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油燈收藏，和我早年熱衷于中國古代村落的保護有著不解之緣。1989 年的春天，帶著畢業(yè)設計學生來到浙江省江山市廿八都這座位于仙霞山脈浙贛閩交界之處的古鎮(zhèn)，被獨特的古鎮(zhèn)形態(tài)和建筑文化深深吸引。而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盞油燈，引發(fā)了我對油燈收藏不懈的追求。作為建筑學教授和建筑師，從事建筑學的教學、設計和研究過程中的成敗得失、愛恨甘苦，已悄然淡去。我多年來行走于各地參加學術活動之余，于街巷市井尋尋覓覓所得的中國歷代油燈，卻在建筑之外開啟了另一番天地。歷經(jīng)二十多年，我收藏的中國古代油燈已逾千盞，材料上涵蓋竹、木、陶、瓷、銅、鐵、玉、石，時間上也縱跨新石器時代直至近現(xiàn)代，其中的青銅器不乏精品，陶瓷器在窯口和瓷器品種上亦大有可圈可點之處，所收油燈的數(shù)量和品質(zhì)大約在全國可數(shù)之列了。
仲德崑
教授、建筑師、收藏家。
現(xiàn)供職于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東南大學建筑學院。
從火到燈
人類文明的起源，大約離不開火。在距今一百七十萬年的云南元謀人遺址中，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不少炭屑，這是中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人類最早用火的證據(jù)。在距今四、五十萬年的北京周口店北京人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用火燒過的骨骸和木炭，還發(fā)現(xiàn)了厚達數(shù)米的灰燼層，這表明，北京人在當時不僅知道用火，而且還有控制火和保存火種的能力。
火的獲得和保存，是人類從蒙昧走向啟蒙的前提。對于世界上各個民族而言，火都是神秘而神圣的。所以，古希臘有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帶回人間的故事，中國亦有燧人氏“鉆遂取火，以化腥臊”的傳說。
炎帝的稱號與火亦是大有淵源?！妒酚浹a三皇本紀》云神農(nóng)氏以火得王、故日炎帝，以火名。原始人類認為，火與太陽同源，日為火之精，炎帝是被作為火神來崇拜的?；鸨挥糜谏a(chǎn)和生活后，原始人類開始熟食，開始燒荒墾殖、取暖照明、范金制陶，引發(fā)原始先民生活的巨大變革和人類社會的長足進步。
人類在暗夜中燃起的篝火，應該是燈的最早形式。火，讓人類能夠驅(qū)趕黑暗，給人類帶來光明，而伴隨火之操作而來的是火之保存。原始人類發(fā)現(xiàn)，要想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光源，僅靠篝火是不行的，必須有一種便于移動、可以防風、并納于器皿的設置。于是，在人類懂得了保存火種，繼而人工取火以后，火在時間上得以延續(xù)和在空間上得到限定，就產(chǎn)生了燈。燈賦予火以空間，燈的出現(xiàn)，則是火的空間化。而燈所照明的范圍，應該是原始先民最早的空間概念。
燈的出現(xiàn)，使得火從時間上得以延續(xù)，從這個意義上說，燈的使用也是火的時間化。燈，為原始人類的定居生活、夜間勞作提供了可能。
↑ 幾盞明代青花油燈盞中題寫的文字，正體現(xiàn)了古人對于火和燈的淵源關系的理解
試想，有哪個民族，哪個地區(qū)，哪個時代，哪個文化，離得開燈和火呢。燈火闌珊，伴隨著人類文明的起源，進步和發(fā)展。萬家燈火，是家的詩意表達，也是和諧安詳?shù)纳鐣磲纭?div>
↑ 良渚文化黑衣陶燈
從用到型
和建筑一樣，油燈也是使用和造型的高度統(tǒng)一，功能、形式和材料的高度綜合。
在廿八都考察古民居時，一盞油燈吸引了我的目光。竹制的燈座如同一把高背的太師椅（后來知道中國傳統(tǒng)家具中的“掛燈椅”即與此相關），坐板透空，上座一盞帶柄的鐵質(zhì)燈盞，下面掛一個竹筒。燈盞中一根燈草懸于盞邊，燃燒時淅下的油則順著盞沿滴進下面的竹筒，可供循環(huán)使用。整個燈座以榫卯和竹釘連接，不用一根釘子或膠水。其功能，其形式，其材料之高度統(tǒng)一，和我們建筑設計原理完全一致，遂起帶回作為教具使用的念頭。孰知這一念頭，竟然開始了我漫長的油燈收藏之旅。
↑ 民國竹椅座掛兩用燈
