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樵文集
【唐】孫
唐孫樵撰。樵字可之，又字隱之，自稱關(guān)東人。函谷以外，幅員遼闊，不知其籍何郡縣也。大中九年進(jìn)士。授中書舍人。僖宗幸岐、隴時(shí)，詔赴行在，遷職方郎中、上柱國，賜紫金魚袋?！缎绿茣に囄闹尽贰ⅰ锻ㄖ尽?、《通考》皆載樵《經(jīng)緯集》三卷。《書錄解題》稱樵自為序凡三十五篇。此本十卷，為毛晉汲古閣所刊。稱王鏊從內(nèi)閣鈔出。前載樵自序，稱“藏書五千卷，常自探討。幼而工文，得其真訣。廣明元年，駕避岐、隴，朝廷以省方蜀國，文物攸興，品藻朝論，旌其才行。遂閱所著文及碑碣書檄傳記銘志得二百馀篇。撮其可觀者三十五篇”云云。與陳振孫之說合。又稱“編成十卷，藏諸篋笥”云云，則與三卷之說迥異。近時(shí)汪師韓集有《孫文志疑序》一篇，因謂樵文惟《唐文粹》所載《後佛寺奏》、《讀開元雜記》、《書褒城驛》、《刻武侯碑陰》、《文貞公笏銘》、《與李諫議行方書》、《與賈秀才書》、《孫氏西齋錄》、《書田將軍邊事》、《書何易於》十篇為真。馀一十五篇皆後人偽撰。然卷帙分合，古書多有，未可以是定真?zhèn)巍Ｇ規(guī)燀n別無確據(jù)，但以其字句格局?jǐn)嘀炔蛔阋詾槎ㄕ撘?。樵《與王霖秀才書》云：“某嘗得為文真訣於來無擇，來無擇得之於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於韓吏部退之?！逼洹杜c友人論文書》又復(fù)云然。今觀三家之文，韓愈包孕群言，自然高古。而皇甫湜稍有意為奇。樵則視湜益有努力為奇之態(tài)。其彌有意於奇，是其所以不及歟？《讀書志》引蘇軾之言，稱“學(xué)韓愈而不至者為皇甫湜，學(xué)湜而不至者為孫樵”，其論甚微。毛晉跋是集，乃以軾言為非，所見淺矣。
樵，字可之，韓昌黎門人，大中中進(jìn)士。
○大明宮賦
孫樵齒貢士名，旅見大明宮前庭，仰貽俯駭，陰意靈怪。暮歸魂動(dòng)，中宵而夢，夢彼大明宮，神前有云。且曰：“太宗皇帝繚瀛啟居，廓穹起廬，圜然而劃，隆然而赫。孰窬孰隙，永求帝宅。帝詔吾司其宮，與日月終。翼圣護(hù)艱，十有六君。蕩妖斬氛，孰知吾勤？吾當(dāng)廬陵錫武，廟┙撤主，吾則協(xié)二毗輔，左右提護(hù)。義甲憤徒，起帝仆周，吾則械二黠雛，俾即其誅。胡犭制飽盾，踣肌骨。驚血濺闕，仰吠白日。二圣各轍，大麓北挈，吾則激髯孽悖節(jié)，俾濟(jì)逆殺翼。兩杰憤烈，俾即滅。薊梟妖狂，突集五堂?？v啄怒吞，大駕驚奔，吾則勵(lì)陰刀翦其翼，俾不得逃明殛。三革蝕黑，孰匪吾力？吾見若正聲在懸，諍舌在軒，輟︻延諫，刳襟沃善，賞必正名。怒必正刑，當(dāng)獄撤腥，當(dāng)稼吞螟，吾則入瀆革濁，入囿肉角，旬澤暮溥，斗谷視土。吾見若奸聲在堂，諛舌在旁，窒聰怫諷，正斥邪寵，嘉賞失節(jié)，怒罰失殺，奪農(nóng)而徭，厚征而雕，吾則反耀而彗，反澤而，蕩坤而拆，裂乾而石。然吾留帝宮中二百年，昔亦日月，今亦日月。往孰為設(shè)，今孰為缺。籍民其雕，有野而蒿。籍甲其虛，有壘而墟。西垣何縮，匹馬不牧。北垣何蹙，孤壘城粒。”言未及闋，樵迎斬其舌。且曰：“余聞宰獲其哲，得是赫烈。老魅跡結(jié)，爾曾何伐？宰獲其慝，得是昏蝕。魅怪橫惑，爾曾何力？今者日白風(fēng)清，忠簡盈庭。闔南俟霈，闔北俟霽。矧帝城闐闐，何賴窮邊。帑廩加封，何賴疲農(nóng)。禁甲飽獰，尚何用天下兵。神曾何知，孰愧往時(shí)？”神不能對，退而笑曰：“孫樵誰欺乎？欺古乎？欺今乎？”吁！
○露臺遺基賦（并序）
武皇郊天明年，作望仙臺於城之南。農(nóng)事方殷，而興土工，且有糜於縣官也。樵東過驪山，得露臺遺基，遂作賦以諷之。
驪橫秦原，東走盤連。其土如積，其高逾尺。隱於修岡，屹若環(huán)堂。徘徊山下，問於牧者。對曰：“惟其漢文為天下君，守以恭默，民無怨慝。天下大同，帝駕而東。經(jīng)營相視，茲山之址。乃因其崇，以興土功。茲臺之基，軫於帝思。既命其吏，校之經(jīng)費(fèi)，乃下詔曰：‘朕以涼德，君於萬國。唯日兢兢，如蹈春冰。高祖惠宗，肇啟我邦墉。作此宮室，庶幾無逸。逮夫朕躬，孰敢加隆。矧糜府財(cái)，以經(jīng)此臺。周為靈臺，成乎子來。文王以升，以考休徵。此臺以平，周德惟馨。章華雖高，楚民亦勞。靈王宣驕，諸侯不朝。民既攜貳，王遂以死。豈朕不懲，斯役實(shí)興。鳩材集工，以害三農(nóng)。斯豈文王靈臺之不日哉？’宣詔有司，亟令罷之。此遺基之所以存者乎？”卒歌而去之。且曰：“彼通天兮，鞅埃之巍巍。此靈臺兮，蔽秋草之離離。已而已而，世無比兮，吾孰知其是非?！?br>
○出蜀賦
辛酉之直年兮，引敗軍而言旋。濟(jì)潼梓之重江，出大劍之復(fù)關(guān)。駭天險(xiǎn)之重阻兮，峙連岡而外坤。譎石詭崖，汨汨其城，屬兮屹紆。郁于云昏，嵌巖巖而查牙兮，上攢羅布而戛天。中呀拆以隙斜兮，途詰屈而隘穿。以去以來奔蹄疾足兮，鼠出入乎穴間。蹇余馬之不息，屆峽山之逼側(cè)。劃崇巒而急來，水涵空而混碧。途迫高而緣深，不尺直而又曲。跬危步之促促，栗若跣而蹈棘。朝天雙峙以虧蔽，中慘栗而陰翳。倏下馳而上回，若出地而天開。龍?zhí)醚窖蕉蠁?，怪若虎踞而欲噬。泉沸而中冽，靈蟠蟀乎像設(shè)。眄山川而懷古，得籌筆於途說。指前峰之孤秀，傳臥龍之馀烈。嘗杖師而北去，抗霸國而此決。曾及疆之不辟，徒赍志而灰滅。越百牢而南指，憩石門之委邃。六陰崖而戶開，屹巍巍以皚皚。外攢怪石之參差兮，勢で截而山排，狀若郁云之始騰，又似乎潮波之卻頹。中{穴叫}[QMDF]以{穴孝}豁，敞黨朗而洞達(dá)。摧巖泉之氵營々，鏘環(huán)佩於閨闥。躡危石而後通，忽泱漭而無窮。包溪懷壑而為深兮，繚巒岡而四崇。蘿薜冪歷於巖穴兮，云木森其青蔥。郁桂椒與木蘭兮，芬淑郁而駭風(fēng)。不可以久留兮，車軋軋而又東。陟雞貴之險(xiǎn)墟，下七折之峻阪。褒斜紆其隘束兮，左窮溪兮右重。綿飛棧而屬危梁兮，續(xù)畏途而呀斷。下臨千仞之驚流兮，波Е洞而雷。當(dāng)元冬之隆烈，觸密之飛噴。舞回飆而揚(yáng)九垠，天地紛其漫漫。路縈積以迷沒，馬蕭蕭而不進(jìn)。心悸悸而程不敢逸兮，徒忄栗而興嘆。出大散之奧區(qū)，若脫足於囚拘。涉渭之，歷岐雍之通途。田原郁以澶漫兮，彌千里而為都。背槐里而趨咸陽兮，索嬴劉之舊墟。承明冀闕緬以夷漫兮，得隱嶙之頹隅。獨(dú)五陵之尚完，兀高平而草蕪。抵長都之岌岌，排閶闔而西入。何天衢之廣辟，仰白日之赫赫。彀弱弓而滿鉛鏃兮，即澤宮而睨的。
夫何疏貢之缺條兮，忽有司之吾斥。曾不得而上達(dá)兮，居悒悒而不適。闕庭藹其多士兮，皆云亟夫賢索。不自分其能否兮，瞰朱門之投跡。蔑一人之我先，若捧水而投石。念初心之來斯，豈窮愁而徒疑。忽徊徊以惶惶，蹇東西而獨(dú)悲。因默默以心計(jì)兮，思展轉(zhuǎn)而自非。胡不知進(jìn)之與道謀兮，徒盛氣而憤時(shí)。不知求已以為慮兮，而患人之不知。九衢廣其茫茫兮，混埃而紅飛。漂世波而上下兮，旁窮走而相追，不亦勞乎？於是謝唯唯之面朋，而焚逐逐之躁機(jī)。餒不飽謀凍不燠謀兮，環(huán)畝墻而闔扉。邀仁義與之為友乎，追五經(jīng)而為師。徜徉文章之林圃兮，與百氏而驅(qū)馳。不谷吾不恥谷亦吾不辭。彼主張為公者，豈終吾遺哉。
