使得他們更多地靠向內-而非向外去思索、自動地與世隔絕,去體驗病人的內在世界,甚于從世俗、現(xiàn)實的角度去考慮來訪者陳敘的事件。曾奇峰在《神情內斂》一文中對此有清楚的論述。
我一直在尋找雅羅姆寫《叔本華的眼淚》的真正動機,一貫以來,雅羅姆以寫小說著名,這名聲甚至蓋過了他的治療師的身份。他通過有著夸大、虛構功能的小說的方式試圖融合看來是互相雖有補充,但又各不相認、分野較廣的不同學派。這其實是治療師面對不同疾病治療失敗時無所不能的表現(xiàn),或者是與無所不能認同的結果。
在前不久進行的中國注冊心理治療師的案例評審中,我看到這樣的報告:第一天,精神分析治療,第二天,行為認知治療,第三天,催眠治療,第四天,格式塔治療,第五天,意向對話,第六天,森田治療,一個在短時間采用如此眾多治療方法的治療師讓人頓生“欽佩”,這種“無所不能”的治療師的背后便是治療師的自卑和自我貶低,他/她甚至不能忍受一天治療無效的結果。治療師最終擺脫不了“無助的助人者”的角色(helpless helper)。
文言心聲,雅羅姆還通過小說說出了很多治療師內心的沖突,他在小說中屢屢突破倫理的極限:與美麗的病人發(fā)生親密關系、和病人做交易,以滿足自己的欲望-這些均是作為受過訓練的治療師不能逾越的倫理溝壑。說起來,雅羅姆也有小說中朱利斯的年紀,也會有前列腺的問題、會有血脂、血壓增高、記憶下降等衰老所帶來的問題。早在他的小說《在紅色的沙發(fā)上》中(國內又譯作《治療椅上的謊言》),他描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治療師特羅坦醫(yī)生(Dr. Trotter),在治愈一個邊緣型人格障礙的美女的誘惑下,做出極端的嘗試,與自己的病人私奔。
國內著名的家庭治療師陳向一曾經說過他聽到的這樣的案例,一個絕美的女性病人在她的治療師那兒接受了一年余的治療,年齡和她相仿的治療師自認無法再給予她有效的幫助,實際上,在他的自我體驗中,他向分析師說出,他已經無法排解對他的病人的愛慕,因此無法繼續(xù)對她的治療,他認為這是他自身的情感所產生的對治療的羈絆,因此,他推薦他所信賴的好友-如同他一般年級的治療師,在經過數(shù)次評估后,該治療師對這位美麗的病人說,對不起,我覺得,您到另外一位年長的我的老師那兒去治療最為合適。病人問他原因,這位治療師看了看病人,深吸一口氣,說,因為您太漂亮了,我無法勝任用專業(yè)的態(tài)度來對待您。這位美女病人最后在所推薦的年長的治療師那兒完成了治療,終于走出了生活的困境,多年后,在回憶到這一段治療經歷時,她說最深的印象不是治療過程中治療師的哪句箴言,而是第二個治療師對她坦陳,因為她的美麗,自己無法保持對她采用專業(yè)態(tài)度的坦白態(tài)度,這使得她能夠放松地、充分信賴治療師、繼而發(fā)展社會中這種信任的關系。
在我剛開始從事心理治療的工作時,也有類似的經歷,一名28歲的美女律師因為個人情感的問題來就診,她最大的問題在于她在家里無法得到父母的認可、一直以來她暗中與成績比她優(yōu)秀的姐姐競爭,自己總擺脫不了自卑的心理。她和一位有婦之夫來往,和未曾謀面的對手競爭,一如她和她的姐姐競爭。在一次治療中,該病人穿著暴露的服裝來到我診室,我頓時感到一陣眩目,一時無法正視,其實她在潛意識中對我說:看我美嗎?看我是否具備足夠的誘惑力去吸引別人嗎?當時,正值我出國前夕,我用出國的理由提出中止治療的建議。在她最后一次治療中,她用她做的夢將我這個治療師謀殺掉了:一個出色的偵探在一次辦案過程中被人殺害,她聰明地表達了她的憤怒,然后從我視野中消失了,而我,這多年來,還記著這個病人和她美麗的呈現(xiàn)。
