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興起
一
司農(nóng)又云:“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詩文諸舉草術(shù)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賦、比、興如此次者,言事之道,直陳為正,故《詩經(jīng)》多賦,在比興之先。比之與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當(dāng)先顯后隱,故比居興先也。《毛傳》特言興也,為其理隱故也。(《毛詩·關(guān)雎傳·正義》)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言彼關(guān)關(guān)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則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別也。后凡言興者,其文意皆放此云。(朱熹《詩經(jīng)集傳·關(guān)雎》)
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dú)標(biāo)興體,豈不以風(fēng)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
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guān)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也。……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劉勰《文心雕龍·比興》)
《詩》之興全無巴鼻,后人詩猶有此體。如:“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又如:“高山有涯,林木有枝;憂來無端,人莫之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朱熹《朱子語類》卷八○)
最早提出賦、比、興的,是《周禮·春官·大師》,最早給予解釋的是后漢的鄭眾,他做過大司農(nóng)的官,因稱他為司農(nóng)。他注《周禮》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比是用物來打比方,興就是用物來寄托。到了劉勰的《文心雕龍·比興》篇,才對比興作了專門研究。他先從六義講起,六義就是風(fēng)、雅、頌加賦、比、興。風(fēng)、雅、頌是三種音樂上的分別,賦、比、興是三種寫作手法。他指出“比顯而興隱”。像“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和“柳(葉)”是比喻的詞,“面”和“眉”是被比的東西,所以比喻是很明顯的。興是暗比,像《關(guān)雎》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配偶)。”相傳雎鳩這種鳥,有一定的配偶而不亂,用它來起興,暗比淑女具有貞潔的品德。那只是暗比,隱而不顯。又《鵲巢》;“雛雀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這女子出嫁),百兩(百輛車)迎之。”相傳鳩鳥也有一定配偶,用來暗比這位新嫁娘具有貞一的品德。這種暗比,不點(diǎn)明不容易清楚,所以要經(jīng)過注釋才知道。比是比附,取一物的某一點(diǎn)來打比方,如取柳葉的細(xì)長來比眉。興是興起,用一物來引起情思,這種比擬是隱微的。就“興者起也”說,興在前,所以《詩經(jīng)》里講的興,在詩的開頭。又說“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環(huán)譬”是圍繞著一個主意用幾個暗比來引起它,那樣的興,就不是用一物來引起另一物了。到孔穎達(dá)寫《毛詩正義》,指出詩文中舉出草木鳥獸來透露用意的,都是興。這樣看來,興有兩種:一種放在詩的開頭,用來引起所興的事物,像關(guān)雎和鳩就是。一種是引了好多鳥獸草木來顯示用意的,像屈原的《離騷》“諷兼比興”,就是篇中引用了不少的草木鳥獸,有比有興,就不同于放在每篇開頭的興了。劉勰指出“興”是“婉而成章”,因?yàn)樗暮x比較隱,比較含蓄婉轉(zhuǎn),初看時不易體會,但體會到了以后,給人的印象比較深切。所以說“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用的像關(guān)雎、鳩,但所含的意義比較大;類就是義類,指含義說的。這是興這種修詞手法的作用。
劉勰、孔穎達(dá)、朱熹,他們講興,都引了《關(guān)雎》,都把“淑女”說成后妃,即文王的妃太姒,把“君子”說成“文王”。這是三家都受傳統(tǒng)說法的束縛,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打破了這種傳統(tǒng),不講“后妃之德”了。朱熹講《關(guān)雎》,認(rèn)為“雎鳩之情摯而有別”,“相與和鳴”,與淑女“幽閑貞靜之德”與君子“相與和樂”。朱熹的解釋同劉勰不一樣。劉勰說:“關(guān)雎有別,故后妃方德”。關(guān)雎有一定配偶不相亂的優(yōu)點(diǎn),所以用來比后妃的德行,“方”是比方,就是指出興也是比方,不過是一種暗比。朱熹不講關(guān)雎的摯而有別比淑女的德性,不講“比顯而興隱”。那么朱熹對興怎樣看的呢?他說“《詩》之興全無巴鼻”,就是興所講的事物,與下文全無關(guān)系,所以他不講關(guān)雎是比淑女的,即關(guān)雎與淑女毫無關(guān)系。他又舉出三個例子來說明興和下文毫無關(guān)系?!豆旁娛攀住防镎f:“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文選》李善注:“言長存也”。下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李善注:“言異松石也。”朱熹認(rèn)為松石和下文“人生”句毫無關(guān)系,但李善注認(rèn)為不是毫無關(guān)系,是說人生的壽命不如松石那樣長久,那末用松石的長存,來反襯人生的短促,是暗比中的一種反比。朱熹又舉出“高山有涯,林木有枝”,認(rèn)為山涯和樹枝同下文“憂來無端,人莫之知”毫無關(guān)系。其實(shí)這也是反襯,用山的有涯,木的有枝,來反襯憂來無端,也是暗比中的反比?!段倪x·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李善注;“言良人行役,以春為期,期至不來,所以增思。”上句講春天到了,下句講思念遠(yuǎn)人,是有關(guān)系的,不是毫無關(guān)系。劉安《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草生本是同懷念遠(yuǎn)人聯(lián)系的,所以第三個例子只能證明興同上文相關(guān),不是無關(guān)。那末《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孔雀的徘徊是興,它同劉蘭芝的“十三能織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原來興的引起下文,有兩種,一種是引起個別的人或物,如《關(guān)雎》的引起淑女;一種是引起全篇,像“孔雀東南飛”就是。從“孔雀東南飛”使人想起《雙白鵠》:“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妻卒(猝)得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fù)汝去,毛羽何摧頹。’‘樂者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躇躊顧群侶,淚落縱橫隨。’”另一首《艷歌何嘗行》,上文大體相同,下文還有“‘念與君離別,氣結(jié)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yuǎn)道歸還難。妾當(dāng)守空房,閉門下重關(guān),若生當(dāng)相見,亡者會黃泉。’”孔雀是大鳥,白鵠也是大鳥。“西北來”同“東南飛”是一致的,“五里一徘徊”同“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也一致;下寫夫婦的生離,跟蘭芝和仲卿的情節(jié)也相應(yīng)。像另一首提到“亡者會黃泉”,更提到死別。因此用“孔雀東南飛”來起興,就不是同下文全無關(guān)系,是引起全篇的夫婦生離死別的悲劇。因此,這就不同于朱熹的講法,同于劉勰的講法,“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稱名是提到孔雀,好像無關(guān)宏旨;取類是暗示夫婦的生離死別的悲劇,就意義重大。從這個起興,聯(lián)想到它的含義,就具有動人的藝術(shù)力量。這個起興,不是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的形象,而是和下文密切相關(guān)的形象,這就成為作品中構(gòu)成形象思維的一部分。要像朱熹說的,興同下文“全無巴鼻”,那末興就成了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的形象,是跟全篇的意義無關(guān)的形象,不屬于全篇的形象思維的范圍。但從朱熹所舉的三個起興的例子看,還不能說它們是脫離了作品的形象思維。
有沒有和下文全無關(guān)系的起興呢?也可能有。那可能由于我們不了解它同下文的關(guān)系。比方《古詩源》里的《飯牛歌》:“南山矸(同岸,高大),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gàn干,小腿)。從昏飯牛薄衣半,長夜漫漫何時旦。”相傳這是寧戚唱給齊桓公聽的歌,開頭“南山矸,白石爛”是起興,它同下文有什么關(guān)系,看不出來。
二
詩人皆以征古為用事,不必盡然也。今且于六義之中略論比興。取隸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關(guān)雎即其義也。如陶公以孤云比貧士,鮑照以直比朱絲,以清比玉壺。時人呼比為用事,呼用事為比。如陸機(jī)《齊謳行》:“鄙者牛山嘆,未及至人情。爽鳩茍已徂,吾子安得停。”此規(guī)諫之忠,是用事,非比也。如康樂公《還舊園作》:“偶與張邴合,久欲歸東山。”此敘志之忠,是比非用事也。詳味可知。(釋皎然《詩式·用事》)
于六義中,姑置風(fēng)雅頌而言興賦比,此三義者,今之村歌俚曲,無不暗合,矯語稱詩者自失之耳。如“月子彎彎照九州”,興也。“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賦也。“南山頂上一盆油”,比也。行之而不著者也。明人多賦,興比則少,故論唐詩亦不中竅。如薛能云:“當(dāng)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見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興也;升庵誤以為賦,謂其譏薄武侯。義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況神仙?托漢事以刺憲、武,比也。于鱗以為宮怨,評曰:“望幸之思悵然。”呂望何等人物?胡曾詩云:“當(dāng)時未入非熊夢,幾向斜陽嘆白頭。”非詠古人,乃自況耳。讀唐詩須識活句,莫墮死句也。(吳喬《答萬季野詩問》)
比和興原來是分得很清楚的,即“比顯而興隱”,比是明比,興是暗比。但孔穎達(dá)《毛詩正義》說:“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像《離騷》里引了許多鳥獸草木都有用意,說都是興。在這里,比和興就容易混淆了。詩里引用的鳥獸草木,有的又像比,如《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用草木來比美人,用美人來比賢人,說是比,可以;但從《正義》說,用草木的零落來引起美人的遲暮,又像興。因此,到了后來,比興就有些混淆了。
這里引的《詩式》,就有些混淆?!对娛健氛f:“取象曰比,取義曰興”,認(rèn)為比只就形象說,興才就意義說。像柳葉比眉,那確是從形象說;像關(guān)雎暗比淑女的品德,那確是就意義說。但它下文說,謝靈運(yùn)《還舊園作》:“辭滿豈多秩,謝病不待年。偶與張邴合,久欲還東山。”他要辭官回家,是因病告退,同張良、邴漢辭官一樣,也要像謝安那樣歸隱東山。這里借張良、邴漢、謝安三人的歸隱來比自己想歸隱,所以說是比,但這個比就不是光取形象,也有意義了。比有取象的,也有取義的,不能光說取象。用關(guān)雎來暗比淑女,不是取象,只是取義。但比也取義,那末比興怎么分呢?這就造成混淆了,所以還是劉勰講的“比顯而興隱”比較好。
陶淵明《詠貧士》:“萬族各有托,孤云獨(dú)無依。”這個孤云是比貧士,從題目里能看出來。鮑照《代白頭吟》:“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這兩個也是比喻。陸機(jī)的《齊謳行》“鄙哉牛山嘆,未及至人情”,齊景公登上牛山,想到自己要死,就嘆氣。晏子批評他怕死,感情鄙陋,懂得真理的人不會這樣的。“爽鳩茍已徂,吾子安得停。”齊國本來是爽鳩氏統(tǒng)治的地方,爽鳩氏早已過去了,您怎么能夠長生不死呢?這里借故事來批評貪圖長生的人,是說理,不是比喻。這里說明用故事有的是比,有的不是,這是對的。但他說的取象取義的分別是不對的。
唐朝薛能《游嘉州后溪》:“山屐經(jīng)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舂。當(dāng)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楊慎認(rèn)為后兩句是直說,沒有寄托,是批評諸葛亮。那是借詩來論史。吳喬認(rèn)為有寄托,說諸葛亮不該出來做官,只該隱居,不是批評諸葛亮,只是感嘆自己不該出來做官,只該隱居。那是興的另一種用法,像《楚辭》里講鳥獸草木,都有寄托,是興,即有寄托就是興。和《詩經(jīng)》中用一物來引起另一物叫“興”的不同了。就薛能的詩看,楊慎說他批評諸葛亮是不對的。因?yàn)橹T葛亮出來幫助劉備,建立蜀漢,做出一番事業(yè),不能說他沒有干事。吳喬的話是對的,薛能是借諸葛亮來感嘆自己,說自己成不了什么事,還不如隱居。是有寄托的,是興。李商隱《漢宮辭》:“青雀西飛競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李攀龍拘泥于“宮詞”,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里批道:“或謂天子求仙,宮闈必曠,故以‘宮詞’名篇。以相如比宮女,穿鑿可笑。”這詩是借批評漢武帝求仙無益,來譏諷唐憲宗、武宗的求仙。吳喬的解釋是對的,這不是寫宮怨。這詩也是有寄托的,有寄托的是興,那末吳喬為什么又說它是比呢?認(rèn)為是借漢比唐??傊凇冻o》里的鳥獸草木已經(jīng)比興不分,所以吳喬在這里忽以為興,忽以為比,也是比興不分的一例。唐朝胡曾《渭濱》:“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獨(dú)垂鉤。當(dāng)時未入非熊夢,幾向斜陽嘆白頭。”周文王出獵,占卜說,“所獲非熊非羆”,能得到好的輔佐。周文王在渭水邊看到姜尚在釣魚,想到夢兆,就請姜尚回去。否則,姜尚只有嘆息罷了。吳喬認(rèn)為這是自嘆不遇,不是在講姜尚。吳喬的話大概是對的。周文王要把姜尚請回去,恐怕貴族反對,所以推說做了一個夢,夢里上帝賜給他一個好幫手,這樣把姜尚請回來,貴族就不好說話了。所以這首詩說成有寄托,比較可信。
從上引的三個例子看,都有寄托,吳喬忽說是比,忽說是興,可見比興在他的心目中已經(jīng)合而為一了。
于是更有比興連稱不加分別的,如陳沆的《詩比興箋》,他把比興作為一個概念。試舉一例:韓愈《青青水中蒲》:“青青水中蒲,卞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誰與居?”“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陳沆《詩比興箋》:“首章,君,謂魚也;我,蒲自謂也。次章,‘相隨我不如’,言蒲不如浮萍之相隨也。此公寄內(nèi)而代為內(nèi)人懷己之詞。然前二章兒女離別之情,第三章丈夫四方之志。”這里陳沆把這首詩稱為比興,就是比興合一。但也有分的,何焯的批韓詩,把首章的蒲魚在一起,說:“此是反興。”即蒲魚是興,引起君與我,但蒲魚在一起,而君與我分離,所以是反興。次章我不如浮萍,何焯批:“此是比。”即以我來比浮萍草,所以是比。三章葉短不出水,何焯批:“此是興。”即以葉短不出水起興,引起在封建社會里婦人不出門。這是說,對于比興,有按照《詩經(jīng)》的說法加以分別的,有按照《楚辭》的用法不加分別的。
再有,最早的所謂興,是借一物來引起他物,像借關(guān)雎來引起淑女,詩里先寫關(guān)雎后寫淑女,兩者都寫。到《離騷》里講草木,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術(shù)蘭墜露興什么就沒有說,像吳喬講的,諸葛只合作臥龍,是興,興什么也沒有講。這是興的變化。把一首詩的后兩句說是興,是興的意義的擴(kuò)大。
38.比喻
一
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①,澒洞②不可掇。”趙嘏云:“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閑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③。”李后主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diǎn)愁如海”是也。賀方回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七)
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下“一川”二句并用耳?;蛞苑交赜?#8220;賀梅子”之稱,專賞此句誤矣。且此句原本寇萊公④“梅子黃時雨如霧”詩句,然則何不目萊公為“寇梅子”耶?(劉熙載《藝概)>)
①如山來:當(dāng)作“齊終南”。?、跐?hòng哄)洞:洶涌?!、坶惡嗗鐾菊f,《容齋隨筆》卷四《李頎詩》,“予絕喜李頎詩云:‘遠(yuǎn)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查《全唐詩》李頎卷中無此詩,此實(shí)為李文山(群玉)《雨夜呈長官》五言詩的前四句?!、芸苋R公:宋寇準(zhǔn)封萊國公。
這里提出詩詞中的比喻有各種表達(dá)法。第一種是以一樣?xùn)|西即一個詞來作比。如秦觀《千秋歲》“落紅萬點(diǎn)愁如海”,用海來比愁。第二種是用詞組和句子來作比,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愁緒像終南山那樣高,用“齊終南”這個詞組來比“憂端”。趙嘏用“山重迭”這個詞組來比“閑愁”。李煜《虞美人》用“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句話來比“幾多愁”。第三種是賀鑄《青玉案》用三樣?xùn)|西來比閑愁: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也就是用三個比喻來比一樣事物,這種手法稱為“博喻”,詳見《博喻》條。不過這個博喻有個特點(diǎn),就是既是比喻,又是寫景。當(dāng)時正是黃梅時節(jié),滿河煙雨迷蒙,滿城飛絮飄蕩,因此這個結(jié)尾,既是以景烘情,烘托氣氛,表現(xiàn)愁情,又是用來比喻愁思的多。所以這個結(jié)尾極為著名,作者因而有“賀梅子”的稱呼。
劉熙載在《藝概》里認(rèn)為,這個結(jié)尾是從寇準(zhǔn)詩“杜鵑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來的。其實(shí)賀鑄的結(jié)尾同寇準(zhǔn)的詩有不同??軠?zhǔn)用霧比雨,是一般比喻,賀鑄是博喻;寇用“如”字是明喻,賀是隱喻?!端嚫拧防镏赋鲑R詞最后三句同試問句結(jié)合在一起不能分割,這點(diǎn)是正確的。最后三句是博喻,試問句是被喻的東西,這兩者應(yīng)該結(jié)合起來才能看到它的好處。
二
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謂之象外句。如無可上人①詩曰,“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是落葉比雨聲也。又曰:“微陽下喬木,遠(yuǎn)燒入秋山”,是微陽比遠(yuǎn)燒也。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耳。(魏慶之《詩人玉屑》)
①無可上人:無可和尚,是賈島堂弟。
這是另一種比喻手法。釋無可《秋寄從兄島》:“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聽了一夜雨聲,早上開門一看,不是雨是落葉,用雨聲來比落葉聲。馬戴《落日悵望》:“微陽下喬木,遠(yuǎn)燒入秋山。”看到太陽從山上樹林中落下去,好像遠(yuǎn)處的野火在秋山上燃燒,也是比喻。這是用比喻來寫景,構(gòu)成對偶。
三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暗道,而非道也”(語本《淮南子·說山訓(xùn)》)。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變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見月忽指,獲魚兔而棄筌蹄①,胥得意忘言之謂也。詞章之?dāng)M象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故《易》之?dāng)M象不即,指示意義之符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離者勿容更張。取《車攻》之“馬鳴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雞鳴喔喔”,“豚耳扇扇”,則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變換,將剔開面目,別成章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謂不離者是矣。
窮理析義,須費(fèi)象喻,然而慎思明辯者有戒心焉。游詞足以埋理,綺文足以奪義,韓非所為嘆秦女之媵、楚珠之櫝也(《外儲說》左上)②。擬象比喻,亦有相抵互消之法,請征之《莊子》。羅璧《識遺》卷七嘗嘆:“文章一事數(shù)喻為難,獨(dú)莊子百變不窮”,因舉證為驗(yàn)。夫以詞章之法科《莊子》未始不可,然于莊子之用心未始有得也。說理明道而一意數(shù)喻者,所以防讀者之囿于一喻而生執(zhí)著也。星繁則月失明,連林則獨(dú)樹不奇,應(yīng)接多則心眼活;紛至沓來,爭妍競秀,見異思遷,固物以付,庶幾過而勿留,運(yùn)而無所積,流行而不滯,通多方而不守一隅矣。若夫詩中之博依繁喻③,乃如四面圍攻,八音交響,群輕折軸,累土為山,積漸而高,力久而入,初非乍此倏彼、斗起忽絕,后先消長代興者,作用蓋區(qū)以別矣。
是故《易》之象,義理寄宿之蘧廬也④,樂餌以止過客之旅亭也;《詩》之喻,文情歸宿之菟裘也⑤,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倘視《易》之象如《詩》之喻,未嘗不可摭我春華,拾其芳草。哲人得意而欲忘之言,得言而欲忘之象,適供詞人之尋章摘句,含英咀華。茍反其道,以《詩》之喻視同《易》之象,等不離者于不即,于是持“詩無達(dá)詁”之論,作“求女思賢”之箋;忘言覓詞外之意,起象揣形上之旨;喪所懷來,而亦無所得返。以深文周納為深識底蘊(yùn),索隱附會,穿鑿羅織,匡鼎之說詩⑥,幾乎同管輅之射覆⑦,絳帳之授經(jīng)⑧,甚且成烏臺之勘案。自漢以還,有以此專門名家者。固者高叟之譏⑨,其庶免矣夫!(錢鐘書《管錐編·周易正義·乾》)
