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兩漢古文學(xué)家多小學(xué)家說（序引）
《后漢書·盧植傳》，植上疏言“古文科斗，近于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xué)。中興以來，通儒達(dá)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并敦悅之。今《毛詩》、《左氏》、《周禮》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為立學(xué)官。”循子干疏意，古文科斗實目下《毛詩》、《左氏》、《周禮》三家，三家皆經(jīng)，而當(dāng)時抑之于小學(xué)，是后漢之末，視古文學(xué)家與小學(xué)家為一。然此事自先漢已然。觀兩漢小學(xué)家，皆出古學(xué)家中，蓋可識矣，原古〔文〕學(xué)家之所以兼小學(xué)家者，當(dāng)緣所傳經(jīng)本多用古文，其解經(jīng)須得小學(xué)之助，其異字亦足供小學(xué)之資，故小學(xué)家多出其中。比而錄之，亦學(xué)術(shù)溝通之林也。
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
物名有雅俗，有古今?！稜栄拧芬粫?，為通雅俗、古今之名而作也。
其通之也，謂之釋。釋雅以俗，釋古以今。聞雅名而不知者，知其俗名，斯知雅矣；聞古名而不知者，知其今名，斯知古矣。若雅俗、古今同名，或此有而彼無者，名不足以相釋，則以其形釋之。草木蟲魚鳥多異名，故釋以名；獸與畜罕異名，故釋以形。凡雅俗、古今之名，或同實而異名，或異實而同名；雅與雅同名而異實，則別以俗；或雅與俗同名異實，則各以雅與俗之異者異之；雅與俗異名同實，則各以其同者同之。凡雅俗多同名而稍變其音，凡俗名多取雅之共名而以其別別之。有別以地者，則曰山、曰海、曰河、曰澤、曰野。有別以形者，形之最著者日之大小，大謂之荏，亦謂之戎，亦謂之王，小者謂之叔，謂之女，謂之婦，謂之負(fù)；大者又謂之牛，謂之馬，謂之虎，謂之鹿，小者謂之羊，謂之狗，謂之兔，謂之鼠，謂之雀。有別以色者，則曰皤、曰白、曰赤、曰黑、曰黃；以他物譬其色，則曰敻、曰烏。有別以味者，則曰苦、曰甘、曰酸。有別以實者，則草木之有實者曰母，無實者日牡，實而不成者日童。此諸俗名之共名，皆雅名也。是故雅名多別；俗名多共；雅名多奇，俗名多偶。其他偶名皆以物德名之，有取諸其物之形者，有取諸其物之色者，有取諸其物之聲者，有取諸性習(xí)者，有取諸功用者，有取諸相似之他物者?；蛉≈T生物，或取諸成器。其余或以形狀之詞，其詞或為雙聲，或為疊韻，此物名之大略也。
王國維:《蒼頡篇》殘簡跋
此四簡四十一字，羅叔言參事定為《蒼頡篇》殘簡，其跋語言之詳矣。余謂此并非揚雄、班固、賈魴書，實李、趙、胡母三篇佚文。何以證之？班孟堅謂史游《急就》皆蒼頡中正字，今此四十一字中，游周章白黃病狂疕災(zāi)貍寸厚廣俠好長十七字并見《急就篇》，知史游正取諸此，則此為蒼頡五十五章之本文而非《訓(xùn)纂》諸篇語，又可知也。他簡（《流沙墜簡》卷二第[+]八簡），有“蒼頡作”三字，乃漢人隨筆涂抹者，余以為即《蒼頡篇》首句，其全句當(dāng)云“蒼頡作書”，實用《世本》語，故此書名《蒼頡篇》，并前四簡共得全句凡十。昔人于此書惟知“幼子承詔，考妣延年”二句，今茲所得，乃五倍于古人矣?！额伿霞矣?xùn)》所引四句乃《訓(xùn)纂》諸篇語）
王國維:《周代金石文韻讀》序
自漢以后，學(xué)術(shù)之盛，莫過于近三百年。此三百年中，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足以陵駕前代，然其尤卓絕者，則曰小學(xué)。小學(xué)之中，如高郵王氏、棲霞郝氏之于訓(xùn)故，歙縣程氏之于名物，金壇段氏之于《說文》，皆足以上掩前哲。然其尤卓絕者，則為韻學(xué)。古韻之學(xué)，自昆山顧氏而婺源江氏，而休寧戴氏，而金壇段氏，而曲阜孔氏，而高郵王氏，而歙縣江氏，作者不過七人，然古音廿二部之目，遂令后世無可增損。故訓(xùn)故名物文字之學(xué)，有待于將來者甚多，至古韻之學(xué)，謂之前無古之人、后無來者可也。原斯學(xué)所以能完密至此者，以其材料不過群經(jīng)、諸子及漢魏有韻之文，其方法則皆因乎古人用韻之自然，而不容以后說私意參乎其間，其道至簡，而其事有涯，以至簡入有涯，故不數(shù)傳而遂臻其極也。