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307年的一天,年輕的姬姿在子民們的歡呼聲中,登上了從父親手中接過的國君之位。當他面朝著跪拜的臣民,不知道是否會想到,在不多年后,他會在齊國孤獨而屈辱地死去。而他的祖輩們可能更想不到的是,從一條血路里殺出來立國的中山,在若干年后會走向一條與歷代中山國人截然不同的末路。
這一切,都還得從西周末年的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說起。這一年,剛剛擔任周王朝司徒的周宣王弟弟、周幽王叔叔、鄭國開國國君鄭桓公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享國已二百七十于年的西周王朝正走向衰落的末路,作為王室的主要成員,嚴重的內憂外患讓鄭桓公深感不安,殘酷的現(xiàn)實讓鄭桓公不得不開始思考退路。
于是他向博學多智的太史伯請教,一旦周王室陷入萬劫不復的災難之中,哪里可以讓自己能全身而退,作為安身之所。太史伯向其分析天下大勢,說周王室的衰落已經不可避免,洛邑周圍則強敵環(huán)伺,不可不防。在歷數(shù)洛邑周圍這些被稱為“戎狄”的外族時候,太史伯提到了一個叫做“鮮虞”的部落,[1]這是關于先秦中山國的極為有限史料記載中,其第一次出現(xiàn)于歷史舞臺。[2]
西周初立,從西邊入主中原的周人發(fā)現(xiàn),由于疆域極大拓展,而原本的都城鎬京則太靠西,極不利于王國對于天下的控制,對此,周公選定了洛邑這個他認為是“天下之中”的位置,營建東都成周,以便更利于對天下四方的及時管控。認為地處天下之中心的周人帶著優(yōu)越感地看待他們目所能及的整個天下,并將周邊異族所處的區(qū)域按照方位的不同進行了劃分,將處于東邊的部族統(tǒng)稱為夷、北方的異族則統(tǒng)稱為狄、西方的稱為戎、南方的稱為蠻。
在狄人之中,有一支部族或許是由于經常穿白色衣物,所以被稱為白狄。[3]白狄人原本生存于山西西北部陜西北部的區(qū)域,在西周末年以后,由于晉國采取了對戎緩和但對狄強硬進攻的政策,使得遠不是晉國對手的白狄不得不逐漸向東遷徙到河北省北部一帶,與原來生活在這一帶的部族融合,立足下來。[4]
立足下來之后的白狄各個部落開始逐漸建立起屬于自己的一些小國,比如有肥、鼓、仇由等,原本屬于白狄一支的鮮虞這個時候逐漸強大起來,成為白狄最主要力量,建立了鮮虞國。肥、鼓等小國陸續(xù)被晉國吞并滅掉,而他們的子民則依附于較為強大的鮮虞國,這又壯大了鮮虞國的聲勢,鮮虞的名字也逐漸取代了白狄的名字,開始走上歷史舞臺。
面對晉人的征伐欺凌,鮮虞做了頑強的斗爭。由于在這之前,晉國與楚國的爭霸已經隨著弭兵之盟而暫時告一段落,晉國得以有比較充分的精力全力向北方開拓,鮮虞的這種斗爭注定是漫長而痛苦的,但上天顯然對于那些敢于抗爭敢于奮斗的人,總是不那么吝惜。
公元前507年,再次進攻鮮虞的晉國軍隊在平中被鮮虞打得大敗,[5]這次勝利無疑給了鮮虞更多的信心與晉國持久地抗爭下去,而這種抗爭也奠定了在接下來數(shù)百年中,它與晉國甚至以后的韓趙魏外交關系的主基調。為了更好地利用地形防御晉國,鮮虞在冀北地區(qū)的山區(qū)新筑城池以為國都,由于新都城中有山,故名中山,鮮虞也就此多了一個“中山”的名字,“鮮虞”與“中山”兩個名字都同時出現(xiàn)于關于這一段的史料中。
春秋形勢圖
被鮮虞打敗且有大夫被生擒,這對于強大的晉國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恥辱,因此,等待著鮮虞的也必將是更加嚴重的報復。而鮮虞一個可能并不太明智的策略,則給其帶來了滅頂之災。