①筌是捕魚具,蹄是捕兔具?!、谇夭雅畠杭藿o晉公子,送去七十個陪嫁姑娘,都穿著錦繡的衣裳。到了晉國,晉國人愛這些陪嫁姑娘而看輕秦伯的女兒。楚國人到鄭國去賣珠子,用木蘭做匣子,用香料熏了,鑲上珠玉、玫瑰、翡翠,鄭國人買了這個匣子把珠還了?!、鄄┮溃翰┯鳌!、苻緩]:驛站上供旅客的宿舍。?、葺唆茫呼旊[公準(zhǔn)備退休的住處?!、逎h朝匡衡會講詩,當(dāng)時人說:“無說詩,匡鼎(當(dāng))來”。?、呷龂鴷r魏國管輅,能猜出覆蓋下的東西?!、嗪鬂h馬融掛著絳紗帳教授經(jīng)書。?、帷睹献?#183;告子下》稱高叟談詩執(zhí)著不知變通。
這里提出說理文中的比喻同詩里所用的不同。說理文中的比喻,只是用來說明道理,道理說明了,比喻就可放棄,只要能說明道理,可以用這個比喻,也可以用那個比喻,比喻本身不是道理。詩中的比喻往往成為詩的形象,詩通過這些形象來表達(dá)情思,形象已成為詩的主要成分,不能放棄,放棄了就沒有這首詩了,形象也不能變換,一變換就成了另一首詩,不再是原來的詩了。
像《詩·車攻》是寫打獵的:“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軍隊(duì)打獵時的整肅,軍巾沒有喧嘩,只聽見馬叫聲,看到旗子在飄動。要是改“蕭蕭馬鳴”為“雞鳴喔喔”,就不行了,在打獵的部隊(duì)中不會有雞叫,那全詩就得改成田家風(fēng)光,不再是軍隊(duì)打獵了?!对?#183;無羊》:“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說牛耳潤濕,表示牛的健康,這是寫放牧牛羊的情景,所以不能改成“豚耳扇扇”,詩中沒有寫豬,一改,全詩的情景都得改了。
這里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對說理文中的比喻和詩中形象的理解。讀了說理文的比喻,要問這是什么意思,比方秦伯嫁女、楚人賣珠,都說明不能輕重倒置這個道理,這種比喻本是用來說理的,所以可這樣要求。對詩中所寫的景物不能這樣要求,對詩中所寫的景物都要問一個是什么寓意,那容易造成穿鑿附會。蘇軾《王復(fù)秀才所居雙檜》二首的第二首:“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臨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這首詩詠檜,贊檜的樹干很直,使人肅然起敬。檜不僅樹干是直的,就是在地下的根也是直的,那是看不見的,只有地下的蟄龍才知道。這詩大概是贊美王復(fù)秀才,在公開場合是很正直的,在私下里也是很正直的,這是從詩里可以看出來的。在神宗元豐年間,蘇軾有事被關(guān)在御史獄里,“時相進(jìn)呈,忽言:‘蘇軾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于朕不應(yīng)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六)?!盾嫦獫O隱叢話》里又引一說,說宰相是王禹玉,是聽了舒亶的話才這樣講的。這首詩是送給王復(fù)秀才的,秀才還沒有進(jìn)入朝廷,根本談不上為神宗所知,所以說軾有“不臣之心”完全是深文羅織。
不過有的詩也確實(shí)是有寓意的,有寓意的詩同沒有寓意的詩又怎樣去分別呢?詩是通過形象來表達(dá)情意的,有寓意的詩,在全詩所寫的形象里總要透露出一些寓意來;寓意就從形象里流露出來,不是在形象以外去找的。舒亶從“蟄龍”兩字中去羅織罪狀,那是脫離了全詩所表達(dá)的形象,因?yàn)閺娜娝磉_(dá)的形象和這詩所贈送的對象看,都沒有“不臣之心”,所以是羅織罪狀。
39.博喻
韓蘇兩公為文章,用譬喻處重復(fù)聯(lián)貫,至有七八轉(zhuǎn)者。韓公《送石洪序》①云:“論人高下,事后當(dāng)成敗,若決江河②下流東注,若駟馬③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④為之先后也;若燭照、數(shù)計(jì)而龜卜⑤也。”《盛山詩序》⑥云:“儒者之于患難,其拒而不受于懷也,若筑河堤以障屋霤⑦,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于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⑧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蘇公《百步洪》詩云:“長虹斗落⑨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⑩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⑾。有如兔走鷹隼⑿落,駿馬下注⒀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之類是也。(洪邁《容齋三筆》卷六)
他(蘇軾)在風(fēng)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里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dá)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tài)。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里講的“車輪戰(zhàn)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yīng)接不暇,本相畢現(xiàn),降伏在詩人的筆下。
在中國散文家里,蘇軾所喜歡的莊周和韓愈就都用這個手法;例如莊周的《天運(yùn)》篇連用“芻狗已陳”⒁、“舟行陸”、“車行水”、“猿狙衣⒂周公之服”、“丑人學(xué)西施捧心而顰”⒃五個比喻來說明不合時宜這一點(diǎn);韓愈的《送石處士序》連用“河決下流”、“駟馬駕輕車就熟路”、“燭照”、“數(shù)計(jì)”,“龜卜”五個比喻來表示議論和識見的明快這一點(diǎn)。
在中國詩歌里,《詩經(jīng)》每每有這種寫法,像《國風(fēng)》的《柏舟》連用鏡、石、席三個形象來跟心情參照,《小雅》的《斯干》連說“如跂斯翼⒄,如矢斯棘⒅,如鳥斯革⒆,如翚⒇斯飛”來形容建筑物線條的整齊挺聳;唐代算韓愈的詩里這類比喻最多,例如《送無本師》先有“蛟龍弄角牙”等八句四個比喻來講詩膽的潑辣,又有“蜂蟬碎錦纈”等四句四個比喻來講詩才的秀拔,……但是我們試看蘇軾的《百步洪》第一首里寫水波沖瀉的一段:“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七種形象,錯綜利落,襯得《詩經(jīng)》和韓愈的例子都呆板滯鈍了。其他像《石鼓歌》里用六種形象來講“時得一二遺八九”,《讀孟郊詩》第一首里用四種形象來講“佳處時一遭”,都是例證。上古理論家早已著重詩歌語言的形象化,很注意比喻;在這一點(diǎn)上,蘇軾充分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錢鐘書《宋詩選注·蘇軾》)
①《送石洪序》:當(dāng)作《送石處士序》?!、谌魶Q江河:當(dāng)作“若河決”。 ③駟馬:四匹馬?!、芡趿肌⒃旄福汗糯鸟{駛馬車的能手?!、蔟敳罚河谬敿讈碚疾?。?、蕖妒⑸皆娦颉罚杭础俄f侍講盛山十二詩序》。?、呶蒽C:下雨時屋脊上流下的水。屋脊陡,水流急,比喻急流?!、啾P石:樂器,像鐘是金,磐是石。?、衢L虹:比喻百步洪的流水。斗落:突然落下去?!、饨^叫:指驚叫?!、现复谑^旁擦過,只差一線?!、婿?zhún準(zhǔn)):猛禽,像鷹?!、严伦ⅲ邯q奔下。?、移c狗:用草扎成的狗,祭時用。已陳:已經(jīng)陳列,即已祭過,便被拋棄?!、泳眩汉镒?。衣:穿著?!、耘跣亩A:心痛,捧著心皺眉頭。?、遮?qí其):顛起腳跟。翼:狀飛?!、质福杭?。棘(jí吉):有棱角。?、赘铮撼?,張開翅膀?!、亓?huī揮):野雞。
用多種多樣的比喻來加強(qiáng)形象性,是文學(xué)的表現(xiàn)手法的一種。就上文所舉的例子看,同樣是博喻,內(nèi)中還有分別。(一)用多種比喻來比一樣事物的各個方面,使這樣事物突顯出來。如《送石處士序》,用五個比喻來比石處士的議論,“若河決下流東注”,用黃河的奔騰向東流比喻議論的雄辯不窮,“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后也”,用駕輕就熟來比喻他對所議論的事非常熟悉,非常有把握,顯得了如指掌,萬無一失那樣。用“若燭照、數(shù)計(jì)而龜卜也”三個比喻來比他的議論有先見之明。這五個比喻的文字長短錯落,有變化,絕不呆板。《斯干》篇用四個比喻來比建筑物的各種形態(tài),“如跂斯翼”,像顛起腳跟那樣高聳;“如矢斯棘”,像箭頭那樣有棱角;“如鳥斯革”,像鳥那樣張開翅膀;“如翚斯飛”,像野雞那樣飛,當(dāng)指建筑物裝飾的華彩。這是四個極整齊勻稱的比喻。再像《柏舟》篇用三個比喻來比心理的各個方面,如“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說我的心不是鏡子,不能不分好壞,一概容納;“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說我的心不是石頭,不能任人轉(zhuǎn)動;“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說我的心不是席子,不能聽人卷曲,表示自己的意志不能動搖。
(二)用多種比喻來比一樣事物的一個方面,像《百步洪》詩用六個比喻來比輕舟在急流中飛速地沖下去。“兔走鷹隼落”,像鷹隼從空中飛速地下來抓逃跑的兔子;“駿馬下注千丈坡”,像好馬從千丈高坡沖下來,“斷弦離柱”,像迸裂的琴弦飛出去;“箭脫手”,像箭從手里飛出去,“飛電過隙”,像閃電從空隙中閃過,“珠翻荷”,像露珠很快從荷葉上滾下去。這六個比喻著重在比船行的飛快。《讀孟郊詩》用四個比喻來比孟鄰詩好處不多。如“孤芳擢荒穢”,孤零零的花在雜亂的荒草中挺立著;“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水清石潔白,但水淺流急不能行船,雖有可取而好處不大;“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彭蚏(小螃蟹),竟日(整天)持空螯(沒有肉)”,也是比雖有可取而好處不多。
(三)用幾個寓言故事和比喻交錯起來來說明一個道理,如《莊子·天運(yùn)》篇。它講“芻狗已陳”的寓言,說用草扎成的狗供起來祭,祭過后就拋棄,要是把祭過的芻狗再供起來,一定要做惡夢。把古代先王的道理、制度比做芻狗,說它在古代起過一定作用,好比供起來祭過,到了后世,它已經(jīng)過時了,應(yīng)該拋棄,好比芻狗祭過后要拋掉??浊鹨严韧醯牡览怼⒅贫仍诤笫缹?shí)行,所以到處碰壁,在宋、衛(wèi)、陳、蔡等地所遭受的困苦,正是在做惡夢。再用水里不能走車,陸上不能行船,比喻先王之道不能行于今日。再用水車來比,轉(zhuǎn)動時忽高忽低,并不一樣。再用柤梨橘柚的味道不同,比各個朝代的法度不一樣。再用猿猴和人的不同,來比古和今的不同。又用“效顰”的寓言,說西施心痛,捧著心口皺眉,那里有個丑女認(rèn)為這樣的姿態(tài)很美,也捧著心口皺眉,越顯得丑。比喻形式的模仿是丑的。這里,《莊子》把兩個寓言,一個孔丘受難的故事,五個比喻,交錯起來說明古今不同,古代的制度不能在今天實(shí)行。那又比光用比喻顯得內(nèi)容更豐富而有力了。
這樣看來,第一種博喻,可以突出一樣事物各個方面的特點(diǎn),顯出它的豐富多采來。第二種博喻,突出一樣事物一個方面的特點(diǎn),通過各種形象比喻來突出這個特點(diǎn),收到特寫鏡頭的效果。第三種博喻,把寓言、故事、比喻交織起來,顯得內(nèi)容更深厚,富有說服力。
40.喻之二柄
至于自家語有時異用者,如韋蘇州詩:“心同野鶴與塵遠(yuǎn),詩似冰壺徹底清。”又《送人詩》:“冰壺見底未為清,少年如玉有詩名。”黃常明云:“此可為用事之妙,蓋不拘故常也。”(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五十二《翻案》)
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詞之學(xué),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合采慎到、韓非“二柄”之稱,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兩柄”可也。
李白《志公畫贊》:“水中之月,了不可取”;施肩吾《聽南僧說偈詞》:“惠風(fēng)吹盡六條塵,清凈水中初見月”;超妙而不可即也,猶云“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是為心服之贊詞。黃庭堅(jiān)《沁園春》:“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紅樓夢》第五回仙曲《枉凝眸》:“一個枉自嗟訝,一十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點(diǎn)化禪藻,發(fā)抒綺思,則撩逗而不可即也,猶云“甜糖抹在鼻子上,只教他舐不著,”是為心癢之恨詞?!墩摵?#183;自紀(jì)》曰:“如衡之平,如鑒之開”;諸葛亮《與人書》曰:“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均以秤喻無成見私心,處事遇人,各如其分,公平允當(dāng),褒夸之詞也?!吨熳诱Z類》卷一六:“這心之正,卻如秤一般,未有物時,秤無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周亮工《書影》卷一○:“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時為盛衰,秤者視物為低昂”;則言心之失正、人之趨炎,為誚讓之喻矣,“秤友”王劉峻《廣絕交論》所斥“操權(quán)衡”之“量交”也。(錢鐘書《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
比喻的“異用”,即同一個比喻的褒貶、好惡異用,錢鐘書先生據(jù)以提出“比喻之兩柄”來。慎到的二柄是“威德”,韓非的二柄是“刑德”,在這里都是借用。韋應(yīng)物《贈王侍御》,“詩似冰壺徹底清”,這個“冰壺”是比喻,用它來比詩的徹底清,是贊美的比喻。“冰壺見底未為清”,是同一個比喻,不過這個冰壺是未為清,是帶有貶義的比喻,貶低冰壺是為了抬高少年,用少年的冰清玉潔來比,冰壺就顯得不清了。
比喻的二柄,也有用來指同樣的事物的,主要是寫變化。比方屈原的《離騷》,上面說:“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這里的辟芷與秋蘭都是香草或香花,是好的,比品德的高潔。到后來“蘭芷變而不芳兮,莖蕙化而為茅”,香草變壞了;“覽察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這里的椒蘭、江離等都含貶義。接下來說:“惟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芳菲菲其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這個佩就是上文“紉秋蘭以為佩”,用秋蘭等香草結(jié)成的佩,有褒義;但上文既指出這些香草都變壞了,變成了貶義,那又怎么說這個佩還是可貴,還是芳香呢?正因?yàn)楸扔饔卸?,外面的香草變壞了,用的是貶義;我這個佩上的香草還是香的,沒有變,用的是褒義,所以并不矛盾。這就在一篇作品里,同樣用秋蘭作比,這個比喻就有兩柄。一種是貶的,指變壞的;一種是褒的,指沒有變壞的。都是秋蘭,可用二柄來比,正說明事物的變化。
41.喻之多邊
“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fēng)”,喻世道之屯艱,人事之不測,蓋魚鳥依風(fēng)波以為生,亦因風(fēng)波而失所者,巨細(xì)之異耳。如鯨鵬則風(fēng)波愈大而所憑愈厚,所游愈遠(yuǎn),如君子之可大受,周于德者之不憂邪世也。(陳沆《詩比興箋》)
比喻有兩柄而復(fù)具多邊。蓋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因而旨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yīng)多,守常處變。譬夫月,形圓而體明,圓若明之在月,猶《墨經(jīng)》言堅(jiān)若白之在石,不相外而相因。鏡喻于月,如庾信《詠鏡》:“月生無有桂”,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兼取圓之相似。茶團(tuán)、香餅喻于月,如王禹偁《龍鳳茶》:“圓似三秋皓月輪”,或蘇軾《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tuán)》:“特?cái)y天上小團(tuán)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只取圓之相似,不及于明。月亦可喻目,洞矚明察之意,如蘇軾《弔李臺卿》;“看書眼如月”,非并狀李生之貌“環(huán)眼圓睜”。月又可喻女君,太陰當(dāng)空之意,如陳子昂《感遇》第一首:“做月生西海,幽陰始代升”,陳沆《詩比興箋》解為隱擬武則天;則圓與明皆非所思存,未可穿鑿謂并含阿武婆之“圓姿替月”、“容光照人”。“月眼”“月面”均為常言,而眼取月之明,面取月之圓,各傍月性之一邊也。王安石《記夢》:“月入千江體不分,道人非復(fù)世間人”,黃庭堅(jiān)《黃龍南禪師真贊》:“影落千江,誰知月處”,則言平等普及,分殊理一,為水月之第二邊。李白《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明明千秋,如月在水”,則另主皎潔不滅,光景常新,乃水月之第三邊。(錢鐘書“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
對于比喻,錢鐘書先生又提出多邊的說法。本來講比喻,只取事物的一點(diǎn)或一邊來作比,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只取柳葉的細(xì)長來比眉;又如“柳腰”,只取柳條的迎風(fēng)搖擺來比舞女的腰肢;《世說》把王恭比做“濯濯如春月之柳”,把柳比做青春煥發(fā);《晉書·顧悅之傳》說:“蒲柳常質(zhì),望秋先零”,比喻早衰。這就是同一比喻的四邊了。喻的多邊大都不用在一篇作品里,分見于各處,也有用在一篇作品里的,那往往講變化,如韓愈的《海水》:“海水非不廣,鄧林豈無枝,風(fēng)波一蕩薄,魚鳥不可依。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fēng),豈無魚與鳥,巨細(xì)各不同。海有吞舟鯨,鄧有垂天鵬,茍非鱗羽大,蕩薄不可能。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余陰,一泉有余澤。我將辭海水,濯鱗清冷池,我將辭鄧林,刷羽蒙蘢枝。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風(fēng)波亦常事,鱗羽自不宜。我鯨日已大,我羽日以修,風(fēng)波無所苦,還作鯨鵬游。”先說“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fēng)”,比喻世上的大事變,像大風(fēng)大浪,會使魚鳥失所,這是一邊。次說大鯨大鵬沒有大波驚風(fēng),“蕩薄不可能”,大風(fēng)驚波正是鵬鯨憑著它才能飛騰浮蕩,它成了施展才力的依靠,這是第二邊。同樣的大風(fēng)大浪,從對魚鳥不利到對魚鳥有利,這是由于“巨細(xì)各不同”,即對小魚小鳥不利,對大鯨大鵬有利,這里的比喻的二邊,還是指不同的魚鳥,不是指同樣的魚鳥。我是寸鱗尺羽,不宜在大風(fēng)驚波中蕩薄,這是一邊;我的鱗羽長成了,也要憑借大風(fēng)驚波來施展才力,是又一邊。這里就寫出寸鱗尺羽同鯨鵬的不同,我又有怎樣的變化,寫出這種不同和變化來,才能在我身上適用兩邊的比喻。
42.曲喻
《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五《如來性品》第四之二論分喻云:“面貌端正,如月盛滿,白象鮮潔,猶如雪山。”滿月不可即同于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斗g名義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責(zé)尾牙?滿月況①面,豈有眉目?”慎思明辨,說理宜然。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盡可妝成眉目,英國玄學(xué)詩派之曲喻多屬此體。
吾國……要以玉溪②為最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yuǎn)。如《天涯》曰:“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認(rèn)真啼字,雙關(guān)出淚濕也?!恫≈杏吻吩唬?#8220;相如未是真消渴③,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shí)渴字,雙關(guān)出沱江水竭也?!洞汗狻吩唬?#8220;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丈長。”執(zhí)著緒字,雙關(guān)出百尺長絲也。
長吉賦物,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就彼此相似,只有一端,非為全體。長吉乃往往以一墻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如《天上謠》云:“銀浦④流云學(xué)水聲。”云可比水,皆流動故,此外無似處;而一入長吉筆下,則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聲矣。《秦王飲酒》云:“敲日玻璃聲。”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來長吉筆端,則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聲矣。同篇云:“劫灰⑤飛盡古今平。”夫劫乃時間中事,平乃空間中事;然劫既有灰,則時間亦如空間之可掃平矣。(錢鐘書《談藝錄》)
①況:比?!、谟裣豪钌屉[號玉溪生?!、巯嗳纾核抉R相如。消渴:糖尿病?!、茔y浦:猶銀河?!、萁倩遥悍鸺曳Q世界從造成到毀滅叫劫,世界一度毀滅后留下的灰叫劫灰。
曲喻比一般的比喻要轉(zhuǎn)一個彎,在小說里也有這種修辭法。像魯迅的《阿Q正傳》里寫阿Q頭上有幾處癩瘡疤,因此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乎“癩”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未莊的閑人們便喜歡跟他開玩笑,“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哈,亮起來了。’阿Q照例發(fā)了怒,他怒目而視了。‘原來有保險(xiǎn)燈在這里!’他們并不怕。”這里用“亮”和“保險(xiǎn)燈”來比癩瘡疤,因?yàn)榘淌枪饣?,由光滑的光轉(zhuǎn)為光亮的光,再由光亮的光轉(zhuǎn)為發(fā)光的保險(xiǎn)燈,都是曲喻。通過這些曲喻,顯示當(dāng)時人喜歡取笑阿Q生理上的缺陷,從而描繪阿Q在被取笑后的動作,通過它來顯示阿Q的性格。
詩歌中的曲喻結(jié)合得更緊。像上文所舉出的李商隱詩:“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把鶯啼的啼轉(zhuǎn)為啼哭,由啼哭引出眼淚,聯(lián)到沾濕最高的花。通過曲喻來表現(xiàn)悲苦的心情,把作者的悲哀寫到鶯身上,又是一種擬人化的手法。“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從糖尿病古稱消渴雙關(guān)到消除口渴,要喝水,夸大到把沱江水喝干;再從沱江的流到錦城,說明沱江水沒有被喝干,反證相如還不是真消渴,這里是雙關(guān)、曲喻、夸張幾種修辭格的合用。“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丈長”,從心緒的緒轉(zhuǎn)作絲緒,引出游絲,反映作者的懶散心情。