○迎春奏
黑帝歷窮，帝命青帝嗣其公。皇帝備牲牢鼓鐘，迎饗于郊東。賤臣樵，寓疏太常上奏曰：天有四時(shí)，陛下實(shí)行之，是天乘陛下政令明昏而為燠寒也。青帝何功，而饗乎寬空？春之日，陛下廩以時(shí)出，帛以時(shí)恤，則蘗芽弩拔，勾萌畢達(dá)矣。夏之日，陛下農(nóng)事無所奪，山麓無所伐，則草木壯茁，國無夭札矣。秋之日，陛下獄無曲決，畋無圍殺，則霜露不失節(jié)，萬物固結(jié)矣。冬之日，陛下地氣不掘泄，室屋不徹發(fā)，則豐隆不敢擊越，百蟄塞穴矣。圣人之時(shí)，日南無驕陽，啟蟄無繁霜，斗北無伏陰，火西無滯霖。淫昏之世，反膏而波，反冰而花，雹傷螟嚙，旱赤雨血。是陛下政令出乎修明，則寒暑運(yùn)行。政令出乎淫昏，則災(zāi)祥屢臻。其可忽乎？臣又聞陛下與人為春，得革慘作和，起生華，喜滿其家，沃穆歡咳，如暖景時(shí)開，樹色煙光，覺蔥龍芳蒼。陛下與人為秋，得愁刮人魄，風(fēng)日冷白，栗栗蕭索，覺庭槐枯落。陛下與人為夏，得變成襦，噓燼作爐，駒驅(qū)轍結(jié)，雜還噎楔，門如三伏熱。陛下與人為冬，得舉眥不見日，凍薄人骨，間間戚戚，燈青火白，無蹄轍跡。顧陛下左右皆春，天下病悴者眾也。陛下肘腋皆熱，中國病凍者眾也。豈陛下用心有頗焉，陛下茍能平其心，雖澤不周，惠不均，天下無恨言。不然，天將視陛下心而燠寒也。
○復(fù)佛寺奏
賤臣樵上言，臣以為殘?bào)检睹裾?，群髡最大。且十口之家，男力而耕，女力而織，雖乘樂歲，其衣食僅自給也，棟宇僅自完也。若群髡者，所飽必稻梁，所衣必錦。居則邃宇，出則肥馬。是則中戶不十，不足以活一髡。武皇帝元年，籍天下群髡者凡十七萬，夫以十家給一髡，是編戶一百七十萬困於群髡矣。武皇帝一旦發(fā)天下群髡，悉歸平民，是時(shí)一百七十萬家之心，咸知生地。陛下自即位以來，詔營廢寺，以復(fù)群髡。自元年正月，洎今年五月，斤斧之聲，不絕天下，而工未以訖聞。陛下即復(fù)之不休，臣恐?jǐn)?shù)年之間，天下十七萬髡如故矣。臣以為武皇帝即不能除群髡，陛下尚宜勉思而去之，以蘇疲氓，況將興於已廢乎？請以開元之事言之。開元之間，大駕還自東封，從以千官之眾，六軍之事。三日留於陳留，民猶有馀力。今陛下即能東封，道次給一食，則民力殫矣。何開元之民力有馀，而陛下之民力不足耶？開元之間，率戶出兵籍而為伍，春夏縱之家以力耕稼，秋冬聚之將以戒武事。如此則兵未始廢於農(nóng)，農(nóng)未嘗奪於兵，故開元之民力有馀也。今天下常兵不下百萬，皆衣食於平民。歲度其費(fèi)，率中戶五僅能活一兵。如此則編戶不五百萬，不足以給之，故陛下之民力不足也。今陛下以力不足之民，而欲重困於群髡，將何以踵開元太平事耶？貞觀以還，開元戶口最為殷繁，不能逾九百萬。即今有問於戶部，其能如開元乎？借如陛下以五百萬給天下之兵，今又欲以一百七十萬給於群髡，是六百七十萬無羨賦矣。即今戶口不下於開元，其馀止二百萬，而國家萬故，畢出其間。陛下孰與其足也，則是鹽鐵不可除，而榷加算矣。天下之民，得不重困乎？日者陛下嘗欲營國東門，諫議大夫入爭於前。一言未及終，陛下非徒輟其工，而又賜帛以優(yōu)之。今所復(fù)寺宇，豈特國門之急乎？叢徒嘯工，豈特國民之役乎？寧諫議大夫不以言，而陛下不以聽耶？陛下即不能復(fù)廢之，臣愿陛下已復(fù)之髡，止而勿復(fù)加。已營之寺，止而勿復(fù)修。庶幾天下之民尚可活也。今天下最不可去者兵也，臣尚為陛下日夜思去兵之術(shù)，究開元太平事，冀異日為陛下言之，況去無用之髡耶？臣樵昧死以言。
○與李諫議行方書
樵嘗為《日蝕書》，以為國家設(shè)諫官，期換君心之非，不以一弗其言，而怠於諫，即繼以死，非其職耶。執(zhí)事居其官，亦嘗有意於此乎？開元之間，豈特諫官而後言耶，茍立天子廷者，皆得開口奮舌，爭於上前。故自貞觀以還，開元之政，最為修明。及林甫舞智以固權(quán)，張?jiān)p以聾上。於是束群僚之口，縛諫官之舌，且以法中敢言者。由是林甫之惡，熾而勿復(fù)聞。祿山之逆，秘而勿復(fù)知。天寶之政，由此而荒矣。今者下無林甫遏諫之權(quán)，上有開元虛己之勞。如此則敘立朝廷者，皆得道上是非，不顧時(shí)忌。矧執(zhí)事官曰諫議哉！執(zhí)事卒不能言，避其官而逃其祿可也。他官秩優(yōu)而位崇者豈少耶？今年三月，上嘗欲營治國門，執(zhí)事尚諫罷之。今詔營廢寺以復(fù)群髡，三年之間，斧斤之聲不絕。度其經(jīng)費(fèi)，豈特國門之廣乎？稽其所務(wù)，豈特國門之急乎？何執(zhí)事在國門則知諫，在復(fù)廢寺則緘默，勇其細(xì)而怯其大，豈諫議大夫職耶？樵以為大蠹生民者不過群髡，武皇帝發(fā)憤除之，冀活疲。今天下之民，喘未及息，國家復(fù)欲興既除之髡，以重困之，將何以致民之蕃富乎？樵不知時(shí)態(tài)，竊所憤勇，故作奏書一通，以明群髡大蠹之由。生民重困之源，無路上聞，輒以寓獻(xiàn)執(zhí)事。倘以樵書不為狂，試入為上言其略。
○與高錫望書
文章如面，史才最難。到司馬子長之地，千載獨(dú)聞得揚(yáng)子云。唐朝以文索士，二百年間，作者數(shù)十輩，獨(dú)高韓吏部。吏部修順宗實(shí)錄，尚不能當(dāng)孟堅(jiān)，其能與子長、子云相上下乎？足下乃小史，尚宜世嗣史法，矧足下才力雄獨(dú)，意語橫闊。嘗序義復(fù)岡及樂武事，其說要害，在樵宜一二百言者，足下能數(shù)十字輒盡情狀。及意窮事際，反若有千百言在筆下。足下齒發(fā)未及壯，其所得如此，則不知子長、子云當(dāng)足下年齒時(shí)，文章果何如也。然足下所傳史法，與樵所聞?wù)弋愐?。古史有直事俚言者，有文飾者，乃特紀(jì)前人一時(shí)語，以為實(shí)錄，非謂俚言奇健，能為史筆精魄。故其立言序事，及出沒得失，皆字字典要，何嘗以俚言汨其間哉！今世俚言文章，謂得史法，因牽韓吏部曰，如此如此。樵不知韓吏部以此欺後學(xué)耶，韓吏部亦未知史法耶？又史家紀(jì)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亦宜直書一時(shí)制度，使後人知某時(shí)如此，某時(shí)如彼，不當(dāng)以禿屑淺俗，別取前代名品，以就簡絕。又史家條序人物，宜存警訓(xùn)，不當(dāng)徒以官大寵濃，講文張字。故大惡大善，雖賤必紀(jì)，尸位浪職，雖貴必黜。至如司馬遷序周繆，班孟堅(jiān)傳蔡義，尚可用耶。為史官者，明不顧刑辟，幽不愧神怪，若梗避於其間，其書可燒也。古者國君不得視史，今朝廷以宰相監(jiān)修，大丈夫當(dāng)一時(shí)寵遇，皆欲齊政房杜，躋俗太平，孰能受惡於不隱乎？古者七十子不與筆削，今朝廷以史館叢文士，儒家擅一時(shí)胸臆，皆欲各任憎愛，手出白黑，孰能專門立言乎？樵未知唐史誠何如也，樵雖承史法於師，又嘗熟司馬遷、揚(yáng)子云書，然才韻枯梗，文過乎質(zhì)。嘗序廬江何易于，首末千言。貴文則喪質(zhì)，近質(zhì)則太禿，刮垢磨痕，卒不能到史。獨(dú)謂足下才力天出，最與史近，故以樵所受於師者致足下。
○寓汴觀察判官書
