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曉
一七八九年，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出版了詩集《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在其中的一首《一個夢》中，“守夜者”螢火蟲為迷路的螞蟻照亮回家的路。一七九三年，在華茲華斯的《黃昏漫步》中，一個孤苦無依的母親帶著幾個孩子走在深夜里，不知在何處落腳何處取暖時，遇見了一些閃著“無害的光”的螢火蟲。那個母親教孩子把玩螢火蟲，令凄慘的畫面多了一些溫暖。一八○○年，在夏洛特·史密斯的十四行詩《螢火蟲》中，火蟲的眼睛。鑒于，仙后確實是被仙王在其眼睛上施以三色堇花液之后才開始迷戀波頓，因此，莎士比亞在這里對眼睛的強調(diào)增強了戲劇的喜劇性。雖然一直在強調(diào)“眼睛”，但“眼睛”確實沒起作用。這也吻合劇中莎士比亞借海麗娜之口所說的：“愛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靈去看?！奔s翰遜博士提到螢火蟲時用的是“他”，發(fā)光的螢火蟲被視為雄性。但如前文所言，莫費特曾強調(diào)，在英格蘭，發(fā)光的只有雌性螢火蟲?；蛟S，約翰遜博士未曾翻閱過《昆蟲劇院》這類博物學(xué)作品。
一七八八年，博物學(xué)家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1720-1793）在其《賽爾彭自然史》中一首名為《一個博物者的夏夜漫步》的詩中寫道：“看，螢火蟲點起她那求愛的火焰。”他強調(diào)了發(fā)光者為“她”，還在注釋中提到，雌螢火蟲的光是給雄螢火蟲的信號。為了使信號更加明顯，雌性螢火蟲常爬到草的莖稈之上。他把雌螢火蟲與雄螢火蟲的關(guān)系比作里安德（Leander）與希洛（Hero）這對傳說中的堅貞情侶：“這個急不可耐的姑娘高高掛起了她的燈盞：/一直以此信號為準(zhǔn)，追隨著愛的光芒，/里安德匆忙地趕去希洛的床上?！痹趥髡f中，里安德常以希洛居所亮起的燈為信號，循著光渡海去見愛人。但不幸的是，有次暴風(fēng)雨夜，燈被打滅，里安德溺亡。在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中，懷特將兩只螢火蟲比作兩位愛人，在莫費特的基礎(chǔ)上以更詩意浪漫的方式強化了發(fā)光螢火蟲的性別。達爾文醫(yī)生在“植被的經(jīng)濟”中強調(diào)了這一信息。他贊美植物精靈“保護她被愛點亮的身體（love-illumind form）免受冰冷的露水侵襲”。在注釋部分，他并未像莫費特那樣區(qū)分英格蘭、歐洲以及歐洲之外的螢火蟲種類，而是引用瑞典植物學(xué)家林奈的觀點，說有十八種螢火蟲，有幾種幾乎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他指出：“在很多種類的螢火蟲中，雌螢火蟲沒有翅膀，往往是在夜里被有翅膀的雄螢火蟲通過她們的閃光發(fā)現(xiàn)。”達爾文醫(yī)生的注解強調(diào)了發(fā)光螢火蟲的性別及其目的，這與懷特的認識完全重疊。二位著名的博物學(xué)家與他們暢銷的作品對“愛情”訊號的發(fā)現(xiàn)，為后代詩人，尤其是浪漫主義詩人開啟了浪漫的詩歌天地。
一七九八年，柯勒律治在《夜鶯》這首談話詩中，對好友華茲華斯及其妹妹多蘿茜講述：“月光下，/灌木叢中，露水沾濕的嫩葉/半舒半卷著，有時看得見枝頭/棲息的夜鶯，眼睛圓圓的，亮亮的;/樹下幽暗處，點點流螢燃起了/愛情的明燭?！弊詈笠恍兄小皭矍榈拿鳡T”的英文是“l(fā)ove-torch”，字面意思是“愛情的火炬”。柯勒律治把這一上一下的夜鶯與螢火蟲放在一起。一個是在夜里有悅耳的歌唱，一個是在夜里發(fā)出美麗的光，看似是美的合奏曲，但與華茲華斯一樣熟悉庫珀詩歌的他不會不知道，庫珀在《夜鶯與螢火蟲》（1782）中已經(jīng)寫明，螢火蟲是夜鶯的食物之一。作為讀者還是很難在感覺到美與歡樂的同時，不為樹下的螢火蟲擔(dān)心?；蛟S，柯勒律治只是想傳遞這種夜的美麗與愛意。螢火蟲點起明燭等待愛人的奔赴，而詩人則在月光下奔赴不遠處的妻兒。
