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詩壇點將之錄,舒鐵云氏所創(chuàng)以論詩人者也,自是以還,作者接踵。格寓詼諧,體為比擬,誠可繼世紹而張之也。其善維何?約有數(shù)端焉: 一則溝通雅俗也。談藝論詩,文士所耽;而稗官說部,則市井所好。雅而俗之,俗而雅之,有別開生面之趣。以彈喻彈,人不能知,喻以非類則明矣,況若《水滸》之家喻戶曉者乎?善乎葉煥彬氏之言曰:“雖游戲之作,能使讀者于百世之下,想象其生平,斯固月旦之公評,抑亦文苑之別傳矣?!逼溆谑妗朵洝芬辉傩??,想見其好之樂之之甚也。
二則巧為抑揚也。褒貶或明或暗,或正或偏。擬之則或以其才,或以其智,或以其望,或以其形,或以其性。且同一梁山豪杰也,諸家取義各異。如沒羽箭張清,鐵云用以自擬,贊語有云:“棄爾弓,折爾矢,高固、王翦有如此。似我者拙,學我者死,一朝擊走十五子?!弊载撈湓娭?,他人所不能敵、不能學也。而方湖則擬諸趙熙,曰:“其才捷,其技神?!弊⒃疲骸跋闼卧娚n秀密栗,其遣詞用意,或以為苦吟而得,實皆脫口而出者也?!毖云湎鹿P之速而已,非謂其有太白醉酒詩百篇之才也,皮里陽秋,與鐵云之高自標舉,迥異其趣矣。
三則足以行遠也。點將之錄,有初雖不顯,而后終風行者,誠以其趣味之饒,足資談助也。憶陳石遺嘗于光緒三十四年張詩人排行榜于京,闕第一名,而以鄭蘇堪為第二,評曰:“恨無長篇,否則可為第一?!币躁惿⒃瓰榈谌?,陳聽水為第四,易哭庵為第十?!多嵭Ⅰ闳沼洝饭P之而不詳。今知之者罕矣,倘當日石遺能步鐵云之后塵,著方湖之先鞭,則必不至于失傳如此,其膾炙人口當在《石遺室詩話》之上矣。
慨自績溪胡氏輩倡白話以還,雅言中絕,詩道淪胥,縱有好為舊體者,多湮沒無聞,其中有名世者,亦以他藝,不以詩也。今日顯學之騖新擯舊至于如此,可嘆也。小友馮君永軍,慮后人將不復知今世亦有為詩遵律令如古人者,乃發(fā)愿作《當代詩壇點將錄》以傳其人,潛德幽光,賴以得發(fā),甚盛事也。
余亦好談詩者,顧尚論古人之詩已耳,不議今人之詩也。初聞小友為此,有“可憐無補”之嘆。及見其序次,又頗不以為然。逮覽其評,則成見銷矣,為之擊節(jié)再三,欣然首肯,以吾自馮君之作而始悟讀點將錄之法也。其法者何?當泯天罡、地煞之界而讀之也,而馮君已先我而悟之,而用之矣。
夫詩家之以得列天罡為榮,人情之常也。然此戔戔六六之數(shù),焉得人人而入之乎?故詩人之列地煞者,不當概以下天罡一等視之,宜觀其評贊如何耳。舒《錄》本不標天罡、地煞之名,可見其微意。自方湖始有此等威之別,然細察其實,其以鎮(zhèn)三山黃信擬黃節(jié),地煞也,而評品則甚高,配之,止以同姓故耳。又以地杰星丑郡馬宣贊為張佩綸,一作吳觀禮,甚加推許。張則李合肥婿,吳則何子貞女夫,皆取其“郡馬”焉耳,罡煞、美丑非其所計也。夢苕所為亦然,其以天閑星入云龍公孫勝擬陳衍也,位次高矣,而評語則甚不堪(后重擬為天機星智多星吳用,語較持平),反不如方湖擬之為神機軍師朱武猶有所可也。其褒其貶,固不拘拘于座次之先后。前輩所為如是,而馮君得其三昧矣。雖浩劫之余,網(wǎng)羅文獻,百八之數(shù),未得其全,顧既富于春秋,全璧之成可拭目以待也。
抑余尚欲有所獻曝者:耳目所接,有三人焉,他日續(xù)成,或可補之乎?
一則周錬霞紫宜也。竊謂一丈青之位非異人任。女士詩詞,奇思妙想,迥不猶人,素有“金閨國士”之目。余嘗浼人搜輯其作,而恨不得其全也。一則曾琦慕韓也。其詩蒿目時艱,能工感慨。聞其集已梓于夷洲,可訪也。一則易家鉞君左也。龍陽易實甫之哲嗣,驚才絕艷,允繼家風。聞其晚年往來臺港,主講上庠,卒后有全集問世,惜未之睹也。三人者,小友盍訪其作而授之勛乎?
馮君業(yè)工科,而好耽玩書林,優(yōu)游詩囿,非尋常業(yè)國故者所及也。所作《蒹葭館詩詞》已積成卷帙,又有詩話若干卷,皆可觀也。蒙其不棄衰殘,時來枉顧,嘗以近賢胡步曾先骕擬之。其夫人祝伊湄亦精研文史,且擅詩詞,近方注張香濤詩?!扒宀牌G福兩無妨”,不知他年點將學林,將何以位置耶?梁山泊中恐無此雙星也。讀茲錄,想見賢伉儷翻書賭茗之樂,足可奠詩魂于九地、安星宿于九天矣。
庚寅菊月龍游劉衍文序于上海市欽州花苑之寄廬,時年九十有一。
?。ā懂敶妷c將錄》,馮永軍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3月第一版)
馮案:劉先生此文曾刊載于2011-03-20 之《東方早報·上海書評》,題為《泯天罡、地煞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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