上文所舉的李賀詩:“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把云的流動比成水的流動,轉(zhuǎn)成流云也像流水的發(fā)聲。流云不會發(fā)聲,這樣說好像沒有理由,但詩人可以這樣通過曲喻來喚起聯(lián)想作用,從流云想到流水,再想到流水的美妙聲音,把聲音也加到流云上去,好像流云也能發(fā)出聲音似的。牛希濟(jì)《生查子》,“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草是綠的,從草的綠聯(lián)想到羅裙的綠,從綠羅裙聯(lián)想到穿綠羅裙的人,于是看到綠草就聯(lián)想到那人,因?yàn)閻勰侨艘矏劬G草,可以用來說明詩人的這種聯(lián)想。從流云里看到流水的景象,從而像聽到流水的聲音,這樣的聯(lián)想,就豐富了詩的意境。“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羲和替日駕車,趕太陽快走,所以要敲日。由于日像琉璃那樣光明,轉(zhuǎn)為琉璃,因而發(fā)出玻璃聲來。按照佛家的說法,世界經(jīng)過一度毀滅的長時間叫劫,劫火中留下的灰飛盡了,由空間中來的劫灰轉(zhuǎn)為指時間中事的劫,所以灰盡轉(zhuǎn)為古今掃平。這些曲喻都顯示出詩人豐富的聯(lián)想。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指出這種曲喻手法的特點(diǎn),又在《通感》里指出“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里視覺和聽覺可以相通,也是通感。
43.通感
……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duì)(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疏》:“上如抗”者,言歌聲上響,感動人意,使之如似抗舉也。“下如隊(duì)”者,言聲音下響,感動人意,如似墜落之意也。“曲如折”者,言音聲回曲,感動人心,如似方折也。“止如槁木”者,言音聲止靜,感動人心,如似枯槁之木止而不動也。“倨中矩”者,言其音聲雅曲,感動人心,如中當(dāng)于矩也。“勾中鉤”者,謂大屈也,言音聲大屈曲,感動人心,如中當(dāng)于鉤也。“累累乎端如貫珠”者,言聲之狀累累乎感動人心,端正其狀,如貫于珠,言聲音感動于人,令人心想形狀如此。(《禮記·樂記·疏》)
白居易《琵琶行》里傳誦的那幾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難。”白居易只是把各種事物所發(fā)出的聲音——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間關(guān)鳥聲、幽咽水聲——來比方琵琶聲,并非說琵琶的大弦、小弦各種聲音“令人心想”這樣那樣的“形狀”,他只是從聽覺聯(lián)系到聽覺,并非把聽覺溝通于視覺。……韓愈《聽穎師彈琴》詩里的描寫……那才是“心想形狀如此”,“聽聲類形”……把聽覺轉(zhuǎn)化為視覺了。“躋扳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這兩句可以和“上如抗,下如墜”印證,也許不但指聽覺通于視覺,而且指聽覺通于肌肉運(yùn)動覺:隨著聲音的上下高低,身體里起一種“抗”、“墜”、“扳”、“落”的感覺。(錢鐘書《通感》,見《文學(xué)評論》1962年1期)
“通感”是把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溝通起來。錢鐘書先生提出這種“通感”,給我們指出修辭上的一種手法,是很有意義的?!抖Y記·樂記》里指出音樂“感動人意”,“上如抗”像把聲音舉起來,舉起來要用力,這就跟肌肉運(yùn)動覺聯(lián)系起來。“下如墜”,聲音從高變低,像從高處落下來,這就跟視覺聯(lián)系。《老殘游記》里記大明湖邊聽白妞黑妞說書,聲音一層高似一層,用扳登泰山來作比,越升越高,也是從聲音聯(lián)想到扳登的肌肉運(yùn)動覺與泰山的視覺。“曲如折”,聲音的轉(zhuǎn)折,如表達(dá)音調(diào)的變化,引起聽眾情緒的變化。“止如槁木”,聲音止靜,像枯木的止而不動,這如白居易《琵琶行》里說:“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聲,此時無聲勝有聲。”聲音從高到低,從低到像泉水因冷而凝結(jié)那樣越來越低沉,低沉到好像要停止那樣,這就是如枯木之止而不動,但并不真的停止,在低沉中發(fā)出一種幽愁暗恨,所謂“無聲勝有聲”。這就從聽覺引起視覺如槁木,引起觸覺,如泉的冷澀。“倨中矩”指聲音雅正,合乎規(guī)矩,矩指方正,規(guī)指圓規(guī),圓規(guī)也就是“勾中鉤”了。“累累乎端如貫珠”,狀聲音的圓轉(zhuǎn)像珠子,這個圓轉(zhuǎn)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聯(lián)起來的,所以稱“貫珠”,這也就是聽覺通于視覺了。從聽覺引起人的視覺、觸覺,也就是音樂不光使人感到悅耳,“聲入心通”,引起人的感情,所以會通于視覺和觸覺,這樣寫,不光寫出音樂之美,也寫出音樂感動人的力量,寫出音樂的作用。孔《疏》里闡發(fā)得深刻。《通感》里把白居易寫音樂,跟韓愈的寫音樂來對比,這就顯出韓愈寫得深刻,因?yàn)轫n愈寫出通感來,寫出音樂的“感動人意”來。
有的寫法,我們原來不理解的,是否可用通感來解釋?《歷代詩話》卷四十九《香》:“《漁隱叢話》曰:‘退之詩云:“香隨翠籠擎偏重,色照銀盤瀉未停。”櫻桃初無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語病。’吳旦生曰:‘竹初無香,杜甫有“雨洗涓涓靜,風(fēng)吹細(xì)細(xì)香”之句;雪初無香,李白有“瑤臺雪花數(shù)千點(diǎn),片片吹落春風(fēng)香”之句;雨初無香,李賀有“依微香雨青氛氳”之句;云初無香,盧象有“云氣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說香,使本色之外,筆補(bǔ)造化。’”為什么說櫻桃、竹、雪、雨、云是香的呢?不好理解。吳景旭認(rèn)為這是詩人筆補(bǔ)造他,天生這些東西都是不香的,詩人補(bǔ)天生之不足,給它們加上香。這樣說還不能使人信服。詩人的創(chuàng)造只該反映生活真實(shí),不香的東西說香,不是違反真實(shí)嗎?這可能也是通感。鮮紅的櫻桃在詩人眼里好像花一樣美,把櫻桃看成是紅花,于是就喚起一種花香的感覺,視覺通于嗅覺,只有用“香”字才能寫出這種通感來,才能寫出詩人把櫻桃看得像花一樣美的喜愛感情來。經(jīng)過雨洗的竹子顯得更其高潔,說“雨洗娟娟靜”,它是那樣潔靜,喚起詩人說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從修竹聯(lián)想到佳人,所以用“娟娟”兩字來形容它,娟娟不正是美好的佳人嗎?佳人才有“風(fēng)吹細(xì)細(xì)香”來。這個“香”正和“娟娟”聯(lián)系,正和詩人把修竹比佳人的用意相聯(lián)系吧。詩人把“雪花”和“春風(fēng)”聯(lián)起來,在他眼里的雪花,已像春風(fēng)中的“千樹萬樹梨花開”了,把雪說成春風(fēng)中的花,自然要說香了。把雨和云跟“氛氳”和“氣”連起來,這就同氛氳的香氣連起來了,這大概和春天的氛氳花香結(jié)合著,所以雨和云都香了。這樣,視覺通于嗅覺,寫出這些事物的“感動人意”來。用通感來解釋,是不是可以體會得更深切些。
林逋的名篇《山園小梅》:“眾勞搖落獨(dú)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瀛奎律髓》卷二十紀(jì)昀批:“馮(班)云‘首句非梅’,不知次句‘占盡風(fēng)情’四字亦不似梅。”這樣的批評也是不知通感所產(chǎn)生的。梅花開放時天還很冷,怎么說“暄妍”呢?“暄妍”是和暖而美艷,似不合用。用“風(fēng)情”來指梅,好像也不合適。其實(shí),這是詩人寫出對梅花的感情來,既然李白可以把雪花看成春風(fēng)中的香花,那末林逋為會么不可以把梅花看成春風(fēng)中的香花呢?作者忘記了寒冷,產(chǎn)生了“暄妍”之感,覺得它很有“風(fēng)情”,這正是從視覺聯(lián)系到溫暖的觸覺,正寫出梅花的“感動人意”來。寫詩不是寫科學(xué)報(bào)道,馮、紀(jì)兩位未免太拘泥于氣候了。
再像林逋的《梅花》詩:“小園煙景正凄迷,陣陣寒香壓麝臍。”“香”是嗅覺,“壓”是觸覺,是嗅覺通于觸覺,用的也是通感手法。再像“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香”是嗅覺,“暗”是視覺,是嗅覺通于視覺,突出香的清淡。楊萬里《懷古堂前小梅漸開》:“絕艷元非著粉團(tuán),真香亦不在須端。”“真”是意覺,是嗅覺通于意覺。如韓愈《芍藥歌》“翠葉紅蕊天力與”,“溫馨熟美鮮香起”,翠紅是視覺,“溫”是觸覺,這是視覺通于觸覺。韓愈的《南山詩》寫南山的石頭的各種形象,“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雉叫)”,“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或如火熺焰”。這就把寫石頭的視覺同聽覺(驚雊)、觸覺(火熺)、意覺(相惡)相通,不光寫出各種石頭的形狀,也寫出詩人對各種石頭的感情了。
44.夸張
一
《學(xué)林新編》云:“《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存中《筆談》云:‘無乃太細(xì)長。’某按子美《潼關(guān)吏》詩曰:‘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豈有萬丈城耶?姑言其高。‘四十圍’‘二千尺’者,亦姑言其高且大也。詩人之言當(dāng)如此,而存中乃拘以尺寸校之,則過矣。”
《詩眼》云:“形似之意,蓋出于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興,‘周余黎民,靡有孑遺’①是也。古人形似之語,如鏡取形,燈取影也,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②,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
“余游武侯廟,然后知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決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兩體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
①西周的百姓,沒有一個留下來。這是《詩經(jīng)·云漢》篇里的句子。當(dāng)時西周滅亡了,所以這樣說。黎民:百姓。扉有:沒有。孑(jiè結(jié))遺:留下一個。?、诓灰心辔淖謥頁p害全篇的意思,不要拘泥全篇來損害作者所要表達(dá)的用意。
杜甫寫了一首《古柏行》,講諸葛亮廟里的古柏樹,里面有兩句道:“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宋朝一位很博學(xué)的學(xué)者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講:四十圍是徑七尺,高二千尺,不是太細(xì)長嗎?他用算術(shù)來算詩人的話。因此,有人指出這是形容柏樹的高大,好比杜甫《潼關(guān)吏》說,“小城萬丈余”,難道有萬丈高城嗎?
另一個人指出,詩人的描寫有兩種:一種是形似之意,就是照形象描寫;一種是激昂之語,就是夸張。比方《詩·車攻》描寫馬叫,說“蕭蕭”,描寫旗子靜靜地懸掛著說“悠悠”,杜甫描寫古柏的形狀,說“柯如青銅根如石”,這些就是照形象描繪。再像《詩·云漢》說,西周的百姓沒有留下一個,這就是夸張的說法。對于夸張的說法,我們讀起來不可拘泥字面,認(rèn)為西周百姓都死光了,實(shí)際上詩人是說西周百姓死得很多,我們要通過夸張懂得他的用意。說古柏大四十圍,高二千尺,也是一種夸張,好比下文說古柏上面的云氣連接巫峽,通連雪山,都是夸張。
這里給我們指出詩人的兩種描寫手法,一種是描繪形象,一種是夸張。對于夸張的話,不可拘泥字面來理解。對于描繪形象,用鏡子取形、燈取影來作比,這個“取”字含有客觀形象與主觀領(lǐng)會相結(jié)合意。細(xì)寫如鏡取形,毫發(fā)畢露,略寫如燈取影,輪廓逼真,好像畫有工筆與寫意的不同。
二
其更有事所必?zé)o者,偶舉唐人一二語,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似將海水添宮漏①”,“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顏不及寒鴉色”等句,如此者何止盈千累萬,決不能有其事,實(shí)為情至之語。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葉燮《原詩》)
①漏:銅壺滴漏,古代計(jì)時器。
抒情詩里往往運(yùn)用夸張手法,說出事實(shí)上絕對不會有的事,詩人卻通過它來抒寫極為深刻的感情。由于感情是真切的,所以這些事實(shí)上不會有的話也變成合理的和真實(shí)的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藝術(shù)的真實(shí)不同于生活的真實(shí),由于藝術(shù)是從生活中高度概括來的,所以比生活更集中,更高。照事實(shí)說,蜀道難走,總不會比上青天還難,可是李白的《蜀道難》強(qiáng)調(diào)蜀道艱險(xiǎn),用“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話,驚心動魄地表達(dá)出對蜀道艱難的強(qiáng)烈感情。夜不論怎樣長,宮漏不論怎樣滴不完,總不用把海水添進(jìn)去,可是李益《宮怨》說,“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寫宮漏好像接通了大海似的,水永遠(yuǎn)滴不完,夜長得沒有了期,強(qiáng)調(diào)“愁人知夜長”的愁苦的深切。事實(shí)上玉門關(guān)外還是有春天的,可是王之渙為了強(qiáng)調(diào)關(guān)外的荒涼,駐守在關(guān)外的士兵的愁苦,所以在《出塞》里夸張地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天既不會有情也不會老,可是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里寫漢朝滅亡后,京城里的銅人搬到魏京,從銅人落淚的傳說里寫漢滅亡的悲痛,說:“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宮女的玉貌自然遠(yuǎn)不是寒鴉所能比,可是王昌齡為了強(qiáng)調(diào)宮女被鎖閉在深宮里,還不如寒鴉可以從歡樂的昭陽殿那里飛來,帶著那里的日影,所以在《長信怨》里說成“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上引的詩,既是夸張,又是決不能有其事的情至語。就情至語說,像陳羽《吳中覽古》:“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先發(fā)館娃宮。”對吳宮的懷念深切,所以說春色先到。李白《勞勞亭》:“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強(qiáng)調(diào)離愁,聯(lián)系折柳送別,所以說不讓柳條青,希望阻止送別的事。張說《蜀道后期》:“秋風(fēng)不相待,先到洛陽城。”用秋風(fēng)先到,來襯出自己的后期。這些話說得好像都沒有道理,卻從中顯出極為強(qiáng)烈的感情來。
從上舉的例子看,可分為兩類:一類寫明是假設(shè)比況的話,如“天若”的“若”,“似將”的“似”;一類不寫明,像其余不用比況的字。不寫明的,更其要使讀者一看就知道這是詩人夸張的說法而不是事實(shí),不會引起誤解才行。像這里的三例:蜀道不論怎樣難總不會難過上青天,玉門關(guān)外不會沒有春天,玉顏不會不及寒鴉色的,正由于詩人說的那些話是“決不能有其事”,所以讀者才不會發(fā)生誤解,才知道是夸張的“情至語”。
45.比體和直言
一
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①半峰雪,瑤水②一枝蓮。”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霧濕何郎試湯餅③,日烘荀令炷爐香④。”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⑤之意。(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九)
①姑山:即《莊子·逍遙游》里的藐姑射山,上有仙人,肌膚如冰雪,體態(tài)像處女,這里指仙女?!、诂幩杭船幊兀扇宋魍跄傅淖√?。?、酆卫桑喝龂鴷r魏國的何晏,他吃湯餅時臉上出汗,用巾揩汗,越揩臉越白?!、苘髁睿喝龂踯鲝Q荀令君,他的香爐里燒著香,衣上也有香氣。?、萘桑禾瞥膹堊诓?,有人說“蓮花似六郎”。
比體就是比擬,即以物比喻人或以人比喻物。白居易用蓮花比美婦人,又因她是女道士,所以用藐姑射山、瑤池來作陪襯,即比作仙女。蘇軾用美婦人比花,酒暈、紅肉比紅花,翠袖比綠葉。黃庭堅(jiān)用美男子比花,何郎、荀令都指美男子,荀令還兼指香氣。詩中用美男子比花比較少見,一般總是用花比美女,或用美女比花,所以“此詩出奇”。但用美男子比花,前人也是有過的,如《唐書·楊再思傳》“人言六郎似蓮花”就是。這里用兩個男子來比,一個是取其美,一個是取其香。李商隱的《牡丹詩》“荀令香爐可待熏”,也用荀令的典故。這里用何郎、荀令兩個典故,顯出黃庭堅(jiān)詩講究用典的方法。用“霧濕”也是比喻,比何郎臉上出汗。把黃庭堅(jiān)的用典,同蘇軾的兩句比較而言,還是后者寫得生動而比喻新鮮。不過這幾個比喻,都談不上有什么意義。
二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①,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chuàng)調(diào)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
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②不憚直斥其名,歷數(shù)其慝③,而且自顯其為家父④,為寺人孟子⑤,無所規(guī)避。詩教雖云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于天,無恤于人⑥,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志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
①比體:比喻體?!、诨矢福褐艹那涫?,地位不高而掌大權(quán),見《詩·十月之交》。尹氏:周朝的太師,三公之一,見《詩·節(jié)南山》。暴公:周朝大臣,見《詩·何人斯序》。?、垌?tè特):罪惡?!、芗腋福褐艹蠓颍豆?jié)南山》里明說“家父作誦,穆如清風(fēng)”?!、菟氯嗣献樱褐艹奶O(jiān)叫孟子的,他在《詩·巷伯》里說明“寺人孟子,作為此詩”。?、逕o恤于人:不顧別人不正確的批評。
儒家對詩教的說法,見于《禮記·經(jīng)解》篇,說:“溫柔敦厚,詩教也。”這種說法在文藝?yán)碚撋嫌泻艽笥绊?。這里指出這種說法的片面性。就拿儒家尊為經(jīng)典的《詩經(jīng)》來說,其中的詩也不完全是溫柔敦厚的。像《詩·小雅·十月之交》和《節(jié)南山》里,就對周朝掌大權(quán)的皇父、尹氏進(jìn)行攻擊,并且在詩里說明作者自己的名字,一點(diǎn)不隱諱。這里指出,只要作者的心地光明磊落,就不用害怕什么,不用規(guī)避。還指出除了溫柔敦厚以外,直言指斥的詩是非常必要的。又引《離騷》來說明屈原也是在詩里直言指斥壞人的。這種強(qiáng)烈攻擊壞人壞事的詩,暴露王朝的黑暗,富有思想性,具有更強(qiáng)烈戰(zhàn)斗性。在風(fēng)格上說,這類詩比較剛健,和柔婉的溫柔敦厚派的詩不同,對豐富詩的各種風(fēng)格說也是很有意義的。
這里又提到《鶴鳴》篇具有另一種表現(xiàn)手法和另一種風(fēng)格,就是所謂比體。引原詩一章如下:“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紺萚。他山之石,可以為錯(石器)。”這是說,鶴在極遠(yuǎn)的沼澤地帶叫,聲音一直傳到原野里,這可能是比喻真誠的話會流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魚有時潛伏在深淵里,有時游到洲渚邊,這可能比喻“理之無定在”,即到處都可以看到事物的道理。愛好那個園里有貴重的樹木,它的下面有落葉,這可能比喻好的事物也有它的缺點(diǎn)。別的山頭上的石頭可以用來打磨玉器,這可能比喻極平凡的東西也有它的用處。這詩就這樣用四個比喻組成,它們究竟用來比什么,沒有說,它們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沒有說。它是一種比較特別的表現(xiàn)手法。它通過比喻讓讀者從中體會詩的含意,這種含意要讀者憑著各自的生活體驗(yàn)去作補(bǔ)充,需要讀者去再創(chuàng)造,它的風(fēng)格是比較含蓄的,同直言體可以作為對照。
46.襯托
一
唐人《少年行》云:“白馬金鞍從武皇①,旌旗十萬獵長楊②。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③。”想知少婦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④,倉庚喈喈⑤,采蘩祁祁⑥。執(zhí)訊獲丑⑦,薄言⑧還歸。赫赫南仲⑨,玁狁于夷⑩。”其妙正在此。訓(xùn)詁家⑾不能領(lǐng)悟,謂婦方采蘩而見歸師,旨趣索然矣。建旌旗,舉矛戟,車馬喧闐⑿,凱樂競奏之下,倉庚何能不驚飛,而尚聞其喈喈?六師在道,雖曰勿擾,采蘩之婦,亦何事暴面于三軍之側(cè)耶?征人歸矣,度⒀其婦方采蘩而聞歸師之凱旋,故遲遲之日,萋萋之草,鳥鳴之和,皆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閨閣,室家之欣幸,遙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稱南仲,又影中取影,曲盡人情之極至者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
①武皇:漢武帝,唐人借漢帝來指唐代皇帝?!、陂L楊:漢朝宮名。漢朝命人捕野獸放在長楊宮的射熊館里,以備皇帝打獵用。?、劢ㄕ拢簼h朝官名。?、芑苣荆翰菽?。萋萋:茂盛?!、輦}庚:黃鸝。喈喈(jiē皆):鳴聲。?、揶?fán煩):白蒿。祁祁(qí其):眾多?!、邎?zhí)訊:捉住要審問的敵人頭目。獲丑:捉住敵人的徒眾?!、啾⊙裕籂钇惹??!、崮现伲褐艹髮⒚?。?、猥N狁(xiǎnyǔn險(xiǎn)允):北方種族名。夷:平定?!、嫌?xùn)詁家:注釋古語的人?!、行D(tián田):指喧嘩?!、讯龋簻y度,猜測。
不描寫形體,描寫它的影子,通過影子來顯出形體,叫取影,也就是襯托。這是指不正面描寫人物,卻描寫別的事物來顯出人物,或用別的人物來烘托作品中的主人公。王昌齡《少年行》,只寫“白馬金鞍”,顯得服飾的豪華;“從武皇”,顯得地位的顯貴;“旌旗十萬”,寫出聲勢的煊赫。這里只從側(cè)面寫,沒有正面寫人物。但這些究竟寫誰,還不清楚。再用少婦來陪襯,寫少婦鳴箏遙望,透露出她的得意心情,這就暗中點(diǎn)出這個豪華煊赫的人物正是她的丈夫,正是詩中歌詠的少年(古代的少年即青年)。這里沒有提到少年,實(shí)際句句在寫少年,從服飾、地位、聲勢烘托出少年來,再用少婦來烘托,所以是善于襯托。