大梁居?xùn)|諸侯，兵最為雄。軍候乘權(quán)肆豪，奴視州縣官。州縣官即栗縮自下，美言立聞?dòng)^察使，往往得上下考，即欲認(rèn)官為治，必為軍候所傾折。大者至奪觀察使，小者至為軍人所系辱。州縣官格手失職，不敢與抗。由是軍候得侵繩平民，鞠訊受辭，往往獄至數(shù)百，不以時(shí)省。以故平民益畏軍候，至不知有觀察使。矧州縣官耶，國家設(shè)州縣官以治平，豈以屬之軍乎？今京兆二十四縣，半為東西軍所奪。然亦不過籍占編氓，翼蔽墾田。其辭獄曲直，尚歸京兆。今汴軍所侵州縣者，反愈東西軍。士大夫叢居，未嘗不病東西軍侵州縣事。及自提兵符，則不知有以規(guī)畫之。矧天子之貴耶，執(zhí)事三從事盧公。其所以佐盧公，使炳炳不磨於世者，襄陽南渡之民，皆能道之。今居汴有日，而曾無所聞。豈屑屑未暇耶？執(zhí)事宜亟以前之所陳，辨之盧公，稍稍奪左右軍候權(quán)，且使系獄者不得治于軍門。凡當(dāng)隸州縣者，悉索歸之。使軍自軍，州縣自州縣，無相奪也。今執(zhí)事官曰判官，察州縣事，正執(zhí)事職，幸無忽。
○與賈希逸書
主數(shù)足下：曩者樵耳足下聲，憤足下售於時(shí)何晚。及目足下《五通》五十篇，則足下困於上亦宜矣。物之精華，天地所秘惜，故蒙金以沙，錮玉以璞。珊瑚之叢，必藏重溟，夜光之珠，必頷驪龍。抉而不知己，積而不知止。不窮則禍，天地仇也。文章亦然，所取者廉，其得必多。所取者深，其身必窮。六經(jīng)作，孔子削跡不粒矣。孟子述，子思坎軻齊魯矣。馬遷以史記禍，班固以西漢禍。揚(yáng)雄以《法言》《太元》窮，元結(jié)以《浯溪碣》窮，陳拾遺以《感遇》窮，王勃以《宣尼廟碑》窮，玉川子以《月蝕詩》窮。杜甫、李白、王江寧，皆相望於窮者也。天地其無意乎？今足下立言必奇，摭意必深，抉精剔華，期到圣人。以此賈於時(shí)，釣榮邀富，猶欲疾其驅(qū)而方其輪。若曰爵祿不動(dòng)於心，窮達(dá)與時(shí)上下，成一家書，自期不朽，則非樵之所敢知也。嗚呼！孤進(jìn)患心不苦，及其苦，知者何人！古人抱玉而泣，樵捧足下文，能不濡睫？懼足下自得也淺，且疑其道不固。因歸《五通》，不得無言。
○與王霖秀才書
太原君足下：《雷賦》逾六千言，推之大易，參之元象，其旨甚微，其辭甚奇。如觀駭濤于重溟，徒知褫魄眙目，莫得畔岸，誠謂足下怪於文。方舉降旗，將大夸朋從間，且疑子云復(fù)生。無何，足下繼以《翼旨》及《雜題》十七篇，則與《雷賦》相闊數(shù)百里。足下未到其壺，則非樵所敢與知，既入其域，設(shè)不如意，亦宜上下銖兩，不當(dāng)如此懸隔。不知足下以此見嘗耶，抑以背時(shí)戾眾，且欲粕啜ㄤ，以茍其合耶？何自待則淺，而徇人反深。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ゼ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yáng)名，則久而傳。前輩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蝕詩》、楊司城《華山賦》、韓吏部《進(jìn)學(xué)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遠(yuǎn)人入太興城，茫然自失。詎比十家縣，足未及東郭，目已極西郭耶？樵嘗得為文真訣於來無擇，來無擇得之於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於韓吏部退之。然樵未始與人言及文章，且懼得罪於時(shí)。今足下有意於此，而自疑尚多，其可無言乎？樵再拜。
○與友人論文書
嘗與足下評古今文章，似好惡不相闊者。然不有所竟，顧樵何所得哉！古今所謂文者，辭必高然後為奇，意必深然後為工，煥然如日月之經(jīng)天也，炳然如虎豹之異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yáng)名，則久而傳。今天下以文進(jìn)取者，歲叢試於有司，不下八百輩。人人矜執(zhí)，自大所得，故其習(xí)於易者，則斥艱澀之辭。攻於難者，則鄙平淡之言。至有破句讀以為工，摘俚句以為奇。秦漢已降，古人所稱工而奇者，莫如揚(yáng)、馬。然吾觀其書，乃與今之作者異耳。豈二子所工，不及今之人乎？此樵所以惑也。當(dāng)元和、長慶之間，達(dá)官以文馳名者，接武於朝，皆開設(shè)戶牖，主張後進(jìn)，以磨定文章。故天下之文，薰然歸正。洎李御史甘以樂進(jìn)，後士飄然南遷。由是達(dá)官皆闔關(guān)舌，不敢上下後進(jìn)。宜其為文者得以盛任其意，無所取質(zhì)，此誠可悲也。足下才力雄健，意語鏗耀。至於發(fā)論，尚往往為時(shí)俗所拘，豈所謂以黃金注者昏邪？顧頑樸無所知曉。然嘗得為文之道于來公無擇，來公無擇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韓先生退之。其於聞?wù)撸缜八?，豈樵所能臆說乎？
○自序
樵家本關(guān)東，代襲簪纓。藏書五千卷，常以探討。幼而工文，得之真訣。提筆入貢士列，于時(shí)以文學(xué)見稱。大中九年，叨登上第。從軍國，忝歷華資，久居蘭省。廣明元年，狂寇犯闕，駕避岐隴，詔赴行在，遷職方郎中。朝廷以省方蜀國，文物攸興，品藻朝倫，旌其才行。詔曰：“行在三絕，右散騎常侍李潼有曾閔之行，職方郎中孫樵有揚(yáng)、馬之文，前進(jìn)士司空圖有巢由之風(fēng)，可載青史，以彰有唐中興之盛?！遍运鞕z所著文及碑碣書檄、傳記銘志得二百馀篇，叢其可觀者三十五篇，編成十卷，藏諸篋笥，以貽子孫，是歲中和四年也。朝散大夫尚書職方郎中上柱國賜緋魚袋孫樵。
○序西南夷
道齊之東偏，泛鉅海，不知其幾千里。其島夷之大者曰新羅。由蜀而南，逾昆明，涉不毛，馳七八千里，其群蠻之雄者曰南詔。是皆鳥獸之民，舌言語難辨，皮服獷悍難化。其素風(fēng)也，唐宅有天下，二國之民，率以儒教為先，彬彬然與諸夏肖矣。其新羅大姓，至有觀藝上國，科舉射策，與國子偕鳴者。載籍之傳，蔑然前聞。夫其生窮海之中，托瘴野之外，徒知便弓馬校戰(zhàn)獵而已，烏識所謂文儒者哉！今抉獸心而知禮節(jié)，褫左衽而同衣服，非皇風(fēng)遠(yuǎn)洽耶？嘗聞化之所被，雖劃木頑石，飛走異匯，咸知懷德，于是乎有殊能詭形之效祉者。二國之為其瑞，與夫瑞之出不孤，將必有類者，則度索之隅，不懷之倫，其向風(fēng)仰流，歸吾化哉！世之言唐瑞者，徒曰肉角格，六穗稼，天酒泫庭，苑巢神禽。樵則曰二國文學(xué)也。
○序陳生舉進(jìn)士
夫物不得以時(shí)而發(fā)，其發(fā)必?zé)?。風(fēng)行溪谷，習(xí)習(xí)，即不得遂作，必飄忽源泉?；旎烊坏谭磊樾?，波抉壅缺，亦不可遏。其於人也亦然。潁川陳君，學(xué)積乎勤，藝高乎專，喪家途歉，志用不通，郁然而居者有年矣。累為連帥賓禮，貢之天子，赍咨喑嗚，輒以窮盡，今年稍始克偕計(jì)吏，黽勉上道。久情湮郁，一旦決發(fā)，若風(fēng)波之得宣泄，吁可當(dāng)耶！名光耀乎天庭，聲飛馳乎海浦，其在此行矣。然君子學(xué)道以循祿，端已以售道，不肯枉尺以蘄尋直，況突梯滑稽以茍得與？君其勉之。樵弱弓蓬矢，難以妄彀，徒善君之引滿強(qiáng)勁，指期命中。於行，不能無述。
