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篤慰平生
——劉白唱和詩欣賞
白居易和劉禹錫都是中唐著名詩人,他們生于同年(772年),都有遭貶的經(jīng)歷,都做過蘇州刺史,又是摯友,故合稱“劉白”。
在幾十年的交往中,他們時有詩歌唱和,有時甚至連篇累牘,動輒幾十首。如:《秋霖即事聯(lián)句三十韻》、《席晴聯(lián)句》、《會昌春連宴即事》、《西池落泉聯(lián)句》、《薔薇花聯(lián)句》等。白居易晚年收集他們唱和的作品編輯成《劉白唱和集》(上、下卷)。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堪稱雅事。劉白唱和詩,雖有不少即景、即事、即興的作品,但也有諸多篇章完全跳出了“應制”的束縛,表現(xiàn)出感時憂國的深沉涵義、富有哲理的深刻思想和同病相憐的深厚友誼。
劉禹錫22歲登進士第,走上仕途,24歲即授太子校書。他積極進取,銳意改革。永貞元年,時任監(jiān)察御使的劉禹錫與王叔文、柳宗元等組成政治改革集團,遭竇群彈劾,革新失敗。革新集團成員十人(史稱“二王八司馬”)被貶。劉禹錫九月貶連州刺史,十月再貶朗州司馬,后又放夔州、和州等地,歷二十余年,屢遭打擊。白居易29歲中進士,一度官運暢通,但他懷著“兼濟天下”的抱負,對現(xiàn)實多有不滿,寫下了大量的諷喻詩,使得一些權貴切齒痛恨。在劉禹錫遭貶后的第十年,即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也因宰相武元衡、御使中丞裴度遭人暗殺(一亡一傷)事,義憤填膺,上疏力主嚴緝兇手以肅法紀,給權貴們找到了報復的機會,誣陷他議論朝政是僭越行為。白居易從左贊善大夫(陪太子讀書的官)任上,被驅(qū)逐出京,貶為江州司馬。此前,劉白即有唱和,而現(xiàn)在,“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更成了傾訴衷腸的知己。盡管白居易在貶官三年后又升任忠州刺史,后又召回長安,而劉禹錫仍被“棄置”,但他們的友誼在與日俱增。詩歌唱和就成了他們增進友誼的橋梁。
劉禹錫在和州任刺史時,劉白多有唱和。
換印雖頻命未通,歷陽湖上又秋風。
不教才展休明代,為罰詩爭造化功。
我亦思歸田舍下,君應厭臥郡齋中。
好相收拾為閑伴,年齒官班約略同。
這是白居易的《答劉和州》。首聯(lián)寫劉禹錫的遭遇。劉被貶之后,幾換官職,然改任的都是外任,而不得回京,身似飄萍。詩以蕭瑟秋風相襯,表現(xiàn)了對友人命運的深切關注。頷聯(lián),嘆息好友空有才華,盡管身處盛世,卻得不到施展,只能受到苦苦地吟詩的處罰,讓藝術的魅力去與自然的造化爭輝。前句哀嘆夢得在官場懷才不遇,后句贊嘆他在詩壇鬼斧神工。苦難出詩人,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頸聯(lián)轉寫自己無奈的志趣,并揣摩友人的心境:我早就想遠離塵俗,歸隱田舍,而您大概也厭倦了州郡衙齋了吧!這樣很自然過渡到尾聯(lián)收束全詩:我們既然年齡相同,官班相同,相處一定很融洽,我們還是收拾好行裝,遠離是非的官場,隱居起來,閑吟低詠,相伴終身吧!
