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葉秋
載《歷代筆記概述》
第一節(jié)
筆記的含義和類型
“筆記”二字,本指執(zhí)筆記敘而言。如《南齊書·丘巨源傳》所說“筆記賤伎,非殺活所待”的“筆記”,即系此意。由于南北朝時崇尚駢儷之文,一般人稱注重辭藻、講求聲韻、對偶的文章為“文”,稱信筆記錄的散行文字為“筆”。梁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彼院笕司涂偡Q魏晉南北朝以來“殘叢小語”式的故事集為“筆記小說”,而把其他一切用散文所寫零星瑣碎的隨筆、雜錄統(tǒng)名之為“筆記”。至于以“筆記”兩字作書名,則大約始于北宋的宋祁,他著有《筆記》三卷。
古代筆記可以分為幾種類型呢?這要先從古代“小說”這一名稱的概念談起?!肚f子·外物篇》說:“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薄靶≌f”二字,始見于此。但莊子所謂小說,是指他認為遠離大道的淺薄言論,和后來講故事的小說全不相干。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內(nèi)所列小說十五家,則又包含像子書的、像史書的、講禮制的以及一些巫醫(yī)、術(shù)數(shù)的著作,內(nèi)容相當雜亂。班固把他當作“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的價值不高的作品都歸入小說一類,也并不是指具有特點的文學形式而言。后來的封建文人,大都承襲班固的觀點,把不本經(jīng)典的論述,比于小道,叫作小說;把瑣聞、雜志、考證、辨訂等等無類可歸的記錄,也一律稱為小說。雖然到宋初,小說已有了較清楚的范圍,如李肪等編《太平廣記》輯錄由漢魏到五代的小說,即不再把那種沒有一點故事性的雜著包括在內(nèi)??墒敲魅怂帯段宄≌f》,內(nèi)容仍很雜亂,把《齊民要術(shù)》、《三輔決錄》、《古畫品錄》以及《詩品》、《禽經(jīng)》、《竹譜》之類,也全算作了小說。直至清代,還有人保留老的看法。如唐封演的《封氏聞見記》是以考證為主,兼記故實的見聞雜錄,而盧見曾稱之“說部(即“小說”)之佳者”①;宋王應(yīng)麟的《困學紀聞》,乃講經(jīng)史兼評詩文的讀書筆記,而閻若璩亦指為“說部”②。由此足見前人并不注意區(qū)分什么叫小說,何者為筆記;所以往往把雜錄、瑣記統(tǒng)稱為“筆記小說”。其實“筆記”并不都是小說;古代“小說”也并不限于“筆記”一體。這樣說法,不僅還包含著輕視小說為小道的意思,而且顯示出對筆記的各種類型也缺乏明晰的辨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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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封氏聞見記》的盧見曾序。
②翁元圻注的《困學紀聞》有閻若璩的兒子閻詠的題識,其中提到:“或有問說部書最便觀者,誰第一?家大人曰:其宋王尚書《困學紀聞》乎!”
明胡應(yīng)麟曾把小說分為六類,其說如下:
小說家一類,又自分數(shù)種:一日志怪,《搜神》、《述異》、《宣室》、《酉陽》之類是也;一曰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之類是也;一日雜錄,《世說》、《語林》、《瑣言》、《因話》之類是也;一日叢談,《容齋》、《夢溪》、《東谷》、《道山》之類是也;一曰辨訂,《鼠璞》、《雞肋》、《資暇》、《辨疑》之類是也;一曰箴規(guī),《家訓》、《世范》、《勸善》、《省心》之類是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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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九丙部《九流緒論》下。
在這六類中,除傳奇非“殘叢小語”式的小說,箴規(guī)類如《顏氏家訓》等書宜屬于子部雜家類外,其他四類都是筆記體。另外,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分小說為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輯瑣語的三派,實際只為胡應(yīng)麟所列的雜錄、志怪兩類。就小說范疇言,這樣的分類較前簡明適當;以筆記的內(nèi)容論,則嫌包括未盡。但四庫書目收入子部雜家類的著作,卻有不少正是我們所說的筆記,如唐李匡義的《資暇集》、宋朱翌的《猗覺寮雜記》、吳曾的《能改齋漫錄》等等都是。歸納一下從魏晉到明清的筆記看,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
