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下午,徜徉于漢字的時光長廊; 用一輩子,體味書寫的敬意與喜悅。 漢字書法之美,不僅在指腕之間,而且“是呼吸,是養(yǎng)生,是身體的運動,是性情的表達,是做人處事的學習,是安定保佑的力量”,最終成為“與自己相處最真實的一種儀式”。 從本期開始,我們將陸續(xù)給大家呈現(xiàn)漢字演變、書法美學以及 漢字演變 有些心情,一如那遠古的初民 繩結一個又一個的好好系起 這樣 就可以 獨自在暗夜的洞穴里 反復觸摸 回溯 那些對我曾經非常重要的線索 落日之前 才忽然發(fā)現(xiàn) 我與初民之間的相同 清晨時為你打上的那一個結 到了此刻 仍然 溫柔地橫梗在 因為生活而逐漸粗糙了的心中 ——席慕蓉《結繩記事》 結繩 據說,人類沒有文字以前,最早記事是用打結的方法,也就是教科書上說的“結繩記事”。 現(xiàn)代人很難想象“結繩”怎么能夠“記事”。手上拿一根繩子,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害怕日久忘記了,就打一個結,用來提醒自己,幫助記憶。 我很多職場上的朋友,身上都有一個筆記本,隨時記事。我瞄過一眼,發(fā)現(xiàn)有的人一天的記事,分成很多細格。每一格是半小時——一天的行程記事,密密麻麻。 手寫的記事本這幾年被PDA取代,或直接放在手機里,成為數(shù)碼的記事。事件的分格也可以更細,細到十分鐘、一刻鐘一個分格。 我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記事,忽然想到,在沒有文字的年代,如果用上古人類結繩的方法,不知道一天大大小小的事要打多少個結,而那些密密麻麻的“結”,年月久了,又將怎樣分辨事件繁復的內容? 大學上古史課,課 治學嚴謹?shù)氖穼W家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感觸有些不夠學術,又補充了一句:“上古人類結繩記事,或許只記攸關生命的大事,例如大地震、日全食、星辰的隕落……” 我想象著出土的一根繩子,上面打了一個“結”。那個“結”,可能是三十萬年前一次山崩地裂的地殼變異的記憶,幸存者環(huán)顧灰飛煙滅尸橫遍野的大地,晾魂甫定,拿起繩子,慎重地打了一個“結”。那個“結”,是不能忘記的事件。那個“結”,就是歷史。 事實上,繩子很難保存三十萬年,那些曾經使人類驚動的記憶,那些上古初民觀察日食、月食,地震、星辰移轉或隕落,充滿驚慌恐懼的“結”,早已經隨時間歲月腐爛風化了。 在上古許多陶片上還可以看到“繩文”。繩索腐爛了,但是一萬年前,初民用濕泥土捏了一個陶罐,用繩索編的網狀織物包裹保護,放在火里去燒。繩索編織的紋理,繩索的“結”,都一一拓印在沒有干透的、濕軟的陶罐表面。經過火燒,繩文就永遠固定,留在陶片表面上了。 我們叫做“繩紋陶”的時代,那些常常被認為是為了“美麗”、“裝飾”而存在的“繩文”,或許就是已經難以閱讀的遠古初民的“結繩記事”,是最初人類的歷史,是最初人類的記事符號。我用手撫摸著那些凹凸的繩結留在陶土上的痕跡,仿佛感覺著數(shù)十萬年來人類的心事,里面有后來者越來越讀不懂的驚慌、恐懼、渴望,有后來者越來越讀不懂的祈求平安的巨大祝禱。讀不懂,但是感覺得到“美麗”。 繩結 人類紡織繩索的記憶開始得非常早,把植物中的纖維取出,用手搓成繩索。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可以在邊遠地區(qū)看到,人們把一根新斬下的苧麻用石頭砸爛,夾在腳的大拇指間,用力一拉,除去外皮爛肉,抽取苧麻莖中的纖維。纖維曬干,梁色,搓成一股一股的繩線,就在路邊用手工紡織機織成布匹。 還有瓊麻,葉瓣尖銳如劍戟,纖維粗硬結實,浸水不容易腐爛,它的纖維就是制作船只繩纜的好材料。 繩索或許串連了人類漫長的一部文明史,只是纖維不耐久,無法像玉石、金屬,甚至皮革木材的制作那樣,成為古史研究的對象。 《周禮·考工記》把上古工藝以材質分為六類:攻“木”之工,攻“皮”之工,攻“金”之工,“摶埴”之工(揉土做陶),“刮摩”之工(玉石雕刻),以及“設色”之工(包括繪畫與紡織品染色)。其中最不容易懂得的是“設色之工”?!霸O色”下有一個小的分類是“繢”,“繢”也就是“繪”的古字,讀音也相同?,F(xiàn)代人看到“繪”這個字,想到的是“繪畫”,用顏料在紙上或布上畫畫。但是,無論“繪”或“繢”都從“纟”(絲的簡寫)部,應該是與紡織品的染色有關?!犊脊び洝返牧N工藝分類,編織應該是其中一項,與木器、皮革、金屬、陶土、玉石并列為上古文明人類的重要創(chuàng)造。紡織就連接到繩索、繩線打結的漫長記憶。 一九○○年,維也納的醫(yī)生弗洛伊德探究追尋人類的精神疾病,提出了“潛意識”的精神活動。