劉禹錫本是積極進取的政治家、思想家,在讀到故人的詩句后,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聯(lián)想到同志的謫死,感情上也產(chǎn)生了歸隱的念頭,于是寫了《白舍人見酬拙詩因以寄謝》酬答:
雖陪三品散班中,資歷從來事不同。
姓名也曾鐫石柱,詩篇未得上屏風。
甘陵舊黨凋零盡,魏闕新知禮數(shù)崇。
煙水五湖如有伴,猶應堪作釣魚翁。
劉詩開篇就白詩“官班約略同”的謙和態(tài)度作了謙和的回答:我們雖然此時都是刺史,但您時任的蘇州是上州,是三品官;而我所任的和州是下州,是四品官;(直到元和四年和州才升為上州,故用一“陪”字)我們雖然都屬不受朝廷重視的地方散官,但是我們的資格和經(jīng)歷有很大的區(qū)別。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自己長期遭貶,飽經(jīng)憂患的憤慨。豈只是“資歷從來事不同”,我們的影響也是大不同的。這樣就順利地過渡到頷聯(lián):雖然我們都做過朗官,名字都刻在朗官石柱上,但是您的詩廣泛流傳,屏風上隨處可見;而我的詩卻湮沒無聞?!霸娖吹蒙掀溜L”句謙虛地答謝了白詩中“詩爭造化功”的贊譽。其實被譽為“詩豪”的劉禹錫,其詩得不到重視的原因,絕不是水平不高,而是因為“其鋒森然,少敢當者”(白居易語),常引起“執(zhí)政不悅”的原因。這一聯(lián),從字面上看,好象在謙虛地表達自己愧受贊譽,與白相形見絀的意思,語氣平和。其實激蕩著對現(xiàn)實的不平之氣。頸聯(lián)筆鋒一轉,借東漢“黨錮之禍”的典故,喻指王叔文為首的政治改革集團的悲慘遭遇?!包h錮之禍”之后,“甘陵舊黨”首領周福(甘陵人)等六、七百人慘遭迫害?!岸醢怂抉R”改革失敗后,王伾、王叔文先后遇害,劉禹錫與柳宗元、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韓曄、陵準、程異等八人均被貶為州司馬,其中有的相繼謫死。歷史悲劇的重演,是何等的驚人相似。這一典故,寄托了自己對戰(zhàn)友的深切懷念,也表達了對豪強勢力的痛恨。雖然“舊黨”已凋零殆盡,但有幸的是“新知”早被朝廷起用。這里的“新知”指白居易。“魏闕”:代指朝廷;“禮數(shù)”:禮儀的等級。白居易在元和十五年(820年)被召回長安,先后任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等,真算得上“魏闕禮崇”了。把舊黨凋零與新知禮崇對比起來寫,既有悲涼之慨,又有欣慰之感。尾聯(lián)好似在應允白居易“好相收拾為閑伴”的邀請,流露出人事滄桑、歸隱垂釣的情調(diào)。劉白是在貶居的日子里因為機緣而成為好朋友的。寶歷二年(826年)冬,劉禹錫被罷去和州刺史。北歸京師,途經(jīng)揚州,遇到白居易。席間,白居易寫了《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相贈: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詩一開篇就以極大的憤慨為好友的再度遭貶抱不平,接著高度地稱譽劉禹錫為詩中“國手”。而正是這理應受到朝廷重用和人民尊敬的“國手”,卻空有滿腹才華,長期無可奈何地被命運所壓迫。承前寫出“把箸擊盤”的原因。接著以哀嘆的筆調(diào)展現(xiàn)出劉禹錫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風光無限,為何你的天空卻是一片悲涼;眾官平步青云,為何你的仕途坎坷不平,朝廷之大,竟無容身之處!這難道真是命中注定的——仕途被才名折損了嗎?就是才名注定要折損仕途,也不該折損得這么久啊!全詩感情真切,充滿了對朋友不幸的同情和哀嘆。劉禹錫讀后,寫下了千古名篇《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詩簡要地概括了自己遭貶二十三年里寂寞冷落的生活,借用西晉向秀聞笛寫下懷念被殺害的好友嵇康的《思歸賦》的典故,表達對戰(zhàn)友的深切懷念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借用“爛柯”神話故事來形容世事變化迅速,長期被貶在外,回到故鄉(xiāng)而產(chǎn)生的恍如隔世的感觸。但是,劉禹錫沒有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之中,也一改前詩“猶應堪作釣魚翁”的消極情緒,而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樂觀精神和深刻哲理,來勸慰白居易不必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憂傷,以世間萬物的欣欣向榮和他人仕途的成功來消解自己所經(jīng)歷的挫折。表現(xiàn)出開朗豁達的胸襟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詩末“暫憑杯酒長精神”,既是自勵,也是共勉。