余讀諸家韻書，竊嘆言韻至王、江二氏已無遺憾。惟音分陰陽二類，當(dāng)從戴、孔。而陽類有平無上去入，段氏《六書音韻表》已微及之。前哲所言既已包舉靡遺，故不復(fù)有所論述。惟昔人于有周一代韻文；除群經(jīng)、諸子、《楚辭》外，所見無多。余更搜其見金石刻者得四十余篇，其時代則自宗周以訖戰(zhàn)國之初；其國別如杞鄫邾婁徐許等，并出《國風(fēng)》十五之外，然求其用韻，與三百篇無乎不合。故即王、江二家部目，譜而讀之，非徒補(bǔ)諸家古韻書之所未詳，亦以證國朝古韻之學(xué)之精確無以易也。丁巳八月。
王國維: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
徐氏, 印譜, 王國維, 桐鄉(xiāng)
自許叔重序《說文》，以刻符、摹印、署書、殳書與大、小篆、蟲書、隸書，并為秦之八體，于是后世頗疑秦時刻符、摹印等各自為體，并大、小篆、蟲書、隸書而八。然大篆、小篆、蟲書、隸書者，以言乎其體也；刻符、摹印、署書、殳書者，以言乎其用也。秦之署書不可考，而新郪、陽陵二虎符，字在大、小篆之間；相邦呂不韋戈與秦公私諸璽，文字皆同小篆，知刻符、摹印、殳書，皆以其用言而不以其體言，猶《周官》太師之六詩，賦比興與風(fēng)雅頌相錯綜。保氏之六書，指事、象形諸字皆足以供轉(zhuǎn)注、假借之用者也。秦書如是，秦以前書亦何獨不然！三代文字，殷商有甲骨及彝器，宗周及春秋諸國并有彝器傳世，獨戰(zhàn)國以后，彝器傳世者，唯有田齊二敦一簠及大梁上官諸鼎，寥寥不過數(shù)器。
幸而任器之流傳，乃比殷周為富。近世所出，如六國兵器，數(shù)幾逾百；其余若貨幣、若璽印、若陶器，其數(shù)乃以千計；而魏石經(jīng)及《說文解字》所出之壁中古文，亦為當(dāng)時齊魯間書。此數(shù)種文字皆自相似，然并訛別簡率，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小篆，不能以六書求之，而同時秦之文字則頗與之異。傳世秦器作于此時者，若大良造鞅銅量（秦孝公十八年作）、若大良造鞅戟、若新郪虎符（秦昭王五十四年以后所作）、若相邦呂不韋戈（秦始皇五年作）；石刻若詛楚文（宋王厚之考為秦惠王后十二年作），皆秦未并天下時所作。其文字之什九與篆文同，其什一與籀文同；其去殷周古文，較之六國文字為近。余曩作《史籀篇疏證序》，謂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即以此也。世人見六國文字，上與殷周古文，中與秦文、下與小篆不合，遂疑近世所出兵器、陶器、璽印、貨幣諸文字并自為一體，與六國通行文字不同；又疑魏石經(jīng)、《說文》所出之壁中古文為漢人偽作，此則惑之甚者也。夫兵器、陶器、璽印、貨幣，當(dāng)時通行之器也；壁中書者，當(dāng)時儒家通行之書也。通行之器與通行之書，因當(dāng)以通行文字書之；且同時所作大梁、上官諸鼎，字體亦復(fù)如是，而此外更不見他體。舍是數(shù)者而別求六國之通行文字，多見其紛紛也。況秦之刻符、摹印、殳書，并用通行文字，則何獨于六國而疑之？！其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秦篆者，時不同也；中不合秦文者，地不同也。其訛別草率亦如北朝文字，上與魏晉、下與隋唐、中與江左不同；其中璽印、陶器，可比北朝碑碣；兵器貨幣，則幾與魏、齊小銅造象之鑿款矣。若是者，謂其書體之訛別也可，謂其非當(dāng)時通行文字則不可；若謂之為偽，則尤不可也。余謂欲治壁中古文，不當(dāng)繩以殷周古文；而當(dāng)于同時之兵器、陶器、璽印、貨幣求之。惜此數(shù)種文字，世尚未有專攻之者。以余不敏，又所見實物、譜錄至為狹陋，然就所見者言之，已足知此四種文字自為一系，又與昔人所傳之壁中書為一系。姑以壁中古文之同于四者言之，如..其小異大同者，如..。以上所舉諸例，類不合于殷周古文及小篆，而與六國遺器文字則血脈相通。漢人傳寫之文，與今日出土之器，校若剖符之復(fù)合，謂非當(dāng)日通行此種文字，其誰信之？！雖陶器、璽印、貨幣文字止紀(jì)人地名，兵器文字亦有一定之文例，故不能以盡證壁中之書；而壁中簡策，當(dāng)時亦不無摩滅斷折。
今之所存，亦不無漢人臆造之字，故不能盡合，然其合者固已如斯矣。