《詩·小雅·出車》里沒有一個字寫勝利歸來的戰(zhàn)士心情,卻是通過他對妻子的想象來表現(xiàn)。他想象他的妻子在采白蒿,春天太陽美好,草木茂盛,黃鸝叫得歡。寫春日、卉木、倉庚用來襯出采蘩的婦人內(nèi)心的喜悅,寫她的喜悅是由于她丈夫的凱旋歸來。用戰(zhàn)士妻子的行動和心情來襯出戰(zhàn)士歸來的心情,寫戰(zhàn)士想象他妻子的喜悅來襯出戰(zhàn)士的喜悅,這是襯托。戰(zhàn)士的心情沒有正面寫出,是陪襯;用戰(zhàn)士的心情來襯出南仲的恩威,是雙重陪襯。這里寫的景物只是起襯托作用,用來透露人物心情,并不是寫婦人在采蘩剛碰到南仲大軍的歸來。要真是那樣,大軍來時,塵土飛揚(yáng),早把黃鸝嚇跑了,婦人也不會再注意到春日、卉木、倉庚了,也無心采蘩了,所以說這里還是運(yùn)用雙重陪襯的手法。
二
《藝苑雌黃》云:“采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潘安仁《秋興賦》引此語而曰:‘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yuǎn)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yuǎn)而悼近。彼四感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難忍。’安仁以登山、臨水、遠(yuǎn)行、送歸為四感。予頃年較進(jìn)士于上饒,有同官張扶云:‘曾見人言,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是七件事,謂遠(yuǎn)也,行也,登山也,臨水也,送也,將也,歸也。’……安仁謂之四感,蓋略而言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一)
悲愁無形,侔色揣稱,每出兩途?;蛉∑┯谟行沃拢纭对?#183;小弁》之“我心憂傷,怒焉如搗”,或《悲回風(fēng)》之“心踴躍其若湯”、“心靰羈而不形兮”;是為擬物。或摹寫心動念生時耳目之所感接,不舉以為比喻,而假以為烘托,使讀者玩其景而可以會其情,是為寓物;如馬致遠(yuǎn)《天凈沙》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待侈陳孤客窮途、未知稅駕之悲,當(dāng)前風(fēng)物已是銷凝,如推心置腹矣。二法均有當(dāng)于黑格爾談藝所謂“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旨,然后者較難,所須篇幅亦逾廣?!对姟分毒佑谝邸返绕⒍浩涠?,至《楚辭》始粲然明備,《九辯》首章,尤便舉隅。潘岳謂其以“四感”示“秋氣”之“悲”,實(shí)不止此數(shù)。他若“收潦水清”、“薄寒中人”、“羈旅無友”、“貧士失職”、“燕辭歸”、“蟬無聲”、“雁南游”、“鹍雞悲鳴”、“蟋蟀宵征”,凡與秋可相系著之物態(tài)人事,莫非“感”而成“悲”,紛至沓來,匯合“一途”,寫秋而悲即同氣一體。舉遠(yuǎn)行、送歸、失職、羈旅者,以人當(dāng)秋則感其事更深,亦人當(dāng)其事而悲秋愈甚,如李善所謂春秋之“別恨愈切”也。
李仲蒙說“六義”,有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劉熙載《藝概》卷三移以論《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妙得文心。竊謂《九辯》首章尤契新義。“敘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說詩之“事物當(dāng)對”者是。如李商隱《正月崇讓宅》警句:“背燈獨(dú)共余香語”,未及烘托“香”字;吳文英《聲聲慢》:“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以“聞”襯“香”,仍屬直陳;《風(fēng)入松》:“黃蜂頻探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不道“猶聞”,而以尋花之蜂“頻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當(dāng)對”聞香之“事物”矣。(錢鐘書《管錐編·楚辭補(bǔ)注·九辯》一)
這里講寫情用景物來烘托的手法。這種手法《詩經(jīng)》里已經(jīng)有了。如《君子于役》:“雞棲于塒(雞屋),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用雞棲、日落,牛羊歸來,襯出婦人對出外的丈夫的懷念?!对娊?jīng)》里運(yùn)用的襯托還比較簡單,到《楚辭·九辯》里就顯得更豐富了。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猶悽愴)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泬寥(狀空曠)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狀失意)兮去故而就新;坎廩(不順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空虛)兮羈旅(作客)而無友生;惆傲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雁噰噰(和鳴聲)而南游兮,鹍雞啁唽(鳴聲)而悲鳴。獨(dú)申(達(dá))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夜振翅鳴)。
在這里,潘岳認(rèn)為寫了四樣景物來做襯托,太少了;張扶把“送將歸”說成三件事,又太支離破碎了。這里可以注意的,《九辯》里用來作為襯托的景物,同《君子于役》里的不同?!毒佑谝邸防飳戨u棲、日落、牛羊回來,沒有在這三件事上加上感情色采;《九辯》里寫的景物,往往加上感情色彩,在“草木搖落”上加“蕭瑟”,在“遠(yuǎn)行”上加“憭栗”,在“收潦水清”上加“寂漻”,在“薄寒中人”上加“憯悽”等。加上這些有感情色采的形容,目的在加強(qiáng)這種氣氛。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里用的也是這種寫法,他寫的“藤”“樹”“鴉”上加上有感情色采的形容詞“枯”“老”“昏”?!毒呸q》不受字?jǐn)?shù)限制,可以寫得詞藻豐富;《天凈沙》受字?jǐn)?shù)限制,寫得簡要。還有一點(diǎn),用景物做烘托,要構(gòu)成一幅畫面,在這幅畫面里的事物,有可以用來烘托感情的,也有并不能用來烘托感情的,這些不能用來烘托感情的東西。為了構(gòu)成一幅畫面,也有必要,如《天凈沙》里的“小橋、流水、人家”,《九辯》里的“天高氣清”就是。這種烘托氣氛的事物,像《君子于役》和《天凈沙》里寫的,都是詩中人的眼中所見的客觀存在的東西,如雞棲、日落、古道、西風(fēng)、瘦馬,《九辯》里還寫了主觀想象的東西,如“憭栗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送將歸”,用了個“若”字,好像在遠(yuǎn)行,既然是好像,可見并非真的遠(yuǎn)行,并非真的有人“登山臨水送將歸”,只是作者的主觀想像罷了?!毒呸q》里運(yùn)用這些手法,在烘托感情上顯得更為突出。
再看《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女)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狀柔弱)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水聲)。”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中,洞庭湖里泛起了微波,樹葉紛紛下落,這樣寫景物,正是烘托這個帝女即湘夫人哀愁的心情。“愁予”就是哀愁。“眇眇”,又在想望又害怕的眼光。湘夫人下降到北渚等待湘君,沒有看到湘君,她又是想望他,又擔(dān)心他為什么不來,這種微波落葉正好烘托出這種感情上的微波。湘夫人神思恍惚,遠(yuǎn)望不見湘君,只看見流水,這樣寫,正烘托出湘夫人想念湘君又未敢吐露,就是有所顧慮。這樣烘托,比上面的寫法更進(jìn)一步了。用雞棲、日落、牛羊回來做烘托,比較簡單,沒有像這里寫得比較細(xì)致而深入?!毒呸q》里用了許多形容詞,還不如這里寫得生動,也沒有這里寫情那樣細(xì)致。尤其是“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現(xiàn)在讀來還覺得親切可喜,不像《九辯》那樣的難解,它的借景寫情,確實(shí)超過《九辯》。
上面都是用景物來烘托感情,還有用景物來烘托事物,再來烘托感情的。如“黃蜂頻探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用“黃蜂頻探”來烘托纖手的香氣留在秋千索上,再用黃蜂頻探索上香來襯出對那位打秋千的女人的懷念,更曲折了。李商隱的“背燈獨(dú)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沒有用事物來烘托“香”,只用“共余香語”來烘托悼亡的感情,妻子死了,只留下她用的東西上的余香了,就只是用事物來烘托感情。
47.反襯和陪襯
杜牧《題桃花夫人廟》①:“細(xì)腰宮②里露桃新,脈脈③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④?可憐空谷墮樓人⑤。”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綠珠之墮樓,不可及矣。(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二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⑥;今我來思⑦,雨雪霏霏⑧。”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如此,則“影靜千宮里,心蘇七校前”,與“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情之深淺宏隘見矣。況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喪者乎?(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
①桃花夫人:春秋時息侯的夫人。楚文王滅了息國,擄息夫人回去,和她生了兩個兒子。她一直不開口,楚文王問她,她答道:“我一個婦人嫁了兩個丈夫,不能殉節(jié),還說些什么!”?、诩?xì)腰宮:楚王好細(xì)腰,所以用來指楚宮。?、勖}脈:狀含情而不語?!、芫壍资拢阂?yàn)槭裁词?,指楚文王為了要奪息夫人而滅息?!、萁鸸龋簳x朝石崇筑有金谷園。墮樓人:綠珠是石崇愛妾,孫秀要奪取她,石崇不許。孫秀派兵捉石崇,綠珠跳樓自殺?!、抟酪溃毫鴹l柔軟的樣子?!、咚迹赫Z助詞。?、圉籂钛╋w。
這里講反襯和陪襯手法。如杜牧詠息夫人的詩,用綠珠來作反襯。綠珠反抗孫秀的掠奪,跳樓自殺,息夫人卻不能反抗楚文王的掠奪,茍且偷生。經(jīng)過這樣一反村,作者的用意就很清楚了。
這里又講到反襯手法在表情上很有力量。用美好的景物來寫快樂,用凄苦的景物來寫悲哀,達(dá)是陪襯;用凄苦的景物來寫快樂,用美好的景物來寫悲哀,這是反襯。作者認(rèn)為反襯比陪襯更有力量。《詩·小雅·采薇》寫守邊兵士的勞苦。兵士出征時心里是愁苦的,詩人寫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用楊柳在春風(fēng)中飄蕩的美好景物來反襯士兵的愁苦,春天是歡樂的季節(jié),士兵卻在這時被迫出征,所以加倍顯得愁苦。士兵回來時心情是愉快的,詩人寫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在雨雪中趕路是苦的,用苦景來反襯愉快的心情,見得士兵為了急于回家而不顧雨雪忙著趕路,加倍顯出心情的愉快。
下面指出用陪襯手法的不如用反襯的有力。杜甫在淪陷的長安逃出來,逃到鳳翔去朝見肅宗,驚魂才得到安定,所以在《喜達(dá)行在所》之三里說:“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詩句是以樂景寫樂。另一例,見李拯《退朝望終南山》,說終南山色是美好的,晴明滿長安也是好的,也是以樂景寫樂。“乍笑”是喜,“心迷”也指喜,“乍啼”是悲,“魂喪”也是悲,也是陪襯而非反襯。
這種反襯和陪襯手法,魯迅先生《在酒樓上》里也運(yùn)用過。這篇里寫道,“深冬雪后,風(fēng)景凄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lián)結(jié)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里了。”下面寫那旅館“窗外只有漬痕斑駁的墻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這樣的景物同懶散的心情相應(yīng),是陪襯。再下面寫“我”到一石居酒館里去喝酒,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園大概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xiàn)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yuǎn)行。”這里寫老梅開著斗雪的繁花和赫赫的明得如火的山茶花,同懶散的心情就是反襯。作者在運(yùn)用這種反襯手法時還加上有力的描寫,如寫“我”的驚異,寫山茶花“憤怒而且傲慢”,對“我”蔑視,這就更加強(qiáng)了這種反襯作用,使反襯手法發(fā)揮出更深刻的藝術(shù)力量來,從這里透露魯迅先生對當(dāng)時知識分子這種陰暗懶散的心情的批判來。
這里指出反襯的力量超過陪襯,事實(shí)上不盡如此。這兩種手法都有適用的場合,很難分優(yōu)劣。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反襯的名句,他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前一聯(lián)寫秋景,有悲涼意,后一聯(lián)寫悲秋多病,以哀景寫哀,是陪襯的名句。杜甫對這兩種手法都運(yùn)用。只要用得恰當(dāng),都能起藝術(shù)的感染作用。
48.襯墊和襯跌
太白七絕,天才超逸,而神韻隨之。如“朝辭白帝彩云間①,千里江陵一日還。”如此迅捷,則輕舟之過萬山不待言矣。中間卻用“兩岸猿聲啼不住”一句墊之,無此句則直而無味,有此句,走處仍留,急語須緩,可悟用筆之妙。(施補(bǔ)華《峴傭說詩》)
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②云:“世態(tài)便如翻復(fù)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此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劉煕載《藝概》卷四)
①白帝:四川奉節(jié)縣東白帝城,地勢極高,所以說在彩云間?!、趨⒁姟读⒁狻匪?。
襯墊是防止語氣太直,一瀉無余,用景物來旁襯;襯跌是正意先不說出,用一句話來襯托一下,再說出正意,經(jīng)這一襯托,說出正意就更有力量。襯墊好比不讓水直瀉下去,所謂“走處仍留,急語須緩”;襯跌好像把水閘住,讓水位提高了再跌落下去,就更有力。
先看襯墊。李白《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話本于盛弘之《荊州記》:“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為疾也。”(《御覽·地部》十八引)《荊州記》講到從白帝到江陵,用乘奔馬和駕著風(fēng)都比不上,來形容船的速度極快。李白在詩里不用這些比喻,改用兩岸猿聲,這是他的高明處。假使第三句也用乘奔御風(fēng)那樣比喻,那末整首詩講船行的快速,就不免單調(diào),而且一直下來,直瀉無余?,F(xiàn)在第三句用兩岸猿聲來作旁襯,豐富了江行的景物,這句起了襯墊作用,來緩和語勢,使全篇有起伏,不再直瀉無余了。(《水經(jīng)注·江水》中描寫三峽的一段,就是從《荊州記》中節(jié)錄的。)
盛弘之《荊州記》里也提到三峽猿啼,作“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寫猿鳴是哀轉(zhuǎn)的,聽了使人下淚的。又它寫“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因?yàn)?#8220;王命急宣”,是被逼冒險(xiǎn)。李白詩中所表達(dá)的情緒和它完全不同,是豪邁的,在兩岸猿聲中輕舟已過萬重山了,不僅沒有愁苦的情緒,還有蔑視三峽艱險(xiǎn)的氣概,創(chuàng)造了作者特具的風(fēng)格。
再說襯跌。文天祥《滿江紅·代王昭儀》,先說人情世態(tài),翻云復(fù)雨,變化無常,比喻宋朝滅亡前后的世態(tài)變化,再說出自己像月亮那樣分明,用世態(tài)的反復(fù)來襯出自己的堅(jiān)貞不變,就更有力。文天祥《酹江月》,先說朱顏?zhàn)儽M,顯得自己飽經(jīng)憂患,國破家亡,再反襯出自己對國家的忠心永遠(yuǎn)不變,也更有力。
49.頓挫
美成詞,有前后若不相蒙①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上半闋云:“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②。”正擬縱樂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③,飄流瀚海④,來寄修椽⑤。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是烏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蚴且廊酥?,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借。后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今人一覽無余,有何趣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①不相蒙:猶不相承接?!、谟冒拙右住杜眯小返?。白居易謫官到九江,那里“黃蘆苦竹繞宅生”。他在潯陽江上送客,聽到琵琶聲,便在九江的船里請那個女子彈琵琶?!、凵缪啵貉嘧釉诖荷鐏?,秋社去?!、苠#褐干衬??!、菪薮洪L的椽子,指大屋。
頓挫往往同抑揚(yáng)連起來,說成抑揚(yáng)頓挫,唱京戲的多講究抑揚(yáng)頓挫。唱腔避免平板,避免沒有起伏,要有高低,是抑揚(yáng);要有緩急,唱到關(guān)鍵性的句子,要作小頓,唱得搖曳多姿,這就是頓挫。因此,頓挫在詩文中是小小停頓,用的是含蓄關(guān)鎖的話。就這里引的詞說,上面還有五句:“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圃。地卑山近,衣潤費(fèi)爐煙。”前三句講景物美好,用“午陰嘉樹清圓”作小頓。下面兩句就來個轉(zhuǎn)折,轉(zhuǎn)到那兒土地低濕,衣服都潮潤的,地方不好,“衣潤費(fèi)爐煙”是第一個轉(zhuǎn)折的小頓。接下去說小橋綠水,可以泛船聽歌,又來個轉(zhuǎn)折,轉(zhuǎn)到尋歡作樂上,“擬泛九江船”是第二個轉(zhuǎn)折的小頓。接下去卻說自己像社燕飄零,在外作客,只能借灑澆愁,沒有聽歌雅興,是第三個轉(zhuǎn)折,用結(jié)尾作頓。頓挫處含有對上文作小結(jié)轉(zhuǎn)入另一意的意味,而這些頓挫寫得很含蓄,所以說“頓挫中別饒?zhí)N借”。
頓挫這種手法,詩文是相通的,林紓對這種手法,結(jié)合古文為例,作了很好的說明道:
“凡讀大家之文,不但學(xué)其行氣,須學(xué)其行氣時有止息處。由之(好比)走長道者,惜馬力,惜仆力,惜自己之腳力,必少駐道左,進(jìn)糗(干糧)加秣(飼料),然后人馬之力皆復(fù)。文之用頓筆,即所以息養(yǎng)其行氣之力也。
“惟頓時不可作呆相,當(dāng)示人以精力有余,故作小小停蓄,非力疲而委頓(困累)于中道者比。若就淺說,不過有許多說不盡闡不透處,不欲直捷宣泄,然后為此關(guān)鎖之筆,略為安頓,以下再伸前說耳。不知文之神妙者,干頓筆之下并不說明,而大意已包籠于一頓之中。如《漢書·丙吉傳》略謂:帝以郭穰夜到郡邸(一郡在京的寄宿處)獄;亡輕重(不論輕罪重罪),一切皆殺之,而皇曾孫亦在內(nèi)。吉相守至天明,不聽入。尋(不久)帝亦寤。班固于此處作一頓筆曰:‘因赦天下,郡邸獄系者獨(dú)賴吉得生,恩駛四海矣。’試思吉一拒之恩,能及四海,則武帝殘殺之威,一夕即可以普及四海,固不斥帝而但稱吉,此等含蓄不盡之頓筆,淺人曾學(xué)得到否?就文勢而言,似頓筆;就文理而言,是結(jié)筆。大家文字以小結(jié)作頓,往往有之,特(但)不如班氏于小頓小結(jié)處能神光四射耳。
“歐文講神韻,亦于頓筆加倍留意。如《豐樂亭記》曰:‘升高以望清流之關(guān),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趙匡胤擒南唐將皇甫暉、姚鳳處),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又曰:‘百年之間,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或謂‘故老無在’及‘遺老盡矣’用筆似沓(重復(fù)),不知前之思故老,專問南唐事也;后之問遺老,則兼綜南漢、吳、楚而言。本來作一層說即了,而歐公特為夷猶(迂回緩轉(zhuǎn))頓挫之筆,乃愈見風(fēng)神。”(林紓《春覺樓論文·用頓筆》)
《漢書·丙吉傳》里講到漢武帝聽說監(jiān)牢里有天子氣,派郭穰到牢里去把所有犯人都?xì)⑺馈.?dāng)時漢武帝信任江充,江充陷害太子,太子被迫起兵,兵敗自殺,漢武帝的曾孫因此陷在牢里。所以郭穰到來時,丙吉拒絕他不準(zhǔn)他進(jìn)來。所謂監(jiān)牢里有天子氣,可能是有人怕漢武帝的曾孫長大后要報(bào)仇,所以想借此來害死他。漢武帝也覺悟到不能殺死自己的曾孫,因此大赦天下。這里用“恩及四海矣”來作小結(jié),從這小結(jié)中一方面贊美丙吉,一方面反襯出漢武帝的殘殺之威,是很有含蓄的小頓。
歷來稱贊歐陽修的文章一唱三嘆,富有情韻之美,他的善用頓挫是加強(qiáng)情韻之美的方法之一。《豐樂亭記》是寫滁州的景物,那里在五代時曾經(jīng)是南北戰(zhàn)爭爭奪的場所,歐陽修回憶當(dāng)時的戰(zhàn)爭,說“蓋天下之平久矣”,“欲問其事而遣老盡矣”,用這兩句話來作兩個小結(jié),從這兩個小結(jié)里贊美宋朝的太平,人民已經(jīng)忘掉戰(zhàn)爭的苦難,是借古頌今,有寓意的,所以它既有含蓄而又具有聲情之美。
50.反說
杜甫《奉陪郟駙馬韋曲》之一:“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綠樽雖盡日,白發(fā)好禁春。石角鉤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時占叢竹,頭帶小鳥巾。”此詩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勝,曰“無賴”,正見其有趣;曰“惱殺人”,正見其愛殺人;曰“好禁春”,正是無奈春何;曰“鉤衣刺眼”,本可憎而轉(zhuǎn)覺可喜。說得抑揚(yáng)頓挫,極生動之致。(江浩然《杜詩集說》引王嗣奭說)
這里指出杜甫在詩里不是正面說,卻用反話來透露正意,這同他當(dāng)時的心情有關(guān)。韋曲的春色很好,這正是及時賞玩春光的時髏,可是詩人的頭發(fā)自了,青春已經(jīng)消逝,不再有少年的游興,所以對著春光有無可奈何的感慨。“白發(fā)好禁春”。是說衰老的人怎好當(dāng)著這春光而盡情領(lǐng)略,所以說花無賴,說惱殺人,這是從自己感嘆衰老這角度說的。從另一角度說,雖說春無賴,說惱殺人,實(shí)際上是喜愛春光,正如做母親的有時說孩子頑皮,心里實(shí)是喜歡他的活潑。這種反話只有在適宜的場合才可用,才能表達(dá)人物的心情。
51.用事
一