以公元前507年為節(jié)點往前倒推37年回到公元前544年,這一年,出使晉國的吳國大夫季札預言說:“晉國的政權,終將落入這三家(韓、趙、魏)手中?!?/span>[6]這是一個極為精準的預言,同時,它也揭示了當時晉國已經日趨緊張的卿族與國君關系、卿族之間關系的事實。三十多年以后,卿族之間的爭斗攻伐更加激烈。
不知道該說鮮虞能把握機會,還是該說鮮虞不能把握機會。鮮虞積極地介入晉國卿族之間的爭斗,對晉國卿族之間的沖突火上澆油,并且同齊魯各國一道支持中行氏、范氏,但結果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范氏中行氏兩家被滅族。而鮮虞對范氏中行氏的支持,也必將遭到晉國余下卿族的更大報復。在晉國的趙氏、智氏先后反復攻打之下,鮮虞終于抵擋不住而被征服。然而雖然被征服,但鮮虞卻躲過了滅國的命運。
趙氏征服鮮虞之后本想獨吞,不曾想垂涎鮮虞故地的卻還有魏氏。魏文侯向趙襄子提出了瓜分鮮虞的要求,這自然是趙襄子不想看到的。對此,趙氏家臣常莊談建議說,“如果讓魏氏得到了中山,趙氏必將滅亡。您為什么不請求魏文侯讓他的女兒公子傾做您的正妻,然后把她分封到中山,這樣就可以讓中山得以保存而不是被魏文華吞掉了。”[7]
趙襄子采納了常莊談的建議,并且從鮮虞的后裔中選了一人出來當中山國的國君,這就是中山文公,也就是從這時候起,“鮮虞”的稱呼逐漸從歷史上消失,而“中山”的稱呼則逐漸成為該國的主要稱謂。
中山文公無疑是趙魏的傀儡,但如果我們梳理之后的歷史走向則可以基本判斷,文公是傀儡不假,但他并不無能。1978年河北省平山縣出土了一件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的青銅方壺,在這件青銅方壺的底部銘文提到了文公以及后繼者武公、桓公等人。[8]
與靠出土文獻證明的文公不同,這個武公,是在史料里面中山國消失多年之后再次出現(xiàn)時候的中山國國君,據(jù)研究,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中山國經歷了文公,到了武公手里,在武公的一手經營下,終于擺脫了趙魏的控制,重新成為獨立的一國,因此才會特別強調武公。[9]
根據(jù)謚法,能稱為“文”“武”的都不是一般人,一方面,中山文公謚號能稱為“文”自然也絕對不可能僅僅只是武公對父親的粉飾;另一方面,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沒有文公的忍辱負重韜光養(yǎng)晦苦心經營,武公也不可能有就能夠重新獨立的現(xiàn)實基礎。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山文公是中山國能夠在接下來一百多年時間里縱橫捭闔的關鍵性人物之一。
中山王方壺及銘文局部
中山武公在接過父親的權力與希望之后,為了擺脫趙魏的控制可謂煞費苦心,經過深思熟慮,他采取了一種比較迂回的方式——遷都,將中山國的國都遷到了顧(在今河北定州),而與此同時,魏忙于應付正在西邊崛起的秦國,無暇東顧,更是給了中山國可乘之機,中山武公終于實現(xiàn)了中山國的復立。
然而好景不長,武公在之后不久就早早地死去,中山國的權力進入了桓公時期,[10]年輕的桓公或許是由于年幼無知,也或許是由于沒吃過苦,不知道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以至于中山國墮落腐敗,表現(xiàn)出亡國先兆。但同時,魏卻已經收拾了秦國,開始把目光又重新投到了中山國。