大和七年(833年),白居易為哀悼相繼去世的好友元?。ㄎ⒅?、崔群(敦詩)、崔玄亮(晦叔),寫了《微之、敦詩、晦叔相繼長逝,巋然自傷,因成二絕》:“并失鹓鸞侶,空留麋鹿身。只應嵩洛下,長作獨游人?!薄伴L夜君先去,殘年我?guī)缀?。秋風滿衫淚,泉下故人多。”詩人懷著沉痛的心情,真切地寫出了自己在故人逝去后產(chǎn)生的孤獨和痛苦,表達了對故人的深切懷念和對殘年無侶的悲嘆。作者將兩首詩示劉,立刻觸動了劉禹錫的傷懷,想到志同道合的二王遇害,韋執(zhí)誼、柳宗元、凌準相繼謫死,不禁悲從中來。寫了《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詩云:
吟君嘆逝雙絕句,使我傷懷奏短歌。
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唯覺祭文多。
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
萬古到今同此恨,聞琴淚盡欲如何。
該詩前四句,感情十分沉重。尤是頷聯(lián),一“驚”一“覺”寫出了作者因故人先后逝去而產(chǎn)生的心理變化。一“多”一“少”,前因后果,少了故人,多了祭文,該是多么傷心的事情??!但是人總是要死的,這種遺恨今古皆然。于是詩人立刻從傷感中掙扎出來,一反前四句的凄切情調(diào),唱出了“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的昂揚高歌,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詩句以生動的比喻,形象地說明了自然界的新陳代謝和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客觀規(guī)律,閃爍著樸素辯證法和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光輝。
劉白晚年交往甚密,唱酬頗多。白居易曾作《詠老見贈夢得》,詩云:“與君俱老也,自問老如何?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有時扶杖出,盡日閑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余。”詩以一個設問開篇,接著六句對“老如何”以形象回答。寫出了人老精神衰退,身體衰老的特點。最后寫老年重故情、多閑談的情趣。向老友傾訴這種變化和心情,正是他們感情深厚的體現(xiàn)。全詩通俗易懂,生動形象。劉禹錫以《酬樂天詠老見示》相酬:“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痹姷那傲?,好似在白詩描繪老狀的基礎上續(xù)寫老年生活的變化。但后六句卻翻出新意:人老了懂得了許多道理,豐富了許多經(jīng)驗;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開了,就會無拘無束,心情舒暢。并認為雖然年紀老了,但要像晚霞一樣,照紅整個天空!描繪了老年的燦爛晚景。對于“老”,各人態(tài)度不一,有的頹廢悲觀,有的老當益壯。白居易流露出了嘆老的消極情緒,而劉禹錫雖然經(jīng)歷的人生道路曲折坎坷,晚年依然,但他沒有因此頹廢悲嘆,而是懷著雄心壯志,高唱“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高亢旋律,表現(xiàn)了他至老不衰,不斷進取的積極精神。
劉白是好朋友,長期的詩歌唱和,使他們情好日密。但讀讀他們的詩歌,我們發(fā)現(xiàn),這對好朋友詩的格調(diào)以及對待事物的看法和觀點都有很大的區(qū)別。劉禹錫雖歷經(jīng)磨難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始終是昂揚奮發(fā)、積極向上的。白居易早年以天下為己任,其詩以兼濟天下的諷喻風格見長。而被罷黜后,心境為之大轉,精神日趨消沉,其詩便以獨善其身的閑適感傷情調(diào)為主了。他們的這些區(qū)別在以上的唱和詩中也可見一斑。盡管他們各有志趣,但是這些差異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友誼,他們在詩中互相關心、互相尊重、互相安慰,至純至真。劉禹錫“詩豪”之譽,即白居易所推??梢哉f他們的友誼已經(jīng)達到了“崇高”的境界。會昌二年(842年)劉禹錫病逝,白居易痛吟《哭劉尚書夢得二首》:
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
同貧同病退閑日,一生一死臨老頭。
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賢豪雖歿精靈在,應供微之地下游。
今日哭君吾道孤,寢門淚滿白髭須。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齒亦枯。
窅窅窮泉埋寶玉,骎骎落景掛桑榆。
夜臺暮齒期非遠,但問前頭相見無?
弓折箭廢,唇亡齒枯,生死茫茫,生死相依,其情何切!劉禹錫如九泉有知,又該寫出怎樣的詩篇來唱和呢?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