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原人》平議
《覺解》篇:
人生亦是一類底事。我們對于這一類底事,亦可以有了解。可以了解是怎樣一回事。我們對于它有了解,它即對于我們有意義。我們對它的了解愈深愈多,它對于我們的意義,亦即愈豐富。(第449頁)
培軍按:芝生先生之《新理學》乃為貞元六書之核心體系,據(jù)其《新理學》所言,乃謂一事物必有其成此事物之理。芝生先生曰:“人生亦是一類底事”,即言人生亦必有人生之理。然人生之理何以見之?是故始言了解?!坝X解”者自覺之了解也。自覺程度之深淺則見境界之高低。朱門第一人陳淳之《北溪字義》釋性曰:“性即理也。何以不謂之理而謂之性?蓋理是泛言天地間人物公共之理,性是在我之理?!?/span>[37]故可謂人生之理亦即性也,性者亦必源于人之本心,朱子《中庸章句序》曰:“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下愈不能無道心?!?/span>[38]一者乃人之一己之心也,故言人生之理必言及心性。芝生先生以覺解為人生之理衡量之尺度,是故特立《心性》一篇以作輔證爾。
《覺解》、《心性》為其書之先,是故人生必為個人之事,其雖于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中亦說到社會,然其著重點乃在于人如何于社會上體現(xiàn)其個人之人生之理,實現(xiàn)其個人之人生之境界。芝生先生雖亦常使用西方哲學之邏輯分析方法。然卻不得西方哲學之可取之精神。所缺者乃不重道德之社會性也。
《境界》篇:
人對于宇宙人生底覺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的意義,亦有不同。人對于宇宙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所有底覺解,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所有底某種不同的意義,即構成人所有底某種境界。(第526頁)
培軍按:覺解程度之不同則宇宙人生于人之意義不同,宇宙人生于人之意義之不同則人之境界亦不同,是以覺解程度之深淺即為人生境界高低劃分之標準。是故境界者乃由一種主觀之人生態(tài)度而造就。芝生先生所重者乃道德之心而非道德之功。故以境界為其道德哲學之核心,芝生先生乃謂若以功利之心行道德之事亦不能稱作道德,其境界仍只是功利境界。然若以有道德之心而無道德之功,其人之道德之心則又何以求證之?良善、仁義之心固必為道德之前提,然亦必行道德之事始可求證,若只有主觀境界而不行道德之事,其人之道德之心亦必值得質(zhì)疑。道德先有未發(fā)之性,此性亦以已發(fā)之情求證之。境界之說陳義極高,未必能現(xiàn)于外而有較客觀之標準,芝生先生所言之人生四境于理論上好說,于實踐中則甚難分清矣,故其作乃只能作為個人之修養(yǎng)之鑒而用。
《自然》篇: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順才或順習底。過原始人生活底人,其行為多是如此。(第542頁)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可以說是天真爛漫。所謂天真爛漫,是為他底,而不是為自底,亦只能是為他底,而不能是為自底。一個人若自覺他是天真爛漫,他即不是天真爛漫。他不能對于他自己的天真爛漫有覺解。如有此覺解他即已失去他的天真爛漫了。(第545頁)
培軍按:朱子一派之理學乃奉《尚書》之《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十六字為真言。亦云此乃道統(tǒng)之傳,故曰“堯之所以授舜也”,“舜之所以授禹也”如此云云。芝生先生乃謂新理學之哲學乃接著宋明理學講而非照著宋明理學講,芝生先生所講之自然境界可謂乃宋明理學之別出者。宋明理學辨人心道心之異,“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39]故又云:“上智不能無人心,下愚不能無道心”。[40]是故道心與人心皆為人之一本心爾。然芝生先生所言之自然境界則可謂乃下愚之無道心者。自然境界中之人雖亦可見道心,然此道心在芝生先生眼中亦不能稱作真正之道心。自然境界中之人可行道德之事,但因其所行乃順才順習。才乃本能也,習乃習慣習俗也。故其行道德之事亦無道德之意義。此真正可謂道心微妙而難見爾。“人心”依宋明理學之解釋,于形上學上說乃形氣之私,于道德上說即自私之心,芝生先生于形氣之私、自私之心外特出此自然境界,討論一種被動之人生。