○興元新路記
入扶風(fēng)東皋門，十舉步，折而南，平行二十里，下念濟(jì)坂，下折而西，十里渡渭，又十里至。多美田，不為中貴人所并，則籍東西軍，居民百一系縣。自南平行二十五里，至臨溪驛。驛抱谷口，夾道居民皆籍東西軍。出臨溪驛百步，南登黃蜂嶺。平行不能百步，又登氵集々嶺，盤折而上，甚峻。而下氵集々嶺，嶺稍平。二嶺之間，凡行十里，自臨溪有支路，直絕澗，并山復(fù)絕澗，蛇行磧上十里，合於大路。下黃蜂嶺，復(fù)有支路并澗，出氵集々嶺下，行亂石中五六里，與澗西支路合。由大路十里，橋無定河。河?xùn)|南來，觸西山下隳，號怒北去。河中多白石，磊磊如斛。又十里至松嶺驛，逆旅三戶，馬始食茅。自松嶺平行又三里，逾二橋，登八里阪，甚峻。下阪行十里，平如九衢。又高低行五里，至連驛。自連驛西平行二十里，上五里嶺，路極盤折。凡行六七里，及嶺上，泥深滅踝，路旁樹往往如掛塵纓，[QYXF]々而長，從風(fēng)紛然。訊於薪者，曰：“此泥榆也?！必M此嶺常泥，而樹有此名乎？凡泥行十里，稍稍下去，又平行十里，則山谷四拓，原隰平曠，水淺草細(xì)?？筛?，有居民，似樊川間景氣。又五里，至平川驛。自平川西并澗高下行十里，復(fù)度嶺。上下嶺凡五里復(fù)平，不能一里，復(fù)高低有閣路。行七八里，扼路為關(guān)，北為臨洮，關(guān)為河池。自黃蜂嶺洎河池關(guān)，中間百馀里，皆故汾陽王私田，嘗用息馬，多至萬蹄，今為飛龍租入地耳。入關(guān)行十里，皆閣路并澗，閣絕有大橋，蜿蜿如虹。絕澗西南去，橋盡路如九衢，夾道植樹，步步一株。凡行六七里，至白云驛。自白云驛西并澗皆閣道。行十里，巖上有石刻，橫為一行，曰“鄭淮造”，凡三字，不知何等人也。又一十三里，至芝田驛，皆閣道，卒高下多碎石。自芝田至仙岑，雖閣路皆平行，往往澗旁谷中有桑柘，民多叢居，雞犬相聞。水益清，山益奇，氣候甚和。自仙岑南行十三里，路左有崖，壁然而高。出其下，殷其有聲，如風(fēng)怒薄冰，里人謂之“鳴崖”，豈石常鳴耶，抑俟人而鳴耶？又行十五里，至二十四孔閣。閣上巖甚奇，有石刻。其刻云：“褒中興閣主簿王禺漢中郡道閣縣椽馬甫、漢中郡北部都郵回通都匠中郎將王胡典知二縣匠衛(wèi)績教蒲池石佐張梓等百二十人匠張羌教褒中石佐泉疆等百四十人閣道教習(xí)常民學(xué)川石等三人?！狈财呤?，其側(cè)則曰“太康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卑雌淇?，乃晉武平吳時(shí)，蓋晉由此路耳。又行十五里，至青松驛。自仙岑而南，路旁人煙相望，澗旁地益平曠，往往墾田至一二百畝，桑柘愈多。至青松，即平田五六百畝。谷中號為夷地，居民尢多。自青松西行一二里，夾路多松竹。稍稍深入，不復(fù)有平田。行五六里，上小雪嶺，極峻折。嶺東多泥，土疏而黑。嶺西尢峻，十里百折。上下嶺凡十八里，四望多叢竹。又高低行十里，至山輝驛。居民甚少，行旅無庇。自山輝西高低行二十里，上長松嶺，極峻。羊腸而上，十里及嶺上。復(fù)羊腸而下，十五里及嶺下。又高下行十里，至回雪驛。自回雪驛南行三里，上平樂坂，極峻。盤折上下，凡十五里，至福溪。又高下行十里，至黃崖。崖南極峻折。上下黃崖六七里，至盤云驛。西行，復(fù)并澗行二十里，即背絕小嶺，上下凡五六里稍平。又行十里，至雙溪驛。自雙溪南平行四里，至天苞嶺。羊腸而上，凡十五里，極峻折，往往閣路。至嶺上，南望興元，煙靄中也。下嶺尢峻絕。凡三十里，至文川驛。自文川南行三十五里，至靈泉驛。自靈泉平行十五里，至長柳店，夾道居民。又行十五里，至興元西。平行三十里，至褒城縣，與斜谷舊路合矣。孫樵曰：古人尚謀新，仍曰何必改作。利不十，法不變，豈謀新亦未易耶？滎陽公為漢中，以褒斜舊路修阻，上疏開文川道以易之。觀其上勞及將，下勞及卒，其勤至矣。其始立心，誠無異於古人，將濟(jì)民於艱難也。然朝廷有竊竊之議，道路有唧唧之嘆，豈滎陽公始望耶？況謀肇乎賈昭，事倡乎李俅，役卒督工者，不增品秩於天子，則加班列于滎陽公。滎陽公無毫利以自與，而怨咎獨(dú)歸，豈古所謂為民上者難耶？
○梓潼移江記
涪繚於妻阝，迫城如蟠。淫潦漲秋，狂瀾陸高，突堤嚙涯，包城蕩墟，歲殺州民，以為官憂。滎陽公始至，則思所以洗民患。頗聞前觀察使欲鑿江東Й地，別為新江，使東北注流五里，復(fù)匯而東，即堤墟舊江，使水道與地相遠(yuǎn)，以薄江怒。遂命武吏發(fā)卒三千，跡其前謀。役興三月，功不可就。有謁於滎陽公曰：“公開新江，將扶民憂。然江勢不可決，訛言不可絕。公將何以終之？”滎陽公曰：“吾欲厚其直以勸其卒，可乎？”對曰：“饑卒賴厚直，民惜其田以覬得，不可。”滎陽公曰，吾欲戮其將以動(dòng)其卒，可乎，對曰，代之將者，必苦吾卒，卒苦叛，不可，滎陽公曰：“奈何？”對曰：“夫民可與樂終，難與圖始。故自興役以來，彼其民曰：‘夏王鞭促萬靈，以導(dǎo)百川。今果能改夏王跡耶？非徒無功，抑有後災(zāi)。’群疑牽綿，民心蕩搖。前時(shí)觀察使欲鑿新江，中輟議而罷，豈病此耶？公即能先堤民言，新江可度日而決也?！睖铌柟弧爸Z?！泵魅?，滎陽公視政加猛，決獄加斷。又明日，杖殺左右有所貳事，鞭官吏有所阻政者。遂下令曰：“開新江非我家事，將脫妻阝民於魚腹耳。民敢橫議者死?！泵褚詼铌柟珖L為京兆，既憚其猛，及是民心大栗，群舌如斬。未幾而新江告成，滎陽公歡出臨視，班賞罷卒。已而嘆曰：“民言不堤，新江其不決耶！”新江長步一千五百，闊十分其長之二，深十分其闊之一。盤堤既隆，舊江遂墟，凡得男五百畝。其年七月，水果大至，雖逾防稽陸，不能病民，其績宜何如哉！滎陽公既以上聞，有司劾其不先白，詔奪俸錢一月之半。樵嘗為褒城驛記，恨所在長吏不肯出毫力以利民，及觀滎陽公以開新江受譴，豈立事者亦未易耶？是歲開成五年也。
○龍多山記
梓潼南鄙，越五百里，其中有山，崛起中天。即山之趾，得逕蜿蜒。舉武三十，北出其巔。氣象鮮妍，孕成陰煙。石，別為東巖。槎牙重復(fù)，爭先角逐。若絕若裂，若缺若穴。突者虎怒，企者猿踞。橫者木仆，挺者碑植。又有似乎飛檐連軒，欒櫨交攢，欹撐兀柱，懸棟危礎(chǔ)。殊狀詭類，愕不得視。下有畝平，砥若戶庭。攄乳側(cè)脈，膏停泓石。俯對絕壑，杪臨蘭薄。仙臺標(biāo)異，叢石負(fù)起。屹與山別，猿烏跡絕。腹竇而空，路由其中。腭相望，攀緣下上。闖然而出，曜見白日。始時(shí)永嘉，飛真蓋羅。元蹤斯存，石刻傳聞。丹成而仙，駕鶴騰天。一去遼廓，千載寂寞。澄泉傳靈，別壑鏡明。風(fēng)間景清，寂寥無聲。嘉木美竹，岡巒交植。風(fēng)來怒黑，雷動(dòng)崖谷。巖獸山禽，捷翔呀驚。曉吟暝啼，聽之凄凄。回環(huán)下矚，萬類在目。因山帶川，青縈碧聯(lián)。莽蒼際云，杳杳不分。月上於天，日薄於泉。魄朗輪昏，出入目前。其或宿霧朝云，糊空縛山。漠漠漫漫，莫知其端。陽曜始浴，徹天昏紅。輪高而赤，洪流散射。濃透薄釋，錦裂綺拆。千狀萬態(tài)，倏然收霽。樵起來而游，泊車而休。登降信宿，聞見習(xí)熟。始曰山乎，曾未始有得乎？無處夸世釣名者，污此巖扃乎？且欲聞?dòng)跐}陽之徒乎？
○蕭相國真贊
