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水苗寨
吳安明
建筑是文化的載體,是凝固的音樂,而文化是建筑的靈魂。所以,它們又具有人文價值,除了可供人們旅游觀賞外,還是攝影繪畫的最佳表現(xiàn)對象。
我在貴州見慣了武陵系列那五柱三瓜的小庭院落,見過懸掛在山脊之上精美絕倫的吊腳樓,也看過堅固而簡潔樸華的石板屋,和融古雅、簡潔與富麗于一身的徽式建筑,這些建筑構(gòu)成了貴州高原獨特和多元性的建筑文化。
我在黃平采訪的時候,朋友對我說,黃平的谷隴鎮(zhèn)有一個叫滾水的苗寨,苗名叫wang xnod.,那里的建筑更加獨特,是個集建筑大成的村落。這讓我怦然心動,于是決定前往了。雖然是深冬,但陽光還燦爛著,是個拍攝鄉(xiāng)村風(fēng)光的好機會。
同行的有邰勝智和劉析兩位先生,他們都是民俗文化的愛好者。從黃平縣的谷隴鎮(zhèn)出發(fā),要到滾水村去,路程只有八、九公里之遙。那天正值谷隴鎮(zhèn)趕集之日,搭乘去那里的車也十分方便。滾水村在清水江西岸不遠處,車到一個叫做“林場”的地方后,從楊凱公路分路折南行去。路是一條由水泥固化的鄉(xiāng)村公路,轉(zhuǎn)了幾道小灣之后,一直延伸到村頭。我們是從村子的東頭入村的。站在高處一看,我總覺得這與我所見的苗族村寨沒有多少區(qū)別——竹園、古樹、木屋瓦舍、雞鳴狗吠始終是村子的主題。
剛一下車,我們就取出相機拍攝著每一個我們感覺到值得拍攝的焦點。走過幾戶人家后,一堵石墻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五米多高、四十多米長的高墻。高墻是用大石塊壘砌而成的。一籠大大的竹子搖曳著,把墻體罩得時隱時現(xiàn)。難道這是村里的城墻?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村落何以有這樣的城墻?……一連串的疑問,瞬間在我的腦海里徘徊。黃平雖地處明代古驛道之上,可在黔東南能見到這樣的城墻實在太少了。而且多是存在于古城古鎮(zhèn)。繞過城墻,里面更是讓我驚諤萬分。地是石板鋪就的,房屋地基是石板鑲嵌的,牛欄豬圈、圍墻甚至廁所也是石板堆砌的——我們走近了一個由石頭構(gòu)筑的世界。邰勝智先生看到這些境況,早已提著他的相機,消失在寨子的咔咔角角里面去了。
幾年前,我在貴州大學(xué)參加一次研討會之后,去了安順有名的“云峰八寨”考察。那里曾經(jīng)是明朝征南時期一個武將的大本營。那些村寨古樸典雅,依山傍水,碉樓聳立,石房緊湊。封閉式“合院”建筑與曲折的小巷連成一體。戶與戶有暗門相通,家與家有高墻相連,形成布局嚴謹、主次有序、結(jié)構(gòu)堅固、易于自守的格局。那是實際有著軍事用途的建筑。而這里的建筑是不是也有著相同的意義呢?
作為一個民俗學(xué)者,走近村中轉(zhuǎn)悠,我總是對每一塊打制石,一個墻體的抺角,一塊滑溜的曬壩,一截架設(shè)的石橋……研究起來。一橦木房縣懸掛在高墻之上,一條石級由下而上,形成一個精致弧形。石級之下有牛圈、豬圈、還有毛廁。五柱三瓜的木裝飾精美得體。外廊上懸掛著黃燦燦的玉米棒。一位老人正在門口吸著草煙。問其家房子修了多年了,對方回答,到他這代已住四代了,也就是說他家房子至少也有一兩百多年的歷史了。打回一望,路好像沒有了,老人指點,就是石梯子的外坎。峰回路轉(zhuǎn),曲徑通幽,轉(zhuǎn)眼間又撞出了一條大而長的通道。下望不見底,上看不到頭。兩旁都是高墻和入戶的鈄門。狗在大門卷睡著,看到陌生之人也不狂吠。任憑你如何擺布相機。一個村民從遠處走來,手里牽著一頭黃牛,后面還跟著兩個小牛。見我給他打招呼,主人滿臉堆笑,問我來照這些干什么。我回答:“你們這個寨子太好了,來照照。”他介紹說,這地方?jīng)]有辦法,因為整個寨子都在一塊石板之上,為了建房,他們在開墾屋基時,將里面的石頭取出來,然后充分利用,砌屋基、圍墻、豬欄牛圈等等。這滾水人真聰明,如果是其他地方,絕對只是砌一下屋基了事,絕對不會想到作它用的。
寨子的中心道很長,由寨子的頂頭一直延伸到寨腳,都是人工鑿出的石級,寬有1.5米至兩米。為了了解這石級的數(shù)據(jù),勝智先生還親自從寨腳沿石級道數(shù)了一番,僅中心區(qū)的那一條,級數(shù)就達四百二十八級之多,這是一種何等壯美的奇跡。我想如果加上其它幾條主道,至少也得在一千四五百級之上。僅這一項,足以讓藝術(shù)家前行了。
巫和其是村里的一個老人,她家曾經(jīng)是這個村子的地主。解放前,寨腳那一丘百多挑谷田是他家的地產(chǎn)。因為富有,她家的房子建得更美。下過一條十字道,轉(zhuǎn)向一條石級路,她家的主房就在這里。這是一處三合院樓,前院有一堵墻擋住前方,墻體雖然部分有點塌陷,而原貌基本保存。墻體上繪有彩畫,有蝙蝠、桃果之類,由此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很有文化的家族。院子是用大方石鑲嵌的,配有水池、石桌。正房因為解放后分給“貧下中農(nóng)”,人們拆除了部分花窗、大門等。但雕刻精美的柱墩還支撐著大樓,還有那由院而上至主樓石級還在。要說這石級,我真還沒見過。因為它是由一個石拱橋壘砌而成的。據(jù)村民介紹說,那是個富有的象征。家里有幾百挑谷田以上的人家才能這樣做。臨村有個財主,為了炫富,他就在自己家的倉儲里放了好多的稻草,然后才將糧食放進去,為此他也砌這樣一個拱橋石級,被人嗤笑為“稻草財主”??磥?,我們所見到的這戶地主可是真格的了。