自然境界雖在芝生先生之人生四境中為最低之一境,不為人生之最高人文追求和理想,然于社會而言順才順習亦未必無價值。倘若文化上之先知先覺者提倡一種先進之禮俗文化,亦可使自然境界有人文之氣氛,便不再是原始人之生活了。周公之制禮作樂,孔子之教六藝皆是也。此乃特立自然境界之功也。
《功利》篇:
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其行為都有他們所了解底目的,他于有此種行為時,亦自覺其有此種行為。他們的行為的目的,都是為利。(第559頁)
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求底利,都是他自己的利?!栽诠辰缰械兹?,都是“為我”底,都是“自私”底。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行為,都是為其自己的利底行為。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境界都是功利境界。(第559頁)
因此快樂論者,或功利論者,以為之所以愿有道德價值底行為者,正因可以使有此等行為者得快樂,或得利。人應該求別人的利,這是一個道德律。但人為什么愿遵守道德律。快樂論者或功利論者說,正因求別人的利,亦正是求自己的利的一個最好底辦法。(第569頁)
培軍按:自然境界的人生可謂乃生物之理人之生存之理,故其雖亦稱作人生,卻是是一種非人生之人生,功利境界的人生則可謂乃人之生活之理,此人生成為有追求之人生、主動之人生。《易》曰:“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span>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四時合序者乃為與鬼神合其吉兇也,是故此亦是功利之境界。芝生先生所倡乃道德本心之純正爾,可謂“惟精惟一”之義之不易也。
《道德》篇:
盡倫盡職的行為,是道德底行為。凡道德底行為,都必與盡倫盡職有關。所謂道德者,是隨著人是社會的分子而有底。這并不是說,人可以不是社會分子。照上文所說,人必需是社會的分子。既必需是社會的分子,則一個人與社會中底別底人,必有某種社會關系,在社會中必處某種位分,隨著社會的分子而有底事,總不出乎此二者,所以所謂道德者,亦都必與盡倫或盡職有關。(第581頁)
我們于第三章中說,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為利底;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行義底。為利者,其行為是求其自己的利。行義者,其行為遵照“應該”以行,而不顧其行為所可能引起底對于其自己的利害。(第581頁)
行義底行為是道德底行為。(第581頁)
行義底人,其行為不以求自己的利為目的。(第582頁)
培軍按:宋明理學家言道德乃謂“盡心盡性”,“存天理,滅人欲”,如此云云。芝生先生亦看重道德之社會性(雖然我們可說此種社會性于其道德哲學之體系并不圓滿),盡心盡性轉鋒而成盡倫盡職,亦可說盡倫盡職亦是盡心盡性之一種變體和開展。
盡倫盡職之道德人,亦可稱作賢人。其盡倫盡職,則其一乃可不計其在社會上之位分,仍盡其倫盡其職;其二乃可不計其所盡倫職之社會對象和狀況,舊社會之忠君盡孝亦可算作是行義之事;其三乃可不計利害,不顧其盡倫盡職之所可能引起的對自己的利害;其四乃可不計成敗,盡倫職之后果不必計較其成敗,盡倫盡職便是行道德之事,其成敗與否乃可不影響其道德價值的存在。于此四條目可看出,芝生先生乃是從文化之深層上來主張道德,而非從一般之社會關系上來主張道德。于此所謂當世新儒于道德上所提倡之內(nèi)在而超越之義可見矣。
可謂其所主張者,文化之自覺甚深而社會之自覺則較淺。在倫理學的體系中來看亦有唯動機論之謬,在道德哲學的體系中來看亦有不重人之主體性之弊。
《天地》篇:
人對于宇宙有進一步底覺解時,他又知他不但是社會的分子,而又是宇宙的分子。(第579頁)
人對于宇宙有進一步底覺解時,他可知宇宙事物,雖是個體底,暫時底,但都多少依照永恒底理。(第598頁)
人有進一步底覺解時,他又知他的生活,以及實際事物的變化,又都是道體中所有底程序。(第599頁)
人有此等進一步底覺解,則可從大全,理及道體的觀點,以看事物。(第599頁)