咫尺天威，首出時(shí)杰。英眄橫溢，神鋒秀發(fā)。秋空健骨，霜夜皎月。劍淬愈利，玉燒不熱。錦浦宸游，傅巖夢說。馭物惟誠，在公抗節(jié)。再安宗┙，蕩掃氛孽。黃道回日，翠華歸闕。秕糠魏丙，肩袂稷契。仰止丹青，永?；樟?。
○文貞公笏銘（并序）
大中六年，詔出文貞公笏，歸其孫丞相謨。孫樵請銘其笏曰：靈豸薦角，比干獻(xiàn)骨。合以憤烈，在公為笏。怒虎可唾，笏不可挫。太華可裂，笏不可折。柱天不仄，指日不蝕。標(biāo)儀條臆，起梗開直。噫！諫舌切切，上磨帝缺。不逆不怫，笏則公笏。緊拱在列，諍舌不發(fā)。膠榮顧饣束，下偷上愎。非公之節(jié)，孰為公笏。
○潼關(guān)甲銘
潼戶呀東，翼廉敞南，有元甲數(shù)十札焉，委於前楹。澀塵飄風(fēng)，綴斷革元刂。樵過而誚之。且曰：“此國之閫也。是小欲遏寇偷，大欲扼諸侯。今者關(guān)禁弛而不譏，守甲存而不完，將欲抑天下心而割天子憂哉？”關(guān)吏笑而進(jìn)曰：“借如潼之甲可以燭日，潼之旗可以絳天，戰(zhàn)な晝驚，警柝夜鳴，吾曹將擺堅(jiān)荷鍛投死地之不暇，又安得與客合而東，合而西哉？今上君臨萬國，號令所加，風(fēng)清日明，理為大和。如此則關(guān)之禁何為而申嚴(yán)，關(guān)之甲何為而繕堅(jiān)。元宗四十二年，關(guān)中之兵，其屯如云。孽胡西來，叱而辟之。守甲其不完耶？古之善守天下者，展禮以防之，闡樂以和之，明刑以齊之，修政以固之。則其守在四海之外，何以關(guān)為？而況完其甲乎？是天下愈安，而其禁愈弛，天下愈平，而其甲愈敝耳。”樵將去之，且銘其甲云：“潼關(guān)之甲完，吾孰與安？潼關(guān)之甲敝，吾孰與濟(jì)？甲乎甲乎，理與爾謀，亂與爾謀，無俾工爾修?！?/p>
○逐┲鬼文
孫子病┲，其友踵門請?jiān)唬骸笆紕t栗縮撼懷，有若仆子於嚴(yán)冰者；終則憤胸爍肌，有若置子於烈爐者。子知?jiǎng)幼鹘怨硪坑嘣嚍樽又鹬晕?。”樵?yīng)之曰：“余病誠鬼也，然樵居平亦有不自了事者，抑有鬼乎？樵嘗思委質(zhì)以事君，則有若刳心而死者立於旁，曰‘當(dāng)如此諫?！試L思不入於危難，則有若結(jié)纓而死者立於旁，曰‘當(dāng)如此忠。’樵嘗欲不固其窮，則有若拜拒饋粟者立於旁，曰‘當(dāng)如此廉?！試L欲茍違其期，則有若擁梁汨死者立於旁，曰‘當(dāng)如此信?！試L欲與人美言，則有若教予訐談而鯁人耳者。樵嘗欲與人市交，則有若教予違熱而去勢者。樵嘗欲趨權(quán)豪以冀得，則有若牽予裾而躓予足者。樵嘗欲忍汗赧以自媒，則有若縛予舌而膠予口者。予之不得專也如此，以故學(xué)勤而吾道愈窮，業(yè)修而知己日消。是殘吾生於┲鬼也，子并為吾逐之。吾聞?dòng)嘘惾f年者，射利乘機(jī)，迎顏?zhàn)麾?，愉愉便便，阿意奉歡。死而有靈，是為諂鬼。此鬼依人，使人蒙福。人見輒喜，擺去不得。復(fù)有公孫宏者，刻己沽名，飾情釣聲，內(nèi)苞禍心，外示舒宏。死而有知，是為矯鬼。此鬼憑人，使人有聞。上信於君，下喜於民。復(fù)有司馬安者，攘義盜仁，縛舌交唇，柔聲婉顏，狐媚當(dāng)權(quán)。死而有知，是為巧鬼。此鬼依人，辭枯即榮，長劍華纓，高步天庭。復(fù)有和長輿者，鉅萬藏家，貫腐鏹（一作仄）磨，鱗差螭縮，陣陣腥澀。死而有知，是為錢鬼。此鬼憑人，使人氣豪意適，交歡販祿，買曲成直。此四鬼者，茍與吾游，吾必快所求，是資吾生於他鬼也，子并為吾招之?！逼溆巡粚ΑＭ硕柙唬骸案F吾知其所羞，達(dá)吾知其所求。此不當(dāng)逐而彼不當(dāng)游。君乎君乎，誠有激於中乎？”吁！
○寓居對
長安寓居，闔戶諷書。悴如凍灰，癯如槁柴。志枯氣索，恍恍不樂。一旦，有曾識面者，排戶入室，咤駭唧唧。且曰：“憊耶餓耶，何自殘耶？”則對曰：“樵天付窮骨，宜安守拙。無何提筆，入貢士列。抉文倒魄，讀書爛舌。十試澤宮，十黜有司。知已日懈，朋徒分離。矧遠(yuǎn)來關(guān)東，橐裝銷空。一入長安，十年屢窮。長日猛赤，餓腸火迫。滿眼花黑，晡西方食。暮雪嚴(yán)冽，入夜斷骨。穴衾敗褐，到曉方活。古人取文，其責(zé)蓋輕。一篇跳出，至死馳名。今人取文，章章貴奇。一句戾意，全卷鮮知。言念每歲，徂春背暑。洗剔精魂，澄拓襟慮。曉窗夜?fàn)T，上下雕斫。摭言必高，儲思必深。字字磨校，以牢知音。況榮辱撓其外，得失戕其內(nèi)。機(jī)阱在乎足，鋒刃在乎背。吾非檻豕籠雛，其能窮而反諛乎？”客退。遂書幾作歌曰：“肥於貌，孰與肥其道？求於人，孰與求其身？處乎出乎？孰為得而孰為失乎？”
○乞巧對
孟秋暮天，當(dāng)庭布筵。有瓜於盤，有果於盆。拜而言，若祈於神者。從而問之，對曰：“七夕祈巧祀也。若有求乎？”樵應(yīng)之曰：“吾守吾拙，以全吾節(jié)。巧如可求，適為吾羞。彼巧在言，便便翻翻。出口簧然，媚於人間。革白成黑，蠱直殘德。譽(yù)跖為圣，譖回為賊。離間君親，瀆亂家國。彼巧在文，摘奇搴新。轄字束句，稽程合度。磨韻調(diào)聲，決濁流清。雕枝鏤英，花斗窠明。至有破經(jīng)碎史，稽古倒置。大類於俳，觀者啟齒。下ㄤ沈謝，上殘騷雅。取媚於時(shí)，古風(fēng)不歸。彼巧在官，竊譽(yù)假善。舌鉗口，媚灶賂權(quán)。忍恥受侮，愧畏如鼠。望塵掃門，指期九遷。君納於違，贊唱菲菲。玩世偷安，敗俗紊官。彼巧在工，狷詭不窮。唾古笑樸，雕鎪錯(cuò)落。憑云亙天，霍延綿。窮侈殫麗，越禮逾制。繡文錦幅，云綃霧。若出鬼力，大蠹婦織。遂使俗尚浮華，名溺於奢。雕家磨國，未騁胸臆。蠱於化源，戕此民力。由此觀之，巧何足云！吾寶吾拙，雖與事闊，優(yōu)游經(jīng)史，臥云嘯月。九衢喧喧，夾路朱門，曉鼓一發(fā)，車馳馬奔。予方高枕。偃然就寢。腹坦（一作搖）鼻息，夢到鄉(xiāng)國?；被〒渫?，鳴蜩噪晴。懷軸囊刺，門門買聲。予方屏居，詠歌吾廬。對松欹石，莫知其馀。上天付性，吾豈無命。何求於巧，以撓吾靜。吾方欲上叫帝閽，以窒巧門，使天下人，各歸其根。無慮無思，其樂怡怡。耕食織衣，如上古時(shí)。巧乎巧乎，將何所施為。”
○孫氏西齋錄
孫樵謂陸長源《唐春秋》乃編年雜錄，因掇其體切峭獨(dú)可以示懲勸者，擲其叢冗禿屑不足以警訓(xùn)者，自為十八通書，號《孫氏西齋錄》，起高祖之初，洎武皇之終。首廟號以表元，首日月以表事。尚功力，正刑名，登崇善良，蕩戮兇回。有所鯁避，則微文示譏。無所顧栗，則直書志慝。所謂高祖殺太子建成者何？黜功循愛，譏失教也。李立皇后武氏者何？忘諫贊慝，懲廢命也。起王后已廢之魂上配天皇者何？登嫌黜冢，不可謂順，予懼後世疑於也。條天后擅政之年下系中宗者何？紫色閏位，不可謂正，予懼後世牽以稱臨也。崔察賊殺中書令裴炎者何？詭諛梯亂，肇殺機(jī)也。張守以安祿山叛者何？貸刑怫教，稔禍階也。稱天下殺者何？罪暴天下，示眾與殺也。稱天子殺者何？死非其罪，示眾不與殺也。臣或不書卒者何？不以直終，去卒以示貶也。君或不書葬者何？不以正終，去葬以示譏也。懼怠去瑞，示戒志。尚德必書賤，尸位則黜貴。皆所以驅(qū)邪合正，俾匯大義。操實(shí)置例，以示懲勸。嗚呼！宰相升沈人於數(shù)十年間，史官出沒人於千百歲後，是史官與宰相分挈死生權(quán)也。為史官者，不能忠骨於枯墳，臠諂魄於下泉，磨毫黷札，叢閣飽帙，豈國家任史官意耶？樵既序其略，授其友高錫望傳之矣。
