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shù)據(jù),全國有超過1300萬的“黑戶”。她們沒有戶籍資料,沒有戶口卡,也沒有身份證。
不久前,“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公布,宣告實行了35年的“獨生子女政策”終結。作為歷史遺留問題的黑戶們,是否迎來了“重生”的機遇?
22年前,因為父母交不起5000元的社會撫養(yǎng)費用作超生二孩的罰款,李雪上不了戶口,直到現(xiàn)在?!昂趹簟崩钛?0多年的人生都在試圖找回身份證上的“李雪”。
因為是超生的二孩,她沒有戶口,由此帶來一系列的麻煩——上不了學,不能參加社保,無法就醫(yī),甚至將來很難找到工作,無法結婚生子。
“她連疫苗都沒打過。”回憶起往事,母親白秀玲的眼眶噙滿淚水。按照國家規(guī)定,嬰兒都要免費接種疫苗,但只有在衛(wèi)生部門登記了新生兒住址的才能接到疫苗通知,可李雪連戶口都沒有,更不用說戶口住址。
1998年,李雪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父親李鴻玉央求侯莊居委會給李家附近的桃楊路三條小學寫了一封信,請求照顧李雪入學。
可當李鴻玉拿著居委會開具的信、戶口本和兩本殘疾證帶著李雪去報名時,校方卻堅決拒絕。第二年,學校還是不讓李雪入學。
兩次拒絕,讓李雪從此失去了接受義務教育的機會。
進不去學校,李雪開始自學。已經上了初中的姐姐李彬教她學拼音,學會了,她就自己看著字典學。然而,受到家庭的影響,姐姐初三畢業(yè)便輟學就業(yè)補貼家用。李雪的教育也僅維持在小學四年級的水平。
有一回跟著媽媽去買菜,李雪看到學生放學,在街上就哭了起來,“媽,我想上學。為什么我不能上學?”
看著眼淚汪汪的女兒,白秀玲只能強忍淚水,“孩子,你沒戶口,上不了學?!?/p>
上不了學的李雪,只能每天呆在家里,“沒有朋友,也沒有童年,相當于跟社會脫軌了似的”。姐姐李彬覺得,妹妹小時候很膽小,見到陌生人總是怯生生的,不敢跟人說話?!八膊幌矚g照相,因為戶口的事兒,有些自卑?!?/p>
這樣的自卑,在國家發(fā)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副研究員萬海遠的“黑戶”調查也得到印證。他發(fā)現(xiàn),“黑戶”在心理上沒有認同感和存在感,心理健康程度普遍較低。“經常覺得郁悶和憂郁的比例超過34.6%和15.7%。”
在日常生活中,李雪處處感受到沒有戶口帶來的不便和限制。尤其是隨著戶籍與越來越多的社會福利捆綁,身份實名制滲透到生活的各個領域,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
一切需要身份證的事情,都與這個叫“李雪”的人無關。沒去過博物館,沒住過旅店,沒有銀行卡,沒收過匯款,現(xiàn)在連快遞都寄送不了,甚至想要去藥店買盒康泰克,都被售貨員拒絕。李雪用爸爸的身份證辦手機號碼,用媽媽的醫(yī)療本看病,用姐姐的圖書證借書。只要是需要用到身份證的地方,她都沒辦法獨立辦到。
從李雪家走路到北京南站只有2.8公里,可是22年來,她從沒出過北京。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香山。
她沒談過戀愛,也不敢想象有一天能夠像姐姐一樣結婚生子。“結婚證都領不了?!币徽f起來,李雪就眉頭緊皺。
更讓李雪感到無奈的是,有一回她獨自去法院遞交材料,法院卻讓她出示身份證,否則就不讓進,“可是我是原告,就是來訴訟戶口的啊!”
因為家里困難,李雪的母親白秀玲和丈夫并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當白秀玲發(fā)現(xiàn)懷上李雪時,已經兩個多月。當時因為削土豆,刀掉到白秀玲大腿上,扎了一個大口子,傷口遲遲不能愈合。醫(yī)生告訴她,這樣不能流產,會有生命危險。
兩口子都是殘疾人,認為自己符合生育二孩的條件。而事實上,當時的規(guī)定可以生育二孩的九種情況中并不包括殘疾人。
“超生二孩”李雪的到來,對于白秀玲所在單位而言,無疑是一個重大事故。當年8月25日,還在哺乳期的白秀玲就被工廠開除。
李雪出生的第5天,父親李鴻玉拿著出生證明到永外派出所上戶口,被拒絕了。“你們超生了,回家等著吧?!?個月后,街道計生辦主任來到他家,放下一紙“處罰決定書”,對夫婦倆征收超計劃生育二孩的社會撫育費5000元。不繳納這5000元,計生部門就不給開證明,連帶著孩子就上不了戶口。
“我超生犯錯,可是為什么要讓孩子承擔呢?”白秀玲無法理解這個邏輯,“我們哪有那么多錢?。俊?/p>
萬海遠于2014年完成的“黑戶”調查報告顯示,由于多年來“新生兒落戶”與“超生罰款”捆綁成為通行的政策,大量家庭沒有及時到派出所辦理落戶手續(xù)?!斑@在客觀上帶來780萬新生兒沒有戶口,并成為‘黑戶’產生的源頭?!?/p>
2004年,當時的崇文區(qū)計生辦稱,只要李鴻玉在一個月內補齊剩下的4950元罰款,李家就可以拿著收據(jù)去派出所上戶口。但是李鴻玉拒絕了?!澳呛⒆舆@些年的損失,誰來承擔?我們受了這么多罪,不服這口氣。”
多年的艱難,讓李家為之付出太多。面對這難得的機會,李鴻玉的決定讓很多人難以理解。
“這是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造成的。” 時任永外街道辦事處宣傳部長的韓光堃在2011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稱,當初確實是難為了他們,但是后來政府確實想幫他們,他卻不接受,“提一些不可能的事”。比如補償孩子沒受教育的賠償、請家教什么的。
按理說,李雪可以趕上人口普查“大赦”。因為每一次人口普查,國務院普查辦都會下發(fā)通知,要求“對其中未申報戶口的不符合計劃生育政策的出生人口,要準予登記,不得將登記情況作為行政管理和處罰的依據(jù)”。
北京市執(zhí)行的是放寬條件的登記。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時,北京市對經濟困難的超生戶進行照顧,可以先交一半的撫養(yǎng)費,剩下的分期繳納。
而與政府的對立,又使李雪喪失了這兩次戶口登記“大赦”的機會。
“黑戶問題的根源在于戶籍制度的附加功能,”萬海遠說,只有讓戶籍登記與計生罰款分離,“黑戶”問題才會失去生存的土壤。
2014年11月6日,李鴻玉去世。在為女兒的戶口上訪19年,訴訟16年后,一個父親最終還是沒能為女兒找來戶口。
“小雪,永遠不要放棄”。李鴻玉再也不會撫摸著李雪的頭,對她說出這句話了。姐姐出嫁,父親去世,媽媽也越來越走不動路了。可李雪還得繼續(xù)尋找“自己”。
“我生活的全部就是我的戶口”。在李雪開始獨自尋找“戶口”的這幾年,中國延續(xù)多年低生育率導致勞動力規(guī)模的減少,由于人口老齡化趨勢愈加嚴重等因素,已經實施了30多年的“獨生子女政策”也在不斷松動。
“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積極開展應對人口老齡化行動。”2015年10月29日,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五中全會的公報宣告,實行了35年的獨生子女政策正式終結。尋到那個存在于身份證卡片上的“李雪”,李雪還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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