李商隱《淚》:“永巷長年怨綺羅①,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湘江竹上痕無限②,峴首碑前灑幾多③;人去紫臺秋人塞④,兵殘楚帳夜聞歌⑤;朝來灞水橋邊問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何焯批:“峴首、湘江,生死之感也;出塞、楚歌,絕域之悲、夭亡之痛也;凡此皆傷心之事,然豈若灞水橋邊,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貴客尤極可悲可痛乎?”“前皆借事為詞,落句方結(jié)出本意。”朱彝尊批:“句句是淚,不是哭。八句七事,律之變也。予謂不然。若七事平列,則通首皆是死句,落韻‘未抵’二字亦轉(zhuǎn)不下矣。此是以上六句興下二句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⑧》:“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⑨。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⑩;看燕燕,送歸妾⑾?! ④姲賾?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⑿,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表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⒀。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xué)也。(王國堆《人間詞話》)
①永巷:漢時宮中長巷,以關(guān)閉失寵的貴婦或得罪的宮女。?、谒吹亩谒此篮鬁I灑湘竹。?、蹠x朝羊祜死后,在峴首山上建碑,人們哀悼他,見碑流淚?!、芡跽丫藿o南匈奴單于,在秋風(fēng)入塞時到匈奴的紫宮去?!、蓓?xiàng)羽在垓下被漢軍所圍,聽見漢軍皆唱楚歌,認(rèn)為楚地皆為漢所得。?、掊睒蛟陂L安灞水上,為唐人送別處。?、哏妫厚R的口勒,口勒鑲玉,指貴人?!、嘈撩萎?dāng)是謫官到遠(yuǎn)處去,所以歷舉許多恨事來送別?!、嶙髡哒J(rèn)為鵜鴂、杜鵑是兩種鳥,都鳴聲悲切。鷓鴣的叫聲像“行不得也哥哥”?!、庵竿跽丫鋈头龔臐h朝的長門宮出來,坐著翠輦,離開漢朝宮闕,閼即宮門外的望樓?!、闲l(wèi)莊公妾的兒子被殺,莊公妻莊姜送她回娘家去,當(dāng)時回去后不能再相見,莊姜作了《燕燕》詩。?、袧h朝李陵,同匈奴作戰(zhàn),戰(zhàn)敗投降,身名都?xì)Я?。相傳他同老友蘇武在河橋上分別,蘇武被拘在匈奴,得到放回。李陵和蘇武一別,永不可再見了?!、亚G軻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別,都穿著白衣冠。荊軻唱了“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用事就是用典,詩詞要不要用典,不能一概而論。鐘嶸《詩品》說:“若乃經(jīng)國文符,應(yīng)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fēng)’,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shí);‘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bǔ)假,皆由直尋。”這是說,詩是表達(dá)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舉出詩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于治國的大文章,要總結(jié)過去的經(jīng)驗(yàn),或序述或駁辯,要考查過去的事跡,那都需要用事。這里,鐘嶸是反對在抒情詩里用事的。他的話有針對性,針對當(dāng)時“文章殆同書鈔”的毛病說的,自然是正確的。倘就抒情詩能不能用典說,可分兩方面:一是寫景抒情,以寫景為主的,不該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點(diǎn)描繪出來,這就造成隔膜,即王國維所反對的用代字,鐘嶸舉出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都不用典。一是以抒情為主的,所抒發(fā)的感情又比較復(fù)雜深厚,比方對國家的、人生的、個人遭遇的種種感觸,這種感情要在格律詩里表達(dá)出來,受到字?jǐn)?shù)的限制,或者在當(dāng)時有些話不便明說,這時,正可借用過去的事,來表達(dá)不便明說的或不容易用幾句話來說出的感情,用事在這時候才需要。所以王國維一方面反對用代字,另一方面又竭力贊美辛棄疾用了不少故事的《賀新郎》詞。不過這里有一個限度,就是作者確實(shí)有這種豐富的感情要表達(dá),才適應(yīng)用事。倘作者并沒有這種豐富的感情,為了賣弄博學(xué),堆砌了許多典故,那就不行,所以不該“有意為之”,即不是為用事而用事才好。
就以上的兩首說,都含有對國事的、身世的感慨。李商隱的一首,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貴客,可悲可痛為什么會超過上面所舉的各事呢?為什么會聯(lián)想到以上的各事呢?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婦女來自比,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受排擠,貶斥在外,往往用婦女的被幽禁、昭君出塞來作比;當(dāng)時政治上的挫折,流放的悲哀,有的用“四面楚歌”來比,有的有生離死別的悲痛。用這些故事,正表達(dá)這樣的感情。所以在這些故事里寄托著這種身世遭遇的感觸。辛棄疾的一首,張惠言說:“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這話大概可靠,所以詞里寫了四件生離死別的事,表示他們兄弟這一別,很難再見。用了李陵的事,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說的,用王昭君出塞的事,既聯(lián)系謫徙,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fù)的感慨,跟李商隱的用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其他兩事都含有遭際不幸的意味。王國維贊賞他“語語有境界”,境界是指情景結(jié)合說的,正說明用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當(dāng)時的心情結(jié)合著的。他不是寫一般的離別感情,不用這些故事就表達(dá)不出來。再有這樣用典,不是簡單地講昭君出塞,而是寫昭君離長門宮,坐翠輦,辭漢宮,一路馬上琵琶,出關(guān)而又用“黑”字來表達(dá)心情,所以能構(gòu)成一種意境。
二
李商隱《昨夜》:“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何焯批:“此言失意之中,不堪加以悼亡也。又加甚也,故著‘不辭’二字。”(《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
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蛔鹕κ讝|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fēng)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樓敬思云:“稼軒驅(qū)使《莊》《騷》經(jīng)史,無一點(diǎn)斧鑿痕,筆力甚峭。”(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
用事有比較明顯的,像上節(jié)舉的兩例便是。有不明顯的,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詩句里,幾乎看不出在用典的,這里所舉的兩例便是。這就像鹽融化在水里,看不出鹽而有鹽味。像李商隱的詩“不辭鶗鴂妒年芳”,本于屈原《離騷》:“恐鶗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鶗鴂就是杜鵑,杜鵑鳥叫的時候,正是春盡花落,所以即使不知這句在用典,同樣也可以體會,不嫌春盡花落,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銷逝,事業(yè)無成。“但惜流塵暗燭房”,但可惜流動的灰塵使點(diǎn)燭的房內(nèi)暗了,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暗用潘岳《悼亡詩》的“床空委清塵”,這已看不出用典。最后“桂花吹斷月中香”,用月中有桂樹的神話,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風(fēng)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這首詩開頭結(jié)尾兩句不當(dāng)作用典也可以理解,但還有用典的痕跡,只有第二句已經(jīng)看不出用典痕跡,下面一首,有的話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跡。
辛棄疾的一首,“甚矣”句用《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白發(fā)”句用李白《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能令公喜”用《世說新語·寵禮》里講的王恂、郗超兩人做桓溫的幕僚,“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夠使桓溫或喜或怒,辛棄疾活用這句話,作能使我喜。“我見”句本于《新唐書·魏征傳》太宗說魏征“我但見其嫵媚耳”。“一尊”句本于陶淵明《停云》詩:“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江左”句本于蘇軾《和陶》:“江左風(fēng)流人,醉中亦求名。”“豈識”句本于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不恨古人”兩句,本于《南史·張融傳》;“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這首詞里用了這許多出典,除了“淵明《停云》詩就”和“江左”兩處一看就知有出典外,其他各處幾乎看不出在用典,把出典都融化在詞里,即使不知道這些出典,同樣可以理解,正如水中著鹽了。
鹽融化在水里,雖看不到鹽而有鹽味。把典故融化在詩詞里,雖痕跡不露而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詞里。如“甚矣吾衰矣”,原句不光嘆老,嘆所志無成,這個意味就由出典帶到詞里。“能令公喜”,原句是指桓溫對兩位幕僚的賞識,這個意味帶到詞里,成了作者對青山的賞識,把原意變了,原意是賞識人才,這里變成賞識青山,難道沒有人才可以賞識嗎?因?yàn)?#8220;江左沉酣求名者”,只知求名求利,所以作者不賞識他們,只好去賞識青山,反過來,也只有青山能賞識他,這里含有很深的感慨。是不是當(dāng)時沒有人才呢?“想淵明《停云》詩就”,在想念親友,說明當(dāng)時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因此除懷念親友外,感嘆只有二三子知我,見知我的人少。“云飛風(fēng)起”大概聯(lián)系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就把出處的政治意味帶到詞里來了。在那樣時代,自己本可為國效勞,雖古人也未敢多讓,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見的氣概。那末,把出典融化在詞里,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詞里,可以豐富詞的意味,使詞的意味更濃厚,可供體味。
用典還有一種,像用雞湯煮菜,把浮在湯上的油膩取去,使它凈化,這樣煮的菜有鮮味而無油膩。像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紀(jì)昀批:“用巫山事無跡。”(《瀛奎律髓》卷五)巫山事就是用宋玉《高唐賦》里講楚王夢見神女,神女愿薦枕席,臨去時說“旦為行云,暮為行雨。”后來“云雨”往往連用,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李白在這里,去掉“雨”字,只取“云”字,又把它改為“化作彩云飛”,把這個典故凈化了,把它本身所帶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膩去掉了,這比水中著鹽的用典顯得更高明了。
三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①,不問蒼生②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③。”雖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xué)業(yè)高人,超越尋常拘孿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嚴(yán)有翼《藝苑雌黃》)
李義山詠《賈生》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馬子才④詠《文帝》云:“可憐一覺登天夢,不夢商巖夢棹郎⑤。”雖同一律,皆有新意。(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十八)
①虛前席:讓出前面的座位,指漢文帝接見賈生,向他問鬼神的事。?、谏n生:百姓?!、勖辏簼h武帝的陵墓,這里借來指漢武帝。司馬相如病死后,漢武帝派人到他家里去找遺稿,家里說有一篇《封禪書》。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告成功,稱封禪?!斗舛U書》勸漢武帝去封禪,有迎合漢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荞R子才:宋詩人馬存字。?、萆處r:商朝的賢人傅說,在傅巖地方作泥水匠。商朝的高宗知道了,推說他夢里看到一位賢人,形狀怎樣的,便把傅說找來,立為國相,國家大治。棹郎:培皇家劃船的黃頭郎。相傳漢文帝在夢里要上天,上不去,有一個黃頭郎把他推了上去。漢文帝回頭看到他的衣帶后有個洞。后來漢文帝在黃頭郎中看到一人,衣帶后有個洞,問他姓名叫鄧通,漢文帝認(rèn)為鄧就是登天的登,便非常寵愛他。
詩人用故事,往往借古喻今,有寄托,這樣才有意義。李商隱用了賈誼的故事。賈誼是漢初的政治家,受到大臣的排擠,放逐在外。漢文帝想到他的才能,召他回來,在夜半讓出前面的座位來接待他,問他鬼神之事。要是直接引用這個故事,就是正面說;這詩卻從這件事發(fā)感慨,感嘆漢文帝不向賈生問百姓的事卻問鬼神的事,感嘆漢文帝明知賈生的才能卻不能用他,這就是反用故事。林逋用了司馬相如的故事,司馬相如退職家居,臨死前還寫《封禪書》來討好漢武帝,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林逋反用這個故事,說要是皇帝他日來求遺稿,他自喜沒有封禪書,說明他不想討好皇帝,表示他的高潔的品格。這里也引了馬存的詩,它同李商隱的詩寫法一樣,也是反用,不過他不光是反用,還有反襯作用,就是把反用和反襯結(jié)合起來。漢文帝夢見棹郎鄧通,詩里不是直用其事,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他不該夢見鄧通的意思。再寫商朝高宗的夢見傅說來做反襯,這就見得漢文帝不如商朝高宗。因?yàn)猷囃ㄊ莻€小人,漢文帝寵愛他,賜給他銅山,允許他自己可以鑄錢,這對國家和人民在經(jīng)濟(jì)上都會帶來損害,商朝高宗任用賢人傅說,對國家和人民都有利。馬存運(yùn)用了反用和反襯的手法,含蓄地表達(dá)了他對漢文帝的批判,是有力的。
52.層遞
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蓋“萬里”,地之遠(yuǎn)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dú)登臺”,無親用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一)
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競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fèi)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生而苞節(jié)已具,非寸寸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畫愈深,愈墮惡境矣。此等一經(jīng)拈出后,便當(dāng)掃去。(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先舒說)
層遞是一層一層的分成許多層次,顯得含意深沉。要是光說作客登臺,已有客中思鄉(xiāng)的意思,說成“常作客”,“獨(dú)登臺”,加上久客和孤獨(dú)意,就進(jìn)一層了;加上“悲秋”“多病”,更進(jìn)一層,更悲苦;再加上離鄉(xiāng)萬里,人在暮年,又進(jìn)一層。這樣層層深入,所以更見深沉。歐陽修《蝶戀花》兩句也有層層深入的妙處。夏承燾、盛弢青同志《唐宋詞選》對歐陽修這首詞說:“末了兩句有好幾層意思:淚眼而問花,是無人可告訴,一層;花不能語,不得花的同情,二層;亂紅飛,花自己也雕謝了,三層;花被風(fēng)吹過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舊時嬉游之處,觸動愁恨,不堪回首,四層。”
這里指出這種層層深入手法,要寫得渾成而不要刻露,就是讀起來只是感到含意深沉,不覺得其中有許多層次的痕跡;也就是作者在寫作時,只是有深厚的感情要表達(dá),并不考慮到其中可以分成若干層次,要是有意做作,便不行了。大概作者對生活發(fā)掘得深,通過形象,用精練的話寫出,這樣就含蓄而不淺露。由于言簡意深,尋味起來就覺得層層深入,情意無窮。談詩的要幫助讀者作深入體會,免得把作者的深摯情意輕輕略過,所以說成可以分作多少層次,幫助我們體會。但根本問題,還在作者要有深厚情意,要是作者并無深厚的思想感情,只在文字上用力,想寫成許多層次,那是不行的。所以說“一經(jīng)拈出后,便當(dāng)掃去”,就是不要放棄根本而只在層遞上用功夫。
53.復(fù)迭錯綜
杜甫《草堂》:“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舍喜我歸,沽酒攜胡蘆。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趙彥材云:“此四韻《木蘭歌》格也,其辭‘耶(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dāng)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郭知達(dá)《九家集注杜詩》)
復(fù)迭,復(fù)指重復(fù),迭指重迭。重復(fù)是全部相同,重迭是形式局部相同,內(nèi)容并不重復(fù)。像“舊犬”八句,“耶娘”六句是重迭,兩個“喜我歸”是重復(fù)。錯綜指其中的變化,像“喜我歸”和“喜我來”,“歸”和“來”變換一下。就其局部相同說叫重迭,就其局部不同說叫錯綜。詞語有復(fù)迭,也有錯綜,是民歌中常用的手法。像《詩·芣苢》:“采采芣苢(fúyǐ浮以,車前子,治婦人不孕),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取)之。采采芣苢,薄言掇(拾)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結(jié),用衣襟來盛)之。采采芣苢,薄言襭(jí吉,用衣襟掖在帶間來盛)之。”這里,要是不重迭說,便不能表達(dá)出當(dāng)時的盛情;要是完全重復(fù),又顯得缺少變化,所以重迭錯綜,才能很好地把感情表達(dá)出來?!赌咎m歌》和杜詩里的幾句,也是重迭錯綜來表達(dá)無限喜悅的心情。
但有時重復(fù)也是必要的,古文中也有這種手法。顧炎武舉了具體例子來作說明: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住在一起)者,共良人(丈夫)出,則必饜(吃飽)酒肉而后反(返)。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貴人)來;吾將瞷(jiàn偵探)良人之所之(往)也。’
“有饋(kuì愧)生魚于鄭子產(chǎn),子產(chǎn)使校人(管池子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返)命曰:‘始舍之,圉圉焉(yǔ呆呆地);少(一會兒)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很快游走)。’子產(chǎn)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誰說)子產(chǎn)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此必須重迭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書》,于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產(chǎn),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dá),不主乎簡。”(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文章繁簡》)
清初的學(xué)者顧炎武提出“辭主乎達(dá),不主乎簡”,就是文章要寫得能夠表情達(dá)意,不要硬省字。他舉出了《孟子》中的兩個例子。一個例子先敘述齊國有一個人騙他妻妾的事,妻對妾說:“男人出去,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的,說都是富貴人,可是不曾有貴人到我們家里來,我要偵察男人,看他到哪兒去。”這里前面的敘述和妻的話有重復(fù),前面的敘述是不能省的,省了別人看不明白。妻的話是否可省呢?照意義說,省去了還可以看懂,可是省去了文章就顯得干癟不生動,妻的神情也表達(dá)不出來,所以不能省。
另一個例子講有人送一條活魚給鄭國子產(chǎn)的事,小吏騙了子產(chǎn),出來對人說:“誰說子產(chǎn)聰明,我已經(jīng)把魚煮來吃了,他還說‘找到合適的地方了!找到合適的地方了!’”這里,小吏重復(fù)了子產(chǎn)說過的話,這個重復(fù)的話要是刪去了,那末小吏怎樣取笑子產(chǎn)的神情就表達(dá)不出來,為了要表達(dá)人物的神情,要寫得生動,在這些地方就不能省。像這樣的重復(fù)是必要的。這樣,才能使文章寫得活潑生動。
54.點(diǎn)染
詞有點(diǎn)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8221;上二句點(diǎn)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點(diǎn)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劉熙載《藝概》)
案點(diǎn)與染分開說,而引詞以證之,閱者無不點(diǎn)首。得畫家三昧,亦得詞家三昧。(《詞學(xué)集成》引江順詒語)
①柳永《雨霖鈴》作“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8221;