○武皇遺劍錄
武皇帝得利劍於希夷之間，提攜六年而四用之，宜其庶績暉如哉。往者北戎猖狂，渝盟盜疆，大出虜門，戍卒屢奔。武皇赫然奮雷霆之威，驅(qū)貔武之師，靖胡塵於塞垣，復(fù)帝子於虜庭。非武皇一用其劍耶？賊鎮(zhèn)阻兵，邀爵山東。劫眾以濟(jì)其奸，擘險(xiǎn)以其誅。王師萃之，屢戰(zhàn)無功。兵衄將稽，賊勢益張。并丑乘之，遂萌梟心。乃劫吾兵，乃固吾城。反書既聞，卒愕京師。輿人謠曰：“上宜亟以節(jié)假之，且赦其辜，俾守北門，以伐虜謀。不然，并且東連潞兵，北合戎師，分卒以趨太行，卷甲以下河?xùn)|，國家其能甘心於潞寇耶？”武皇曾不逗撓於其衷，亟發(fā)武符，按言誅之。羽檄朝馳，夕擒并頑。非武皇再用其劍耶，并部既平，潞守益堅(jiān)。王師告勞，國用告虛，內(nèi)外咨嗟，訛言沸騰，飛言上聞，上為不聞。誅潞之心益牢，責(zé)戰(zhàn)之詔日嚴(yán)。卒能克大憝於山東，梟渠魁於國門。非武皇帝三用其劍乎？浮屠之流，其來綿綿。根盤蔓滋，日熾而昌。蠱於民心，蠶於民生。力屈財(cái)殫，民恬不知。武皇始議除之，女泣於閨，男號於途。廷臣辯之于朝，褻臣爭之於旁。群疑膠牢，萬口一辭。武皇曾不持疑，卒詔有司，驅(qū)群髡而發(fā)之，毀其居而田之。其徒既微，其教僅存。民瘼其瘳，國用其加。風(fēng)雨以時(shí)，災(zāi)不生。非武皇四用其劍耶？今者嗣皇帝纂武皇之耿光，傳武皇之遺劍，宜乎其鍔不使其挫，寶其刃不使其泥。而又硎之以義，淬之以智，匣之以禮，苞之以仁，持之以信，與天下終始，天下幸甚。
○書何易于
何易于嘗為益昌令，縣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江南刺史崔樸，嘗乘春自上游多從賓客，歌酒泛舟東下，直出益昌旁。至則索民挽舟，易于即腰笏引舟上下。刺史驚問狀，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蠶，隙不可奪。易于為屬令，當(dāng)其無事，可以充役?！贝淌放c賓客跳出舟，偕騎還去。
益昌民多即山樹茶，利私自入。會(huì)鹽鐵官奏重榷管，詔下所在不得為百姓匿。易于視詔曰：“益昌不征茶，百姓尚不可活，矧厚其賦以毒民乎？”命吏劃，吏爭曰：“天子詔所在不得為百姓匿，今去，罪愈重，吏止死，明府公免竄海裔耶？”易于曰：“吾寧愛一身以毒一邑民乎？亦不使罪蔓爾曹。”即自縱火焚之。觀察使聞其狀，以易于挺身為民，卒不加劾。邑民死喪，子弱業(yè)破，不能具葬者，易于輒出俸錢，使吏為辦。百姓入常賦，有垂白僂杖者，易于必召坐食，問政得失。庭有競民，易于皆親自與語，為指白枉直。罪小者勸，大者杖。悉立遣之，不以付吏。治益昌三年，獄無系民，民不知役。改綿州羅江令，其治視益昌。是時(shí)故相國裴公刺史綿州，獨(dú)能嘉易于治。嘗從觀其政，導(dǎo)從不過三人。其全易于廉約如此。會(huì)昌五年，樵道出益昌，民有能言何易于治狀者。且曰：“天子設(shè)上下考以勉吏，而易于考止中上。何哉？”樵曰：“易于督賦如何？”曰：“止請常（一作貸）期，不欲緊繩百姓，使賤出粟帛?！薄岸揭廴绾?？”曰：“度支費(fèi)不足，遂出俸錢，冀優(yōu)貧民。”“饋給往來權(quán)勢如何？”曰：“傳符外一無所與?！薄扒鼙I如何？”曰：“無盜。”樵曰：“余居長安，歲聞給事中?？?，則曰某人為某縣，得上下考，某人由上下考得某官。問其政，則曰某人能督賦，先期而畢。某人能督役，省度支費(fèi)。某人當(dāng)?shù)?，能得往來達(dá)官為好言。某人能擒若干盜，反若干盜。縣令得上下考者如此?！币孛癫粚Γθァ?br>
樵以為當(dāng)世在上位者，皆知求才為切。至於緩急補(bǔ)吏，則曰吾患無以共治。膺命舉賢，則曰吾患無以塞詔。及其有之，知者何人哉！繼而言之，使何易于不有得於生，必有得於死者，有史官在。
○書田將軍邊事
背臨邛南馳，越二百里，得嚴(yán)道郡，實(shí)與沈黎越俱為邊城，逼於群蠻。田在賓將軍刺嚴(yán)道三年，能條悉南蠻事。為樵言曰：“巴蜀西逼於戎，南逼於蠻，宜其有以制之者。當(dāng)廣德建中之間，西戎兩飲馬於岷江。其眾如蟻，前鋒魁健，皆擐五屬之甲，持倍尋之戟。徐呼按步，且戰(zhàn)且進(jìn)。蜀兵遇斗，如植橫堵。羅戈如林，發(fā)矢如虻。皆折刃吞鏃，不能斃一戎，而況陷其陣乎？然其戎兵踐吾地日深，而疫死者日眾。即自度不能留，亦輒引去。故蜀人為之語曰：‘西戎尚可，南蠻殘我?！阅峡倒徢帑酪院腿盒U，俾由蜀而貢，又擇群蠻子弟聚於錦城，使習(xí)書算，業(yè)就輒去，復(fù)以他繼。如此垂五十年，不絕其來。則其學(xué)於蜀者，不啻千百。故其國人皆能習(xí)知巴蜀土風(fēng)山川要害。文皇帝三年，南蠻果大入成都，門其三門，四日而旋。其所剽掠，自成都以南，越以北，八百里之間，民畜為空。加以敗卒貧民，持兵群聚，因緣劫殺，官不能禁。由是西蜀十六州，至今為病。自是以來，群蠻常有屠蜀之心。居則息畜聚粟，動(dòng)則練兵講武。而又俾其習(xí)于蜀者，伺連帥之間隙，察兵賦之虛實(shí)。或聞蜀之細(xì)民，苦於重征，且將啟之，以幸非常。吾不知群蠻此舉，大劍以南，為國家所有乎。且每歲發(fā)卒以戍南者，皆成都頑民。飽稻飫豕，十九如瓠。雖知鉦鼓之?dāng)?shù)，不習(xí)山川之險(xiǎn)。吾嘗伺其來，朔風(fēng)正嚴(yán)，緩步坦途。日次一舍，固已呀然汗矣。而況歷重阻，即嚴(yán)程，束甲而趨，挾戟而斗耶？加以為將者刻薄以自入，饋運(yùn)者縱吏而鼠竊?？h官當(dāng)給帛，則以苦而易良。當(dāng)賑粟，則以沙而參粒。如此則邊卒將怨望之不暇，又安能殊死而力戰(zhàn)乎？此巴蜀所以為憂也?！遍栽唬骸罢\如將軍言，茍為國家計(jì)者，孰若詔嚴(yán)道、沈黎、越三城太守，俾度其要害，按其壁壘，得自募卒以守之。且兵籍於郡，則易為役。卒出於邊，則習(xí)其險(xiǎn)。而又各於其部繕治美地，分卒為屯。春夏則耕蠶以資衣食，秋冬則嚴(yán)壁以俟寇虜，連帥即能督之。歲遣廉白吏視其卒之有無，劾其守之不法者以聞。如此則縣官無饋運(yùn)之費(fèi)，奸吏無因緣之盜，兵足食給，卒無胥怨。於將軍何如？”田將軍曰：“如此何患?！毖宰渌鞎?br>
○書褒城驛壁