行走村中,你會感覺到這里的石頭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韻味來。因為這些建筑變化無窮,使得它們具有不同的審美格調(diào):它或直或曲,或斜或歪,你總是覺它們或陽剛、或陰柔、或優(yōu)美、或壯麗、或清雅平淡、或濃烈渾厚。細細品味這些形貌情韻的建筑,都能給你我一種原生態(tài)美的享受。
告漢是村中最老的老人,他已是九十七歲高齡的人了,看上去體力還可以,耳不聾,眼不瞎,據(jù)說他還經(jīng)常去谷隴鎮(zhèn)趕集。我們?nèi)ゲ稍L時,他正在院子的屋坎上抽草煙。斜陽西下,那撮花白山羊胡子顯得十分透亮——故事就長在這胡子里。他對村里的一切十分清楚,是村里的一部活字典。我們是從他的介紹中了解到村子的故事。滾水,是楊姓開辟的家園,這個楊姓也是七個字輩,和楊再思開創(chuàng)的“再、正、通、光、昌、勝、秀” 字輩相當(dāng),可他們不屬楊再思后代。他們的先祖是明代從江西朱柿巷遷來的,先到魚良村(wangx ghod),幾經(jīng)轉(zhuǎn)折后來到了滾水定居。“楊”本是遠古三苗之一柯挪耶勞的族稱,為現(xiàn)代楊姓苗支,其祖先是兵主蚩尤?!皸睢笔翘柕囊馑迹伞澳尽焙汀耙住苯M成。“木”在這里特指扶桑,在《山海經(jīng)》等中國古籍中記載:扶桑樹生長在東方大海上的湯谷(初在今連云港云合山),湯谷又稱作“陽谷”、“溫源谷”。易、陽、羊、楊、揚、湯、蜴、蜥遠古時為同義詞,可以相互替代,所以“易”是“日升湯谷”的形象描寫。這個楊姓來時就是苗族,從遷黔先祖告富到他們這一輩已十七代了。而且他們按苗族的子父連名,可以一直連到告富。來的時候,告富攜兒帶女,就居住在村上一口井邊的葡萄樹下,所以他們被認為是“葡萄系楊氏”——在那口井邊不僅那棵葡萄樹還在,就是他們報立的碑也明白地寫作“葡萄系楊氏”。現(xiàn)在該村除少數(shù)入居的其他幾十戶外姓之外,全是楊姓。這里的楊姓很勤勞,他們利用自己的雙手,經(jīng)過幾百年的努力創(chuàng)造了這“石頭寨”的奇跡。巫和其家是個地主,可這個地主也是靠勤勞所得,她家除了大忙季節(jié)請點幫手之外,家里也只有一個幫工,而且這個幫工也是屬無依無靠才當(dāng)長工的。因為他勤勞,巫和其家還為他娶媳婦。村里人沒有憎恨這個所謂的地主。這個地主后被送進了勞改農(nóng)場之后,他也以同樣的方式贏得了獄警同情,他的兒子不僅得到了讀書的機會,后來也當(dāng)上了獄警,其后代有幾個分別當(dāng)上了干部和老師。
這是一個三百多戶人家的苗寨,這里也同其他地方一樣,有自己很多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他們的蘆笙節(jié)辦得紅紅火火。這里在過去還辦有一個令人不可思義的節(jié)日——“打石節(jié)”。節(jié)日是在春節(jié)至元霄節(jié)期間舉行,時間長達十四天之久。地點就是在里長村下的一條溝溪之間。屆時,東面的幾個村和西面的幾個村各為一邊進行,隔溪為界,用田里的泥巴作為對抗的武器,分別向?qū)Ψ綊仈S,以擊中對方為樂。開戰(zhàn)之時,兩邊人山人海觀看。先前幾天是小孩之間進行,最后幾天大人也參戰(zhàn)。野蠻的時候用石子,受傷者沒有不管,也沒有怨言。我問告漢:這樣結(jié)仇恨嗎?回答是否定的。因為這種習(xí)俗已進行了幾百年之久。雙方之間都還是親戚朋友。據(jù)說,為擲石頭,有的人被打殘或打死的。民國時,政府曾下令禁止,而又因為是習(xí)俗而無法制止。解放之后,告漢的一個小兄弟參加了工作,是他制止了這種習(xí)俗。老人說,其實這種活動作為一項習(xí)俗是可以進行的,只要不用石頭,受傷之事完全可以避免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住在石板之上的一個民族的性格。
石頭為構(gòu)成地殼的堅硬物質(zhì),它是地球的骨架,它有著強勁剛硬的屬性。而居住在這種石板之上的民族同樣具有這樣的屬性,他們創(chuàng)造的石板村落就是其堅強性格的物質(zhì)反映。滾水石板寨是苗族民俗文化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和積淀,是苗族人民的物質(zhì)家園和精神家園,有著永久的魅力。筆者認為,對于滾水苗寨,我們要采取積極有效的保護措施加以保護。讓這種有著悠久歷史的、既獨特又美觀的苗族原生態(tài)石料建筑群永遠的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