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丨 王靜文
曾國藩，晚清理學大師，四大中興名臣之首。幾乎憑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以將傾，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毛澤東曾言：“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蔣介石一生在床頭只放兩本書，一本《圣經(jīng)》，另一本是《曾文正公全集》。
而實際上，他是一個天資平平的人。用梁啟超的話說，“在當時諸賢杰中，最稱鈍拙”。他的成功，基本上靠的都是后天的努力，而他努力的動力源泉和指導思想，則是我們耳熟能詳卻半信半疑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華。
自古圣賢可佩但不可學，唯有曾國藩可佩亦可學。那么，從曾國藩身上，我們能學到哪些東西呢？
曾子說的“吾日三省吾身”，在其后代曾國藩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體現(xiàn)。在考中進士后，他立下了“修齊治平”的宏愿，立志要做圣人，但從本性而言，他是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跟人吵架，甚至敢當面指責皇帝；有好色的毛病，喜歡跟朋友講葷段子；晚上待著無聊，喜歡跑出去喝酒、看熱鬧。這些毛病，在他拜理學家倭仁為師之后，一項一項逐漸改掉，“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每天在日記中反思自己的不周之處，刀砍斧斫，毫不客氣。他學會了敬畏與慎獨，后來又養(yǎng)成了靜坐的習慣，“內(nèi)心清凈，自有遠大”。世人所公認，曾國藩最大的能耐，不是忍，也不是狠，更不是講權術、懂心機，而是他有超人的自我反思、深刻反省的能力。這種能力，在我們這個浮躁的時代，尤為重要和難得。
曾國藩兩次在京參加會試，均名落孫山，回鄉(xiāng)路上身無分文，恰好來到父親老友的地盤，送了他100兩白銀。他卻用這一百兩白銀買了一套二十三史。到家之后，父親曾麟書并沒有批評他，而是說了一句：“借錢買書，不是壞事，我樂于替你還清所有的欠款。但希望你能用心研讀，不忘記買書的初衷，這借的錢，也就不算白費了”。他大受觸動，從此養(yǎng)成了每天讀書的習慣。
在他踐行終生的“日課十二條”中，兩條跟讀書有關。“第四，讀書不二：一書未點完，斷不看他書。東看西閱，徒循外為人。每日以十頁為率。第五，讀史：廿三史每日十頁，雖有事亦不間斷”。在《曾國藩家書》中，他談到：“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yè)之事，以圖自衛(wèi)其身?！薄叭酥畾赓|，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可以變其氣質。古之精于相法者，并言讀書可以變換骨相。欲求變化之法，須先立堅卓之志?！弊x書可以改變命運，讀書可以改變氣質，這是曾國藩一直強調的。
曾國藩是個非常勤勉的人，每天黎明即起，并以此要求下屬。李鴻章在曾國藩幕中時，某天曾因晚起受到敲打，深受觸動，從此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曾之所以對李嚴格要求，是因為把他當作自己的接班人來培養(yǎng)?！疤煜鹿沤裰谷?，皆以一惰字致??；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薄伴w下尚能黎明即起否？不可間斷。一事有恒則萬事皆可漸振?！?/p>
他寫信教育子女，“勤可補愚拙。勤字為人生第一要義?！薄叭硕磺冢瑒t萬事俱廢，一家俱有衰象?！?他在家書中要求孩子要做到“五勤”。分別是手勤、腳勤、口勤、腦勤、事勤。這個“勤”字，可能是在他家書中出現(xiàn)最多的關鍵詞之一。曾國藩自己也是身體力行，終身勤勉。僅僅從他每天寫日記、并一直堅持到臨終前一天即可見一斑。蔣介石寫日記的習慣，想必也是受到曾國藩的影響。
曾國藩有一副名聯(lián)：“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薄坝枳匀畾q以來，即以做官發(fā)財為可恥，以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fā)財以遺后人，章明鑒臨，予不食言?！惫テ铺炀┖?，曾國荃縱兵大肆劫掠，并一舉成為湖南首富，但曾國藩卻一直保持著清廉的習慣。一生唯一的一件新衣服，還是中進士時做的一件馬褂。兄弟幫他在老家蓋房子，還被他臭罵一通。
不光如此，他還以此來要求子女。在兩江總督任上時，兩個女兒受邀出席宴會，居然只有一條綢緞褲子穿。他死后，二兒子沒錢看病，后來還是左宗棠給資助的。張宏杰在《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中寫道：“當時每晚南京城兩江總督府內(nèi)，曾國藩秉燭夜閱公事，全家長幼女眷都在麻油燈下紡紗績麻，成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幅動人畫面?！?/p>
跟太平天國打仗，正到關鍵時刻，地方官員處處掣肘，咸豐也不替他說話，曾國藩一氣之下回家丁憂，咸豐就順勢把他給晾在老家一年多時間。如果不是趕上石達開帶兵出走、橫掃長江，可能就沒有出山的機會。這段時間做了非常深刻的反思，復出之后，從性格到行事，一改方剛之氣，變得應酬周到，極為圓融，終于成就曠世奇功。