然則兵器、陶器、璽印、貨幣四者，正今日研究六國文字之惟一材料，其為重要，實與甲骨、彝器同。而璽印一類，其文字、制度尤為精整，其數(shù)亦較富。然今世譜錄，不過上虞羅氏、皖江黃氏、錢唐陳氏數(shù)家。
羅氏所藏，屢聚屢散；黃氏物亡于胠篋；而陳氏之藏則歸于桐鄉(xiāng)徐君齋。齋復(fù)汰而益之，丙寅秋日，出其所為新譜，索序于余。余讀而嘆其精善，如上所舉證容履碣諸古文并出此譜。齋之于古器物、古文字之學(xué)，可謂知所務(wù)矣。余近于六國文字及璽印之學(xué)頗有所論，因書以弁其首，世之治文字學(xué)者以鑒觀焉。
王國維:《史籀篇疏證》序
敘曰：《史籀》十五篇，古之遺書，戰(zhàn)國以前未見稱述。愛逮秦世，李、趙、胡母本之以作《蒼頡》諸篇，劉向校書，始著于錄。建武之世，亡其六篇，章帝時，王育為作解說。許慎纂《說文》，復(fù)據(jù)所存九篇，存其異文，所謂籀文者是也。其書亦謂之《史篇》，即《史籀篇》之略稱。《說文》于皕、缶、女三部三引《史篇》，蓋存其字，謂之籀文；舉其書，謂之《史篇》，其實一也?！妒菲窞樽謺妫省渡n頡》以下亦蒙其名?！稘h書·平帝紀(jì)》，征天下通知小學(xué)《史篇》者。《王莽傳》，征天下《史篇》文字?！稉P雄傳》，《史篇》莫善于《蒼頡》，作訓(xùn)纂。揚子《法言》，或欲學(xué)《蒼頡》、《史篇》。皆以《史篇》為字書之通名，猶漢時閭里書師呼《愛歷》、《博學(xué)》二篇為《蒼頡》，魏晉以后并呼揚雄、班固、賈魴之書為《三蒼》，六朝以后呼《字林》為《說文》也。然其名固有自《史籀篇》出。唐元度謂此篇廢于晉世，而自許君以后，馬、鄭諸儒即不復(fù)征引，蓋自《三蒼》盛行，此書之微久矣。今就諸文所存遺字疏通證明之，而論其最要于篇首，覽者詳之。
一，史籀為人名之疑問也。自班《志》、許《序》以史籀為周宣王太史，其說蓋出劉向父子，而班、許從之，二千年來無異論。余顧竊有疑者，《說文》云：籀，讀也。（《方言》：抽，讀也）又云：讀，籀書也。
?。ā睹?#183;鄘風(fēng)》傳云：讀，抽也）古籀、讀二字同音同義。又古者讀書皆史事，《周禮·春官·大史職》，大祭祀，戒及宿之日，與群執(zhí)事讀禮書而協(xié)事；大喪，遣之日讀誄?！缎∈仿殹?，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敘昭穆之俎簋，卿大夫之喪，賜謚讀誄?！秲?nèi)史職》，凡命諸候及公、卿、大夫，則冊命之（謂讀冊書）。凡四方之事書，內(nèi)史讀之?！镀付Y》，夕幣，史讀書展幣?！妒繂识Y》，主人之史讀赗，公史讀遣。是古之書皆史讀之。《逸周書·世俘解》乃俾史佚繇書于天號，嘗麥解，作莢許諾，乃北向繇書于兩楹之間。（作莢即《書·洛誥》之作冊，乃內(nèi)史之異名也。）繇即籀字，《春秋左氏傳》之卜繇，《說文解字》引作卜籀，知《左氏》古文繇本籀，《逸周書》之繇書亦當(dāng)即籀書矣。籀書為史之專職，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云“大史籀書”，以目下文。后人因取首句“史籀’二字名其篇，（《詩》、《書》及周秦諸子大抵可以首句二字名篇，此古代書名之通例，字書亦然?！渡n頡篇》首句雖不可考，然《流沙墜簡》卷二第十八簡上有漢人學(xué)書字中有“蒼頡作”三字，疑是蒼頡篇首句中語，故學(xué)書者書之。其全句當(dāng)云“蒼頡作書”，句法正仿“大史籀書”?！稅蹥v》、《博學(xué)》、《凡將》諸篇當(dāng)以首二字名篇，今《急就篇》尚存，可證也）大史籀書猶言大史讀書，《太史公自序》言“石室金匱之書”，猶用此語。劉、班諸氏不審，乃以史籀為著此書之人，其官為大史，其生當(dāng)宣王之世，是亦不足怪。李斯作《蒼頡》，其時去漢甚近，學(xué)士大夫類能言之，然俗儒猶以為古帝之所作，以《蒼頡篇》為蒼頡所作，毋惑于以《史籀篇》為史籀所作矣。不知大史籀書乃周世之成語，以首句名篇，又古書之通例，而猥云有大史名籀者作此書。此可疑者一也。一，《史籀篇》時代之疑問也。史籀之為人名可疑，則其時代亦愈可疑?！妒菲肺淖郑推湟娪谠S書者觀之，固有與殷周間古文同者，然其作法大抵左右均一，稍涉繁復(fù)，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規(guī)旋矩折之意多，推其體勢，實上承石鼓文，下啟秦刻石，與篆文極近。
