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永：書法的黑匣子（下）
■于鐘華
《蘭亭序》中的“永”
順手是什么樣的動作？如果不是架起來的話，我們的手就處在最自然的狀態(tài)，小臂是斜的，和身體不平行。毛筆順勢斜著落下去，如果落在紙面上，正好出現(xiàn)一個像刀切下來的形狀。這樣的點，就是《蘭亭序》中“永”字的點。
現(xiàn)在回到“永字八法”對“點”的解釋，“如鳥之幡然側(cè)下”，我們就會理解，我們的手就像一只鳥，拿著筆“幡然側(cè)下”，隨手一落，就落出一個真書的點畫。
理解了點畫后，我們順著剛才的思路來想一個問題，如果順手一落就是這個側(cè)，而側(cè)下來之后，毛筆不抬起來，而是橫向拉出去呢？它恰恰就是真書橫畫的形態(tài)。我們繼續(xù)想，如果順手一落再往縱向拉下來，就是一個豎畫。如果順手一落再撇出去，這就是撇畫的書寫。換句話說，真書幾個主要的筆畫都是順手一側(cè)“側(cè)”出來的結(jié)果。橫畫、豎畫、撇、點的起筆方式都是一模一樣的。古人有一個說法，說點是萬法之源，是所有筆畫的來源，其道理就在于此。從隸書中的一個橫到真書中的一個點，在這個過程中，“側(cè)”在“永字八法”里決定了真書筆畫的形成，這個“側(cè)”就是真書筆畫的奧秘所在。
第二，我們繼續(xù)對上上一期所刊登的隸書和真書的“永”字進行比較，除了上述發(fā)現(xiàn)外，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還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真書的“豎”下面有一個鉤，而隸書則沒有。隸書在前，真書與行書在后。為什么隸書里邊沒有鉤，到了真書、行書會冒出來一個鉤？這又牽涉到第二個問題——橫、豎?！坝馈弊值牡谌P是豎，豎下以后，緊接著就是一個提。在“永字八法”中稱之為“策”。當寫完點、橫、豎以后，緊接著要寫下一個筆畫時，如果是隸書的話，手要提起來，然后再繞道左邊，而真書則是直接提上去的。這說明真書的筆畫之間是連貫書寫的。
一說到楷書，我們大腦里浮現(xiàn)出來的意象肯定和連貫無關(guān)，而是筆筆都很孤立，進一步說，楷書不重視連貫，重視的是每個筆畫要寫得很精致，因而，我們潛意識中會覺得寫楷書要寫得很認真，寫得速度要慢，寫得要穩(wěn)。這大概是通常的認識。但事實上，楷書是連貫書寫的。為什么要連貫書寫？是為了速度。速度里包含兩個方面，一般人認為寫某個字、某一種書體，只要熟練了，速度就會提高。但是這個速度是一個相對速度，它不是一個絕對速度。因為快也有度，快到一定程度就不行了。
有沒有一種絕對的快速呢？其實，在楷書或者說在書法的演變過程中，如果要使筆畫之間都連貫、貫穿起來，那么在書寫中肯定就能達到絕對的速度。所以，在“永”字豎的旁邊加了一個鉤，就是因為在連貫書寫的時候隨手一帶。從這個鉤的來源中我們可以看到，書法在發(fā)展的過程之中有一種潛在的要求，就是希望能夠獲得一種絕對的快速。緊接而來的問題就是，絕對的快速怎么樣才能來？這就牽涉到了什么叫快速。絕對的快速其實指向的不是人手忙腳亂地提高手的運動速度。原來我們講過，漢字有一個頂層設(shè)計，這個頂層設(shè)計就是希望把中國的天人合一的智慧落實到具體的漢字書寫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使人獲得一種自由。如何才能獲得自由呢？這牽扯到中國人的智慧，即在獲得自由的時候，千萬不要認為自由是無拘無束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一切東西都是圍繞著我轉(zhuǎn)的，都是被我來指使的。那不叫自由，叫偽自由。真正的自由在于古人講的四個字——成己成物。什么意思？成己，是自己能夠成為自己；成物，能夠使人之外的物體成為它本身。比如我面對一支毛筆，然后問這支毛筆如何成為毛筆？按照成己成物，毛筆成為毛筆不在于分析出的各種物理屬性，而在于書寫者能夠把它的性能發(fā)揮出來，這才叫成物。如果這兩者能夠結(jié)合起來的話，那么我們在書寫的過程中就能獲得自由，這個自由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偽自由。