在倫理學上,病人和心理醫(yī)生的關系就像飛機乘客和機長的關系一樣,一方對另外一方完全依賴和托付,而機長是絕不可因天空美麗的云霽而在飛行時濫用這種信任,放棄飛行的任務、放棄飛行的目的而去濫用權力,去追求浪漫的。
不和病人發(fā)生超越倫理的關系,并不等于治療師不允許自己放開自己的潛意識,去想象,一個缺乏想象力的治療師,特別是不允許自己作極限想象的治療師會受到自己固有“盲點”的羈絆,失去可能和來訪者作深入探討的基礎。
與歷次的冒險相比,這次,雅羅姆的小說有了新的另一種極端的假設,治療師朱利斯患上了不治之癥,他向病人示弱-首先,他找到一個治療失敗的菲利浦案例,和菲利浦簽訂一個互利的協(xié)定,即菲利浦加入到他的團體小組,他提供對菲利浦-一個在多年后也即將從師咨詢行業(yè)的人的免費督導,而菲利浦需要將這多年的感悟,即他來自學習叔本華哲學的自愈效果告訴朱利斯。其次,在團體中,他告訴大家自己罹患惡性癌癥,只有一年存活期的事實。
從心理學上看,雅羅姆將治療師給閹割了,在象征意義上,他是否也進行了自我閹割。孔子說,老而不死為賊。一個治療師如果失去探索的激情、失去幻想超越禁忌的能力,我懷疑他真正的治療效果會如何?國內同行曾經作過計劃,想請雅羅姆到中國來,他開始滿懷興趣地答應了,后來又建議通過網上視頻露面,我覺得,這就不僅僅是象征意義上的閹割了。
一個人在閹割時會作何想?昔司馬遷忍辱作《史記》,李蓮英弄權挾“天子以令諸侯”。雅羅姆表現(xiàn)為寫小說和借小說表達自己。我在納悶,雅羅姆為何要作這樣的設定?為何要在小說中不顧繁縟地穿插叔本華的生平。雅羅姆的小說頻繁地地顯示出他對著名人物,特別是哲學家的興趣,如在《尼采的哭泣》一書中,雅羅姆不僅描述了尼采,其中也將弗洛伊德及其早期交往密切的布羅伊爾也寫入其中。
病人在癥狀中尋找自我,有時他們到治療師那兒去租借“自我”,治療師到他老師那兒去租借“自我”,最終,大家都到歷史名人、哲學家和上帝那兒去租借自我。
這次,雅羅姆將目光放到了叔本華的身上。作為德國最負盛名的哲學家叔本華,按照病人菲利浦的說法,是潛意識的始作俑者。潛意識的概念實際上是由叔本華-而非弗洛伊德提出來的,事實上弗洛伊德從叔本華那兒獲得不少靈感,
叔本華由于18歲父親自殺,母親視其為父親的化身,因而對叔本華加以打擊、限制和疏遠,除了幫叔本華選擇讀書、而非經商這一點幫了叔本華外,基本不愿理睬叔本華,他們甚至在長達母親去世前的30多年間不再見面。叔本華的母親曾給他寫信:你那永無休止的謬論,對愚蠢世界和人類不幸的悲嘆,給了我難眠之夜和難受的夢……我的每一個不愉快的時刻都是你造成的。她還寫到:我不會向你隱瞞事實:只要你保持原狀,我就不愿靠近你,即使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使我厭惡的不是你的內心,而是你的外在表現(xiàn),你的觀念、你的批評、你的習慣;一言以蔽之,我們對外在世界毫無共識。
兒子恨母親,不愿在有生之年與其相見的典故在我國可見于《史記》:
莊公元年,封弟段於京,號太叔。祭仲曰:“京大於國,非所以封庶也。”莊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奪也。”段至京,繕治甲兵,與其母武姜謀襲鄭。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fā)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潰,段出奔共。於是莊公遷其母武姜於城潁,誓言曰:“不至黃泉,毋相見也?!本託q馀,已悔思母。潁谷之考叔有獻於公,公賜食。考叔曰:“臣有母,請君食賜臣母。”莊公曰:“我甚思母,惡負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黃泉,則相見矣?!膘妒撬鞆闹?,見母。