培軍按:西方文化言道德要么歸本于宗教,訴諸于神明,要么則只講倫理規(guī)范,而中國文化之主流言道德則既不肯歸到宗教上去,亦不愿只談規(guī)范,所以中國文化的方法也就是形上學的方法了。若《易》、《庸》是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41]教者教化也,然天命率性則為教化之形上學依據(jù),而又因有了天命率性之形上學依據(jù),教者亦又宗教性之義?!兑讉鳌吩唬骸拔粽呤ト酥饕滓玻瑢⒁皂樞悦?。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庇终f“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42]類似之句子亦多不勝舉。其意乃說天之道如此,故人要法天,便如何如何,此皆可說乃道德之形上學根據(jù)也。芝生先生亦是順著此種道德之形上學路向而展開,故可謂天地境界不僅為芝生先生所認為之最理想之人生,天地境界之理亦是一種道德之形上學,故言此一境界中的人乃可從大全,理及道體的觀點以看事物。
二、馮友蘭人生四境之總評
吾人曾讀一日本學者之論及中國哲學,其人乃謂中國哲學之思想可分為三派,一曰現(xiàn)實主義派,一曰理想主義派,一曰超越主義派。現(xiàn)實主義一派重在現(xiàn)實之功,故求功利講實用,如墨家者流。理想主義一派重在倫理之成,故說道德講仁義,如儒家者流。超越主義一派重在人生之超脫,故廢世俗而崇自然,如道家者流。此說雖甚為潦草,過于粗略,必不可陳中國哲學精神之義,然吾人行筆于此回顧其人之論亦頗感興趣。因此幾種精神皆可以從芝生先生之人生哲學中見到,而又可見一種綜合之努力。
芝生先生將其《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道》、《新原人》、《新知言》六書稱為貞元六書,貞元者貞下起元之義也,表現(xiàn)芝生先生于時代之期望,芝生先生乃以時代之革新為己任,飽含一種愛國主義之精神。其哲學思想雖特重于一種理想主義,然其動機卻有社會之責任。芝生先生為西南聯(lián)大所作的校歌之歌詞《滿江紅》曰: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檄移栽楨干質(zhì),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需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qū)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可謂芝生先生乃以理想之方法建現(xiàn)實之功業(yè)也,或可曰以現(xiàn)實之追求作理想之學問也。此乃可見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折衷者。然其亦并不止于此,而又言天地境界之人生,此又見理想主義與超越主義之折衷,其方法依其所說乃極高明而道中庸爾。
然此種綜合之努力亦成為其最大之困境,而此困境則只可用形上學的方法來解開,故始成就道德之形上學。道德之形上學乃以抽象人為道德之主體。其道德哲學亦只可謂一種形式主義的,其形式主義則有甚于康德之倫理學。其新理學之體系乃言真際與實際之分別,芝生先生認為真際之范疇高于實際,而哲學或說形上學即是對于真際之肯定,此種對于真際的肯定于《新原人》中之體現(xiàn)即是一種形式主義的道德哲學。
芝生先生《新原人》自序曰: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翊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焉。
此可謂乃哲學家之哲學人生也!中國哲學所謂“知行合一”,于此可見矣。其學乃成為一種個人最終之價值關懷,然則所謂曲高和寡,故其學在社會上的用途未必強于幾種禮俗或幾條綱要,此形式主義之道德哲學之一大弊也。用康德之術語說即不可普遍立法。此非宣揚一種功利之學問態(tài)度,是以一種學問必不可不關注于現(xiàn)實。
倫理絕對主義與歷史相對主義之二律背反之困境,西方文化用宗教來開解,中國文化則用宗教性之人文主義精神來解決。然則我們之想象乃謂承認此種二律背反之存在則可已然矣,未必要尋出一條出路來。故此我們于下乃特立一篇“道德報告”,分述禮俗性道德與宗教性道德兩種道德形態(tài)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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