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五百年言自公
如果說王鐸的宦海人生是場悲劇，那么，王鐸死后的聲名榮辱就是一場悲喜大戲。
王鐸自幼家貧，力學(xué)成名已愈而立之年。一旦為官，屢逢坎坷。明天啟、崇禎朝雖然曾有過暫短的政治輝煌期，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加上秉性忠直，處世幼稚，終遭貶斥。返鄉(xiāng)之后，又遇農(nóng)民起義軍的戰(zhàn)事，無奈流落江湖，飽受動亂疾苦。明崇禎皇帝自縊煤山，北京城兩易其主，王鐸凄凄惶惶投奔短命的弘光小朝廷，寄身馬士英、阮大鉞的藩籬之下，雖居官顯赫，實無力回天。數(shù)月之后，對南明朝廷的腐朽已有認識，幾度請求離任。卻在滯留之際，不期禍?zhǔn)屡R矣。“北來太子”一案，王鐸應(yīng)是據(jù)實指認。民眾不知真相，認為他屈媚依附馬、阮勢力，視其為死黨中人。南京城陷落之前夕，徒遭毆打辱罵，須發(fā)俱盡，慘不忍睹。此時，王鐸的政治聲名早已掃地，為天下士人恥笑。古來宮闈秘聞，實事難斷。至于民情事變又是苦主難尋，諸般怨悔只有王鐸一人自食。
王鐸以后的仕清行為，又把他自己推上了封建政治的審判臺?！爸页疾皇露鳌笔蔷S護封建政治的倫理綱常，“舍生取義”是孔孟教義中的要旨所在，王鐸背叛了這一切規(guī)矩信條，在他悲劇的命運上又蒙上濃重的暗影。而他的好友黃道周、倪元璐之死則又反襯出王鐸的渺小。先是在1644年，倪元璐自縊而死，為國殉節(jié)。《明史?倪元璐》載：“李自成陷京師，元璐整衣冠拜闕，大書幾上曰：南都尚可為，死吾分也，勿以衣衾斂，暴我尸，聊志吾痛。逆南向坐，取帛自縊而死。”死后黃道周親自為他撰書墓志。1646年3月，黃道周被俘不屈，從容赴難?！睹魍鍪雎浴酚涊d；“及明亡，摯于金陵。正命之前夕，赴盟漱更衣，謂仆日：‘曩某索書畫，吾既許之，不可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又索紙作水墨大畫二幅，殘山剩水，長松怪石，逸趣橫生，題識后加蓋印章，始就刑。”死得極其悲壯從容。王鐸的兩位年兄以身殉國，“殺身以成仁”，成為青史上可歌可泣的英雄。而王鐸卻“茍活”下來，“為時人所鄙”?！翱滴蹰g重修的《孟津縣志》對王鐸仕明清各職只字未載，書其親屬，凡涉鐸名，其下均有許多空白，似是王鐸其時名已敗了。乾隆間刊行的《喬氏族譜》雖保留有王鐸于天啟元年為同鄉(xiāng)好友(師友)尚書喬允升鐫石小像所撰的贊詞，但其名已被削去，民國重修此譜時，贊詞仍在，鐸名仍無，不能不說王鐸的名聲確實壞了?！?其實在清順治朝王鐸的處境已很尷尬。王鐸傳中記有這樣一段彈劾案，御史張煊替王鐸資歷深不能升遷鳴不平，因此疏劾吏部尚書陳名夏。當(dāng)時“由尚書譚泰、侍郎李率泰等遍詢九卿，莫有言鐸居中官優(yōu)者?！彼篮?，朝廷謚號“文安”，亦是平平常常的一個追封。
清乾隆時，修《清史列傳》，王鐸的“宣判書”正式頒布于天下，清弘歷皇帝諭史臣日：“在明朝身躋朊仕，及本朝定肌之初，率先投順，游陟列卿，大節(jié)有虧，實不齒于人類?！薄叭襞c洪承疇同列貳臣，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癉惡，應(yīng)列入乙編，俾斧鉞凜然，合于春秋之義焉?！?王鐸被打入“貳臣”“乙編”削了謚號，徹底身敗名裂，成為幾百年來復(fù)雜而有爭議的人物。但因其有著無法掩蓋的書法成就，“人品與書品”的討論也使王鐸成為書法論界不死的精靈。
王鐸的悲劇人生，在于他為官的平庸，既不是把持大節(jié)、始終如一的英雄，也做不了狡黠詭詐、反復(fù)無常的梟雄。清張宏在《溲聞續(xù)筆》評他：“昏聵益甚?！蓖瑫r人談迂以王鐸比王安石，“為翰林學(xué)士則有余，為宰相則不足。”明確指出王鐸適合從事文化文藝，不是做官、尤其是做大官的材料。能力決定了王鐸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棄官為民；二是隨波逐流。王鐸又在兩者之間猶猶豫豫欲進不能，欲罷不成，往往做了官場爾虞我詐、相互傾軋中的犧牲品。關(guān)于王鐸的降清，筆者以為王鐸唯一回避的方法就是走倪元璐、黃道周二人的路。