公元前408年,魏在經過了充分準備之后,以樂羊、吳起為主將進攻中山國,意圖一舉將其滅掉。然而即便是有驕兵悍將,但魏并沒有占到便宜,在中山國的頑強抵抗下,花了三年才將其滅掉。滅掉中山之后,魏文侯除了將自己的長子擊分封在中山之外,還采取了一項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政策來統(tǒng)治中山故地,而恰恰是這一政策,影響了中山未來的結局。
魏文侯在魏以李悝為相,用法家治國,然而他卻任命了儒門弟子李克為中山之相治理中山。李克在中山盡施儒術,加快了中原禮樂文明浸染中山狄戎之風的步伐,儒門學說在中山播下了種子。
中山國國都變化圖
在過了盡二十年的屈辱生活之后,那個曾經貪圖享樂的紈绔子弟中山桓公總算是醒悟了,而也就在這個時候,趙魏之間的特殊關系,讓他找到了機會。由于趙國處于中山國與魏國之間,這使得魏國對中山國的控制勢必會受到一些來自趙國的干擾,畢竟,趙國自然是不可能愿意看到一塊本可以自己吞下的嘴邊肉被魏國霸占。
公元前383年,趙國出兵攻打衛(wèi)國,魏國派出軍隊救衛(wèi),趙國則向楚國求援,趙楚兩國聯(lián)軍將魏國打得大敗,強大的魏國遭到重創(chuàng),中山桓公帶領族人趁機掀起了復國的抗爭,終于打敗魏軍,實現(xiàn)復國,并把國都遷到了靈壽。
復國之后的桓公,痛改前非,積極擴充武備,加強防御,由于不再是魏國屬地,因此趙國對于垂涎已久的中山國土就不再顧忌什么,屢次進犯,意圖將其吞并。為了對付日漸強大的趙國,桓公主持加固城池,并修筑長城,中山國逐漸迎來屬于自己的輝煌時代。
戰(zhàn)國中山國長城走向圖(采自李文龍《保定境內戰(zhàn)國中山長城調查記》)
繼桓公之后的是成公,卻如同所有有作為的君主一樣,成公雖然繼位時候很小,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直飛云霄。成公繼任中山國君之位后,沿襲父親的國策,勤于國政,愛惜子民,舉賢任能,并且注重軍事建設。公元前332年,齊國和魏國聯(lián)合攻打趙國,中山國親近齊國魏國,趁機也攻打趙國,引槐水圍困趙國的軍事重鎮(zhèn)鄗邑,讓趙國損失慘重,產生了極大震撼。[11]
繼承成公大業(yè)的是厝,在厝沿襲祖父、父親的國策推動下,中山國成為了“千乘之國”,是地位僅次于戰(zhàn)國七雄的強國。公元前323年,在公孫衍的運作下,魏、趙、韓、燕以及中山幾國相互稱王,中山國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榮耀與地位。公元前314年,齊國攻燕,中山國也投機攻燕,侵占了大片燕國土地,國土面積大大增加。但同時,也嚴重影響了它與燕國的關系。
戰(zhàn)國形勢圖
厝之后的中山國君姬姿,在風云激蕩、強敵環(huán)伺的復雜兇險歷史背景下,卻采取了與祖輩不同的治國政策。趙武靈王一直對中山國那次圍攻鄗邑的恥辱耿耿于懷,同時,作為一塊近在咫尺的肥肉,無論是從戰(zhàn)略的角度還是從拓展疆域的角度,趙武靈王都想把中山國收入囊中。
為此,他一方面采取胡服騎射進行改革,另一方面則派出了李疵前去刺探。李疵回來報告說:“中山國可以攻打了。您如果不盡快攻打,那就會落在齊國和燕國的后面了。”趙武靈王問:“這是什么緣故呢?”李疵回答說:“中山國的國君喜歡尋訪隱士,至于他降低身份去拜訪的儒生就更多了。”趙武靈王很不解,說:“根據(jù)你說的情況來看,這是一個賢明的君主啊,怎么可以去攻打呢?”
