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昌齡之七絕為例
張珂
摘要：唐詩壓卷之爭，眾說紛紜，分析之下，須得是具有“盛唐氣象”，即具有雄渾悲壯的風格，不僅藝術(shù)成就高，且要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承擔社會責任的作品。絕句詩最能反映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水平，而七言絕句詩則是最能代表盛唐時代風氣及詩歌發(fā)展水平的詩體。王昌齡時稱“七絕圣手”，對比其《出塞》和《長信秋詞》，前者作為唐詩壓卷更為妥當。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優(yōu)秀詩人留下了無數(shù)的優(yōu)秀詩歌作品。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曲考序》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睆奈捏w演進的角度，對于唐代的詩歌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可見，唐代的詩歌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確實占有一個至高的地位。
文學史家通常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盛唐詩歌。明代“前七子”領(lǐng)袖李夢陽就曾倡言“文主秦漢，詩觀盛唐?！彪m然此說頗為后人指責，但足可見盛唐詩歌實乃唐代詩歌的精華所在。又據(jù)林庚先生對《全唐詩》的統(tǒng)計：“初唐詩人約為270人，作品約2757首；盛唐詩人約為274人，作品約為6341首；中唐詩人約為578人，作品約19020首；晚唐詩人約為441人，作品約為14744首?！比魡握撛娙藬?shù)量和作品數(shù)量，盛唐時期遠不及中唐及晚唐。然則何以成為唐詩之脊梁？林庚先生一語道破——質(zhì)量。盛唐詩歌質(zhì)量之高，為中國古代文學史僅見。
故若要找出唐詩壓卷之作，自然應(yīng)在“盛唐”詩歌中尋覓。誠然，此處所指之“盛唐”詩歌，并非單純世代意義上之“盛唐”，乃是指具有“盛唐氣象”的詩歌。
“盛唐氣象”（或稱“盛唐之音”）一說，最早見于嚴羽的《滄浪詩話》，但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并沒有完整地提出“盛唐氣象”這一概念，只是在敘述詩歌發(fā)展史和詩歌品評標準時反復強調(diào)“盛唐”和“氣象”兩個概念。后代學者贊同其說者，融會貫通之，成為一個完整的概念，即“盛唐氣象”。關(guān)于“盛唐氣象”的本質(zhì)，眾說紛紜，近世雖有爭論，然較多采信林庚先生的觀點：“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這就是'盛唐氣象’與'盛唐之音’的本質(zhì)。”即“所謂'盛唐氣象’，是前人對盛唐文藝尤其是詩歌所反映的那一時代、社會的精神風貌總的概括?！边@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笔恰笆⑻茣r代精神面貌的反映”。
具體到“盛唐氣象”的藝術(shù)特征，嚴羽在《答吳景仙書》中有過精辟的敘述：“……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于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辯》'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此處的雄渾、悲壯是嚴羽自己的《滄浪詩話?6?1詩辨》中所論述的“詩有九品”中的二品，分別是九品中的第六品和第八品。在《滄浪詩話詩辨》中，嚴羽并未就此“詩有九品”作詳盡的闡釋，可見嚴羽認為此“詩有九品”乃是熟用概念，毋庸贅述。
追源溯流，以此二品評詩并非嚴羽首創(chuàng)，唐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開篇一品即是“雄渾”——“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睂τ凇靶蹨啞保覀円话憧醋魇恰靶蹓选迸c“渾厚”的結(jié)合，近代學者基本都同意此觀點，即“雄渾”詩風是“盛唐氣象”的最重要特征。而對于嚴羽提到的另外一品“悲壯”，近世之學者卻鮮有專門論述（僅裴斐先生的若干文章中有所論述）。愚謂“悲壯”一說亦非嚴羽首創(chuàng)，其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悲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甚至可以推斷，司空圖的“悲慨”說即是嚴羽“悲壯”說之濫觴。所謂“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span>