因為，逃避山林去隱居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作為這位身為次輔的明朝大員，清朝統(tǒng)治者是不能允許、也不能讓他逃脫羅網(wǎng)的。羅繼祖先生《瑾戶錄?史札》之“清初如何對待亡明遺臣”一則有謂：“清初待亡明遺臣，可數(shù)以四言曰‘順昌逆亡’初不計其忠佞。降者量才委用，抗顏行者則殺勿赦。”與王鐸同時的書法家傅山和宋曹，他們在清王朝初定江山的時候，作為收買人心，粉飾太平的法碼份量顯然不夠。宋曹是明弘光朝的一介小吏，退回故里后，筑園養(yǎng)母，不問仕途，保持了晚節(jié)。傅山入清后，行醫(yī)謀生。清康熙十八年舉博學(xué)鴻詞科之薦，傅山被迫來到北城外，因病未能入朝，免除了為清朝臣子的名節(jié)噩運，在政治上有驚無險。不然，他“四寧四勿”之淪的影響也會大打折扣扣。從另外的角度看，王鐸是一個不知兵略的文官，他不是手握軍權(quán)、領(lǐng)兵布陣的將帥，也沒有機會戰(zhàn)死沙場。明朝大廈已傾，投降清廷的官紳士民何止萬千，獨王鐸一人不可求生嗎？我們可以說王鐸貪求富貴活命，但是在對南朝小朝廷喪失希望與信心后，為保家人的安危和生存，為求安定舒適的生活，這只是在當(dāng)時歷史條件下的一種選擇。我們且不談儒家傳統(tǒng)道德觀念，僅在中華民族大家庭內(nèi)評論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清朝實際上是滿漢地主階級的聯(lián)合統(tǒng)治，王鐸的仕清可作平和的解釋。我們還可以翻閱大清帝國300年的歷史，忠實于清朝統(tǒng)治的漢臣又豈能勝數(shù)。況且清朝在中國歷史上也曾盛極一時，18世紀(jì)后期是亞洲東部最強大的封建國家。
我們從封建倫理道德重壓的縫隙中看王鐸，會有更深的理解與同情。王鐸不是一個貪官污吏，也不是阿諛奉承之徒，做官亦有政績，施棺義葬；做人亦富感情，如捐奉修城，開倉煮粥濟貧，曾將買來的七歲女孩歸還其父母，不索分文。在明弘光朝不與馬、阮為伍，公然提出“廠衛(wèi)應(yīng)行禁止”，鋒芒指向當(dāng)時馬、阮操縱橫行的廠衛(wèi)制度。降清之后，王鐸經(jīng)受著來自外界與內(nèi)心的雙重痛苦。王鋒在朝廷內(nèi)外皆不如意。清王朝江山初定后，錢謙益、王鐸這些前朝文臣就大大貶值，都不予重用。王鐸更沒有向新主子搖頭擺尾，奔走效命。反而以蕭然塵外的方式隔離了與新朝的關(guān)系。在詩文中則屢屢流露出內(nèi)心的茫然與積郁，清朝統(tǒng)冶者對他不滿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們在王鐸的作品中還發(fā)現(xiàn)有兩件有關(guān)“枯蘭復(fù)花”的書畫作品。(《枯蘭復(fù)花圖》藏蘇州市博物館，《枯蘭復(fù)化賦》藏遼寧省物館）津津樂道于蘭花之德，驚喜蘭枯萎后生出一莖三萼，王鐸為其寫照，為其作賦。君子愛蘭，古人以蘭喻君子。枯蘭復(fù)蘇，是否又有對舊朝光復(fù)的幻想呢？這只是我們的猜測。如果王鐸的頹然自放是一種不合作態(tài)度，如果他的詩文隱匿著反清的情緒，這只能是一種消極無力的反抗。做為弱者的王鐸在忍辱偷生中活得辛苦。此外，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喪失名節(jié)”的自責(zé)與懺悔。他說過：“平生推服，唯石齋(黃道周)一人，其余無所讓?！迸c其說是討論書藝，不如說是欽佩黃道周的為人氣節(jié)。這種悲哀抑郁、寂莫無奈的心理壓力，將王鐸的晚年推到幾乎自殘的境地?！蔽嶙灾獕勖婚L，出則召歌童數(shù)十人為曼聲歌娛取醉或宵夜不分以為常，間召青樓姬奏琵琶月下，其聲噪泣涼蜿輒凄凄以悲。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飾，病亦不愿服藥，久之更得愈，愈則縱飲，頹墮益甚!”他感到“補天無術(shù)，出世無門”，“萬事無如杯在于，百年幾見月當(dāng)頭”。降清的七年，王覺斯的靈魂日夜經(jīng)受著“喪失名節(jié)”的鞭撻，唯有借酒色麻痹自己，但求速朽，這正是王鐸的悲哀之處。