在意識中看來不存在的事物,在意識中看來被遺忘的事物,卻可能深藏在“潛意識”的底層,在夢境中出現(xiàn),或偽裝成其他形式的出現(xiàn),固執(zhí)不肯消失。弗洛伊德把這些深藏在潛意識中看來遺忘卻沒有消失的記憶稱為“情結”。精神醫(yī)療學上用“結”來形容看似遺忘卻未曾消失的記憶,使我想起古老初民的結繩記事。事物與記憶最終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一個讀不懂的“結”,一個一個存留在潛意識里永遠打不開的“結”。 “結”是最初的文字,是最初的書法,是最初的歷史,也是最初的記憶。 “中國結”已經是獨特的一項手工藝術,可以把一根繩子打成千變萬化的“結”,打成“?!弊帧ⅰ皦邸弊?,打成“吉祥”(又象羊又像文字的圖形),打成“五福臨門”(又像蝙蝠又像福字的圖形)。文學,圖像,繩結,三者合而為一,也許可以引發(fā)最早的文字歷史與書法歷史一點啟思與聯(lián)想。 現(xiàn)代讀“書法”的人,只讀毛筆的歷史,但是毛筆的記事相對于繩結,還是太年輕了。 最早的書法家,會不會是那些打結的人?用繩子打成各種變化的結,打結的手越來越靈巧,因為打結,手指,特別是指尖的動作,也越來越纖細了?!袄w”與“細”兩個字都從“纟”部,因為漫長的繩結經驗,人類也經歷了情感與心事的“纖細”。 倉頡 漢字的發(fā)明者常常追溯到倉頡?,F(xiàn)在年輕人在網絡上搜尋“倉頡”兩個字,會找到一大堆有關“倉頡輸入法”的資讀,卻沒有同條是與漢字發(fā)明的老祖宗倉頡有關的資料了。 《淮南子·本經訓》有關倉頡造字非常動人的句子:“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天雨粟,鬼夜哭”不容易翻成白話,或者說,我更迷戀這六個字傳達出的洪荒混沌中人類文字剛剛萌牙時天地震動、悲欣交集的心情吧! “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苯Y繩到書契,文字出現(xiàn)了,人類可以用更精確的方法記錄事件,可以用更細微深入的方式述說復雜的情感。可以記錄形象,也可以記錄聲音??梢员扔鳎部梢约俳?。天地為之震動,神鬼夜哭,竟是因為人類開始懂得學習書寫記錄自己的心事了。 先秦諸子的書里,如《荀子》(解蔽篇)、《韓非子》(五蠹篇)、《呂氏春秋》(君守篇)都有提到倉頡“作書”的事,先秦典籍也大多認為倉頡是黃帝時代的史官。 或許創(chuàng)造文字這樣的大事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上太重要了,西漢以后書籍中出現(xiàn)的倉頡,逐漸被夸大尊奉為古代具有神秘力量的帝王。東漢人的《春秋韋·元命苞》里有了倉頡神話最完整的描述:“倉頡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 這樣一位仰觀天象,俯察地理,具有視覺上超能力的神秘人物,當然不應該是普通的凡人。倉頡因此在以后的畫像里,一般都被渲染出更神秘的異樣長相——臉上有四只眼睛。 “頡有四目”,因為有四只眼睛,可以仰觀天象,看天空浩渺蒼穹千萬顆星辰與時推移的流轉。因為有四只眼睛,可以俯察地理,理清大地上山巒連綿起伏長河蜿蜒回溯的脈絡。可以一一追蹤最細微隱秘的鳥獸蟲魚龜鱉留下的足印爪痕蹤跡,可以細看一片羽毛的紋理,可以端詳凝視一張手掌、一枚指紋。 倉頡的時代也太久遠了,我們無從印證那使得“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樣子。 教科書上習慣說:“商代的甲骨文是最早的文字?!?span lang="EN-US"> 從近五十年來新出土的考古資料來看,新石器時代的許多陶器表面,都有用“毛筆”“化妝土”畫下來(或寫下來)的非常近似于初期文字的符號。有些像“S”,有些像“X”,像字母,又像數(shù)字。這些介于“書”與“畫”之間的符號,常初稱為“記號陶文”,有別于裝飾圖案,是最初的文字,也極有可能是倉頡時代(如果真有這個人)的文字吧! 二十世紀末,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了一件黑陶罐,陶罐器表用硬物刻了一個“旦”字圖像?!暗笔侨粘?,是太陽從地面升起。我幻想著倉頡用四只眼睛遙望日出東方的神情,畫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 公司美術書法協(xié)會(摘自蔣勛《漢字書法之美》,僅供學習之用,請勿轉發(fā)。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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