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脁詩《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xiāng),誰能鬒不變?
這首詩抒寫的是詩人的登山所見和去國懷鄉(xiāng)之思。從詩中所寫的時令和內(nèi)容來看,此詩可能是永明九年(491)春,謝朓離京赴荊州途中所作。
全詩十四句,分三層寫。首二句記事,次六句寫景,后六句抒懷。詩的開頭以整煉的對白發(fā)端,不直賦本事而代之以用事。“灞涘”句用漢末王粲事,王粲因避亂遠赴荊州,離開長安時曾作《七哀詩》,中有“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昂雨枴本溆梦鲿x潘岳事,潘岳出為河陽令時曾作詩二首,其一云“誰謂晉京遠,室邇身實遼”,其二云“引領望京室,南路在伐柯”。作者之所以選用這兩個典故,不僅因為王粲、潘岳都是著名的文士,切合詩人自己的身份,而且兩人都有望京之舉,適可引類自況。昔時王、潘之望京,或因家國之痛,或懷出處之憂,而今詩人也何嘗僅僅是流連光景! 即此二句,已經(jīng)隱隱透露出難言的深衷。而“灞涘”和“河陽”又構成了極工穩(wěn)的字面對。用典如此,真有一石數(shù)鳥之妙。
“白日”以下六句寫登山所見。畫面的組織由兩條線索交織而成: 一為距離的遠近,一為時辰的轉(zhuǎn)移。詩人的視線由遠漸近,先遠眺京城宮闕,后移至城畔的江景,最后寫到城外的郊野。時間也在不斷變動之中,由起初的日光尚熾灼灼耀眼變?yōu)楹髞淼挠鄷煗u斂。詩人巧言切狀,使每一景觀歷歷如繪,各具風神,而又都緊扣“高”字“晚”字生發(fā)。如寫都城,但著眼于層層疊疊、高低錯落的屋脊、飛檐而不及其他,因為詩人系居高臨下登山俯視,故城市建筑的頂部盡能攝入眼底。取此一端而宮闕的鱗次櫛比崔巍高聳之狀已不難想見。又如寫郊景,因距離較近而不妨從細處著眼: 眾鳥相鳴歸棲,言日之暮; 百卉爭妍斗奇,言春之盛。“喧鳥”、“雜英”、“芳甸”,直將一派充溢著聲、色、芳、香無限生機的世界呼之而出。著一“覆”字一“滿”字,這無邊春色更沒遮攔矣。這寫景的六句之中,尤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一聯(lián)膾炙人口。詩人善于從日暮時分光照和色彩的動態(tài)變化中捕捉瞬間的美感。入暮時晚霞的瑰麗人所皆知,而以綺色的揮灑來描狀落霞的瞬息萬變則很難。暝色中萬物漸歸迷蒙而水流反較醒豁,這也合乎常識,而賦予此刻的江水以沉靜的性格,則非體驗入微者不能道。要之,詩句之佳不僅在于以“綺”、“練”之喻為京邑景物點染了華美的氣息,更在于用一“散”一“靜”化死景為活景,為勝景平添了飛動的情韻,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從“白日麗飛甍”至“澄江靜如練”,不僅有時間的暗轉(zhuǎn),而且隨著景觀的由放而收,由開至合,抒情主人公潛結的意緒也翩然而起了。
“物色相召,人誰獲安! ”眼前的麗景反挑起詩人的悲哀。一聲“去矣”,把短暫的歡娛當頭喝斷?!叭ヒ臃綔?,懷哉罷歡宴”。這兩句的大意是: 昨日之離筵已散,此后的懷想將永不能已; 他日之滯留異鄉(xiāng),而漫長的客游正始自今日。這兩句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打成一片,淋漓盡致地抒寫了欲罷不能、欲去還休的復雜思緒?!皽闭Z出王粲《七哀詩》: “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此處有“信美非吾土”之意;“懷哉”語出《詩經(jīng)·王風·揚之水》:“懷哉懷哉,曷月予旋歸域! ”此處有企盼思歸之意。獨特的感喟句式和用語,把主人公此時此刻糾結的心緒表現(xiàn)得略無剩義。詩的最后四句逆接這兩句而來: “佳期”兩句接“歡宴”而下,“望鄉(xiāng)”兩句承前“滯淫”而來。一則是回首往事的惆悵,一則是展望來日的悲哀。宴散人去,佳期已失,追憶已逝的只能倍加痛苦,進濺的淚水只是“懷哉”的具象化而已。還鄉(xiāng)無期,歲月催老,今日雖然初嘗“去矣”的滋味,來日苦苦望鄉(xiāng)的情景卻已不難懸想。淚下如霰是實寫,早生華發(fā)是虛擬,一實一虛,把主人公內(nèi)心的激越之情推向了高潮。
明代的陸時雍認為“詩至于齊,情性既隱,聲色大開”(《詩境總記》)。謝脁的這首詩,做到了聲色和性情的統(tǒng)一。詩愈是以傳神之筆渲染京邑麗景,其回首依依、徘徊不忍遠去的情思也愈見真切,反之,詩中所寫之景之所以饒具風致,不正因為作者傾注了一番深情么?沈德潛評謝朓詩云:“玄暉靈心秀口。每誦名句,淵然泠然,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妙理?!?《古詩源》)小謝在六朝詩壇上風標特出,應該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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