我們之所以不厭其煩的討論王鐸的悲劇人生，并非標(biāo)新立異，以“翻案為能事”。真正的目的是想對封建時代“因人度苦”、“因人論書”的觀點進行校正與批判。王鐸的詩文書畫因出自“貳臣”之手，運交華蓋數(shù)百年，一句“道德淪喪”，就使其佳作變成丑書惡札。藝術(shù)自有藝術(shù)品評的內(nèi)容和標(biāo)準(zhǔn)，人的政治品德不能簡單等同書品。劉熙載說：“書，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所謂“人品”也應(yīng)是一個學(xué)、才、志、情的綜合反映。而且關(guān)于“志”的問題，如前所述還要有一個歷史的辯證的觀點加以對待。我們只有將王鐸的平庸政治生涯與仕清行為所形成的歷史與個人的諸種原因有所了解，才能破除迷障．逐漸深刻地認識王鐸的藝術(shù)價值。應(yīng)該看到，這個過程并不是始于今天，從王鐸在世就已有正面的品評。他的作品即便在封建文化統(tǒng)治的封殺下，仍然大量傳世，為人們珍藏喜愛，為書家、學(xué)者所重視，反證出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存在的客觀性和獨立性。我們茲將對王鐸的評論列舉一二。
清張庚《畫征錄》：“余于睢州蔣郎中泰家見所藏覺斯為袁石愚寫大楷一卷，法兼篆、隸、筆筆可喜。明季之書者推趙文敏。文敏之風(fēng)神瀟灑，一時固無所及者。若據(jù)此卷之險沉著，有錐沙印泥之妙，文敏尚遜一籌。”
清吳修《昭代尺犢小傳》：“鐸書宗魏晉，名重當(dāng)代，與董文敏并稱?！?
清梁巘 《評書帖》：“明季書學(xué)競尚柔媚，王(鐸)、張(瑞圖)二家力矯積習(xí)，獨標(biāo)氣骨，雖未入神，自是不朽?！?
清郭尚先《芳堅館題跋》：“觀《擬山園帖》，乃知孟津相國于古法耽玩之功．亦有不少，其詣力與祝希哲相同。”
清秦祖永《梧陰論畫》：“王覺斯鐸，魄力沉雄，丘壑峻偉。筆墨外別有一種英姿卓犖之概。始力勝于韻者。”
清吳德旋《初月樓論隨筆》：“張果亭、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fēng)。豈以其人而廢之?！?
清包世臣《安吳論書》：“僵燥無韻”。（包世臣還將王鐸列入“逐跡窮源，思力交至”的“能品”中下等）
近代以來，書家對王鐸的評價日漸提高。
康有為曾盛贊王鐸：“筆鼓宕而勢峻密，真元明之后勁。”
馬宗霍《霎岳樓筆談》云：“明人草書，無不縱而取勢者，覺斯則縱而能斂，故不極勢而勢若不近，非力有余，未易語此?！?
吳昌碩《缶廬集卷四》中有詩曰：“歸前突兀山險峨，文安健筆蟠蛟螭”?！坝忻鲿ㄍ频谝唬钙晨绽ぞS”。
沙孟海《近三百年的書學(xué)》：“(王鐸)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結(jié)果居然能得其正傳，矯正趙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說是書學(xué)界的‘中興之主’?！?
林散之先生認為：覺斯書法出于大王，而浸淫李北海，自唐懷素后第一人，然盡變右軍之書法，而獨辟門戶，縱橫揮霍，不主故常。
啟功先生贊日：“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
王鐸的書法在現(xiàn)代大受推崇，在日本的影響尤大，日本現(xiàn)代專學(xué)王鐸的大有人在，研究者也越來越多。早在1986年劉藝先生就翻譯過福本雅一先生的文章《好書數(shù)行——王鐸的生涯及其時代》；近年村上三島編的《王鐸的書法》亦自有見地，他認為王鐸書法中的動態(tài)感“超過了米芾、顏真卿及王羲之?！蓖蹊I的書法由中國傳入日本，他的藝術(shù)價值在異國他鄉(xiāng)則少被“政治”或“人品”所掩蓋，這種超越時空的認同，明白無誤地說明王鐸書法藝術(shù)的偉大之處。
宋代大詩人陸游有論書句曰：“即今譏評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闭J為真正公平的評價要等五百年后，一切都將面對時間的檢驗。王鐸歷史與藝術(shù)地位的評價正應(yīng)驗著這個道理。唯一遺憾的是，我們做的尚且不夠系統(tǒng)深入，還有待于明天不懈地鉆研。本文僅為王鐸的研究集文摘句，或拾遺補闕，雖為堆山疊嶂之碎石，其樂無窮。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