這樣，我們前面提到的筆畫和線條的區(qū)別現(xiàn)在就變得清晰了，之所以要從線條走向筆畫，就在于在這個過程之中，人在筆畫里面獲得了一種自由，所以說筆畫是我們漢民族的文字和其他文字的根本區(qū)別之處。而隸書的筆畫呢？雖然隸書的書寫中也有自由，但這種自由還不充分，還不夠最大化，而到了真書，它才獲得了一種充分的自由。
然而，如果說隸書的筆畫不夠充分，楷書的筆畫比較充分，它們的區(qū)別在哪里呢？根本的區(qū)別就在于隸書的筆畫中顯現(xiàn)出來的只有毛筆自身，我們只會看到在波畫中，一支毛筆彈起來再落下去，而人在筆畫中是缺席的。但到了楷書的時候，人手的運動方式也介入到筆畫當中來了。換句話說，楷書的筆畫不僅體現(xiàn)了毛筆的性能，而且顯現(xiàn)出了人的在場，毛筆和人兩者完美地合成一個筆畫，所以這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筆畫。在楷書的筆畫里邊，人在書寫中按照毛筆的性能、按照手本身的性能去運動，人和筆的性能都發(fā)揮出來了，人得以成為人，而筆得以成為筆，這個時候的自由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
隸書筆畫和真書筆畫的區(qū)別是隸書筆畫將毛筆的性能發(fā)揮得還不夠充分，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人手的運動還沒有充分介入到筆畫中去。人手的運動是怎樣的呢？最順手的運動就是“側(cè)”，大家千萬不要小看“側(cè)”，這個動作給我們的筆畫帶來了三個方面的意義：
第一，使手的自然運動展示出來，通俗地說，就是順手了。
第二，把毛筆的性能充分地發(fā)揮出來，我們可以稱之為順筆。
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就是“側(cè)”出來的筆畫富有了藝術(shù)美。
什么是藝術(shù)美？比如我們拍一張照片，或者畫一個人像，一般不會正面表現(xiàn)出來，而都希望側(cè)一下臉，這樣畫出來比較靈活，而且，旁邊的空間迅速就有了一種縱深度，人就會立體地展示出來。所以在西方繪畫史上，從正面到側(cè)面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側(cè)在從隸書到真書的過渡中表現(xiàn)得同樣明顯。比如隸書的“永”字上面是圓滾滾的一個正面的線條，如果把這個線條看做一個人的話，隸書的這個線條就是一個人正面。到了真書，點就變成了一個側(cè)勢，相當于人轉(zhuǎn)了一下臉。就這一轉(zhuǎn)，藝術(shù)就誕生了，不僅非常美，而且將空間與筆畫相互激活了。
我們曾經(jīng)講過“定點書寫”的書寫方式，它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方面是指人手在書寫過程中不要隨意地增加其他無謂的動作；另一方面，在書寫的過程中，毛筆的筆鋒不要做任何多余的調(diào)整。很多人在寫字過程中喜歡把筆鋒調(diào)來調(diào)去，事實上在書寫過程中是不需要調(diào)鋒的。這兩點合起來叫定點書寫。
