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 仁 珪
妙哉，中國之文字；美哉，中國之書法。文字之妙，成就書法之美；書法之美，彰顯文字之妙。拉丁文重在拼讀，識其形即可讀其音；中國字緣于象形，辨其狀亦可通奇奧。拉丁文長短參差不論上下之對應(yīng)；中國字方正齊整，有利彼此之映照。拉丁文行回環(huán)，排列字母之組合；中國字字字獨立，凝成生命之符號。故西文僅視文字為交流之工具，而中國獨尊書法為藝術(shù)之瑰寶。
書法之美根基于點畫之形。筆鋒各具姿態(tài)，線條舞動生靈。橫或如春云舒空，或如秋波傳情；豎或如蒼松老干，或如劍舞長鋒；點或如馬蹄風(fēng)動，或如墜石忽崩；撇或如夜空星墜，或如修竹臨風(fēng)；折或如山回路轉(zhuǎn)，或如澗水奔騰；捺或如將軍赴敵，或如母臂懷嬰。抑左揚右，上下均衡。中宮收緊，四延縱橫。潤如錦帶，燥若枯藤。筋脈相連，內(nèi)藏鋒棱。挽臂攜手，信步閑庭。噫，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以見其能。
若夫字字之間，若斷若連。望之若敧，神則不偏。大小相錯，奇正相間。偃仰頓挫，駿爽飛妍。虛實相應(yīng)，云霧繚繞群嶺；黑白跳躍，雁陣飛越晴天。吋或旁逸斜出，時或收束遮攔。前有飛龍出水，后有余波微瀾。上乍灑脫跳躑，下則豎礎(chǔ)安磐。相互蟬聯(lián)而下，一貫氣足神完。至若行行之間，更是氣象萬千。如觀路旁行樹，干分立而葉交攀；似雙峰并立，山相隔而中飄嵐。所謂行氣，所謂章法，血脈相通，洋洋大觀。靜如澄潭碧水，風(fēng)平浪靜，月照花林，岸芷汀蘭；動如橫風(fēng)斜雨，百瀑爭豗（kui），咫尺萬里滿紙云煙。極盡縱橫捭闔之勢，又無不合法度自然。
而書法之美又因時、因體、因人而變也。概而言之，甲骨簡古拙樸，中鼎凝重矜（jin）莊；小篆婉曲柔美，漢隸波磔飛揚；魏筆遒勁挺秀，唐楷大度堂皇。行書若穿林溪水，靈動而駿逸；草書如驚飈戾（li）天，飛騰而開張。賢哲之書溫醇，俊杰之書陽剛；才子之書秀逸，畸士之書深藏。具而言之，王右軍高華典雅，如謝家子弟；《蘭亭序》秀韻瀟灑，千古墨皇。顏魯公雍容篤厚，似廟堂重器；《祭侄稿》沉郁渾融，想其忠良。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剛?cè)嵯酀小邦伣盍恰?；流電激空、快意御風(fēng)有“張顏素狂”。蘇東坡雄渾磅礴，狀如奔浪滾滾而來，匯成浩瀚之長江；黃魯直長槍大戟，貌若截竹，筆筆頓挫，點染梅干之老蒼。更有嫵媚如趙松雪，輕松如董其昌；卓立如鄭板橋，狂怪如徐文長?；匈忏辟猓蝗缙邔殬桥_，眩人眼目；燦兮爛兮如瑤池仙會，齊舞霓裳。后之觀者，如偷兒乞丐，乍窺金谷；荒村野老，忽至蘇杭。不知何以措手，只能瞠目結(jié)舌，撫膺而徜徉。
然風(fēng)格迥異，盡在尺素之間。所謂理一份殊，月印千潭。而其一者，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師造化者，識天象，覽河山；觀蛇斗，想龍蟠；察人物，品衣冠。以至聽嘉陵江水而知氣象之宏遠(yuǎn)，觀劍器舞而知筆勢之波瀾。得心源者，脫形跡，得大觀；知韻味，忘言詮；虛澄懷，充內(nèi)涵。未有不積學(xué)而能得其妙，從無不道古而可超名賢。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不由靈臺，必乏神完。與天為徒，與古為徒，跡與心合，自成方圓。遂立景象于胸中，傳千祀于毫端。
喜古人書法之美，動我輩臨池之心。文房四寶助我雅興，歷代筆帖度我金針。古硯微凹，墨香繞陋室；柔毫落紙，月暈成淺深。鐘王顏柳爭為示范，蘇黃米蔡竟作知音。初亦步亦趨，只知摩其點畫；故縮手縮腳，僅能狀其爪痕。誤書法之易學(xué)，嘆其道之精深。知書藝之易成，需用工而終身。幾擱筆以長嘆，又展紙而重溫。嘗夜臥而畫被，默點畫而穿衾；時臨街而賞匾，引路人而側(cè)瞋。漸頹筆以成家，覺皮毛之略存。積字紙以盈室，喜形跡以見臻。然脫摹本而自寫，頓見肘而捉襟。雖口吻似略近，終東施而笑顰。哀今我還是今我，古人仍是古人。復(fù)沉思而冥想，悟前賢之可欽；胸中納詩書萬卷，眼增天下見聞。心懷一生積蘊，筆走萬里風(fēng)云。蓋書乃心畫，書如其人。人以性情為本，書以性情為魂。欲探文墨之妙有，當(dāng)索性靈之至真。于是吮（shun）毫含墨，意在筆先，情余筆外，揮灑由心；誠心靜慮，收視反聽，用志不二，乃凝于神。擬古而不泥于古，學(xué)步而不步后塵。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揮纖毫之筆而萬象由心。幽思入于翰墨，逸氣上干星辰。我自發(fā)我肺腑，我自流我芳芬。情趣為第一至要，審美為不二法門。隨春秋之代序，謝天道之酬勤。雖形質(zhì)猶略稚，見個性之可尋，信日進(jìn)以致遠(yuǎn)，欣枯筆而逢春。似與古人相對而視，欣欣然穿越古今。
噫！書法既為藝術(shù)，學(xué)者當(dāng)為自尊。不計結(jié)果于功利，只享過程之溫馨；莫貪姓名垂于青史，但求秋實不負(fù)春耘；休竊虛名以欺眾，應(yīng)圖書藝以超群。切勿以標(biāo)新立異為終南捷徑，更勿立奇談怪論惑初學(xué)智昏；切勿以亂頭粗服為高古，更勿以鬼魅畫符曰創(chuàng)新。立修身養(yǎng)性、寧心冶志為宗旨，樹開慧增智，怡情悅目為本根。此即中國書法之藝術(shù)，此即中國書法主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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