至其文字，出于《說文》者，才二百二十余，然班固謂《蒼頡》、《愛歷》、《博學(xué)》三篇文字多取諸《史籀篇》，許慎謂其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或之者、疑之；頗之者，少之也。《史籀》十五篇，文成數(shù)千，而《說文》僅出二百二十余字，其不出者必與篆文同者也。考戰(zhàn)國時秦之文字，如傳世秦大良造鞅銅量，乃孝公十六年作，其文字全同篆文，大良造鞅戟亦然。新郪虎符作于秦并天下以前，其符凡四十字，而同于篆文者三十六字?！对{楚文》摹本文字亦多同篆文，而、奓、字則同籀文。篆文固多出于籀文，則李斯以前，秦之文字，謂之用篆文可也，謂之用籀文亦可也。則《史籀篇》文字、秦之文字，即周秦間西土之文字也。至許書所出古文，即孔子壁中書，其體與籀文、篆文頗不相近，六國遺器亦然。壁中古文者，周秦間東土之文字也。然則《史籀》一書，殆出宗周文勝之后，春秋戰(zhàn)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xué)童，而不行于東方諸國，故齊魯間文字，作法體勢與之殊異；諸儒著書口說，亦未有及之者。惟秦人作字書，乃獨取其文字，用其體例，是《史篇》獨行于秦之一證。若謂其字頗或同于殷周古文者亦多矣，且秦處宗周故地，其文字自當(dāng)多仍周舊，未可因此遽定為宗周之書，此可疑者二也。其可得而斷定者又有三事：一，籀文非書體之名，世莫不以古、籀、篆為三體，謂籀文變古文，篆文又變籀文，不知自其變者觀之，則文字殆無往而不變，故有一卷之書面前后異文，一人之作而器蓋殊字；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文字之形與勢皆以漸變。凡既有文字之國，未有能以一人之力創(chuàng)造一體者。許君謂《史籀》大篆與古文或異，則固有不異者；且所謂異者，亦由后人觀之，在作書時亦只用當(dāng)世通行之字，有所取舍，而無所謂創(chuàng)作及增省也。羅叔言參事《殷商貞卜文字考》，謂《史籀》一篇亦猶《蒼頡》、《愛歷》、《凡將》、《急就》等篇，取當(dāng)世用字，編纂章句，以便誦習(xí)。其識卓矣。此可斷定者一也。一，《史篇》字?jǐn)?shù)，張懷瓘謂籀文凡九千字，《說文》字?jǐn)?shù)與此適合，先民謂即取此而釋之。近世孫氏星衍序所刊《說文解字》，猶用其說，此蓋誤讀《說文》敘也?！墩f文敘》引漢尉律諷籀書九千字，諷籀即諷讀，《漢書·藝文志》所引無籀字可證。且《蒼頡》二篇僅二千五百字，加以揚雄訓(xùn)纂，亦僅五千三百四十字，不應(yīng)《史籀篇》反有九千字，此可斷定者二也。至《史篇》文體，段氏玉裁據(jù)《說文》所引三事，（奭下云：此燕召公名，《史篇》名丑。匋下云：《史篇》讀與缶同。姚下云：《史篇》以為姚易也）以為亦有說解，又疑即王育解說中語。然據(jù)此三事，不能定其即有說解，凡此三者，亦得由其文義知之。茍篇中有周旦召丑語，便可知丑為召公之名；茍假匋為缶，便可知匋字之讀茍；姚易二字連言，便可知其以姚為姚易字，不為女姓矣，若以此三事為王育說《史篇》語，則《說文》引《蒼頡訓(xùn)纂》、《蒼頡故》等書，但稱揚雄說杜林說，不稱《蒼頡》，則其引史篇解說語，亦當(dāng)如為禿無諸字下經(jīng)稱王育說，不得云《史篇》，故《史篇》文體，決非如《爾雅》、《說文》，而當(dāng)如秦之《蒼頡篇》。《蒼頡篇》，據(jù)許氏《說文序》、郭氏《爾雅注》所引，皆四字為句；又據(jù)近日敦煌所出殘簡，不知四字為句，二句一韻?！渡n頡》文字既取諸《史篇》，文體亦當(dāng)仿之，又觀于其墻二文，知篇中之有復(fù)字，雱姚諸字，知用字之多假借，皆與《蒼頡篇》同，此可斷定者三也。此二疑三斷，關(guān)于全書之宏旨，故書以弁其首，也有達(dá)者，董而教之。若文字之變化正誤，則散見于各條下，茲不贅云。丙辰二月。
王國維:釋史
《說文解字》：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其字古文、篆文并作，從中（秦泰山刻石御史大夫之史，《說文》大、小徐二本皆如此作）。案：古文中正之字作諸形，而伯仲之仲作，無作者，唯篆文始作。且中正，無形之物德，非可手持，然則史所從之中，果何物乎？吳氏大澂曰：史，象手執(zhí)簡形，然中與簡形殊不類。江氏永《周禮疑義舉要》云：凡官府簿書謂之中，故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斷庶民獄訟之中，皆謂簿書，猶今之案卷也。此中字之本義，故掌文書者謂之史，其字從又從中。又者，右手，以手持簿書也。