后來他回憶自己的這一變化說：“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guī)追质翘?，故自戊午至今九年，與四十歲前迥不相同?！辈贿^，完成這一轉變極為艱辛，他的知己幕僚趙烈文后來曾言，“（其）歷年辛苦，與賊戰(zhàn)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zhàn)者不啻十之五六?！彼纬槌疾叹┰幸痪涿?，“既做官，又要做好人，兩者可得兼耶？” 由此可以想見老曾內(nèi)心的擰巴。
曾國藩舉薦的人才遍及天下，做到總督、巡撫一級，也就相當于省部級干部的有十幾個，以至“天下督撫，半出曾門”。至于等而下之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而跟曾國藩齊名的左宗棠，始終眼高于頂，無容人之量，所以也沒有得力的手下，最后只得了一個謚號“文襄”。他在給曾國藩的挽聯(lián)中也不得不承認：“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
除了拼命保舉下屬，曾國藩還非常注重管理藝術。他的名言：“讓功于人、讓名于人，才能率人”“揚善于公庭，規(guī)過于私室”，充分考慮到下屬的訴求。他的貼心幕僚李元度曾經(jīng)犯下錯誤，被他多次打壓，以至于終生不得志，但在他去世后，李元度作《哭師》詩十二首，情真意切。其中有兩聯(lián)說：“末路時多故，前期我負公。雷霆和雨露，一例是春風。下屬對他心悅誠服，也只有他一個人能指揮得動湘軍。當然，自湘軍、淮軍以來，中國形成了私兵文化，為后來的軍閥混戰(zhàn)種下了種子，但曾國藩的高明的用人藝術確實值得佩服。
曾國藩晚年時，曾對曾國荃回顧其一生三次“為眾人所唾罵”及三次軍事大失敗?！坝喑鯙榫煓噘F所唾罵，繼為長沙所唾罵，再為江西所唾罵，以至岳州之敗、靖港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齒多矣，無一不和血吞之。”這些挫折，他在家書、日記中曾不止一次提及，直到晚年時仍耿耿于懷。
但曾國藩的過人之處，在于他沒有意氣用事，而是“打脫牙、和血吞”，并轉化為決絕的恒心和超強的動力?？梢哉f，如果沒有同僚的恥笑、唾罵，他一介儒生，不可能也沒有那么大的動力去完成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總結到，“天下事無所為而成者極少，有所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用更簡單的話說，“受不得窮，立不得品；受不得屈，做不得事?！?/p>
湘軍攻下天京之后，半壁中國盡在掌握，不少將領都動了反心。比如，左宗棠通過胡林翼給曾國藩密信曰“鼎之輕重，似可問焉”，彭玉麟也暗示“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但曾國藩始終不為所動，后來被逼急了，用一副集聯(lián)表明心跡：“倚天照?；o數(shù)，流水高山心自知”。意思是“花無數(shù)”的炫麗景象對我沒什么誘惑，我有自己的人生境界。
最終，他主動裁撤湘軍，讓九弟曾國荃賦閑回家，終于贏得了慈禧太后的信任。曾國藩的人生信仰就是成為圣人，而不是成為英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溫良恭儉修齊治平，他跳不出這個天地。他的學生李鴻章完美繼承了他的衣缽，一輩子做滿清的裱糊匠。黃興曾想策反他，對曰：“一輩人做一輩人的事吧”。不過，對任何一個組織和團體而言，忠誠都是非常重要的。
儒家講究“修齊治平，家國一體”，所奉行的行政治理精神，叫：“國有法，鄉(xiāng)有約，家有訓”。曾國藩在家教、家訓方面的貢獻有目共睹，《曾國藩家訓》可同《朱子家訓》、《顏氏家訓》等經(jīng)典家訓并列而毫不遜色。他認為，“子弟之賢否，六分本于天性，四分由于家教?！币虼?，在京城當官或者帶兵打仗時，他一封一封地往老家寫信，教育子女，規(guī)勸兄弟。據(jù)統(tǒng)計，他家書中寫給兄弟的部分甚至要多于寫給子女的。
他是一個寬厚的兄長，也是一個民主的父親。在科舉時代，他居然允許兩個兒子不參加科舉考試，而是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擇學科。對于這些不懂的內(nèi)容，他會陪著孩子一起學習?！芭惆槭亲詈玫慕逃?，后來，長子曾紀澤成為著名的外交家，以一己之力從沙俄手中要回了伊犁；次子曾紀鴻，成為著名的自然科學家。
曾國藩并不是一個嚴肅、刻板、迂腐、顢頇的老學究或者苦行僧，用李鴻章的話說，“我老師最是有趣”。他總是能跟幕僚們打成一片，經(jīng)常會講一些有趣的段子，而且是“冷面笑匠”，把別人逗得哈哈大笑，自己用手把著胡須，不茍言笑。
在兩江總督任上時，有個七品把總叫李元，用平行文（“移”體）給他遞交文件，他心平氣和地處理完，在公文袋上寫了一首小令：“團練把總李，行個平等禮。云何用移封敵體？”據(jù)稱“見者無不絕倒”。他的幽默還體現(xiàn)在寫信上。一般人落款時會在名字后加兩個字，如“頓首”、“稽首”，以示對對方的尊敬。曾國藩不一樣，他最喜歡加的兩個字，往往是“一笑”，或者是“一粲”，就差劃一個“：）”了。
梁啟超有一段話，說得非常精彩，可以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曾文正者，……在當時諸賢杰中，最稱鈍拙，其所遭遇事會，亦終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爍今而莫與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恒，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卓絕堅苦，如斯而已，如斯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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