點(diǎn)染是畫家手法,有些處加點(diǎn),有些處渲染。這里借來指有些處點(diǎn)明,有些處烘托,點(diǎn)明后用景物來烘托,更有意味。柳永《雨霖鈴》:“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點(diǎn)明“去去”,就用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空闊,三樣景物來烘托,襯出遠(yuǎn)別的離情。接下去說:“多情自古仿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這里點(diǎn)明“仿離別”,用“冷落清秋節(jié)”來渲染,再襯上多情,更覺難堪,所以說“更那堪”。這是一重渲染。再有這句點(diǎn)明在冷落的清秋節(jié)傷離別,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8221;,用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氯龢訓(xùn)|西構(gòu)成一種凄清的意境,來烘托在清秋節(jié)傷離別的感情。這是又一重渲染。這里有兩重渲染,顯得感情的色彩更濃重。這樣,先點(diǎn)明,后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
詩里用點(diǎn)染的,像韋應(yīng)物的《聞雁》:“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點(diǎn)明歸思,用秋雨、雁聲來烘托。岑參《磧中作》:“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點(diǎn)明無處投宿,用平沙萬里來渲染。韋應(yīng)物《休日訪人不遇》:“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點(diǎn)明詩思很清,用寒流和雪來渲染。全詩的意境都從烘托中表現(xiàn)出來。
55.側(cè)重和倒裝
一
《漫叟詩話》云:“前人評杜詩云:‘紅豆啄殘①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若云‘鸚鵡啄殘紅豆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謂詞曲亦然。李景②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鉤’,或改為‘珠簾’,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馬上春如夢’,或改云‘如春夢’,非所謂遇知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
沈存中:“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技’,此蓋語反而意寬。韓退之《雪詩》,‘舞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亦效此體,然稍牽強(qiáng),不若前人之語渾也。”沈之說如此。蓋以杜公詩句,本是“鸚鵡啄余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而語反焉。韓公詩句,本是“窺沼鸞舞鏡,渡橋馬行天”,而語反焉。韓公詩,從其不反之語,義雖分明而不可誦矣,卻是何聲律也③?若杜公詩則不然④,特紀(jì)其舊游之渼陂,所見尚余紅稻在地,乃宮中所供鸚鵡之余粒,又觀所種之梧年深,即老卻鳳凰所棲之枝。既以紅稻碧梧為主,則句法不得不然也。(郭知達(dá)《九家集注杜詩》卷三十《秋興八首》其八“香稻”句下注)
……蓋韻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牽于聲律,散文則無此等禁限。韻語既困羈絆而難縱放,苦繩檢而乏回旋,命筆時每意溢于句,字出乎韻,類旅人收拾行螣,物多篋小,安納孔艱。無已,“上字而抑下,中詞而外出”(《文心雕龍·定勢》),必于窘迫中矯揉料理,故歇后倒裝,不通欠順,而在詩詞中熟見習(xí)聞,安焉若素。此無他,筆舌韻散之“語法程度”,各自不同,韻文視散文得以寬限減等爾。后世詩詞險(xiǎn)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為之先。如李頎《送魏萬之京》:“朝聞游子唱驪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聞游子唱驪歌,初渡河”),白居易《長安閑居》:“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dú)朝朝暮暮閑”(“無人不怪何[以我]住長安[而]獨(dú)[能]朝朝暮暮閑”),黃庭堅(jiān)《竹下把酒》:“不知臨水語,能得幾回來”(“臨水語,不知能得幾回來”),皆不止本句倒裝,而竟跨句倒裝,《詩·七月》已導(dǎo)夫先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入我床下”)。詞之視詩,語法程度更降,聲律愈嚴(yán),則文律不得不愈寬,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劉過《沁園春》:“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機(jī)明神鑒,未必能詩”(“陶侃雖然[作]擁[有]七州[之]都督”);元好問《鷓鴣天》:“新生黃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卻被他”(“君休笑,卻被他新生黃雀占了春光”),屬詞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錢鐘書《管錐編·毛詩正義·雨無正》)
①紅豆啄殘:當(dāng)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紅稻也當(dāng)作香稻?!、诶罹埃寒?dāng)作李璟,即南唐中主。?、圻@是說,韓愈的兩句詩,要是順著說,不成聲律;即“窺沼鸞舞鏡(“舞”字,《韓昌黎集》作“入”),渡橋馬行天”,為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不符合律詩平仄的規(guī)定,律詩的平仄當(dāng)作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懿蝗唬翰贿@樣。這是說,即就聲律說,杜甫的兩句詩也同韓愈的不一樣。杜甫的兩句順著說,“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符合律詩的規(guī)定。這里的含意是說,韓愈的兩句不能不倒說,因?yàn)橐豁樥f就不合聲律。杜甫的兩句可以倒說也可以順說,在聲律上沒問題,那末他所以要倒說,是意義上的要求,不是聲律關(guān)系。
杜甫《秋興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照字面看,像不好解釋,要是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就很順當(dāng)。為什么說這樣一改就不是好句呢?原來杜甫這詩是寫回憶長安景物,他要強(qiáng)調(diào)京里景物的美好,說那里的香稻不是一般的稻,是鸚鵡啄余的稻;那里的碧梧不是一般的梧桐,是鳳凰棲老的梧桐,所以這樣造句。就是“香稻——鸚鵡啄余粒,碧梧——鳳凰棲老枝”,采用描寫句,把重點(diǎn)故在香稻和碧梧上,是側(cè)重的寫法。要是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便成為敘述句,敘述鸚鵡鳳凰的動作,重點(diǎn)完全不同了。再說,照原來的描寫句,側(cè)重在香稻碧梧,那末所謂鸚鵡啄余,鳳凰棲老都是虛的,只是說明香稻碧梧的不同尋常而已。要是改成敘述句,好像真有鸚鵡鳳凰的啄和棲,反而顯得拘泥了。說鸚鵡啄余還可解釋,說鳳凰棲老顯然是虛的。因此,把“香稻”“碧梧”提前并不是倒裝句法,是側(cè)重在香稻碧梧上。
上文又談到韓愈的《春雪》詩句,“人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所謂“入鏡”,是說鸞鳥在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謂“行天”,是對馬過高橋時的感覺,是側(cè)重地寫出作者的感覺。
再像不說“珠簾”而說“真珠”,側(cè)重珠字,顯示生活的富麗,運(yùn)用夸張手法。再說,珠簾也可以解釋作裝飾著珠子的簾子,而“真珠”是指用真珠串成的簾子,兩者含義并不一樣。“春如夢”和“如春夢”,側(cè)重點(diǎn)也不同。“春如夢”是說春天像在夢中,“如春夢”是說像在春夢里,不一定指春天。由于側(cè)重點(diǎn)不同,意義也不一樣。
“香稻”兩句除了側(cè)重的寫法外,這兩句里還有倒裝,那是“鸚鵡啄余”、“鳳凰棲老”這樣的主謂結(jié)構(gòu)把它顛倒成“啄余鸚鵡”“棲老鳳凰”,即把謂語放在主語前了。這是為了平仄關(guān)系的倒裝,要是不倒裝,作“香稻(仄)鸚鵡(仄)啄余(平)粒(仄),碧梧(平)鳳凰(平)棲老(仄)枝(平)”,用音步來說,即仄——仄——平——仄,平—一平——仄——平(雙字構(gòu)成的音步以第二字為準(zhǔn),如“香稻”是平仄,根據(jù)第二字作仄音步),那就變成兩個仄音步和兩個平音步連用,不符合律詩的格律,所以把它顛倒一下,說成“啄余鸚鵡”“棲老鳳凰”。這樣為了平仄關(guān)系而把主謂結(jié)構(gòu)顛倒一下,在詩里是容許的。如杜甫《閣夜》,“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是千家野哭。王維《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是天驕(外族的首領(lǐng))在打獵。都是把主謂結(jié)構(gòu)顛倒一下,同“啄余鸚鵡”“棲老鳳凰”一樣。但這種主謂結(jié)構(gòu)的倒裝,以不引起誤解為限。如“香稻啄余鸚鵡粒”,只能是鸚鵡啄,不能是香稻啄,不會引起誤解。再像“獵天驕”,獵是打獵,只能是天驕去打獵,不能作別解,也不會引起誤解。
再看錢鐘書先生講的詩詞中的倒裝句,如《七月》里的“蟋蟀”,倘作“蟋蟀七月在野,……十月入我床下”,完全可以,那末這個倒裝,又有側(cè)重的作用,即側(cè)重在“入我床下”,大概蟋蟀入我床下,更引起我的注意,才喚起我想到它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才使我感到天氣由熱轉(zhuǎn)涼了。
至于律詩和詞里的倒裝,出于格律上的需要,說明詩詞的結(jié)構(gòu)同散文不同,散文所不能容許的,詩詞可以容許。像“朝聞游子唱驪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這個“初渡河”的主語,是承上省去,即“游子”,即今見游子初渡河,“昨夜微霜”正點(diǎn)明時令,這個點(diǎn)明時令的話是可以移后的。這里雖倒裝,但不會引起誤解。也因?yàn)槭窍嚷犚姵P歌,后看見初渡河,所以這樣來分先說什么,后說什么的。“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dú)朝朝暮暮閑”。在這里,“怪我”“獨(dú)我”的“我”在詩里是可以省略的。倘住在鄉(xiāng)下,那末天天閑著也不奇怪,住在長安,朝暮閑著就可怪,所以把“長安住”提前,再說明怪我什么,也有突出“長安住”的意味,顯出我與眾不同。“不知臨水語,更得幾回來”(據(jù)《山谷外集》卷三),這個“不知”,為什么不是“臨水語”,而是“不知更得幾回來”呢?因?yàn)榕R水語,不論是我說的,或他說的,我都知道,不是不知,所以不知的不是臨水語,只能是不知更得幾回來。還有,這里用柳宗元《再上湘江》詩:“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所以這里含有,臨水語,不知從此去,更得幾回來??戳怂某鎏?,就更明白了。由于“不知”的不能是“臨水語”,所以這樣的倒裝也不會引起誤解。“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這里把主語“陶侃”移后,主謂結(jié)構(gòu)倒裝前面已講過了。“新生黃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卻被他”,即君休笑新生黃雀,“新生黃雀”是“笑”的賓語,賓語提前也是可以的,不會引起誤解。“卻被他占了春光”,“占了春光”是“他”的謂語,謂語提前也可以。因?yàn)檫@樣倒裝,不會引起誤解??傊娫~中結(jié)構(gòu)的倒裝,有出于修辭上的需要,有限于格律,像以上各例,都不會引起誤解,所以是可容許的。
二
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shí)字來。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是也。不如此,則語既弱而氣亦餒。他如“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翠深開斷壁,紅遠(yuǎn)結(jié)飛樓”,“翠干危棧竹,紅膩小湖蓮”,“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皆如前體。若“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益壯而險(xiǎn)矣。(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三)
杜甫的另一種側(cè)重寫法,是用顏色字放在句子頭上,或用顏色構(gòu)成的詞組放在句子頭上,下面再加說明。
用顏色字放在句子頭上的,如《放船》:“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晴二首》之一:“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秋日夔州詠懷》:“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看到青色,愛峰巒在船前過去,看到黃色,知道成熟的橘柚過來;看到碧色,知道是湖外草綠,看到紅色,知道是東方海上的云霞;紫色的是從岷嶺收獲來的芋,白色的是在陸上開鑿的池中蓮花。
用顏色構(gòu)成詞組放在句子頭上的,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之三:“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曉望白帝城鹽山》:“翠深——開斷壁,紅遠(yuǎn)——結(jié)飛樓。”《寄岳州賈司馬巴山嚴(yán)八使君》:“翠干——危棧竹,紅膩——小湖蓮。”色綠而下垂的是被風(fēng)吹折的筍,色紅而飽滿的是經(jīng)雨滋潤的肥大梅子;色紅而浸在水里的是短短的珊瑚,色青而掛下來的是長長的薜荔;深翠色的是山壁上的裂縫,遠(yuǎn)遠(yuǎn)的紅色是高聳的紅樓;青翠而帶干枯的是棧道上的竹子,色紅而膩的是小湖中的蓮花。
這樣把色彩放在句子頭上,要把色彩突出來,也是側(cè)重寫法。這種寫法,給讀者以色彩鮮明的感覺,在有些場合也符合生活的真實(shí)。比方詩人坐著船前進(jìn),先看到黃色,再知道是橘柚。還有,先寫色彩確實(shí)使句子挺拔,比方作“風(fēng)折筍垂綠,雨肥梅綻紅”,“峰巒惜青過,橘柚知黃來”,句就軟弱。這可能由于先寫色彩,再加說明,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較有吸引力。比方“綠垂風(fēng)折筍”,看到“綠垂”時,不知是講什么,自然注意看下去。要是說“風(fēng)折筍垂綠”,就沒有這種吸引力。這里也顯出修辭的作用來。
56.對偶
一
有扇對,又謂之隔句對。如鄭都官①“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錦城亭,雪銷花謝夢何如?”等是也。蓋以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
有借對。孟浩然“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風(fēng)掃石楠花。”少陵“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句對者,又曰當(dāng)句有對。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獨(dú)鳥川光暮,萬里千山海氣秋”是也。(嚴(yán)羽《淪浪詩話》)
唐人詩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dāng)句對。蓋起于《楚辭》“蕙蒸蘭借”,“桂酒椒漿”②,“桂櫂蘭枻”,“斵冰積雪。”③自齊粱以來,江文通、庾子山諸人亦如此。如杜詩“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書簽藥裹封蛛網(wǎng),野店山橋送馬蹄”,“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洪邁《容齋詩話》卷二)
此體(當(dāng)句對)創(chuàng)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少陵《聞官軍收兩河》云:“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云:“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帝》云:“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春日寄懷》云:“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又七律一首,題曰“當(dāng)句有對”,中一聯(lián)云:“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錢鐘書《談藝錄》)
①鄭都官:晚唐詩人鄭谷官都官郎中?!、凇冻o·九歌·東皇太—》:“蕙肴蒸兮蘭借,奠桂酒兮椒漿。”蕙肴蒸,用蕙草蒸肉;蘭借,用蘭作墊。桂酒,桂花酒;椒漿,用椒放在漿中制成?!、邸毒鸥?#183;湘君》:“桂櫂兮蘭枻,斷冰兮積雪。”桂櫂(zhào照),用桂樹作成的槳。蘭枻(yì異),用木蘭作成的船旁板。斵(zhuó卓),砍。
這幾則都是講對偶的。律詩中的對偶,一般說來,三四句相對,五六句相對,要求字?jǐn)?shù)相等,平仄相對、句法相當(dāng)。如杜甫《詠懷古跡》中的兩聯(lián),即第三句到第六句:
支離(平)——東北(仄)——風(fēng)塵(平)——際(仄),
飄泊(仄)——西南(平)——天地(仄)——間(平)。
三峽(仄)——樓臺(平)——淹日(仄)——月(仄),
五溪(平)——衣服(仄)——共云(平)——山(平)。
這里第三四句相對,第五六句相對。每句都是七字,是字?jǐn)?shù)相等。“支離”對“飄泊”都是連綿詞。“東北”對“西南”都是方位詞。“風(fēng)塵”對“天地”都是名詞,這里還含有“風(fēng)”對“塵”,“天”對“地”的各自相對。“際”對“間”意義相近。“三峽”對“五溪”都是地名,又都有數(shù)字。“樓臺”對“衣服”都是名詞,這里還含有“樓”對“臺”、“衣”對“服”的各自相對。“淹”對“共”都是動詞。“日月”對“云山”都是名詞,這里還含有“日”對“月”、“云”對“山”的各自相對。這是句法相當(dāng)。就平仄說,古代詩的音節(jié)以兩字或一字為一頓,稱音步,雙音步如“東北”“五溪”,單音步如“際”“間”。雙音步的平仄以第二字為準(zhǔn),如“東北(平仄)”為仄音步,“五溪(仄平)”為平音步。律詩的對偶,要求仄音步對平音步,平音步對仄音步,如“支離(平)”對“飄泊(仄)”,“東北(仄)”對“西南(平)”,這就是平仄相對。這是律詩中最常見的對偶,是就形式說的。就意義說,又有“流水對”“正對”“反對”的分別。
“流水對”就是兩句的意思聯(lián)貫而下,好像不是對偶。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白日”“黃河”是兩句并列寫景,意思不是聯(lián)貫的。“欲窮”“更上”兩句,意思聯(lián)貫而下,好像不是對偶,實(shí)際上對得很工整,是流水對,是很好的對偶。因?yàn)閷ε嫉暮锰幨欠嫌诿缹W(xué)上的所謂均齊,但過于求均齊又怕呆板,又怕遷就對偶這種形式而損害內(nèi)容。流水對既有均齊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聯(lián)貫而下并不損害內(nèi)容,所以是很好的對偶。
《文心雕龍·麗辭》說:“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正對是并列的事物相對,反對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襯。在詩中,正對很多,反對很少,所以用正反來分優(yōu)劣的話在律詩中并不適用。像上引的“支離”“飄泊”“三峽”“五溪”都是正對。反對的例子,如《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陸游《秋夜讀書》:“白發(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律詩中絕大多數(shù)是正對,古人并不認(rèn)為“正對為劣”,因?yàn)橛迷妬硎闱檫_(dá)意,不可能要求對偶的句子都是意義相反的。
這里指出扇對即隔句對,是一二句同三四句相對,如鄭谷《寄裴晤員外》詩。借對,如孟浩然《裴司士員司戶見尋》詩中“雞黍”對“楊梅”,“楊”和“羊”同音,所以能同“雞”相對。李白《送內(nèi)廬山尋女道士李騰空》詩中“云母碓”對“石楠花”,“楠”和“男”同音,和“母”相對。杜甫《九日》詩中“既無分”對“不須開”,這個“分”是“本分”之“分”,同“分散”之“分”是一個字,和“開”相對。
這里又指出當(dāng)句對,即一句中自相對,如《楚辭·九歌·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借,奠桂酒兮椒漿”,《九歌·湘君》,“桂櫂兮蘭枻,斵冰兮積雪”,這里“蕙蒸”對“蘭借”,“桂酒”對“椒漿”,“桂櫂”對“蘭枻”,“斵冰”對“積雪”。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小院”對“回廊”,“浴鳧”對“飛鷺”。李嘉祐《同皇甫冉登重玄閣》詩中“孤云獨(dú)鳥”“萬里千山”,各自為對。杜甫《白帝》,“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馬”對“歸馬”,“千家”對“百家”。這樣,當(dāng)句對有兩種,一種是字面不同的,如“小院”對“回廊”,一種是有一個字相同的,如“戎馬”對“歸馬”。
二
尹文端公①論詩最細(xì),有差半個字之說。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簞覺新秋。”“新秋”二字,現(xiàn)成語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xiàn)成語也,差半個字矣。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曉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袁枚《隨園詩話》卷二)
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魚戲薪荷動,鳥散余花落。”“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病。(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引《蔡寬夫詩話》)
王荊公以“風(fēng)定花猶落”對“鳥鳴山更幽”,則上句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又《詩人玉屑》卷三引沈括《夢溪筆談》)
耿湋《贈田宗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亦是王孟手段。(謝榛《四溟詩話》卷一)
①尹文端公:即清朝人尹繼善。
這里講的“差半個字”是屬于對句中的句法問題。“欲雨”對“新秋”,“新”是修飾“秋”的,“欲”不是修飾“雨”的。兩者結(jié)構(gòu)不一樣,所以說差半個字。改為“宜秋”,同“欲雨”的結(jié)構(gòu)相似,就對得更工了。