柯勒律治的“l(fā)ove-torch”回響著懷特的“amorous fire”（多情的火焰）與達爾文醫(yī)生的“l(fā)ove-illumind form”（被愛點亮的身體），華茲華斯欣賞懷特的《賽爾彭自然史》，也對達爾文醫(yī)生《植物園》中“植被的經(jīng)濟”部分愛不釋卷，怎么會錯過他們對螢火蟲的描寫呢？華茲華斯是描寫螢火蟲次數(shù)最多的浪漫主義詩人，但對其愛情的意象所用相對較少，創(chuàng)作于一八○二年的《我的愛人曾見過一切可愛的事物》（Among all lovely things my love had been）是其中一首。他告訴柯勒律治，這首詩源于他與多蘿茜在一七九五年關(guān)于螢火蟲的回憶。詩中的敘述者騎著馬，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雨夜，走向“愛人”家，在路上遇見一只發(fā)光的螢火蟲。他的愛人見過世間一切可愛的事物，卻獨獨不曾見過螢火蟲，他開心地跳下馬，把螢火蟲放在一片葉子上，上馬繼續(xù)前行。這光在暴風(fēng)雨夜中就像里安德奔赴愛人時望著的光，螢火蟲的光將他帶入愛人的家中。他進入果園時，螢火已經(jīng)暗淡，他悄悄將它放在樹下，喊著螢火蟲的名字希望她次日晚上再次發(fā)光。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夜里，螢火蟲在樹下閃閃發(fā)亮;/我領(lǐng)著我的露西來到那個地點，—'你看—/哦！她多么開心，我也好高興！”這首詩是華茲華斯向童年好友求婚成功回返友人家中去接多蘿茜時在馬背上創(chuàng)作的。他一到家就把詩交給多蘿茜，詩中的“露西”原是“愛瑪”。一八○七年，在《兩卷本詩集》中，華茲華斯把名字換成了“露西”。與其他的露西組詩一樣，讓未來的讀者努力去探究露西的身份。這首詩中的“愛人”“愛人的居所”，以及與詩人同行穿過暴風(fēng)雨卻“一點也不驚慌地閃光”的螢火蟲都在講述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
穆爾在《第二個天使的故事》這首長詩中寫道，天使的光與螢火蟲的光一樣柔和、純凈與無辜。穆爾用了一個定語從句來修飾螢火蟲的光：“螢火蟲為了誘惑她的愛人/在夜間來到她的綠色居所而發(fā)出的?！薄罢T惑”與“無辜”即使從字面上來看也是充滿了張力?；蛟S穆爾本人尚未意識到，因為，畢竟當(dāng)時還沒有科學(xué)家指出，雌性螢火蟲會用同樣的信號燈來吸引異類的雄性螢火蟲，待他們靠近時便吃掉他們。知道了這一信息的現(xiàn)代人，再讀這些詩句，會體驗到異常的張力與沖擊力。
兩個多世紀(jì)以后，歐文斯會運用穆爾詩中的張力并結(jié)合自己的想象力來創(chuàng)作一個謀殺故事?！独烈鞒牡胤健返呐鳎且驔]找到證據(jù)而被釋放的謀殺者基婭，一個原本純真無辜的濕地姑娘，她以阿曼達·漢密爾頓為筆名創(chuàng)作了詩歌《螢火蟲》。女主安享天年后，在小說的最后，這首詩透過她丈夫的眼睛揭示了法官也不曾發(fā)現(xiàn)的真相：“引誘他很容易/只需發(fā)光的情人節(jié)禮物。/但如同一只雌螢火蟲/它們暗藏死亡的召喚?！边@真相，雖然一部分在讀者的意料之中，但還是會讓人內(nèi)心生出復(fù)雜的戰(zhàn)栗?；鶍I是愛情中的受害者，在整個成長過程中也是家庭、社會與周遭環(huán)境的受害者。誰也無法不對她報以同情。先是遭遇青梅竹馬泰特的精神背叛，之后又是戀人花花公子蔡斯身心的侵犯與背叛。她在觀察螢火蟲習(xí)性時，發(fā)現(xiàn)了保護自己與報復(fù)的方式。像雌螢火蟲誘殺異類雄螢火蟲一樣，殺掉了蔡斯。