褒城驛號天下第一及。及得寓目，視其沼，則淺混而茅。視其舟，則離敗而膠。庭除甚蕪，堂廡甚殘，烏睹其所謂宏麗者。訊於驛吏，則曰：“忠穆公嘗牧梁州，以褒城控三節(jié)度治所。龍節(jié)虎旗，馳驛奔軺。以去以來，轂交蹄靡刂。由是崇侈其驛，以示雄大。蓋當(dāng)時(shí)視他驛為壯，且一歲賓至者，不下數(shù)百輩。茍夕得其庇，饑得其飽，皆暮至朝去，寧有顧惜心耶？至如棹舟則必折篙破舷碎而後止，漁釣則必枯泉汨泥盡魚而後止。至有飼馬於軒，宿隼於堂。凡所以污敗室廬，糜毀器用。官小者其下雖氣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橫難禁。由是日益破碎，不與曩類。某曹八九輩，雖以供饋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補(bǔ)數(shù)十百人殘暴乎？”語未既，有老笑於旁。且曰：“舉今州縣皆驛也。吾聞開元中，天下富蕃，號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糧，長子孫者不知兵。今者天下無金革之聲，而戶口日益破。疆場無侵削之虞，而墾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財(cái)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與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縣令而已。以其耳目接於民，而政令速於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輕任刺史、縣令，而又促數(shù)於更易。且刺史縣令，遠(yuǎn)者三歲一更，近者一二歲再更。故州縣之政，茍有不利於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诳h令亦曰：‘明日我將去，何用如此。’當(dāng)愁醉Ο，當(dāng)饑飽鮮。囊帛櫝金，笑與秩終。嗚呼！州縣真驛耶，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緣，恣為奸欺，以賣州縣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財(cái)力不竭，戶口不破，懇田不寡，難哉！”予既揖退老，條其言書於褒城驛屋壁。
○讀開元雜報(bào)
樵曩於襄漢間得數(shù)十幅書，系日條事，不立首末。其略曰：“某日皇帝親耕籍田，行九推禮。某日百僚行大射禮於安福樓南。某日安北諸蕃君長請扈從封禪。某日皇帝自東還，賞賜有差。某日宣政門宰相與百僚廷爭十刻罷?！比绱朔矓?shù)十百條。樵當(dāng)時(shí)未知何等書，徒以為朝廷近所行事。有自長安來者，出其書示之。則曰：“吾居長安中，新天子嗣國，及窮虜自潰，則見行南郊禮，安有籍田事乎？況九推非天子禮耶。又嘗入太學(xué)，見叢甓負(fù)土而起若堂皇者，就視得石刻，乃射堂舊址。則射禮廢已久矣，國家安能行大射禮耶？自關(guān)以東，水不敗田，則旱敗苗。百姓入常賦不足，至有賣子為豪家役者。吾嘗背華走洛，遇西戍還兵千人，縣給一食，力屈不支，國家安能東封，從官禁兵，安所仰給耶？北虜驚嚙邊，勢不可控。宰相馳出責(zé)戰(zhàn)，尚未報(bào)功。況西關(guān)復(fù)警於西戎，安有扈從事耶。武皇帝以御史竊議宰相事，望嶺南走者四人，至今卿士舌相戒，況宰相陳奏於仗乎？安有廷奏爭事耶？”語未及終，有知書者自外來，曰：“此皆開元政事，蓋當(dāng)時(shí)條布於外者?！遍葬岬谩堕_元錄》驗(yàn)之，條條可復(fù)云。然尚以為前朝所行，不當(dāng)盡為墜典。及來長安，日見條報(bào)朝廷事者，徒曰“今日除某官，明日授某官，今日幸於某，明日畋於某”，誠不類數(shù)十幅書。樵恨生不為太平男子，及睹開元中事，如奮臂出其間。因取其書帛而漫志其末。凡補(bǔ)缺文者十三，正訛文者十一。是歲大中五年也。
○罵僮志
孫樵既黜于有司，忽恍乎若病酲之未醒，茫洋若癡人之暝行。據(jù)床隱幾，懣然不寐。二僮以樵尚甘於眠，偶語戶間。且曰：“吾聞他舉進(jìn)士者，有門吏諸生為之前焉，有親戚知舊為之地焉。走健仆，囊大軸，肥馬四馳，門門求知。所至之家，入去如歸。閽者迎屈，引主人出，取卷開讀，喜歡入骨。自某至某，如到一戶?？诳诟胶?，不敢指破。親朋扳聯(lián)，聲光爛然。其於名達(dá)，進(jìn)取如掇。今主遠(yuǎn)來關(guān)東，居長安中，進(jìn)無所歸，居無所依。忿割口食，以就卷軸。冒暑觸雪，攜出籍謁。所至之門，當(dāng)關(guān)迎嗔。俯眉與語，受卷而去。望一字到主人目，且不可得，矧其開口以延乎？時(shí)或不棄，而遇主人，推心於公是者，當(dāng)開緘引讀。茍合心曲，又曰彼何人耶？彼何自耶？況所為幽拙，大與時(shí)闊。凡為世人，婉顏巧唇，望風(fēng)趨塵，以售其身；則必淡面鈍口，戇揖癡步，昧於知幾，買嫌於時(shí)。凡為讀書，東獵西漁，粗知首尾，則為有馀；則必?zé)羟霸孪聛?，寒朝暑夜，磨龍反覆，期入圣域，徒苦其神，孰裨其身。凡為文章，拈新摘芳，鼓勢求知，取媚一時(shí)；則必?cái)[落尖新，期到古人，上規(guī)時(shí)政，下達(dá)民病，句句淡澀，讀不可入，徒乖於眾，孰適於用？凡為造謁，去冷附勢，大求其力，小求其得；則必權(quán)門掃跡，寂寞是適，所至之處，雀羅在戶，人皆嫌去，愈恭好慕。凡為結(jié)交，搜羅杰豪，相醉以酒，相飫以庖；則必屑去溫燠，膠牢淡泊，時(shí)或叢處，凍冷徹曙，晨起散去，潔腹出戶，迨暮如故。學(xué)獵古今，不為眾譽(yù)。文近于奇，不為人知。九試澤宮，九黜有司。十年輦下，與窮為期。一歲之間，幾日晨炊。饑不飽菜，寒無襲衣。此皆自掇，何怨於時(shí)。浪死無成，孰與歸耕?！毖允技笆?，樵聞起喜。二僮遽匿，呼諭不得。遂敲幾而歌曰：“彼以其勢，我專吾勤。彼以其力，我勤吾學(xué)。學(xué)之不修，骨肉如仇。學(xué)之茍修，四海何仇。噫！吾之所貴，僮之所薄。吾之所惡，僮之所樂。僮何知，吾豈獨(dú)無時(shí)?！?br>
○復(fù)召堰籍
會(huì)昌元年，漢波逾堤，陸走漂民，襄陽以渚。於是天子曰：“戶部侍郎盧某，前為廣州，治稱廉平。家無馀儲，府有羨財(cái)。耕夫無所徭，舶賈無所征。蠢茲海隅，賴之而安。其以襄陽之殘民屬治之。”盧公既來襄陽，始用李從事允之畫，能成新堤，即問可以為治狀。對曰：“天子以襄陽饑，寄活於公，宜有以休養(yǎng)之者。襄陽之屬城為唐州，唐州之支邑為泌陽。泌之東有二流走出，斷堤嚙道。而西派於二流，南別為溝。壤高岸頹，水不得行。昔召信臣嘗為南陽，能為民障水泉，廣溉灌。世賴其利，俗用蕃富。嘗披地圖，北盡南陽故地，豈古所謂召堰者耶？代邈時(shí)移，功不加修。堤豁於流，浸泄為波。自泌陽以南，平陵以西，居民甚逋，墾田甚雕。公則能復(fù)信臣舊規(guī)，真民十世利者?！北R公立召管田部將，出卒與谷，率以聽命。李從事即為條分程度，指畫經(jīng)略，且使即其故堤，以鯁二渠。鑿其枯溝，析為南流。水門既陳，百瀆脈分。蔓蔓于原，支支於屯。數(shù)百里間，野無隙田，旱無枯苗。召堰既成，秋田大登。八州之民，咸忘其饑。范陽盧庠，能道李從事佐盧公事。且曰：“盧公自南海至襄陽，再以李從事參畫軍事。凡其所居，鏗耀有聞。及為潞州，聲光削然。發(fā)戍卒，甲興而嘩，盧公駭咤，謂他從事曰：‘使李從事從我，寧及此耶！’是時(shí)李從事陷於讒言，獲譴當(dāng)奪權(quán)。自盧公黜留洛陽如此，則李從事前佐盧公宜何如哉！李從事去襄陽五年，召堰之利，益大於民。歲增良田，頓至四萬。樵惜李從事之跡不為人知，作《復(fù)召堰籍》。
○刻武侯碑陰