對比司空圖“’雄渾”、“悲慨”二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雄渾”說所言，絕大部分為詩歌的藝術(shù)特征，而“悲慨”一品除了論說詩歌的藝術(shù)特征外，還提到了詩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和社會功用。即“大道日喪，若為雄才”，《詩品集解》解釋此二句為：“……則是悲天憫人之懷，為天下之公所引起的感慨。若，猶怎也，誰也。究竟若為雄杰之才，可以擔荷斯道呢？雄才而不得志于時，則壯士拂劍，慷慨不平，亦徒增其悲哀而已?！笨梢?，在品評詩歌時，不僅要看其藝術(shù)成就，還要看其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及其所承擔的社會責任。
“壓卷”一詞，源出何處，已不可考?！掇o?！方忉尀椋骸皩ψ詈玫脑娢幕驎嫷拿婪Q。謂能壓倒其它的同類作品?！睋?jù)《辭源》解釋：“指詩文書畫中最出色的作品?！逼湟玫搅怂未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十九〈渭南集〉》：“唐渭南尉趙嘏承佑撰，壓卷有'長笛一聲人倚樓’之句?！笨梢?，宋時，壓卷之說，已經(jīng)流行。由于壓卷之旨在一“最”字，故自宋以降，壓卷之爭時見于各家詩話，仁者見仁，各詩家以不同標準觀詩，兼之個人喜好不同，自然會有不同的結(jié)論。較為集中的論述唐詩壓卷出現(xiàn)在清人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原文本是王之渙《涼州詞》旁批，原文如下：
“李于鱗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元美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王漁洋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愚謂李益之'回樂峰前’、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杜牧之'煙籠寒水’、鄭谷之'揚子江頭’。氣象雖殊，亦堪接武。”
本段材料記敘了李攀龍（于鱗）、王世貞（元美）、王士禎（漁洋）以及沈德潛本人對于壓卷唐詩的看法，共列舉唐詩十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此處沈德潛及其他三人所列舉的壓卷唐詩均為七言絕句。何哉？
嚴羽《滄浪詩話·詩法》中曾有論述：“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八句即律詩）。可見絕句詩在眾詩體中是最為難寫的一種。絕句詩共四句，一般為五言或七言，縱使七言絕句，全詩也不過二十八字而已（所謂二十八字詩是也）。因此，“絕句是傳統(tǒng)漢語詩歌最短小的樣式”。絕句詩由于受篇幅和字數(shù)的限制，可承載的信息量較之其它詩體要少很多，能夠用這樣極其有限的篇幅，完成詩人主觀意愿的傳達和詩歌意境的構(gòu)建（即大信息量的傳遞），是十分困難的。因此，國學大師胡適說：“要看一個詩人的好壞，要先看他寫的絕句。絕句寫好了，別的詩或能寫得好；絕句寫不好，別的詩一定寫不好?！庇纱丝梢?，絕句詩已然成為判別一個詩人好壞與否（藝術(shù)才華）的試金石。
又為什么一定要是七言呢？首先要從詩歌的協(xié)律性上尋找原因。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詩歌是可以入樂而歌的，這樣的特性就要求詩歌必須擁有符合歌唱的特點，即節(jié)奏鮮明，便于停頓換氣。五言的節(jié)奏一般是“二二一”，中間換氣兩次；七言的節(jié)奏一般是“二二二一”，中間換氣三次，較五言多換氣一次。這多出來的一次換氣使得整個詩歌的節(jié)奏更加悠長和從容，更加容易為人們接受和傳唱，有更深厚的發(fā)展?jié)摿透鼜V泛的群眾基礎(chǔ)。對此，林庚先生在《唐詩綜論唐詩的語言》中亦有精辟論述：“七言與五言比較起來，是一種更顯得俚俗而易于上口的詩歌節(jié)奏，這是因為五言的上半行還具有四言的節(jié)奏性質(zhì)，所以就更文雅些、持重些。而七言的徹底性正是語言的一種進一步解放，詩歌形式的真正意義，本來是一種語言的解放，它的規(guī)律性、統(tǒng)一性、節(jié)奏性，乃是屬于一種掌握法則后的真正自由。則這個法則又是建立在日常語言的現(xiàn)實上的?！薄捌哐员举|(zhì)上既是更單純更徹底的'三字節(jié)奏’詩行（這從'三三七’的關(guān)系上也很容易看得出），它的比起五言來更俚俗而豪放的特點，在這里也就更為便于表現(xiàn)?！?/span>
七言絕句較之五言絕句另一大優(yōu)勢在于每句都多二字，使得詩歌的容量和表現(xiàn)力大大增加，能夠適應(yīng)更廣泛的題材內(nèi)容。而從后來的文學發(fā)展史實看，七言絕句的發(fā)展較之五言絕句的發(fā)展是后來居上的，“這種后起的體裁，確是最富于生命力和藝術(shù)潛力的詩歌體裁”。因此，沈德潛等四人推舉七言絕句詩為唐詩壓卷之作是有其道理的，即絕句詩的創(chuàng)作水平最能反映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水平，而七言絕句詩則是最能代表盛唐時代風氣及詩歌發(fā)展水平的詩體。
因此，若要尋找能代表一唐之詩歌水平的壓卷之作，不妨在盛唐詩人的七言絕句作品中尋找。然而，盛唐時期，詩人以百計，七絕詩作以千計，水平普遍甚高，于其中選出一首壓卷之作，實在讓人難以取舍。
我們得以將篩選范圍一步步縮小，盛唐詩歌——七言絕句——具有雄渾悲壯風格——不僅藝術(shù)成就高，且要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承擔社會責任的作品。