穆爾等浪漫主義詩人們是無法想象螢火蟲的光所具有的這一面的。要到二十世紀(jì)初，法布爾才在他的《螢火蟲與其他甲蟲》中細述螢火蟲如何吃掉蝸牛。在《昆蟲劇院》中，莫費特還認為螢火蟲是吃草本植物的。歐文斯在小說中直接引用了穆爾的《迪斯莫爾沼澤湖》的一個半詩節(jié)?；鶍I未來的丈夫泰特在小時候準(zhǔn)備課堂朗誦的詩作時選擇了這首。引用詩行結(jié)束時，歐文斯寫：“這些文字讓他想起了基婭?！睔W文斯引用的最后兩行是：“我會把她藏入柏樹，/當(dāng)死亡的腳步臨近。”這里伏筆著兇殺案的發(fā)生，以及之后泰特對基婭的保護。小說中，泰特也是循著基婭這只雌螢火蟲發(fā)的光而往。穆爾賦予了螢火蟲比前人更豐富、更生動的愛情光暈，不僅影響同時代拜倫，也影響后世彼岸的歐文斯在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對螢火蟲的思索與刻畫。
當(dāng)濟慈在其一八一九至一八二○年間的詩《賽吉頌》中將夜晚的星星比作天空中“多情的螢火蟲”（amorous glow-worm）時，浪漫主義詩人對這束愛情的光的關(guān)注似乎回到了最初普林尼對它們的解釋。普林尼將它們視為自然之神為農(nóng)夫們放置在地上的星星，而濟慈將這束愛情之光又送回了天上。這一簡單的表達包含了螢火蟲千年的歷史。
任教于牛津大學(xué)的露西·紐琳（Lucy Newlyn）教授引用劇作家奈杰爾·史密斯的話，指出在神學(xué)中，螢火蟲常常與人類有限的認知能力相連。這或許在一個時期是這樣，但并非永遠如此。文森特·波恩在《螢火蟲》中寫道：“無論她意味著什么，這個神圣的真理/確實明了，清晰，/吩咐他閃光的是偉大的上帝，/而且不會讓他白白如此?！庇腥さ氖牵ǘ魈岬介W光的螢火蟲時，用了“他”?？紤]到他在這首詩中提出了螢火蟲發(fā)光部位的爭議，至少說明，他了解螢火蟲因地域不同而在發(fā)光的性別與部位上有所不同。他在詩中也提到，是點亮夜的那只手給了螢火蟲與他形體大小對應(yīng)的光。也是因為如此，他呼吁大家不要傷害螢火蟲，因為小小的螢火蟲會在夜里照亮攔路石，能避免讓誰摔個大跟頭。他在最后告誡那些驕傲的有錢人要從螢火蟲這里習(xí)得一些道理，即，渺小如螢火蟲也有其閃光點。波恩賦予了螢火蟲神性。庫珀不僅翻譯了這首詩，還創(chuàng)作了相似主題的詩，就是上文提及的那首《夜鶯與螢火蟲》。
在《夜鶯與螢火蟲》中，庫珀將螢火蟲的閃光與夜鶯的歌喉都歸因于神的賜予。詩中，夜鶯將吃掉螢火蟲，后者先是問夜鶯是否欣賞他的“燈”，然后說，自己不愿意破壞夜鶯的歌聲，夜鶯也一定無意傷害他：“因為是同樣神圣的力量/教你歌唱，教我閃光/教你用歌聲，我用光明，/讓這黑夜歡樂、美麗?！?夜鶯放了螢火蟲，去別處尋找晚餐。庫珀這首詩真正告訴世人的是“兄弟間不要殺戮，/不要煩擾吞噬彼此”，要像夜鶯與螢火蟲一樣滿意地唱歌、閃光直到生命之夜已盡，要尊重彼此，珍惜大自然與上帝給予人類的禮物。在這里，波恩的影響最為直接。波恩不僅提到上帝吩咐螢火蟲閃光，也提到了自然賦予螢火蟲一盞燈。庫珀的螢火蟲是弱者的代表，也是他虔敬宗教精神的載體。他借此提倡人們愛好“和平”，這一“所有爬行與飛行者的/義務(wù)與獎賞”。庫珀虔誠地相信，小小的螢火蟲也有重大的使命。庫珀對大自然的認真與細致的觀察，一方面與其意欲放松緊張的神經(jīng)有關(guān)，另一方面，是他想通過這樣的觀察與書寫努力傳遞啟示。