吏字事字皆有中字。天有司中星，后世有治中之官，皆取此義。江氏以中為簿書，較吳氏以中為簡者得之。（簡為一簡，簿書則需眾簡）顧簿書何以云中，亦不能得其說。案《周禮·大史職》，凡射事，飾中，舍筭?！洞笊鋬x》，司射命釋獲者設(shè)中。大史釋獲，小臣師執(zhí)中，先首，坐設(shè)之，東面，退。大史實八筭于中，橫委其余于中西。又，釋獲者坐取中之八筭，興執(zhí)而俟，乃射。若中，則釋獲者每一個釋一筭。上射于右，下射于左，若有余筭，則反委之。又取中之八筭，改實八筭于中，興執(zhí)而俟，云云。此即《大史職》所云飾中舍筭之事。是中者，盛筭之器也。中之制度，《鄉(xiāng)射記》云：鹿中髤前足跪，鑿背容八筭，釋獲者奉之先首。又云：君國中射則皮樹中，于郊則閭中，于竟則虎中，大夫兕中，士鹿中。是周時甲制皆作獸形，有首有足，鑿背客八筭，亦與字形不類。余疑中作獸形者，乃周末彌文之制，其初如形，而于中之上橫鑿空以立筭，達(dá)于下橫；其中央一直，乃所以持之，且可建之于他器者也。考古者簡與筭為一物。古之簡策，最長者二尺四寸；其次二分取一，為一尺二寸；其次三分取一，為八寸；其次四分取一，為六寸（詳見余《簡牘檢署考》）。筭之制亦有一尺二寸與六寸二種，射時所釋之筭，長尺二寸，投壺筭長尺有二寸。《鄉(xiāng)射記》，箭籌八十，長尺有握，握素，注：箭，臿也?；I，筭也。握，本所持處也。素，謂刊之也?？疽荒w，賈疏云：長尺復(fù)云有握，則握在一尺之外，則此籌尺四寸矣。云刊本一膚者，《公羊傳》僖三十一年，膚寸而合。何休云：側(cè)手為膚。
又投壺，室中五扶。注云：鋪四指曰扶，（案《文選》應(yīng)休璉《與從弟君苗君胄書》注引《尚書大傳》曰：扶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鄭玄曰：四指為扶。是扶膚一字）一指案寸，皆謂布四指，一指一寸，四指則四寸，引之者證握膚為一，謂刊四寸也。所紀(jì)筭之長短，與投壺不同。疑《鄉(xiāng)射記》以周八寸尺言，故為盡四寸，投壺以周十寸尺言，故為尺有二寸，猶《鹽鐵論》言二尺四寸之律，而《史記·酷吏傳》言三尺法，《漢書·朱博傳》言三尺律令，皆由于八寸尺與十寸尺之不同，其實一也。計歷數(shù)之算則長六寸，《漢書·律歷志》，筭法用竹徑一分長六寸，《說文解字》，筭長六寸，計歷數(shù)者尺二寸與六寸，皆與簡策同制，故古筭二字往往互相[用？]。《既夕禮》，主人之史，請讀赗，執(zhí)筭，從柩東。注：古文筭皆作，《老子》，善計者不用籌策，意謂不用籌筭也?！妒酚?#183;五帝本紀(jì)》，迎日推?！都狻芬龝x灼曰： ，數(shù)也，迎數(shù)之也。案： 無數(shù)義，惟《說文解字》云：算，數(shù)也。則晉灼時本當(dāng)作迎日推筭，又假筭為算也。漢蕩陰令張遷碑，八月民，案《后漢書·皇后紀(jì)》，漢法，常以八月算人，是八月民，即八月算民，亦以為算，是古筭同物之證也。射時舍筭，既為史事，而他事用筭者，亦史之所掌，（《周禮·馬相氏、保章氏》皆大史屬官，《月令》乃命大史守興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是計歷數(shù)者史之事也。又古者筮多用以代蓍?！兑住窊艮o傳言：乾之策，坤之策，《士冠禮》筮我執(zhí)。又周秦諸書多言龜策，罕言蓍龜， 筭籌一字，而古者卜筮亦史掌之?！渡倮勿伿扯Y》筮者為史?！蹲笫蟼鳌芬嘤畜呤罚求咭嗍肥拢┕g與簡策本是一物，又皆為史之所執(zhí)，則盛筭之中，蓋亦用以盛簡。簡之多者，自當(dāng)編之為篇，若數(shù)在十簡左右者，盛之于中，其用較便，《逸周書·嘗麥解》，宰乃承王中，升自客階，作，執(zhí)，從中，宰坐尊中于大正之前。是中二物相將，其為盛之器無疑。故當(dāng)時簿書亦謂之中，《周禮·天府》，凡官府鄉(xiāng)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藏之?！缎∷究堋芬匀虜嗝癃z訟之中，又登中于天府。《鄉(xiāng)士》、《遂士》、《方士》，獄訟成，士師受中。《楚語》，左執(zhí)鬼中。蓋均謂此物也。然則史字從又持中，義為持書之人，與尹之從又持筭（象筆形）者同意矣。
然則謂中為盛之器，史之義不取諸持筭而取諸持，亦有說乎？
曰有。持筭為史事者，正由持而為史事故也。古者書皆史掌之。