我們不妨回頭看下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列舉的這十首絕句，它們分別是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和《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李益的《城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劉禹錫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杜牧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鄭谷的《淮上與友人別》（揚子江頭楊柳春）。這十首詩，都可稱得上是流傳千古的名篇，唐詩中的經(jīng)典。在十首作品中，有兩首是王昌齡的作品，一人能有兩首流傳千古，堪稱壓卷的名作，足可見其在七絕詩體上的造詣。
《唐才子傳》中這樣記載王昌齡：“昌齡工詩，緒密而思清。時稱'詩家夫子王江寧’，蓋嘗為江寧令”，更曾被清代詩論家潘德輿譽為“七絕圣手”?？梢姛o論是當世還是后代，王昌齡的七絕詩歌都受到了極大的推崇。比較他的《出塞》和《長信秋詞》，我認為《出塞》比《長信秋詞》更適合作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
首先，從表現(xiàn)內(nèi)容上看。前文已述，唐詩壓卷之作須得表現(xiàn)唐時的社會現(xiàn)實狀況，體現(xiàn)詩人的社會責任感。眾所周知，初唐至盛唐時期，唐政權(quán)與邊境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多有和戰(zhàn)。正因為如此，唐代形成了邊防屯兵乃至駐節(jié)度使的制度，暫且不論此制度之優(yōu)劣，這確實是唐代的社會現(xiàn)實，大量邊防屯兵也導致了唐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描寫邊塞風物、軍旅生活的詩作，并且出現(xiàn)了很多以邊塞詩著稱的詩人，涌現(xiàn)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形成了邊塞詩派。王昌齡正是邊塞詩派的代表詩人?！冻鋈芬辉?，描寫的正是邊塞風物，軍旅生活，表現(xiàn)了詩人對戍邊將士的深厚同情和對古代良將的向往，高度贊揚了將士昂揚的愛國抗敵精神并對庸懦誤國的邊將作了委婉的諷刺，對于鼓舞將士斗志，諫刺統(tǒng)治者視聽具有積極的意義。符合我們分析的壓卷詩的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要求。而反觀《長信秋詞》，王昌齡寫的是宮廷婦女的苦悶生活和幽怨心情，即描寫的宮怨題材。撇開藝術(shù)技巧不論，單純表現(xiàn)內(nèi)容上就比《出塞》描寫的邊塞風物、軍旅生活相形見絀，通俗而言，略顯小器了。
其次，來看兩詩的藝術(shù)特征，我們說壓卷之唐詩須得具備“盛唐氣象”，即具有“雄渾”的詩風，《出塞》一詩描寫邊塞生活，首句即橫絕千古，“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只描寫了“明月”和“關(guān)”兩個意象。但是此句使用了“互文”的辭格，“明月屬秦關(guān)屬漢，互文也”，以兩個遙遠的時間限定詞加于這兩個意象前，形成了一種雄渾蒼茫的獨特的意境，使讀者把眼前明月下的邊關(guān)同秦代“筑關(guān)備胡”，漢代在關(guān)內(nèi)發(fā)生的一系列戰(zhàn)爭的悠久歷史自然聯(lián)系起來。而秦漢至唐代的戰(zhàn)爭對象都是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使讀者頓生歷史輪回之感。而且詩人所描寫的這兩個意象，明月高懸天上，雄關(guān)橫亙眼前，自有一種雄壯氣勢。與前面的時間修飾詞搭配，時間與空間的描寫相互交錯，從時間和空間這兩大領(lǐng)域給讀者以震撼的感覺。
緊跟而來第二句，“萬里長征人未還”，緊承上句的歷史輪回之感，所言就決不僅僅是唐代的征人了，而是總寫了自秦漢至唐的所有的戍邊征人。無數(shù)征人埋骨邊塞，至死未能還鄉(xiāng)，這已使人肝腸欲斷，這種情況更是持續(xù)了千年至今，甚至還要繼續(xù)下去，更加使人不忍再讀。在這里，詩人表現(xiàn)出了對戍邊將士的極大同情，對于結(jié)束這種情況的希望，詩人提出了自己的愿望，即下面兩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希望邊塞能有像飛將軍李廣那樣的良將鎮(zhèn)守，就不會讓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軍隊越過陰山來侵擾了。
整首詩情緒慷慨，語言明暢，格調(diào)雄渾，表現(xiàn)得深沉含蓄而耐人尋味。比較之下，《長信秋詞》則顯得諫刺有余而雄壯不足。所以，《長信秋詞》雖謂名篇，然作為壓卷唐詩，略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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