李疵回答說:“您說得不對。如果太喜歡表彰起用隱士,那么戰(zhàn)士就不肯在戰(zhàn)場上出力;降低身份尊崇學者,起用儒生讓他們做官,那么農夫就會懶于耕作。戰(zhàn)士不肯在戰(zhàn)場上出力,則軍隊戰(zhàn)斗力就會降低;農夫懶于耕作,則國家就會貧窮。兵力比敵人弱,而國家內部又貧窮,這樣還可能不滅亡嗎?”[12]趙武靈王采納了李疵的建議,開始著手對中山國的進攻。
然而,面對趙國的進攻,中山國卻再也不是像之前應對趙魏進犯時候的那樣堅決誓死抵抗,而是不斷通過割地求和來換取一時的太平。被攻打,割地求和,再被攻打,再割地求和。前前后后五六次割地求和之后,中山國的國都靈壽被攻陷,姬姿流亡齊國,在齊國屈辱地死去,而中山國,也在公元前296年被趙國攻陷最后的據(jù)點滹沱,宣告滅亡。至此,以武力抗爭求得一席之地的中山國,卻在對儒門的推崇中退出歷史舞臺。
注釋
[1]《國語·鄭語》: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問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wèi)、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非親則頑,不可入也。”
[2]關于鮮虞、白狄以及中山國三者之間的關系,學界尚有不同看法,比如有說法認為鮮虞并不屬于白狄,也不是后來的中山國。本文采取目前比較具有共識的觀點,即認為鮮虞是白狄的一支,后來建立了中山國。
[3]劉英:《鮮虞中山族屬問題研究》,2004.
[4]朱占順:《鮮虞族屬源流問題研究》,2013.
[5]《左傳·定公三年》:“秋九月,鮮虞人敗晉師于平中,獲晉觀虎,恃其勇也?!?/span>
[6]《史記·晉世家》:“吳延陵季子來使,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語,曰:‘晉國之政,卒歸此三家矣?!?/span>
[7]《戰(zhàn)國策·中山策》:“魏文侯欲殘中山。常莊談謂趙襄子曰:‘魏并中山,必無趙矣。公何不請公子傾以為正妻,因封之中山,是中山復立也。’”
[8]《中山王方壺銘文》:“唯朕皇祖文武,恒祖成考,寔有純德遺訓,以施及子孫,用唯朕所放?!?/span>
[9]徐海斌:《先秦中山國史研究》,2008。
[10]關于魏國滅中山時候究竟是武公時期還是桓公時期,目前尚無定論,徐海斌《先秦中山國史研究》認為是武公時期,白曉燕、李建麗《試論中山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以及劉英《鮮虞中山族屬問題研究》等則認為是桓公時期,筆者認為,從徐文所參考的《說苑》以及《淮南子》所引用的“伏約死節(jié)”“不忍與之戰(zhàn)”內容來看,帶有比較重的后世偽托加工成分,而白李文參考的《呂氏春秋》相關內容則一方面由于成書年代較之《說苑》《淮南子》更早,所記載的內容也更加寫實,故本文從白、李文。
[11]《史記·趙世家》:“王自往請之,曰:“吾國東有齊、中山,北有燕、東胡,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今無騎射之備,則何以守之哉?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于不守也,先君丑之?!薄?/span>
[12]《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趙主父使李疵視中山可攻不也。還報曰:‘中山可伐也。君不亟伐,將后齊、燕?!鞲冈唬骸喂士晒ィ俊畲脤υ唬骸渚姾脦r穴之士,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閭陋巷之士以十數(shù),伉禮下布衣之士以百數(shù)矣?!唬骸宰友哉?,是賢君也,安可攻?’疵曰:‘不然。夫好顯巖穴之士而朝之,則戰(zhàn)士怠于行陣;上尊學者,下士居朝,則農夫惰于田。戰(zhàn)士怠于行陣者,則兵弱也;農夫惰于田者,則國貧也。兵弱于敵,國貧于內,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伐之不亦可乎?’主父曰:‘善。’舉兵而伐中山,遂滅也?!?/span>
文章已于2018-06-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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