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按:本文中,作者結合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和東方朔畫贊分析了顏真卿“變法”的原因。
清人梁巘在《評書帖》中提出“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的說法。所謂“唐尚法”大抵是說在唐代形成了比較嚴謹?shù)目ā?/span>
虞、褚、歐、顏、柳諸家都形成了各種一套規(guī)范的書寫方式,足以為后人垂范。而其中對后世影響最大的當屬顏法。當代書法入門從顏楷入手也是最流行、最主流的路徑。而顏法的特點基本是:藏鋒起筆畫個圈——行筆——收筆再畫一個圈。這兩個圈不知道畫得多少初學者欲仙欲死、如癡如醉。
顏法的確立可以作為書法劃時代的分水嶺,通過觀察不同的顏楷作品,可以找到顏藏筆法形成的原因。(由于沒有墨跡作為參考,只能以碑刻為標準,本文原本是不打算對著碑聊筆,顏公變法的意義重大,實在繞不過去。)
《多寶塔》為顏公44歲所書。182MM高寫了66個字(啟明按:此處的高度數(shù)據(jù)去除了碑額的高度),字間還留有空格,所以字徑在3CM以內。
由于不是墨跡,筆觸不是非常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露鋒起筆依然是非常常見和明顯的。
收筆處有明確的形態(tài),但是并不一定圓潤光潔。
就像《張好好》中的這一橫,收筆時向右下45度一摁,由于硬毫的緣故并不一定光潔平整。比起軟筆畫個圈效果還是有差別的。
《東方朔畫贊》為顏公45歲所書。比《多寶塔》僅僅晚了一年,字徑在10CM左右。藏鋒的特點十分明顯。
那么,時隔一年難道顏公就書風大變,筆法全換了嗎?
這種變化的關鍵不在于寫字人的變了,而在于字徑不同,書寫工具不同。
《多寶塔》的字徑在三公分以內,應為兔毫纏紙筆所書,唐代書寫小字主流的筆就是兔毫纏紙筆。《祭侄稿》亦是兔毫纏紙筆所書,后面會講到。兔毫硬勁,著紙即可獲得筆力。因此露鋒直入自然舒適,非要刻意地去藏鋒還不容易藏得住。兔毫最長只有四公分,做不了大筆,因此書寫十厘米字徑的《東方朔畫贊》需要用到的大筆一定不是兔毫、貍毫這樣的硬毫所制。究竟是什么毛料制成史料缺乏記載。按常理說,應該是狼和羊之類的軟性材料。馬毛、豬鬃等無鋒穎,故可能性不大。用狼羊類軟性材料制作的大筆在著紙的時候勁道不足,需要在起筆處既調致中鋒才能最大程度的獲得筆力,使得線條不至于軟弱無力。
從目前掌握的唐代史料來看,對于狼毫、羊毫幾乎沒有相關記載,只有與散卓筆有關的一些史料。
此段援引朱友舟先生文字:唐代以來,李陽冰、段成式、柳公權等使用或提及過散卓筆。在文獻中,較早明確提到“散卓”二字,可能屬李陽冰《筆法訣》。他說:“夫筆大小、硬軟、長短或紙絹心、散卓等即各從人所好?!薄凹埥佇摹奔础豆P經》里的纏紙披柱法。李陽冰將散卓與紙絹心并列提出,說明散卓法在唐代已經存在。段成式寫有《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筆十管·軟健筆十管書》。余知古、段成式與溫庭筠為文場的知己,文人之間饋贈文房用具為一種雅舉。一次寄散卓筆十管,可推知當時散卓筆的制作和使用在某些地方已經具有一定的規(guī)模了。唐代段成式說:“限書一萬字,應貴鹿毛。價抵四十枝,詎兼人發(fā)。前件筆出自新淦,散卓尤精,能用青毫之長,似學鐵頭之短?!蔽闹械那嗪翍缸虾粒乔嘌蛎?。純紫毫價格不菲,所以可抵鹿毛筆四十支。段成式進一步告訴我們江西新淦出產散卓筆,而且相當精致??梢酝浦⒆糠夹g在某些地方已經漸趨成熟。
柳公權對當時的兩種制筆法更是做了一番比較和總結,對后世影響頗大。“雖毫管甚佳側仁鋒太短,傷于勁硬。所要優(yōu)柔,出鋒須長,擇毫須細,管不在大,副切須齊”。柳公權對這種短鋒有心筆做了批評。安徽舒州青練筆管小,出鋒長,剛柔得體正符合柳公權的要求。管小鋒長的特點與散卓筆的形制特點頗為吻合。作為影響巨大的書家,柳公權的選擇既代表了時代又反過來影響他的時代??梢?,在毛筆的演變過程中柳公權的貢獻非同小可。學者稱柳公權這項革命性宣告的提出,預示著北宋無心散卓發(fā)展時代的來臨。毛筆的發(fā)展經歷了初期的散卓法,六朝以后有心纏紙法成為主流,唐以后散卓法再次取代有心纏紙法成為制筆的主流。
這些關于散卓筆所使用的毛料,這幾位唐人都是白不提黑不提。本文前文介紹過漢代即有散卓筆,經馬衡鑒定含有狼、羊、兔三種毛料,因此推斷唐代散卓筆以狼、羊為主料,筆性偏軟當合乎邏輯。
藏鋒起筆的寫法是顏公首創(chuàng)嗎?恐怕不是,漢隸的蠶頭燕尾早就有了。
《曹全碑》中橫畫大都是典型的蠶頭燕尾
因此,大家都說顏公引篆隸之法入楷,完善了楷書的筆法。收筆畫圈這種寫法和形態(tài)在顏以前基本沒有見過,漢隸是燕尾出鋒不畫圈,虞、歐、褚也沒有收筆畫圈的習慣,因此可謂顏公首創(chuàng)。
從毛筆的筆性對書寫的影響來看,只要字寫大了,筆變軟了,聰明人自然會選擇藏鋒起筆、中鋒行筆,漢人如此,唐人亦然。
由于大多數(shù)人形成了顏公喜藏鋒的慣性思維,因此很多人認為《祭侄稿》也大量存在藏鋒寫法。我個人認為《祭侄稿》的寫法沒有刻意藏鋒,寫法全是露鋒寫法,而形態(tài)上看起來像藏鋒的筆劃一是由于墨多流淌所致(類型《伯遠帖》開篇第一字“珣”字,詳見前文《細觀伯遠》篇),二是由于筆禿無鋒所致(類似《快雪時晴帖》,詳見前文《禿毫快意》篇)。
徐邦達先生在《談古代書畫鑒別》文中有此一段:筆的有心無心問題,是值得我們加以注意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晉人王珣《伯遠帖》,用的是一種吸墨不多轉側不太靈便(折筆處住往提起再下)的勁毫,為后世書中所沒有見過的,是最為特異的了。僧法極(智永)《真草千字文》,有些頓筆處有賊毫直出,也是特種制筆的緣故。唐代孫過庭《書譜》,僧懷素《苦筍帖》、顏真卿《祭侄文稿》、杜牧《張好好詩》等,大都是使用一種堅硬而看來吸墨不太多的有心筆。唐人萬歲通天摹《王氏一門法書》中好多粗肥的字,還表現(xiàn)出開叉的筆劃,就是因為諸王書原跡用硬筆又吸水不多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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