對偶句還要避免內(nèi)容的重復(fù),要是兩句內(nèi)容不同而用意相同的,也不免美中不足。如王藉《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正像說聽見滴答鐘聲越顯得夜深人靜,兩句同樣說有了聲音(蟬噪,鳥鳴),反而越顯出環(huán)境的幽靜,所以王安石把它同謝貞《春日閑居》詩“風(fēng)定花猶落”配合起來,構(gòu)成“風(fēng)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的對句,這樣,一句寫所見,一句寫所聞,看到的是靜中有動,聽到的是動中見靜,不是一意,就更工了。這里講的一意還是內(nèi)容不同,如一講蟬噪,一講鳥鳴;要是兩句內(nèi)容相同就成為合掌了。
“合掌”是對偶中的毛病,就是兩句詞意有重復(fù)。如劉琨《重贈盧諶》:“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魯國人在西邊打獵打到一只麒麟,孔子知道了為此流淚,感嘆他的道行不通了。這里的“宣尼”和“孔丘”都指孔子,“悲”就是“涕”,“獲麟”和“西狩”是一件事。這兩句意思完全一樣,是合掌。要是換一種說法,如“西狩忽獲麟,道窮泣孔丘”,就不是合掌了。像這樣的合掌,只是作者不注意,是可以避免的。這里舉的“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兩句意思不同,“朝”和“晝”照字面看意思也不一樣,謝榛以為合掌,可能認(rèn)為“朝”有從朝到晚意,與“晝”字意思相同,但“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晝”字并不重復(fù);要是以“朝”與“晝”內(nèi)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論太苛刻了。這里指出把“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改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就是王維、孟浩然的寫法。這兩者的不同,前者是把動詞“閉”“閑”放在“朝寒”“晝雨”后面,后者是把“閉”“閑”放在“朝寒”“晝雨”前面??赐蹙S《送平淡然判官》:“黃云斷春色,晝角起邊愁。瀚海經(jīng)年到,交河出塞流。”前兩句,“斷”“起”在前,和“閉”“閑”在前同,后兩句“到”“流”在后,和“閉”“閑”在后同。孟浩然《李公園臥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鄰清。伏枕嗟公干,歸田羨子平。”前兩句“坼”“清”在后,后兩句“嗟”“羨”在前。不能說這樣的動詞或形容詞在前是王、孟家風(fēng),在后就不是王、孟家風(fēng)。王、孟風(fēng)格決定于他們的意境,不決定于用詞。
文中的對偶同律詩中的對偶稍有不同。律詩中的對偶要限字?jǐn)?shù),文中的對偶可長可短,不限字?jǐn)?shù)。律詩中的對偶要避免重復(fù)的字(句內(nèi)可以重復(fù),上句和下句中的字要避重復(fù)),文中的對偶中尤其是虛字不必避。律詩中的對偶要講平仄,一般的對偶要求不這樣嚴(yán)格。如王勃的《滕王閣序》:“老當(dāng)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jiān),不墜青云之志。”這里有兩個“益”字“之”字,可以重復(fù)。又如《荀子·解蔽》:“生則天下歌,死則天下哭。”不但“天下”可以重復(fù),也不講究平仄。不過發(fā)展到后來的對聯(lián),也要講究平仄和避免重復(fù)的字了。
57.互文和互體
“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由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①。
邊防筑城,起于秦漢。明月屬秦,關(guān)屬漢,詩中互文。(沈德潛《說詩晬語》)
杜少陵詩云:“風(fēng)含翠筱娟娟凈,雨裛②紅蕖冉冉香。”上句風(fēng)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fēng),謂之互體。楊誠齋③詩:“綠光風(fēng)動麥,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風(fēng)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風(fēng)。(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七)
①原詩作“君不見沙場爭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也諷刺當(dāng)時邊將沒有像李廣那樣的人才,使敵人不敢來侵犯?!、谘`(yì意)沾濕?!、壅\齋:宋詩人楊萬里的號。
互文是兩個詞(比方“秦漢”)本來要合在一起說的,如“秦漢時明月秦漢時關(guān)”,可是為了音節(jié)和字?jǐn)?shù)的限制,要省去一個,于是前面省去個“漢”字,后面省去個“秦”字,解釋時要把兩個詞合起來講。如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是詩中的一種特殊結(jié)構(gòu),實(shí)際是說,月是古時的月,關(guān)是古時的關(guān),用秦漢指古,即秦漢時明月秦漢時關(guān),是互文見義。詩中有此用法。如《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說牽牛星遙遠(yuǎn),織女星明亮,也是互文,即迢迢皎皎牽牛星,皎皎迢迢河漢女。再像《木蘭辭》:“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撲朔狀跳躍,迷離狀眼睛眨動,也是互文,即雄兔腳撲朔眼迷離,雌兔眼迷離腳撲朔,所以兩兔在地上跑時,很難分別誰雌誰雄。不光詩里有互文,文中也有互文。像《文心雕龍·神思》:“子建援牘(拿起紙)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gòu)。”曹植拿起紙來寫像口里念熟似的,王粲拿起筆來寫像早已做好似的。光拿紙或光拿筆都不能寫作,所以這里實(shí)際是“子建援牘舉筆”,“仲宣舉筆援牘”,也是互文。
互體是上文的話里含有下文說出的詞在內(nèi),下文的話里含有上文說出的詞在內(nèi)。杜甫《狂夫》詩:“風(fēng)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一句寫微風(fēng)中的綠竹,一句寫細(xì)雨中的紅荷花,句里點(diǎn)明風(fēng)和雨。說風(fēng)的句里也含有雨意,在細(xì)雨中綠竹更顯得潔凈美好,所以說“娟娟凈”。說雨的句里含有風(fēng)意,所以聞到紅荷花的冉冉香氣。楊萬里的詩:“綠光風(fēng)動麥,白碎日翻池。”一句說風(fēng)中的麥子在搖動,一句說日光照在池子的水波上。說風(fēng)的句里也含有日光,所以說“綠光”;說日光的句里也有風(fēng),所以水上有波浪把日光翻動搗碎。江浩然《杜詩集說》引羅大經(jīng)話,說道:“但杜本無心,楊則有意矣。”
杜甫的一聯(lián)寫得自然,他看到風(fēng)中翠竹的美好潔凈,聞到雨里紅蓮的冉冉清香,不是有意要在風(fēng)中見雨,在雨中見風(fēng),所以說“杜本無心”。楊萬里的詩“白碎日翻池”,就顯得費(fèi)力,不自然,看出有意做作的痕跡,所以說“楊則有意”。這里表示楊不如杜。
互文和互體相類似而稍有不同。互體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體同樣可以解釋,如說風(fēng)中翠竹美好潔凈?;ノ牡木渥樱恢浪腔ノ挠袝r就不好解釋,如“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為什么明月屬秦關(guān)屬漢,不好講。“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既然雄兔和雌兔這樣不同,那末只要看它們的腳和眼就可分出雌雄來,為什么說分不出雌雄呢?不作互文,就不好講了。
58.修改
一
《漫叟詩話》云:“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
這一則講杜甫改詩的例。杜甫在《解悶》之七里說“新詩改罷自長吟”,可見他是很注意改詩的。這里舉的一首,原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的是擬人手法,改為“桃花細(xì)逐楊花落”是描寫。為什么要把擬人手法改掉呢?只有從原詩《曲江對酒》來看:“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晶宮殿轉(zhuǎn)霏微。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yuǎn),老大悲傷未拂衣。”當(dāng)時,杜甫坐在長安的風(fēng)景區(qū)曲江,對著酒,想到自己為人所棄,跟當(dāng)權(quán)派合不來,在長安無事可做,心情懶散而無聊。所以老是坐在江頭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這樣寫,正襯出他空閑無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擬人法,就同當(dāng)時懶散無聊的心情不相適應(yīng)了。要是寫無限幽怨的心情,那末用擬人法就比較合適,如歐陽修《蝶戀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問題不在于能不能用擬人法,在于用得合不合適,只要合適就好。
二
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鄭谷曰:“數(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三)
薳①嘗于歐陽文忠公諸孫望之處得東坡先生數(shù)詩稿,其和歐叔弼詩,“淵明為小邑”,繼圈去“為“字,改作“求”字,又連涂“小邑”二字,作“縣令”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至“胡椒銖兩多,安用幾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若如初語,未免后人疵議,又知雖大手筆,不以一時筆快為定,而憚屢改也。(何薳《春渚紀(jì)聞》卷七)
《東皋雜錄》云:“魯直《嘲小德》有‘學(xué)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后改曰:‘學(xué)語囀春鶯,涂窗行暮鴉。’以是知詩文不厭改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一)
①薳:宋代人何薳,《春渚紀(jì)聞》作者。
“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一夜里,早開的梅花有幾枝開放,這是寫實(shí),寫得很自然,也跟《早梅》這題目切合。把“數(shù)枝開”改成“一枝開”來遷就“早”字,反而顯出做作的痕跡。事實(shí)上,一棵樹上的花在一夜中開放時,不會只有一枝開的,改為一枝開,反而不真實(shí)。再說,不該為了遷就題目,把真實(shí)的描寫改得不真實(shí)。所以這兩句詩不必改。
蘇軾詩,先作“淵明為小邑”,可以解作做小縣縣官,也可解作治理小縣,有歧義。再作“淵明求小邑”,是求個小縣官做,但求官沒點(diǎn)明;三作“淵明求縣令”,才點(diǎn)明了。這樣點(diǎn)明,更能顯示陶淵明因家境窮困求做小官的心情,含意要豐富。“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是說胡椒又有什么用,卻貯藏到八百斛那樣多?這里前一句有毛病,因?yàn)楹肥怯杏玫臇|西。改為“胡椒銖兩多”,二十四銖為一兩,胡椒是調(diào)味品,只要銖兩重已經(jīng)多了,哪兒用得到八百斛?這樣說就沒有問題了。這是指唐代的元載盡量貪污財(cái)物,后來抄家時,單就胡椒一項(xiàng)說就有八百斛。
黃庭堅(jiān)嘲小孩的詩,“學(xué)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第一句說小孩學(xué)語像黃鶯叫,這話沒問題。第二句作“書窗”,好像這個小孩會在窗上寫字了,并且寫得像秋雁飛時成為斜筆的人字形那樣整齊,這就不符合真實(shí)了。因?yàn)閷W(xué)語的小孩不會寫字,更不會寫得整齊。改成“涂窗行暮鴉”,用墨筆在窗上亂涂,涂成一團(tuán)團(tuán)黑的,像烏鴉,這就對了。
三
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中①樹,僧敲月下門。”又欲作“推”字,煉之未定。于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權(quán)京兆尹②,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弟三節(jié),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并轡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一)
①中:當(dāng)作“邊”?!、跈?quán):代理。京兆尹:京城地方長官。
賈島《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幾句詩并不好,只是他對作詩非常認(rèn)真,一個字都不肯放過,要反復(fù)研究,這種精神還是可取的。對于用“敲”字還是“推”字,韓愈認(rèn)為“敲”字好。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說:“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詩人不是為寫景而寫景,景物有會于心,可以用來表達(dá)情意,才寫,所謂“即景會心”。究竟是“敲”還是“推”合于情意呢?假如詩人已經(jīng)有了要表達(dá)的情意,那末兩字中哪個字合于情意,當(dāng)下就可決定,用不到反復(fù)推求。問題是詩人對所要表達(dá)的情意還不明確,所以決不定。就這首詩看,敲的該是李凝幽居的門,這個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為僧,法名無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應(yīng)該敲門,才和幽居相應(yīng)。從音節(jié)上說,敲字也較為響亮。
四
“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云氣望蓬萊。”此劉貢父詩也,自館中出知曹州時作。舊云“云里”,荊公改作“云氣”。(《詩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詩話》)
劉攽字貢父,他因不同意王安石的新法,從朝廷調(diào)到曹州去做官。五次看見宮槐花落,說明在朝廷做了五年官。他到曹州去,還在想望朝廷。蓬萊是仙山,唐朝京城有蓬萊宮,“望蓬萊”是想望朝廷。仙山在云里,所以要從云里望蓬萊。但劉攽既從朝廷貶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說在云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為“云氣”吧。改為“云氣”,就是把望云氣當(dāng)作望蓬萊了,可能因?yàn)轵讱庖彩窃茪?,蜃氣里有樓臺城闕吧。王安石改詩的例子,參見《精警》四。
59.精警
一
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①見南山。”采菊之次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③,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煙渡間耳。而宋敏求謂余云,“鷗不解沒④”,改作“波”字。二詩改此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⑤也。(蘇軾《東坡志林》)
①悠然:狀態(tài)度從容?!、诓删罩危涸诓删罩?;次:處所,猶中。?、酆剖帲核畡輳V闊?!、茭t不會鉆到水里去?!、萆駳馑魅唬汉翢o精神;索然:盡,沒有。
詩的語言最精練,往往差了一個字就會得影響一句詩,甚至?xí)绊懸皇自姷乃囆g(shù)性。古人稱這樣的字為“詩眼”。詩眼也好比人的眼睛,從前顧愷之畫人物極有名,他畫人物時非常注意畫眼睛,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這個)中。”就是要在眼睛里傳達(dá)出人物的神情來。詩眼也這樣,也能傳出一首詩的精神,這個字用不好,也會使詩變得沒有精神。蘇軾在這方面給我們舉出兩個例子。
陶淵明《飲酒》之五里講他在東籬下采菊,無意中抬頭看見南山的風(fēng)景很好,心里感到很大喜悅,所以說“悠然見南山”。用“見”字表示無意中看到,改成“望”字,變成有意地去望。無意看到為什么“境與意會”,有意去望為什么“神氣索然”呢?那得聯(lián)系下面的話看,下面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來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里曾經(jīng)把自己比做“鳥倦飛而知還”。所以他看到南山的氣象好,“飛鳥相與還”,想到自己脫離惡俗的官場,感到內(nèi)心的喜悅,這就是“境與意會”。這樣的境界是在無意中看到的,不可能有意去找。用“望”字變成有意去找,就破壞了詩的意境,跟當(dāng)時的情境不相合,變得毫無詩意了。
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寫鷗鳥在浩渺無邊的萬里煙波之中飛翔,沒有誰能夠馴服它,寫出了廣闊的境界,寫出了鷗鳥自由自在地飛翔。“沒”指滅沒,消失。寫白鷗的消失,才能顯出萬里煙波的廣闊。這個“沒”不是鉆進(jìn)水里的意思。改成“白鷗波浩蕩”,顯不出白鷗的自在飛翔,所以毫無精神了。這樣一改,意義也全變了。“白鷗沒”是主謂結(jié)構(gòu),講白鷗怎樣,“白鷗波”是偏正結(jié)構(gòu),講的是像白鷗的波浪,即講波浪,因此下句“萬里誰能馴”變成馴波浪,不是馴白鷗了。比方“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鴛鴦瓦、翡翠衾是講瓦和衾,所以白鷗波也成了講波浪了。
聯(lián)系上文看,杜甫說:“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離開長安)。”原來杜甫不愿再投奔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者,想離開長安到東方去,他說成東入海,所以聯(lián)系到海上白鷗,想象自己成為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白鷗。要是改成“白鷗波”,變成講波浪,就跟上文連不起來,歪曲了杜甫的詩意了。
二
元宗樂府詞①云:“小樓吹徹玉笙寒②。”(馮)延巳有“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馬令《南唐書·馮延巳傳》)
《雪浪齋日記》云: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荊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xì)雨夢回雞塞③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xì)雨濕流光’最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 南唐中主詞:“菡萏④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dú)賞其“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國維《人間詞話》)
①元宗:南唐中主李璟。樂府詞:即詞,因詞是配合音樂的?!、谠谛巧洗涤耋希耋系穆曇舫錆M小樓,有寒意,透露出哀怨意。?、垭u塞:當(dāng)即是雞鹿塞,古代西部邊關(guān)?!、茌蛰?hāndàn汗淡):荷花。
這里,南唐的李璟、馮延巳,宋朝的王安石、黃庭堅(jiān),直到《人間詞話》的作者王國維,都舉出了詞中不同的警句,我們看看這些句子好在哪里。馮延巳的《謁金門》說:“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話寫眼前景物,寫得很自然。聯(lián)系這首詞來看,接下去寫“閑引鴛鴦芳徑里”,是一個女子在逗弄鴛鴦,從而引起她對遠(yuǎn)人的懷念。因此,這個“吹皺一池春水”就不是毫無關(guān)系的寫景,正暗示女子的心給鴛鴦等攪動了。這就情景相生,寫得自然而含蓄。
李璟的《攤破浣溪沙》:“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兩句也是寫女子想念遠(yuǎn)人,那個遠(yuǎn)人出征駐守在邊關(guān)上,女子在細(xì)雨聲中醒來感到邊關(guān)的遙遠(yuǎn),她不再能入睡,吹著玉笙。這里寫出女子想念遠(yuǎn)人的感情,從中透露出她的愁怨,寫得形象而含蓄。
李璟的《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寫一個女子看到西風(fēng)起來,水面的荷花雕零了,感到自己青春的容易消逝。通過具體景物來寫人物心情,也寫得情景相生。
李煜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用一江春水來比喻愁的多,用春水東流來比喻愁的無盡,寫得概括性強(qiáng),比喻形象而具體。“細(xì)雨濕流光”,寫得非常細(xì)致,有特點(diǎn)。
前引的這些警句,哪個最好呢?除了“細(xì)雨濕流光”只有孤零零一句,原作已經(jīng)看不到,不好評價(jià)外,別的幾句,都是通過景物的描寫來表達(dá)情意,寫得情景相生,富有含意,都有技巧。我們似可從它們概括的廣度和含義的深度來看。“吹皺一池春水”如上所說,有擾亂心境的含意,此外沒有更深的意義。“細(xì)雨夢回”兩句,寫出了封建社會中婦女懷念遠(yuǎn)人的痛苦。它們都有含義,只是這個主題,在前人詩里已經(jīng)寫得很多,作者并沒有作深一層的探索,說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思想性。
“菡萏香銷”兩句,結(jié)合全篇來看,它的含義是同“細(xì)雨夢回”相呼應(yīng)的,因?yàn)檫@四句在一首詞里,它們含義的深度該就整首詞來考慮。從整首詞看,“菡萏香銷”兩句同屈原《離騷》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同。屈原的擔(dān)心草木凋零,美人遲暮,是感嘆賢才的失意,政治抱負(fù)的無法實(shí)現(xiàn),含義是很深刻的。“菡萏香銷”兩句照字面看同屈原的兩句差不多,結(jié)合全篇的內(nèi)容來看就很不同。王國維認(rèn)為這兩句最好,顯然是用屈原那兩句的含義來看這兩句,把它的意義提得太高了。我們評價(jià)一句詩的含義還得結(jié)合全篇的意義來考慮,不能把它孤立起來夸大它的含義。因此,“菡萏香銷”兩句的含義不能說它特別高。不過“菡萏香銷”和“細(xì)雨夢回”四句,比起“吹皺一池春水”來要深刻些。
“一江春水”句跟前幾句不同。前幾句都是設(shè)想婦女的痛苦,是替婦女想的,不是寫自己的真感情。“一江春水”句是寫自己的真感情,寫的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即南唐被滅亡的痛苦,這種感情是真實(shí)的,對李煜說來也是深沉的,所以李煜寫得最深刻。
三
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bǔ)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歐陽修《六一詩話》)
一個舊本子的杜甫詩集,在《送蔡都尉詩》里缺了一個字,大家給它補(bǔ)一個字,后來找到一個沒有缺字的本子,才知道大家補(bǔ)的都不對,井且認(rèn)為杜甫用的字好,太家補(bǔ)得不好。究竟杜甫用的字為什么好,大家補(bǔ)的字為什么不好呢?