第一是小說故事類的筆記。始魏晉迄明清的志怪、軼事小說從晉干寶的《搜神記》、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到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王啤的《今世說》等,都屬于這一類。
第二是歷史瑣聞類的筆記。始魏晉迄明清的記野史、談?wù)乒?、輯文獻的雜錄叢談,從晉人偽托漢劉歆的《西京雜記》、唐劉餗的《隋唐嘉話》、李綽的《尚書故實》到清王士稹的《池北偶談》、褚人獲的《堅瓠集》等,都屬于這一類。
第三是考據(jù)、辨證類的筆記。始魏晉迄明清的讀書隨筆、札記,從晉崔豹的《古今注》、唐封演的《封氏聞見記》、宋沈括的《夢溪筆談》、戴埴的《鼠璞》等到清錢大昕的《十駕齋養(yǎng)新錄》、孫詒讓的《札迻》等,都屬于這一類。
這里的第一類,即所謂“筆記小說”,內(nèi)容主要是情節(jié)簡單、篇幅短小的故事,其中有的故事略具短篇小說的規(guī)模。二三兩類,則天文、地理、文學、藝術(shù)、經(jīng)史子集、典章制度、風俗民情、軼聞瑣事以及神鬼怪異、醫(yī)卜星相等等,幾乎無所不包,內(nèi)容極為復雜,大都是隨手記錄的零星的材料。這兩類只能算作“筆記”,不宜稱為“筆記小說”。但這樣分作三大類,仍難周密。因為筆記一體,本來以“雜”見稱,一書之中,往往兼有各類,如《封氏聞見記》于考據(jù)之外,并記故實;《夢溪筆談》亦不專重辨證而兼及藝文雜項;甚至像《閱微草堂筆記》為追蹤晉宋的志怪小說而間雜考辨;《池北偶談》為記掌故、文獻的雜錄,也列有“談異”一門,語及鬼神。這樣為之分類,就不免有顧此失彼之感。所以胡應(yīng)麟指出他所分的小說六類,是“姑舉其重”,并認為“叢談、雜錄二類,最易相紊”①。其實古代的歷史與小說,有時亦難分界限。像《世說新語》所寫的人,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真人,而所記的事,則大多出于傳說。因此這部書既可以算作小說,也不妨稱為歷史,實際兼跨小說、歷史兩類。把它入于小說故事項下,不過是姑從一般的看法來分。本書此處歸納古代筆記為三大類,也無非粗舉大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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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九丙部《九流緒論》下。
我們不僅要為筆記分類,還應(yīng)該給它劃出一個范圍,才好論述。可是,什么叫作筆記,筆記有什么特點,哪些作品可以算是筆記等等,恐怕是見仁見智,看法各有不同,未必能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所以我寫這本小書,也只是就個人的意見來加以去取。我認為筆記的特點,以內(nèi)容論,主要在于“雜”:不拘類別,有聞即錄;以形式論,主要在于“散”:長長短短,記敘隨宜。因此,凡是較為專門的著作,一概不錄:如晉皇甫謐的《高士傳》、元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等等,專談一時一類事實的書不錄;如后魏楊街之的《洛陽伽藍記》、闕名的《三輔黃圖》、宋陸游的《入蜀記》等專敘地理古跡和記行之書不錄;如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和《茶經(jīng)》、《蟹譜》之類專記動植物之書不錄。此外,如《顏氏家訓》、《二程語錄》等等家訓、語錄以及《廿二史考異》、《十七史商榷》之類專門考訂史書的札記,當然也不在本書論述之列。這樣,稍稍有個范圍,再把每一朝代各種類型的筆記分別主從,擇要介紹,就可以使讀者抓住點頭緒,不至感到古代筆記“猶河漢而無極”了。
不過,雖然劃出這樣一個范圍,有時也不能太拘,須要稍稍變通。比如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專記風土,本應(yīng)在排斥之列;而其中多存故事、傳說,為一時名著;這就有必要論述介紹,不受前談幾項“劃界”原則的限制。以此類推,可見談哪些書、不談哪些書,還要各視具體情況而定,沒法都在這里交代清楚;至于去取是否適宜,評價有無偏愛,那就有待于讀者指出了。
第二節(jié)
筆記的淵源與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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