《書·金滕》，史乃冊祝?！堵逭a》，王命作冊，逸祝冊。又，作冊逸誥?！额櫭?，大史秉書，由賓階，御王冊命?！吨芏Y》：大史掌建邦之六典，掌法掌則。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之，以貳六官，六官之所登。大祭祀，戒及宿之日，與群執(zhí)事讀禮書而協(xié)事。祭之日，執(zhí)書以次位常。太會同朝覲，以書協(xié)禮事，及將幣之日，執(zhí)書以詔王。
大師，抱天時，與大師同車。大遷國，抱法以前。大喪，執(zhí)法以蒞勸妨，遣之日，讀誄。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大祭，讀禮法，史以書辨昭穆之俎簋。卿大夫令之貳，以考政事，以逆會計。凡命諸侯及公卿大夫則冊命之。凡四方之事書，內(nèi)史讀之；王制祿則贊為之，以方出之。內(nèi)史掌書王命，遂貳之；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達(dá)書名子四方。若以書便于四方，則書其令，御史掌贊書，女史掌書內(nèi)令?！镀付Y》：夕幣，史讀書展幣。
又，誓于其竟，史讀書?！队P禮》，諸公奉篋服，加命書于其上，升自西階東面。大史是右，侯氏升西面立，大史述命（注：讀王命書也）。
《既夕禮》：主人之史請讀赗。又，公史自西方東面，讀遣卒命?！肚Y》，史載筆?！锻踔啤?，大史典禮，執(zhí)簡記奉諱惡。《玉藻》，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都澜y(tǒng)》，史由君右執(zhí)策命之?！睹?#183;靜女》傳，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記過其罪殺之。又，周六官之屬，掌文書者亦皆謂之史，則史之職專以藏書、讀書、作書為事，其字所以從之中，自當(dāng)為盛之器，此得由其職掌證之也。
史為掌書之官，自古為要職。殷商以前，其官之尊卑雖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職事之名多由史出，則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墩f文解字》，事，職也，從史省聲。又，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史亦聲。然殷人卜辭皆以史為事，是尚書無事字。周初之器，如毛公鼎、番生敦二器，卿事作事，大史作史，始別為二字。然毛公鼎之事作，小子師敦之卿事作，師寰敦之嗇事作，從中，上有斿，又持之，亦史之繁文?；蛘咦?，皆所以微與史之本字相別，其實猶是一字也。古之官名多由史出，殷周間王室執(zhí)政之官，經(jīng)傳作卿士（《書·牧誓》是以為大夫卿士?！逗榉丁?，謀及卿士。又，卿士惟月?！额櫭罚涫堪罹??！对?#183;商頌》，降予卿士。是殷周間已有卿士之稱）。而毛公鼎、小子師敦、番生敦作卿事，殷墟卜辭作卿史（《殷虛書契》前編卷二篇第二十三葉，又卷四第二十一葉），是卿士本名史也。又，天子諸侯之執(zhí)政，通稱御事，（《書·牧誓》我友邦冢君，御事?！洞笳a》，猷，大誥獻(xiàn)爾多邦，越爾御事。又，肆余（予）告我友邦君，越嚴(yán)氏，庶士，御事?！毒普a》，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又，我西士集健邦君御事小子?！惰鞑摹?，王其郊邦君，越御事?！墩僬a》，誥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又，王先服殷御事，比爾于我有周御事?！堵逭a》，予旦以多子，越御事。
《文侯之命》，即我御事，罔或耆壽。畯在厥服。多以邦君御事并稱，蓋謂諸候之執(zhí)政者也）而殷虛卜辭則稱御史，（《殷虛書契》前編卷四第二十八葉）是御事亦名史也。又古之六卿，《書·甘誓》為之六事，《司徒》、《司馬》、《司空》、《詩·小雅》謂之三事，又謂之三有事?！洞呵镒笫蟼鳌分^之三吏，此皆大官之稱事若吏即稱史者也。《書·酒誥》，有正有事。又，茲乃允惟王正事之臣，立政。立政立事，正與事對文，長官謂之正若政，庶官謂之事，此庶官之稱事，即稱史者也。史之本義，為持書之人，引申而為大官及庶官之稱，又引申而為職事之稱。其后三者各需專字，于是史、吏、事三字于小篆中截然有別：持書者謂之吏，職事謂之事，此蓋出于秦漢之際，而詩書之文尚不甚區(qū)別，由上文所征引知之矣。
