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的快樂總是很短暫,很難持續(xù)。一方面,很容易被一些生活中細微的事情打斷,例如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別人言語中稍微的不恭敬等等;另一方面,我們的快樂之所以不能“持續(xù)”,在于我們的快樂需要“刺激”,根本上講是食物、新奇、音樂等“刺激”的產(chǎn)物,也就是我們的快樂必須依賴于“制造”出快樂的環(huán)境。所以,更多的人生快樂不是“獨立”的,而是依附于外界的環(huán)境和刺激。這正是我們?nèi)松鞓返娜粘顟B(tài)。
但是,需要刺激“制造”、沒有“獨立性”的快樂,很容易形成“快樂疲勞”,快樂的“刺激機制”時間長了就會鈍化,需要不斷的新刺激來獲得快樂,如此陷入無法擺脫的“新鮮—厭煩——新的刺激”的循環(huán),其快樂不僅不能持續(xù),也并不會獲得更多。例如,我們的食欲快樂,在基本飲食保障之后,那些天天吃“山珍海味”的人,很快就會食而無味,味覺快樂刺激鈍化,然后又去尋求的美味,而后厭煩。這時候,他們的飲食之樂,與剛剛解決溫飽時,并沒有兩樣,也許還要更少。
作為“刺激”附屬品的快樂,往往無法擺脫“無奈的循環(huán)”;更為重要的是,刺激帶來的快樂與沒有刺激時的空虛、痛苦,是“攜手并進”的。也就是說,當我們所謂的快樂“升級”時,我們的痛苦也會“升級”。曾經(jīng),我們會為吃穿發(fā)愁,但一頓好飯,一件好衣服,卻能快樂好多天;如今,我們沒有了衣食之虞,隨時可以吃到過去不敢奢望的美食,幾乎月月買新衣,可又感覺很空虛,或者為吃得太胖、營養(yǎng)過剩而痛苦,或者為服裝是否跟上潮流、樣式而憂心。
梁漱溟認為,人的快樂,可分為三種。第一種向外需求“刺激”,靠外在的環(huán)境改變來“創(chuàng)造”快樂。例如現(xiàn)代消費文化,就是刺激人們的欲望,讓人在不斷增生新的欲望中“收獲”快樂;這種快樂獲得方式,特別是物質(zhì)刺激,投入不僅越來越大,而且會陷入我們所說的快樂刺激機制的“疲勞循環(huán)”:一種欲望滿足了,快樂了;又有新的欲望和痛苦,如此永遠沒有盡頭。
第二種放在活動中,可謂“游戲的快樂”,如畫畫、唱歌,但也需要外在環(huán)境的支持和改變。
還有一種人生快樂,它是“自主的快樂”,跳出了“刺激-滿足-厭倦-新的刺激”的循環(huán),不需要外在的刺激,不依賴于環(huán)境的改變,所以這種快樂就可以持續(xù),。在梁漱溟看來,這種快樂是“放在生活里面,即使是枯坐房中,他的意味還是深長,還是覺得新鮮。”
孔子的快樂就是這樣。當別人以富貴為樂,孔子能夠不為所動,“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而“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就算吃粗糧喝涼水,枕著胳膊睡覺,依然樂在其中。而他的學生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一竹筐飯,一瓜瓢水,住在小巷子里,別人都受不了這種窮苦的憂愁,顏回卻不改其樂,被孔子連連稱贊:“賢哉,回也!”
一千五百年后,北宋的周敦頤,也就是《陋室銘》的作者,把孔子、顏回的這種快樂稱作“孔顏樂處”,并讓他的兩個學生,后來成為著名哲學家的程頤程顥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
孔子、顏回 “所樂”的,當然非貧賤本身,而是他的快樂已經(jīng)超越了貧賤與富貴,不受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達到了一種源源不斷、持續(xù)無止的境界。這時候,無論是人所不堪的貧賤,還是讓喜極忘形可得的富貴,都不會使其心靈失衡或喪失心境的愉悅。
這種快樂在梁漱溟看來,就是生機的活潑,生機的暢達、波瀾;“樂是人心上的”,人不要去找,用刺激來獲得。“要是當真把生活重心——情趣放在生活本身,那么,生活就時時是新。你就是坐在房子里一天都不厭倦。”人們?nèi)粘W非蟮目鞓肥怯蟮盟?,?/span>“欲求即是短缺”,不遂是其本然;把情趣、快樂放在外面,就會持一個找的態(tài)度,愈找愈喜新厭舊,愈厭舊喜新愈找。
孔顏所樂也不是通常所說的安貧樂道,他們并不是不追求財富、地位,而是這種追求如果不符合自己的原則而造成貧困、卑微,依然不失生命的快樂。真正的快樂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懸墜”在某處的果實,吃到了就快樂,得不到就痛苦;我們每一個都擁有生命,所以,快樂不需要理由。
所以,孔子講“仁者無憂”,按照梁漱溟的理解,仁就是“按照他自己的生命之理去生活”,他可能也會悲,也會哭,但他是感觸而止,過而不留,不讓任何憂愁留在自己心里,所以他的生機依然流暢而不停滯堵塞。這就像小孩子沒有憂愁,他們即使哭,也是暢快的,不會讓痛苦停留于心,因為他們的生機流暢。
人從追求外在的情趣,尋找快樂的刺激,一路下去,總會面臨苦與樂一同“升級”,也就是永遠是“苦樂參半”;人只有把情趣轉(zhuǎn)到自身,才能如孔子一樣,讓快樂“可持續(xù)發(fā)展”。相反,很多人在欲求的循環(huán)中不可自拔,正是因為不能把快樂的重心放在生活本身。
對于現(xiàn)代的中國人,孔子這種“可持續(xù)快樂觀”啟示我們,人們的快樂,并不完全取決于物質(zhì)財富或者地位。在人獲得基本的生活保障之后,快樂就不再制約取決于財富的多寡??鞓菲鋵嵤且环N與財富、地位無關(guān)的人生能力,需要我們通過認識學習和自我調(diào)衡而獲得。一些人可能擁有財富和地位,但是快樂的能力未必強,要么生活得忙忙碌碌,沒有多少快樂可言;要么山珍海味、紙醉金迷,沉溺于人們的基礎(chǔ)欲望,而不受限制的口腹、物質(zhì)的快樂最容易產(chǎn)生“抗藥性”,時間久了,人就沒有了多少感覺,所謂的快樂追求,只能成為感官的刺激。
蕓蕓眾生,多數(shù)人注定平淡,或者沒有發(fā)財、升官的才能,或者沒有擁有巨大財富和高貴地位的機會。但是,普通人卻可以成為一個快樂能力很強的人,而且,這種快樂主要取決于自己,不用“看別人臉色”。人生百年,最寶貴的財富是快樂。人們縱使沒有多少財富,只不過一介布衣,卻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快樂。一個就算沒有人生的成功或輝煌,沒有多少財富。然而,假設他或者她的生命是快樂的,臉上洋溢著愉悅的光彩,那么,其人生同樣是成功的。像孔子就是快樂能力極強之人,能夠笑對人生坎坷,“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一生家庭多難、事業(yè)不順卻快樂相伴的孔子是“成功人士”,很多生活的很快樂的普通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