而在《朝圣者的夢;或，星星與螢火蟲》中，華茲華斯所采用的螢火蟲與星星的對話方式明顯受了庫珀的啟發(fā)。詩中，螢火蟲出現(xiàn)在向大戶人家乞求落腳卻被斥罵走的朝圣者身邊。無處歇腳的朝圣者在一棵濃密的樹下長滿青苔的樹根上休息。他在那里看到了天上的星、腳下的螢火蟲。旁邊有一條小溪，流水聲將疲憊的朝圣者送入夢中，在夢里，他聽到了螢火蟲與星星的對話。螢火蟲面對天上星星驕傲的光芒，懇請它不要太過驕傲，因為霧靄能模糊星光，但迷霧與云朵都無力傷損螢火。華茲華斯不太可能讀過中國詩人李白在《詠螢火》中所寫的“雨打燈難滅，風(fēng)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但在時間和空間上皆相隔如此遙遠的兩位詩人，如心有靈犀般，將外力難滅的螢火與天上星光并置在一起。不過，在李白的詩里，螢火與星光并無沖突。而在華茲華斯那里，星星不屑于螢火的微弱與其看似的自不量力。螢火蟲并未因外力難滅其光而驕傲，相反，它告訴星星，它們的光都會在“紫色的黎明”之前消失。螢火蟲的謙卑與自知和星星的驕傲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在詩末，華茲華斯將這個夢視作天使告知那個無處安身的朝圣者的訊息。這首詩之告誡驕傲的宗教寓意很明顯。這首詩收錄于《達頓河集》，詩集出版時詩人已年屆五旬，在經(jīng)歷了極端革命性的青年時期與隨后的失望，經(jīng)歷了個人生命中諸多親人的失去與痛苦之后，年過半百的詩人漸漸開始在宗教中尋找慰藉。這種傾向貫穿于他整個的中晚年時期。
在《別辭》（Farewell Lines，1828）中，華茲華斯由一生以耐心面對巨大的痛苦的蘭姆姐弟出發(fā)，在他們離開倫敦鬧市搬至安靜的恩菲爾德小村時，又一次提到了螢火蟲：“同樣的是，當(dāng)夜幕怡然降臨時，/兩只螢火蟲離那么近，/好似在露水打濕的大地上/自我滿足地分享彼此柔和的光，/享受著它們的造物主恩賜的寧靜”。華茲華斯在提到這一對螢火蟲時，已經(jīng)在前面提到了暴風(fēng)雨后在陽光下怡然自得地并肩曬干羽毛的兩只蒼鷺。在描寫這兩對自然中的生物時，華茲華斯分別用了“repose”（寧靜）和“at ease”（怡然自在）來表達對蘭姆姐弟安靜生活的寄望。華茲華斯寫詩時，蘭姆已經(jīng)照顧備受間歇性瘋病折磨的姐姐瑪麗三十年有余。他們經(jīng)歷了瑪麗誤殺母親的痛苦，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出入精神病院的辛酸。所以，詩中閃爍著柔和光芒的螢火蟲，如蘭姆姐弟一樣自足、相依，夜幕與露水打濕的居所，這些內(nèi)在與外在的困苦都無法影響他們的寧靜。一八四二年，當(dāng)這首詩正式出版時，華茲華斯已七十二歲，在塵世間的失去與苦難有增無減?；蛟S他會想到與蘭姆自青年時期持續(xù)一生的友誼，后者的苦難也提醒著他自己的苦難。自一八○四年開始創(chuàng)作《責(zé)任頌》時，他就已經(jīng)“渴念心靈的安寧，從此永不變更”。小小的螢火蟲，不僅如波恩所言，能照亮夜行人的路，也給了華茲華斯神圣的希望。如果說螢火是普林尼筆下大地豐收的象征，那么在華茲華斯這里，它是靈魂豐收的象征吧。
從普林尼的《自然史》到浪漫主義時期，螢火蟲已經(jīng)閃耀了一千七八百年。在不同時期，這光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它與人們對這一神秘的自然物種的認識有關(guān)。它的性別、發(fā)光部位與原因皆是詩人書寫的內(nèi)容。詩人們的書寫是他們對世界的認識，更是其內(nèi)心與外在世界的反映。它可以是豐收的象征，可以有超自然或哥特式的光暈，可以是愛的召喚，也可以是神圣的載體。它的光就如彩虹的七彩絢爛一樣，雖然熒光素和折射分別破解了神秘，但這依然不影響詩人們對這等神秘與美的迷戀與書寫。這跨越千年的書寫是人們與自然的對話，是詩歌與科學(xué)的交談，是人們對自己內(nèi)外世界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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