殷以前，史之尊卑雖不可考，然卿事御事均以史名，則史官之秩亦略可知。《曲禮》，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注：此蓋殷時制，大史與大宰同掌天官，固當(dāng)在卿位矣。《左傳》桓十七年，天子有日官，諸候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底日。以日官為卿，或亦殷制。周則據(jù)春官序官，大史，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小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內(nèi)史，中大夫一人，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外史，上士四人，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御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其中，官以大史為長，（鄭注：大史，史官之長，或疑《書·酒誥》稱大史友、內(nèi)史友。《大戴禮記·盛德篇》云，大史、內(nèi)史，左右手也。似大史、內(nèi)史各自為僚，不相統(tǒng)屬。且內(nèi)史官在大史上，尤不得為大史之屬。然毛公鼎云，御事僚大夫。番生敦云，御事大夫僚。不言內(nèi)史。蓋析言之，則大史、內(nèi)史為二僚；合言之則為大史一僚。又周官長貳，不問官之尊卑，如鄉(xiāng)老以公，鄉(xiāng)大夫以卿，而為大司徒之屬；世婦以卿，而為大宗伯之屬，皆是。則內(nèi)史為大史之屬，亦不嫌也）秩以內(nèi)史為尊；內(nèi)史之官員在卿下，然其職之機(jī)要，除冢宰外，實為他卿所不及。自《詩》、《書》彝器觀之，內(nèi)史實執(zhí)政之一人，其職與后漢之后之尚書令、唐宋之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明之大學(xué)士相當(dāng)，蓋樞要之任也。此官，周初謂之作冊，其長謂之尹氏。尹字從又持丨，象筆形?！墩f文》所載尹之古文作，雖傳寫訛舛，未可盡信，然其下猶為聿形，可互證也。持中為史，持筆為尹，作冊之名，亦與此意相會。試詳證之。《書·洛誥》，王命作冊，逸祝冊。又，作冊逸告。作冊二字，偽《孔傳》以王為冊書法度釋之。
《顧命》，命作冊度，傳亦以命史作冊書釋之。孫氏詒讓《周官正義》，始云尹逸蓋為內(nèi)史，以其所掌職事言之，謂之作冊，（《古籀拾遺》冗卣跋略同）始以作冊為內(nèi)史之異名，余以古書及古器證之，孫說是也。
案《書·畢命序》，康王命作冊畢，分居里，成周東郊，作畢命。（《史記·周本紀(jì)》作康王命作冊畢公，蓋不知作冊為官名，畢為人名，而以畢公當(dāng)之，為《偽古文》畢命之所本）?！稘h書·律歷志》引《逸畢命·豐刑》曰：王命作冊豐刑。《逸周書·嘗麥解》亦有作，此皆作冊一官之見于古書者。其見于古器者，則癸亥父己鼎云：王賞作策豐貝。睘卣云：王姜命作冊睘安夷。伯吳尊蓋云：宰朏右作冊吳入門。皆以作冊二字冠于人名上，與《書》同例。而吳尊蓋之作冊吳，虎敦、牧敦皆作內(nèi)史吳，是作冊即內(nèi)史之明證也，亦稱作冊內(nèi)史。師艅敦：王呼作冊內(nèi)史冊命師艅。冘盉：王在周，命作冊內(nèi)史錫冘鹵□□。亦稱作命內(nèi)史。剌鼎：王呼作命內(nèi)史冊命剌是也。內(nèi)史之長曰內(nèi)史尹，亦曰作冊尹。師兌敦：王呼內(nèi)史尹冊命兌。師鼎，王呼作冊尹冊命師。冘敦：王受作冊尹者（假為諸字），俾冊命冘是也。亦單稱尹氏?！对?#183;大雅》；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頌鼎、寰盤：尹氏受王命書?？硕Γ和鹾粢蟽悦恕焺樁?，王呼尹氏冊命師剺是也?；蚍Q命尹。（古命、令同字，命尹即令尹。楚正卿令尹之名蓋出于此）伊敦，王呼命尹冊命伊是也。作冊尹氏，皆《周禮·內(nèi)史》之職，而尹氏為其長，其職在書王命與制祿命官，與大師同秉國政，故《詩·小雅》曰：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又曰：赫赫師尹，不平謂何？又曰：尹氏大師，維周之氏，秉國之鈞。詩人不欲斥王。故呼二執(zhí)政者而告之。