從全詩看,這是贊美蔡希魯?shù)奈渌嚫邚?qiáng)的,兩句詩是“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上句講他善于縱跳的輕身功夫,下句講他善于使槍。“一鳥過”講他跳躍如飛,用“過”字寫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輕,在詩人眼前像一只鳥飛過那樣。這雖是一個平常的字,用在這里卻生動地把蔡希魯?shù)母邚?qiáng)本領(lǐng)表現(xiàn)出來了。再看別人補(bǔ)的字。“一鳥疾”,“疾”指快,它該同別的動詞結(jié)合,如“疾飛”,光用一個“疾”字不行。“一鳥落”,“一鳥起”,“一鳥下”,著重在動作的開始或結(jié)束,杜甫在這句里顯然不是在講他縱跳的開始或結(jié)束,所以用這些字也不恰當(dāng)。“一鳥度”,“度”字下面往往要帶賓語,如“度關(guān)山”,這詩里不用賓語,所以也不合適??梢娮詈玫淖志褪亲钅苓_(dá)意傳神的字,要根據(jù)作者的情意來決定的。
四
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間①,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fù)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八)
①京口:就是長江南岸的鎮(zhèn)江。瓜州:在長江北岸,同京口相對。一水:指長江。
王安石寫《泊船瓜州》這首詩時,正坐船停泊在瓜州。他住在金陵(南京)的鐘山,當(dāng)時還不能回家去,他懷念鐘山,就寫了這首詩。他先作“又到”,又作“又過”、“又入”、“又滿”,都認(rèn)為不好。這些字為什么不如“又綠”好呢?大概有兩個原因?! 〉谝?,“又綠”,比其他的字色彩鮮明。讀到“又綠”,在我們面前喚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較抽象,沒有這種作用。第二,用“又綠”喚起我們聯(lián)想。王維《送別》詩:“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說“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讓我們想到王維的詩,想到春草綠時容易引起思?xì)w的念頭,這就跟下文“明月何時照我還”密切呼應(yīng)。有了這種聯(lián)想,不僅使詩句緊密呼應(yīng),也豐富了詩的意味。從這里,我們看到古人修辭,碰到句中的詩眼,是往往仔細(xì)推敲的。用上那些色彩鮮明,能夠喚起讀者印象,喚起聯(lián)想的字,是會增加詩的感染力的。
五
杜甫《春宿左省①》:“里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又《晚出左掖》:“樓雪融城濕,官云去殿低。”趙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謂之句眼。如此二詩,三四‘動’字‘多’字,五六‘濕’字‘低’字之類,乃眼之在句底者?!逗螌④娚搅帧吩姡?#8216;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低’與‘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拋’與‘臥’乃眼之在第二字者。‘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皆一句中具二字眼,‘剩’‘破’‘殘’‘開’,‘垂’‘折’‘綻’‘肥’是也。”
楊仲弘曰:“詩要煉字,字者眼也,如杜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煉中間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晴②木葉聞’,煉末后一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煉第二字;非煉‘歸’‘入’字,則是學(xué)堂對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無人覺來往’,非煉‘覺’‘赴’字,便是俗詩,有何意味耶?”(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卷六《春宿左省》注引)
盛唐句法渾涵,如兩漢之詩,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渾涵。昔人謂石之有眼,為硯之一病。余亦謂句中有眼,為詩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遠(yuǎn)暮江遲”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故不如“藍(lán)水遠(yuǎn)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也。此最詩家三昧,具眼自能辯之。(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
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王彥輔曰:“此詩題于院壁,‘濕’字為蝸涎所蝕。蘇長公、黃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見缺字,各拈一字補(bǔ)之:蘇云‘潤’,黃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覓集驗(yàn)之,乃‘濕’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說。詩言志,信矣。(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卷六《曲江對雨》注引)
①左?。憾鸥ψ鲎笫斑z(諫官),屬門下省,在宮廷東面,稱左省,亦稱左掖。這是他在左省值宿時作。?、谔烨纾寒?dāng)作天清。
這里對于煉字,對于詩眼,提出相反的意見。一種認(rèn)為要煉字,詩句要有詩眼,否則有些聯(lián)就像學(xué)堂對對子,沒有意味了。一種認(rèn)為詩眼是一種毛病,好的詩句法渾涵,全篇是完整的,沒有詩眼可摘,講究詩眼,就破壞了渾涵的句法。這兩種說法是相反相成的,各有其正確的一面,但都不全面。
詩的好壞首先決定于內(nèi)容,決定于所要表達(dá)的思想感情。要是內(nèi)容貧乏,一般化,沒有深刻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卻想靠詩眼來補(bǔ)救,運(yùn)用一兩個奇突的字來挽救詩的平庸,那樣做是不行的。要是思想深刻,感情真摯,即使句中沒有什么突出的字,還可以成為精彩的好詩。這里舉的一個故事,說蘇軾、黃庭堅(jiān)、秦觀、佛印和尚看到杜甫的題壁詩,中間壞了一個字,大家替它補(bǔ)一個。原句是“林花著雨燕脂濕”,補(bǔ)的是“燕脂潤”、“燕脂老”、“燕脂嫩”、“燕脂落”。著雨而濕,這個“濕”字用得并不突出,用“潤”“老”“嫩”“落”就比用“濕”字更費(fèi)工夫,更講究煉字。照胡應(yīng)麟的說法,用“濕”字不算詩眼,用“潤”“老”“嫩”“落”才算詩眼??墒嵌鸥s用“濕”字,不用別的更新奇的字,這就是不用詩眼的一例。其實(shí)這里用“濕”字是服從內(nèi)容的需要。這首詩是寫亂后長安景象,林花著雨,水荇牽風(fēng),寫曲江風(fēng)景區(qū),以前極其熱鬧的,現(xiàn)在岸上缺少車馬游人,水中沒有彩船,望出去只有林花水荇,是用來表達(dá)亂后的冷落的。因此,用“燕脂潤”或“燕脂嫩”,顯然都不合適。杜甫寫的是春天的微雨,花在春雨中不一定掉落,顏色不會變得黯淡,因此用“落”用“老”也不一定合適。倒是用“濕”字貼切些。杜甫在《春雨》里說:“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也用“濕”字。至于這個故事要通過四個字來顯示四個人的性格,那可能是后人根據(jù)四個人不同的性格而虛構(gòu)出來的,不一定可靠。這里說明詩的用字在于貼切地表達(dá)作者的情意,不在于新奇。就這方面說,胡應(yīng)麟《詩藪》里的意見是正確的。
不過胡應(yīng)麟的意見又偏到另一方面去了,他認(rèn)為詩里用了突出的字,有了詩眼反而是毛病。不結(jié)合具體作品說,一般地否定詩眼,就是片面的說法了。杜甫《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藍(lán)水遠(yuǎn)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杜甫在藍(lán)田,藍(lán)田山出玉因稱玉山,那里有藍(lán)水,這兩句結(jié)合當(dāng)?shù)厣剿?,就眼前景物來寫,詩句成功地把闊大的景象寫出,即使不用突出的字,同樣寫得好。杜甫《返照》是寫黃昏時雨后的太陽,說“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石壁不會翻動,卻說“翻”,山村不會失掉,卻說“失”,這兩個字是用得突出的。那是因?yàn)槁湎氯サ年柟庹赵谏奖谏?,山壁把陽光反射到江里,江水動蕩,倒影在江水中的石壁也動蕩起來,變成石壁在翻動了。雨后云密,白帝城高,在云里的山村給云遮住,所以說“失山村”。“翻”和“失”極確切地寫出了當(dāng)時的情景,不能說“翻”和“失”用得不好。杜甫《曉望》:“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杜甫在高高的白帝城上望大江,由于那里兩岸都是山壁,從高下望像地坼裂似的,江帆也望不到,用“坼”字才確切地把特殊景象描狀出來。杜甫《遣興》:“地卑荒野大,天遠(yuǎn)暮江遲。”這是杜甫在成都寫的,那里地勢較低,所以說“地卑”??傊钟玫猛怀龌虿煌怀?,主要是適應(yīng)詩人所寫的情景。因此,胡應(yīng)麟認(rèn)為用了突出的字眼是毛病,這意見是不正確的。其實(shí)胡應(yīng)麟也主張煉字,在《詩藪》內(nèi)編卷五里說:“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坼’‘浮’‘知’‘見’四字,皆盛唐所無也,然讀者但見其閎大而不覺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钣唷?#8217;‘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四字(指“在”“余”“猶”“自”)意極精深,詞極易簡。前人思慮不及,后學(xué)沾溉無窮,真化工不可為矣。”這樣說,就同主張?jiān)娧鄣恼f法一樣了。
另一種意見,認(rèn)為詩句要煉字,要講究詩眼。假如作者有了深刻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卻用陳詞濫調(diào)來說,從而損害了要表達(dá)的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因此要講究語言的精練,要提煉語言,對句中的謂詞更要用得精當(dāng)。就這方面說,講究詩眼是正確的。杜甫寫城樓融雪,所以說“濕”,夸張宮殿高,所以說云“低”;由于枝低,所以說“低結(jié)子”,葉密,所以說“暗巢鶯”;甲和槍拋棄在地上無人收拾,任那雨打苦侵,所以說“雨拋”“苔臥”;園林里的山和水,當(dāng)然是“殘山”“剩水”,這些山水是從滄江、碣石分出來的,所以說“滄江破”,“碣石開”,其他各例也一樣,都是要確切地描寫景物,反映情思,才講究字眼的。
不過說沒有詩眼,就像學(xué)堂里對對子,那也是片面的說法。詩的好壞不決定于詩眼。要是只知講究詩眼而忽略思想內(nèi)容,也會走入歧途的。既講究內(nèi)容,也講究語言的精練,在提煉語言時更要講究句中的謂詞,目的在更確切地表達(dá)情景,只要能選擇最確切的詞來表達(dá)詩人獨(dú)特的感受就好。
60.回蕩
“回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jié)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它抽出來。這種表情法,看他專從熱烈方面盡量發(fā)揮,和前一類(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異者,前一類是直線式的表現(xiàn),這一類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xiàn);前一類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變時候,性質(zhì)極為單純,容不得有別種情感攙雜在里頭,這一類所表現(xiàn)的情感,是有相當(dāng)?shù)臅r間經(jīng)過,數(shù)種情感交錯糾結(jié)起來,成為網(wǎng)形的性質(zhì)。人類情感,在這種狀態(tài)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學(xué)上所表現(xiàn),亦以這一類為最多。
回蕩的表情法卻有四種不同的方式,我們可以給他四個記號:
┌─ 螺旋式=鴟鸮 ┐
│ ├ 曼聲
├─ 引曼式=黍離 ┘
回蕩法 │
├─ 堆壘式=小弁 ┐
│ ├ 促節(jié)
└─ 吞咽式=鴇羽、柏舟 ┘
(《鴟鸮》的作者),他托為一只鳥的話,說經(jīng)營這小小的一個巢,怎樣的擔(dān)驚恐,怎樣的捱辛苦,現(xiàn)在還是怎樣的艱難,沒有一句動氣話,沒有一句灰心話,只有極濃極溫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鏤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層深過一層。
鴟鸮鴟鸮! 貓頭鷹啊貓頭鷹!
既取我子, 你抓走我的娃,
無毀我室?! e再毀我的家。
恩(殷)斯勤斯(斯,語助), 我辛辛苦苦勞勞碌碌,
鬻(育)子之閔(病)斯。 累壞了自己就為養(yǎng)娃。
迨天之未陰雨, 趁著雨不下來云不起,
徹(撤)彼桑土(杜,即根), 桑樹根上剝些兒皮,
綢繆牖戶?! ¢T兒窗兒都得修理。
今此下民, 下面的人們,
或敢侮予?! ≡S會把我欺。
予手拮據(jù), 我的兩手早發(fā)麻,
予所(尚)捋荼, 還得去撿茅草花,
予所蓄租(聚),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
予口卒瘏, 臨了兒磨壞我的嘴,
曰予未有室家?! ∵€不曾整好我的家。
予羽譙譙,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
予尾翛翛?! ∥业奈舶拖癜迅刹?。
予室翹翹, 我的窠兒晃晃搖搖,
風(fēng)雨所漂搖?! ∮赀€要淋風(fēng)也要掃。
予維音嘵嘵?! ≈眹樀梦以麃y叫。
(《黍離》)這首詩依舊說是宗周亡過后,那些遺民經(jīng)過故都,憑吊感觸做出來,大約是對的。他那一種纏綿悱惻回腸蕩氣的情感,不用我指點(diǎn),諸君只要多讀幾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種種甜酸苦辣寫不出來的情緒,索性都不寫了,只是咬著牙齦長言永嘆一番,便覺一往情深,活現(xiàn)在字句上。
彼黍離離, 黍子齊齊整整,
彼稷之苗?! 「吡灰黄矫纭?div style="height:15px;">
(《小弁》)這詩……是周幽王寵愛褒姒,把太子廢了。太子的師傅代太子做這篇詩來感動幽王。……這詩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費(fèi)力的才吐出來,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還有。那表情方法,專用“語無倫次”的樣子,一句話說過又說,忽然說到這處,忽然又說到那處。用這種方法來表現(xiàn)這種情緒,恐怕再妙沒有了。
(《鴇羽》)大抵是當(dāng)時人民被強(qiáng)迫去當(dāng)公差,把正當(dāng)職業(yè)都耽擱了,弄得父母捱餓。……他的表情法,和前頭那三首都不同。他們在飲痛的狀態(tài)底下,情感才發(fā)泄到喉嚨,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節(jié)很短促,若斷若續(xù)。若用曼聲長謠的方式寫這種情感便不對。
這里講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緊,一層深一層的意思。像《鴟鸮》,先說修理門窗,再說勞累得兩手發(fā)麻,磨壞了嘴,就比說修理門窗進(jìn)一層;再說窠兒搖晃,風(fēng)雨飄搖,形勢危急,就比說勞累更進(jìn)一層。引曼式就是長言永嘆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長,把聲調(diào)拉長,嘆長氣,好比京戲里用拉長而搖曳的音調(diào)來唱。《黍離》中的呼喊蒼天,說“知我者謂我心憂”,這些話的音調(diào)是長言永嘆的。堆壘式的堆壘狀不平,道路不平車子走起來就不平穩(wěn)暢達(dá),表情也一樣,話不是說得有條理而通暢,卻是前后重復(fù)顛倒,沒有次序,這是由于內(nèi)心過于急迫才會這樣說。如《小弁》第二章,既說心憂傷,又說心里像在搗,又說憂傷就老,又說長嘆,又說心里憂傷呀,話說得又重復(fù),又沒有條理。吞咽式像哭時吞聲飲泣那樣,邊哭邊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音節(jié)短促而不流暢。像《鴇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連貫而下,卻是一句一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