赤帝子火熾四百年，天厭其熱，洎獻(xiàn)燼矣。武侯獨(dú)憤激不顧，收死灰於蜀，欲噓而再燃之。艱乎為力哉，是以國稱用武。岐雍間地不尺闊，抑非智不周，天意炳炳然也。夫以武侯之賢，寧靡籌其不可耶？蓋激備隆中以天下托，不欲曲肱安谷終兒女子手，將馳驅(qū)死備志耶。由是核武侯之所為，殆庶幾矣。然跨西南一隅，與吳魏抗國。提卒數(shù)萬，綽綽乎去留無我枝者，是亦善為兵矣。史壽以為短於應(yīng)變，真抑武侯哉！俾武侯不早入蜀地，曹之君臣，將奔走固圉之不暇，鍾鄧寧能越巖縣兵決勝指取耶？是井絡(luò)之野，與武侯存亡俱矣。天殲武侯，其不愛劉，愈明白矣。其姜維何力焉！曩蟠南陽時(shí)，人不與仲毅伍，洎受社稷寄，擅刑賞柄，曾心不愧畏，人不疑黷，何意氣明信之卓卓也。武侯死殆五百載，迄今梁漢之民，歌道遺烈，廟而祭者如在。其愛於民如此而久也，獨(dú)謂武侯之治比於燕，彼屠齊城合諸侯在下矣。
○舜城碑
帝承天休，纂堯之勛，啟宮於蒲，守不以城。帝守以城，孰守不城。阻湖為池，限華為門。波非不狂，巖非不崇，守不以仁，社為周遷。將蒙監(jiān)扶，理土朔方。萬里胡，貽謀子孫。始訖其功，阿房已墟。帝豈不城，城在民和。自華洎夷，罔不順同。屹為國垣，以藩有虞。其堅(jiān)如金，其厚如坤。蕩蕩巍巍，牢不可屠。四罪雖頑，莫敢來攻。一家熙熙，相視而安。帝配商均，不私以城。帝死蒼梧，授之夏家。太甲不修，帝城乃頹。唯此帝城，哲王獨(dú)知。求之民心，乃見其基。帝城雖隳，筑之不難。無寧無荒，帝城復(fù)高。不識不知，相傳峻隅。其版雖崇，其筑雖堅(jiān)，非帝之心，孰為帝城。
○唐故倉部郎郎中康公墓志銘（并序）
唐尚書倉部郎中姓康氏，以咸通十三年月日，薨於鄭州官舍。其年月日，前左拾遺陳晝寓書孫樵曰：“與子俱受恩康公門，今兆還有期，其孤徵志於子，子其無讓?！遍钥拗畱Q，已而揮涕敘平生。公諱某，字某，會(huì)稽人。曾祖諱某，贈(zèng)某官。祖諱某，贈(zèng)某官。父諱某，贈(zèng)某官。公幼嗜書，及冠，能屬辭。尢攻四六文章，援毫立成，清媚新峭，學(xué)者無能如。自宣城來長安，三舉進(jìn)士登上第，是歲會(huì)昌元年也。其年冬得博學(xué)宏詞，授秘書省正字。明年，臨桂元公以觀風(fēng)支使來辟，換試秘書郎。五年調(diào)，再授秘書省校書郎。大中二年復(fù)調(diào)授京兆府參軍。其年冬為進(jìn)士試官，峭獨(dú)不顧，雖權(quán)勢莫能撓。其與選者，不逾年繼踵升第。故中書侍郎高公璩、尚書倉部郎中楊、太常博士杜敏求、今春官貳卿崔公殷夢、尚書屯田郎中崔亞、前左拾遺陳晝及樵十輩，皆出其等列也。明年授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戶部巡官。明年改鹽鐵巡官。天付介直，不能諂言。故丞相河?xùn)|公休使鹽鐵轉(zhuǎn)運(yùn)，公或請計(jì)事，將入門，裴公謂謁者曰：“必康君也?！迸峁家灾敝?，終以直廢。明年去鹽鐵，詔授大理司直?；蛴兴?，宰相莫能回其筆。明年授試大理司議郎兼侍御史度支巡官。明年改授檢校戶部員外郎兼侍御史轉(zhuǎn)運(yùn)推官。明年換判官。今華州刺史李公訥拜鹽鐵轉(zhuǎn)運(yùn)使，將蒞事，且名群吏曰：“二十年以前推官判官，誰為廉平，可以助吾治者？”群吏皆以公塞問。李公曰：“吾得之矣?！惫墒遣蝗ヂ?。咸通元年改檢校禮部郎中兼侍御史，充轉(zhuǎn)運(yùn)判官。李公始以廉平知，終以章奏加厚。常稱于班行間曰：“康公宜掌帝制?！被蚺c宰相言，必慰薦之。明年詔授海州刺史。廉而不刻，明而不抉。案牘符檄，公一以口授之，群胥輩徒搦管捉紙，字字書出。蓄縮汗栗，何暇為奸犯耶！以故老吏猾胥，畏之如神明。秩罷，退居淮陰。咸通八年詔拜大理少卿，明年遷尚書倉部郎中，充西川宣諭制置鹽鐵法使兼西川供軍使賜紫金魚袋。公馳驛至西川，不浹旬而鹽無二價(jià)，蜀至今賴之。會(huì)西川節(jié)度使劉公以疾薨，戍兵日至，軍儲不給。糗無常價(jià)，而度支有定估。遂乘傳詣闕，且請與度支計(jì)事。無何，詔以竇滂代公。公遂守倉部郎中，會(huì)竇滂逗遛不以時(shí)之任，朝廷欲以警之。其年十一月遂貶公為灃州刺史，明年移鄭州長史。朝廷或有繁難之任，議莫不以公為言，宰相且將用之。嗚呼！天殲正人，誠疲民之不幸，非公之不幸也。公娶長樂馮氏，故給事中累贈(zèng)太尉諱審第三女也。公十二男八女，長曰齊，鄉(xiāng)貢進(jìn)士。次曰顏，鄉(xiāng)貢進(jìn)士。次曰言，明經(jīng)及第。次曰某云某。長女適鹽州防御判官試大理評事高遲。七女未笄，夫人自京師攜其孤奔喪於管城，其年九月三日，以公之喪權(quán)窆于孟州河陰縣某鄉(xiāng)里。銘曰：
會(huì)稽之英，斗牛之靈，并鍾德門，公實(shí)挺生。月中搴桂，日下馳名。蕓閣清秩，牢盆美聲。出牧東海，貳卿棘寺。行望郎，錦川星使。騏驥蹀足，蛟龍得水。富貴可期，煙霄漸邇。謫非其罪，天道寧論。不復(fù)雙闕，遽歸九原。圃田發(fā)纟引，河陰封樹。勒石載銘，庶幾終古。
○祭高諫議文
咸通十一年十一月五日，友人孫樵，謹(jǐn)遣家僮犀角、雁兒具時(shí)羞之奠，敬祭于故友滁州刺史贈(zèng)諫議大夫高公葉卜之靈。嗚呼！與君定友，不謝古人。為分日牢，為道日親。二十五年，彼我一身。人謂我愚，君謂我賢。人欲我後，君欲我先。我為一善，君喜見顏。我為一失，君慍形言。意我尚華，布衣御寒。意我茍進(jìn)，蓑笠當(dāng)軒。我蟠濁泥，君躡青。不以升沈，塹隔其間。誨我如兄，煦我如春。我何敢忘，銘骨書紳。君之文章，可動(dòng)鬼神。君之器業(yè)，可活生民。我之賴君，如倚華山。庶寡我過，期大我門。君牧滁，我從軍。方恨綿邈，兇訃遽聞。東向慟哭，痛貫心肝。三日麻衣，朝晡忘餐。百身莫贖，何裨往魂。嗚呼痛哉！杵臼死義，比干死仁。君殞賊手，為怨難論。嗚呼痛哉！君殯喬谷，我歸咸秦。試發(fā)舊篋，君書盈干。辭旨重重，墨色如新。茍非相諫，即是慰安。填臆悲來，淚如迸泉。嗚呼痛哉！天喪吾友，吾何望焉。誰拯湮溺，孰開頑昏。嗚呼痛哉！世人結(jié)交，違寒集溫。如我不易，如君固難。嗚呼痛哉！敬姜晝哭，嵇紹幸存。青車其東，歸骨洛川。遠(yuǎn)備醪饌，告辭柩前。嗚呼哀哉！尚饗！
○祭梓潼帝君文
大中十八年七月九日，鄉(xiāng)貢進(jìn)士孫樵，再拜獻(xiàn)辭張君靈座之前。樵實(shí)頑民，不知鬼神。凡過祠廟，不笑即唾。今於張君，信有靈云。會(huì)昌五年，夜躋此山。凍雨如泣，滑不可陟。滿眼漆黑，索途不得。跛馬慍仆，前仆後踣。樵因有言，非燭莫前。須臾有光，來馬足間。北望空山，火起廟Й。焰焰逾丈，飛芒射天。瞑色斜透，峻途如晝。樵謂廟奴苦寒，薪取溫。曉及山巔，鎖澀廟門，馀燼莫睹，孰知其然。大中四年，冒暑還秦。午及山足，猛雨如雹。樵復(fù)有言：“神誠能神，反雨為晴，曩火乃靈?！彼寡圆砰牐仫L(fēng)大發(fā)，始自馬前，怒號滿山。劈飄雨，使四山去。茲山巍巍，輕塵如飛。訖四十里，雨不沾衣。顧樵當(dāng)時(shí)，嘉神不欺。與神心期，神其自知。今過祠宇其敢默去，觴酒豆脯，捧拜庭下，神其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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