師與尹乃二官，與《洪范》之師尹惟曰，《魯語》百官之政事師尹同，非謂一人而師其官尹其氏也。《書·大誥》：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民，庶士，御事?！抖喾健罚赫a爾四國多方，越爾殷侯尹民。民當(dāng)為氏字之誤也。尹氏在邦君、殷侯之次，乃侯國之正卿，殷周之間已有此語。說《詩》者乃以詩之尹氏為大師之氏，以春秋之尹氏當(dāng)之，不亦過乎！且春秋之尹氏，亦世掌其官，因以為氏耳，然則尹氏之號，本于內(nèi)史，《書》之庶尹百尹，蓋推內(nèi)史之名以名之，與卿事、御事之推史之名以名之者同。然則前古官名多以史出，可以覘古時史之地位矣。
王國維:校松江本《急就篇》序
古字書，自《史籀》、《蒼頡》、《凡將》三書既佚，存者以《急就》為最古。自顏注行而魏晉以來舊本微，王氏補(bǔ)注出而唐宋舊本亦微。顏監(jiān)所見，有鐘繇、皇象、衛(wèi)夫人、王羲之所書，崔浩、劉芳所注，然宋代存者僅鐘、皇、索靖三本。宋末王深寧所見，則惟皇象碑本而已。
明正統(tǒng)初，吉水楊政得葉石林所摹皇象章草本，刊石于松江，又以宋仲溫所摹者補(bǔ)其闕字，明季《類帖》亦翻刊之，顧三百年來小學(xué)家都未之見。乾隆中，內(nèi)府始以趙子昂章草本及俞紫芝釋文刊于《三希堂法帖》。嘉慶初，陽湖孫伯淵得《類帖》本，刊之《岱南閣叢書》中。道光中葉，三山陳雪峰復(fù)刊松江本，摹寫不工，但具形似而已。光緒中，遵義黎莼齋星使刊日本舊寫本于《古逸叢書》，元和建霞學(xué)使亦得鈕非石所錄趙子昂正書本，刊于湘中。學(xué)者始知顏、王二注外，尚有他本。歲在甲寅，上虞羅叔言參事刊行敦煌所出木簡，中有漢人隸書《急就》百余字，去歲復(fù)景印舊拓松江本于《吉石庵叢書》。予亦得新拓本，己未秋，復(fù)見日本遣唐僧空海臨晉人草書本，于是所見《急就》遂逾十本。綜此十本，實分三類，明季《類帖》與三山陳氏本同出松江石本，“岱南閣”本雖號出索靖，然孫氏所舉存字之?dāng)?shù)正與明刊葉本合，趙氏真草二本存字較多，然亦與葉本同源，惟顏本及宋太宗本、空海本與葉本大異，即三本亦自相異。嘗細(xì)考之，則葉本實出皇象，宋太宗本出于鐘繇，空海本出于衛(wèi)夫人或王羲之，而顏本則兼綜諸本者也。葉跋稱《急就》二千二十三字，摹張鄧公家本，相傳為吳皇象書。今考其章數(shù)文字，均與王氏所引皇象碑本合，是葉本出皇，殆屬可信。宋太宗本雖不著所出，然王氏引《太宗實錄》云：先是（垂拱二年前），下詔求先賢墨跡，有以鐘繇書《急就》章為獻(xiàn)，字多踳駁。上親草一書本，仍刻石分賜近臣，云云。是太宗所書本出元常，特易其踳駁之字耳。其本比皇象本多第七、第卅三、第卅四三章，末二章王深寧定為后漢人作，別出于后。今檢其中有飲馬漳鄴及清河遼東濱西上平岡二語，乃紀(jì)魏武平冀州破烏桓事，當(dāng)作于建安十二年之后；末又云漢土興隆中國康，則又在魏代漢之前。此二章足以證其出于繇書，蓋即繇所續(xù)也?？蘸ＥR本，首章馮漢強(qiáng)作馮晉強(qiáng)，為崔浩改漢強(qiáng)為代強(qiáng)之所本，而有齊國給獻(xiàn)以下二章，與宋太宗本同，蓋亦出于鐘無常，而為晉人所書者。顏監(jiān)所稱衛(wèi)夫人、王羲之本，必居其一矣。顏注《自序》，稱舊得皇象、鐘繇、衛(wèi)夫人、王羲之等篇本，備加詳核，足以審定，凡三十二章，究其真實，云云。是顏氏遍校諸家，定著三十二章，章之首不冠以第一、第二、等字，從晉人本；其無第卅三、卅四兩章，蓋從皇本；而增第七章，則從鐘本。然此章有續(xù)增紀(jì)遺失余二句，明謂此章遺失而自續(xù)增之，蓋亦出后漢人手。敦煌所出殘簡，銅鐘鼎钘鋗匜銚章上署第十二，與皇本章次正同，知史游原本固無此章也。就此三本互勘，則顏本章數(shù)與文字，實居鐘、皇二本間，（顏本異于皇本者一百六十六字，宋太宗本異于皇本者至二百六十七字）知顏氏詳核諸本之說不誣，要其所歸，與鐘本為近。故以章論，皇本尚存先漢之舊，鐘、顏則有竄入之章；以文字言，則皇本屢經(jīng)傳摹，自不能無訛，鐘、顏二本亦有改字之失，各有優(yōu)劣，不能偏廢也。敦煌漢簡不過百余字，皇本在今日猶為足本。中之最古者，茲以葉摹皇本為主，合諸本以校之，并略定其得失，雖不敢視為定本，庶幾有所折中焉。戊午秋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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