清晚期銅質(zhì)滅蚊燈，造型酷似西方武士的頭盔。下部是一燈壺，上部的燈罩用黃銅制成，前面開一圓洞，頂部作一圓孔。燈點燃后，向前可照明，頂部小孔可以透氣。古人夏日使用蚊帳，帳內(nèi)偶有蚊蟲嚶嚶。人們手端油燈在帳內(nèi)照明尋找蚊蟲，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停歇在蚊帳上的蚊子，用燈前部的圓洞對著罩上去，由于氣流的作用，蚊蟲立刻被吸入圓洞燒死。這里古人對于流體力學的應用，可謂“燈火純青”了。這盞第一代滅蚊燈的功能、造型和材料的高度綜合統(tǒng)一，定會讓當代的工業(yè)設計師們五體投地。后來又收藏了一盞玻璃的滅蚊燈，就更進一步地綜合了日常照明的功能，成了照明滅蚊兩用的多功能燈了。
↑ 清晚期銅質(zhì)滅蚊行燈
↑ 清晚期玻璃滅蚊行燈
從器到藝
油燈，照亮生活。它們首先是生活器具，但是它們同時也是技藝，體現(xiàn)了“生活—設計—制造”的邏輯。
我收藏的漢代青銅雁足翻蓋燈，最能說明生活、設計和制造的關系。這盞油燈雖只是日常的用具，卻也包含了精妙的設計意識。這盞燈，平時就像一個盒子，但圍繞一個鉸鏈翻開后，向上的部分是一個燈盞，盞中心立一根銅釘，用以固定或支撐燈芯。下面的盒子是一個儲油的容器，熄燈后上部的燈盞翻轉(zhuǎn)下來時，剩余的燈油又回到下面的容器中。這里我們看到了我們今天家具中常用的長足鉸鏈的身影，而它比長足鉸鏈更為巧妙的是它翻開時的定位之準確，鉸鏈的兩臂成了直立的燈柱。燈的材質(zhì)是青銅，采用當時的青銅鑄造工藝制成。燈的造型、機巧和制造工藝，較之包豪斯的“從制造到設計”早了2000 年，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 漢青銅雁足翻蓋燈
漢青銅行燈，作手柄，既可以放在臺面上使用，也可以拿著手柄，端著供行走照明。這種為方便使用的多功能設計，和現(xiàn)代的設計毫不遜色。
↑ 漢青銅行燈
從藏到賞
油燈不僅是單純的日常用具，它們寄托了古人高度的審美情趣。作為實用器物，可照明、可供奉、可滅蚊；作為收藏品，刻鑒賞，可把玩，可怡情，這才是收藏的真諦。
說到藝術品，我們常常不得不感嘆古人超然的想象力。
西漢釉陶獅座高立柱大雁燈，它的立柱的比例，尺度，細部，與我們建筑中奉為經(jīng)典的羅馬五柱式相比也毫不愧色。獅子和大雁的抽象造型亦十分精美。
↑ 西漢釉陶獅座高立柱大雁燈
漢青銅龜座朱雀燈，底座伏一龜，上立一朱雀，引頸向上頂一燈盞。造型動靜有致，舒展生動，引起人們無盡的遐想。
↑ 漢青銅龜座朱雀燈
六朝時期的西晉熊足青瓷燈是這一時期越窯青瓷中的奇葩。優(yōu)美的造型，奇妙的釉色，簡潔的裝飾，不能不說它是一個精美的藝術品。
↑ 西晉越窯青瓷熊足燈
唐長沙窯釉下綠褐彩鳥形燈，首尾相對，雙翅翼然，似球似鳥，十分傳神。長沙窯創(chuàng)造了中國最早的釉下彩工藝，米黃色的底釉下點染綠色、赭色，造型，色彩和功能渾然一體，讓我們當今的設計師們也嘆為觀止。
↑ 唐長沙窯釉下綠褐彩鳥形燈
五代越窯青瓷鵠形燈，在燈盞的一側(cè)貼塑一只鴻鵠，一首一尾，拱托燈碗，與長沙窯鳥形燈有異曲同工之妙。
↑ 五代越窯青瓷鵠形燈
元青花是瓷器收藏家們夢寐以求、朝思暮想的藏品。當然，想要收藏一件作為陳設器的大瓶、大罐、大盤，的確比登天還難。但是，我想，元代平民總會使用日用青花瓷器，因而收藏到這類元青花或許有可能。這盞元青花仰覆蓮紋油燈其精致和粗放并存，端莊和隨性同在，亦不失為一件可藏可賞的元青花瓷器。
↑ 元青花仰覆蓮紋油燈
明代是青花瓷器的高峰，明青花油燈的存世量也比較大。這盞明成化青花蝴蝶紋油燈體型碩大，卓然挺拔，集適用和美觀于一體。
↑ 明成化青花蝴蝶紋油燈
實際上，油燈和油燈上的裝飾，寄托了一個時代人的精神情懷，同時也見證了時代的變遷。清代的油燈品種十分之豐富，這盞清同治粉彩麒麟送子瓜瓞連綿紋油燈，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多子多福的追求，當是清代民間瓷制油燈的典型代表。一對清宣統(tǒng)青花龍紋燭臺，底款“宣統(tǒng)三年制”，則記錄了清王朝的最終覆沒。
↑ 清同治粉彩麒麟送子瓜瓞連綿紋油燈
↑ 清宣統(tǒng)青花龍紋燭臺
我的前半生，獻給了中國的建筑教育，也有些自以為不錯的建筑設計作品。然而，一生只從事一件事，未免失之單調(diào)。收藏界往往過于注重藏品經(jīng)濟價值而忽視文化價值，造成對于許多用具、工具的文化研究太為匱乏。我想，把燈具的收藏持續(xù)下去，作為后半生的研究領域，同時怡情養(yǎng)性，頤養(yǎng)天年，亦喜洋洋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