不被母親接納,仇恨母親和被母親仇恨可以導致孩子強烈的內疚感、罪惡感,這也導致叔本華對人生悲觀的看法,在他眼中,只看到“卑鄙的人,才智平庸的人、壞心腸的人和吝嗇的人”。他強調性本能的作用,蔑視女性,在《論女性》中,他寫到:男人的才智只有被性沖動遮蔽時,才會把矮小、窄肩、寬臀、短腿的性別稱為婦女。
我懷疑,在經過這多年的心理治療實踐后,雅羅姆是否認同叔本華,也陷入到一種悲觀宿命之中,選擇一個病入膏肓的治療師、一個需要以前性欲至上的病人-一個叔本華愛好和他的治療團體來治療自己的治療師。不少國內治療師曾經研究過“成為病人”的治療師狀態(tài),最有名的文章為哈爾濱的蘇曉波以此題所寫,還有榮偉玲所寫的《治療師的三種境界》也提到此現(xiàn)象。在我的臨床實踐中,對來自早期創(chuàng)傷、資源缺乏、久治不愈的病人也會產生恨其不爭、繼而產生怨恨和失望的情緒。治療師成為病人,是指不自覺被病人的思維、情感、行為所卷入的過程,專業(yè)上用投射性認同來形容這一過程。但雅羅姆作為一名有豐富從業(yè)經驗的治療師,決不會不知道這一普遍現(xiàn)象,我的感覺:廉頗老矣。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治療師在“死”之前,他會說什么呢?他會上升到玄學的高度。心理學本來有玄學的稱謂,在形而上的層面上它又和哲學相通,很多哲學思想其實貫穿著心理學中的基本現(xiàn)象,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觀念,在于強調“本體”,在精神分析的客體關系理論中,此被描述為主體從融合的一元關系向逐漸具備區(qū)分能力的二元關系的轉化過程,英國的天才精神病學家,同時又是哲學家的萊恩(Laing)在分析自體(self)的形成時,對很多精神病人的心理進行了細致的描述,將基本的焦慮細分為爆聚、融合和僵化性焦慮,對我們理解人的存在現(xiàn)象有著極大的幫助作用,而榮格、拉康則分別在宗教、語言學上加以滲透,使得精神分析現(xiàn)象在更廣泛的領域中得以延伸。
不過,總的說來,形而上的東西屬于內心中高不可攀、永遠達不到、看不見、摸不著的部分,是人類內心恐懼、敬畏和依賴的對象。雅羅姆在這部小說中加入了潘蜜這個角色,早年,她曾受到菲利浦的傷害,而她第一次出場,是在去印度禪修的火車上。
心理的玄學發(fā)展到今天分出循證心理學,行為認知治療,強調給出的刺激便會產生相應可預測的結果。甚至,一向強調潛意識的精神分析也出現(xiàn)循證之說,如人們通過對長時記憶中內隱記憶蛋白的分離,確定了潛意識的確存在。玄學的另外一條線,則為超個人心理學,與文化、宗教密切相關的個人心理分析。
一切解釋,特別有著玄而又玄、高、大、全、虛、假、空的解釋是治療師無力感的表現(xiàn),是接近失控的表現(xiàn),正如武器的悖論,既有保護自己的作用,也有殺死別人的功用。中國功夫的最高境界很容易和陰陽不分的葵花寶典混淆,治療師滿口哲學名詞、試圖用宗教和哲學開展心理治療,骨子里是行心理治療之名、花病人的錢,滿足自己的欲望。
在我看來,向內的心理探索還是更多與來訪者的內在現(xiàn)實,而非虛空的圣哲相關。正如客人來點餐,他們需要吃到口里的東西,而非菜譜上花花綠綠的解釋。
說到底,病人來找醫(yī)生,并非是來找解釋的,而是來找關系的,形形色色的談話治療及其理論套用叔本華的話說:兩足動物的日常談話實在單調乏味,最好完全不要說話。
我決定,這是我看的最后一部雅羅姆的小說。Hasta la Vista!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