我們將研究“永字八法”而得出來的“側(cè)”法，和定點書寫結(jié)合起來，就得到了一種新的書寫方式，或者說是一個比較完整的真書和行書的書寫方式，這個書寫方式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定點側(cè)落”。定點，手還是不動的；側(cè)落，毛筆就這樣順勢側(cè)著落下去。這才是王羲之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漢字真書和行書的書寫方式，可以說它是中國書法的不傳之密，只不過這個秘密被“永”字這個大印封了起來，把它封到“黑匣子”里面去了。
而這一方式，傳到唐朝的末期以后，丟掉了。雖然“永”字還在，但是那把鑰匙找不到了，所以大家打不開這個“黑匣子”。
也有絕世才華之人意識到這個問題了，誰呢？蘇東坡。他有一個很要好的哥們兒，叫陳師道，說他寫字是這樣的：“蘇公論書，以手抵案，使腕不動為法?！币馑际翘K東坡寫字是將手放到案子上的，而且手腕是不輕易移動的。這不就是定點的書寫方式嘛。黃庭堅也看到過蘇軾寫字，還給他做了個記錄，他說“腕著而筆臥”，即是說，蘇東坡寫字時腕是放在桌子上的，毛筆是側(cè)著寫的。其實就是我們講的“定點側(cè)落”。這是一種古法，可遺憾的是，這個古法到了宋代的時候，懂行的只有蘇軾一個人。蘇軾在那個時期還是被大家嘲諷的對象，很多人說，蘇東坡不會寫字。這和我們現(xiàn)在是一樣的，如果現(xiàn)在某個著名的書法家把手放到桌子上這樣去寫，十個人中有八個人都會認為他的手還不能懸腕，說明沒有功夫。從宋代以來，寫字是按宋元法來寫，寫時手都是拎起來的，然后加了很多的動作，所以手一直是移來移去的。人在書寫時都很辛苦，因為它喪失了順手、順筆的書寫自由。
我們再回到“永字八法”，回到兩個“永”字的比較上來?！坝雷职朔ā敝v了八個筆畫，但是橫畫到豎畫的時候，明明是一個橫折，為什么在“永字八法”中沒有講到折筆呢？我們今天教學生練字，或者我們自己學習的時候，折筆是技法要點，甚至寫橫折的時候，老師會告訴我們有多少個動作。但為什么“永字八法”中這么重要、復(fù)雜的動作卻不講呢？原因就在于古法和今法的區(qū)別。古法就是一種書寫的方式，只要掌握了定點側(cè)落的方式，只要起筆的時候，手腕不動，拿著毛筆這樣側(cè)著落下去以后，連貫地一路書寫下來就行了。只要點寫對了，橫畫就是對的。橫畫對了，折筆不用講，直接拉下來，豎就自然而然地生成了。所以，“永字八法”中書寫方式至關(guān)重要。只要書寫方式對了，只要“側(cè)”掌握住了，手定點不動了，那么一切的技法迎刃而解。這就是真書和行書古法的書寫方式，就四個字——定點側(cè)落。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講第二個奧秘，即漢字結(jié)構(gòu)的奧秘。其實，只要理解了書寫的方式，結(jié)構(gòu)的奧秘不講也罷。因為從篆書到隸書到真書的演變過程中，結(jié)構(gòu)也是不斷地趨向于順手書寫。而順手書寫也就是手定點在那里，手腕的運動最大化就可以了。比如我要寫一個“大”字，手基本不動，橫畫拉到最長就是這樣，最高就是撇的起筆，撇到最出去就行，捺捺到這里。最終，這個“大”的結(jié)構(gòu)就是最好的。所以結(jié)構(gòu)并不在于規(guī)定一個什么樣的形狀，而是在于手在順手運動過程之中如何運動得很充分。掌握了這種書寫方式，結(jié)構(gòu)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了。
反過來講，雖然我們理解了漢字結(jié)構(gòu)的奧秘，但是不是只要掌握了相應(yīng)的書寫方式，想都不要想，完全就可以完成了呢？還不一定，因為在漢字結(jié)構(gòu)中，還有另外一方面非常重要。而這一方面的研究，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專家，這個專家是誰呢？
（下一集 結(jié)構(gòu)大師歐陽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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