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上仁
老子曰：君子之道，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生。靜即下不擾，下不擾即民不怨，下擾即政亂，民怨即德薄，政亂賢者不為謀，德薄勇者不為斗。亂主則不然，一日有天下之富，處一主之勢(shì)，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專于宮室臺(tái)榭，溝池苑囿，猛獸珍怪，貧民饑餓，虎狼厭芻豢，百姓凍寒，宮室衣綺繡，故人主畜茲旡用之物，而天下不安其性命矣。
老子曰：非惔漠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非寬大無以并覆，非正平無以制斷，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心慮，以天下之力爭(zhēng)，故號(hào)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聞，百官條通，群臣輻湊。喜不以賞賜，怒不以罪誅，法令察而不苛，耳目通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陳于前而不逆，故賢者盡其智，不肖者竭其力，近者安其性，遠(yuǎn)者懷其德，得用人之道。夫乘輿馬者，不勞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游而濟(jì)江海，使言之而是，雖商夫芻蕘，猶不可棄也，言之而非，雖在人君卿相，猶不可用也，是非之處，不可以貴賤尊卑論也。其計(jì)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不貴其辯，暗主則不然，群臣盡誠(chéng)效忠者，希不用其身也，而親習(xí)邪枉，賢者不能見也，疏遠(yuǎn)卑賤，竭力盡忠者不能聞也。有言者窮之以辭，有諫者誅之以罪，如此而欲安海內(nèi)、存萬方，其離聰明亦以遠(yuǎn)矣。
老子曰：能尊生，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先祖之遺爵，必重生之所由來之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貴以身治天下，可以寄天下，愛以身治天下，所以托天下矣。
文子問治國(guó)之本。
老子曰：本在于治身，未嘗聞身治而國(guó)亂，身亂而國(guó)治也。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道之所以至妙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于父，故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
文子問曰：何行而民親其上？
老子曰：使之以時(shí)而敬慎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地之間，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讎也，昔者夏商之臣，反讎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歸神農(nóng)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br>
老子曰：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廣者，制不可以狹，位高者，事不可以煩，民眾者，教不可以苛。事煩難治，法苛難行，求多難贍，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銖而解之，至石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大較易為智，曲辯難為慧。故無益于治，有益于亂者，圣人不為也，無益于用者，有益于費(fèi)者，智者不行也。故功不厭約，事不厭省，求不厭寡，功約易成，事省易治，求寡易贍，任于眾人則易。故小辯害義，小義破道，道小必不通，通必簡(jiǎn)。河以逶迤故能遠(yuǎn)，山以陵遲故能高，道以優(yōu)游故能化。夫通于一伎，審于一事，察于一能，可以曲說，不可以廣應(yīng)也。夫調(diào)音者，小弦急，大弦緩，立事者，賤者勞，貴者佚。道之言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天同氣。同氣者帝，同義者王，同功者霸，無一焉者亡。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動(dòng)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誠(chéng)為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為之者也。故有道以理之，法雖少，足以治，無道以理之，法雖眾，足以亂。
老子曰：鯨魚失水，則制于螻蟻，人君舍其所守，而與臣爭(zhēng)事，則制于有司，以無為持位，守職者以聽從取容，臣下藏智而不用，反以事專其上。人君者，不任能而好自為，則智日困而自負(fù)責(zé)，數(shù)窮于下，則不能申理，行墮于位，則不能持制，智不足以為治，威不足以行刑，則無以與下交矣。喜怒形于心，嗜欲見于外，則守職者離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從風(fēng)，賞不當(dāng)功，誅不應(yīng)罪，則上下乖心，君臣相怨，百官煩亂而智不能解，非譽(yù)萌生而明不能照，非己之失而反自責(zé)，則人主愈勞，人臣愈佚，是以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與馬逐走，筋絕不能及也，上車攝轡，馬死衡下，伯樂相之，王良御之，明主求之，無御相之勞而致千里，善乘人之賢也。人君之道，無為而有就也，有立而無好也，有為即議，有好即諛，議即可奪，諛即可誘。夫以建而制于人者，不能持國(guó)，故善建者不拔，言建之無形也，唯神化者，物莫能勝。中欲不出謂之，外邪不入謂之閉，中外閉，何事不節(jié)，外閉中，何事不成。故不用之，不為之，而有用之，而有為之，不伐之言，不奪之事，循名責(zé)實(shí)，使自有司，以不知為道，以禁苛為主，如此則百官之事，各有所考。
老子曰：食者人之本也，民者國(guó)之基也，故人君者，上因天時(shí)，下盡地理，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zhǎng)，萬物蕃殖，春伐枯槁，夏收百果，秋蓄蔬食，冬取薪杪，以為民資，生無乏用，死無傳口。先王之法，不掩群而取镺●，不個(gè)澤而漁，不焚林而獵，豺未祭獸，罝罘不得通于野，獺未祭魚，網(wǎng)罟不得入于水，鷹隼未擊，羅網(wǎng)不得張于皋，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于山林，昆蟲未蟄，不得以火田，育孕不牧，鷇卵不探，魚不長(zhǎng)尺不得取，犬豕不期年不得食，是故萬物之發(fā)若蒸氣出，先王之所以應(yīng)時(shí)修備，富國(guó)利民之道也，非目見而足行之，欲利民者也不忘乎心，即人自備矣。
老子曰：古者，明君取下有節(jié)，自養(yǎng)有度，必計(jì)歲而收，量民積聚，知有余不足之?dāng)?shù)，然后取奉，如此，即得承所受于天地，而離于饑寒之患。其憯怛于民也，國(guó)有饑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冬不被裘，與民同苦樂，即天下無哀民。暗主即不然，取民不裁其力，求下不量其積，男女不得耕織之業(yè)，以供上求，力勤財(cái)盡，有旦無暮，君臣相疾。且人之為生也，一人跖來而耕，不益十，中田之收不過四石，妻子老弱仰之而食，或時(shí)有災(zāi)害之患，以供上求，即人主愍之矣。貪主暴君，涸漁其下，以適無極之欲，則百姓不被天和、履地德矣。
老子曰：天地之氣，莫大于和，和者，陰陽調(diào)，日夜分，故萬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與成，必得和之精。故積陰不生，積陽不化，陰陽交接，乃能成和。是以圣人之道，寬而栗，嚴(yán)而溫，柔而直，猛而仁。夫太剛則折，太柔則卷，道正在于剛?cè)嶂g。夫繩之為度也，可卷而懷也，引而申之，可直而布也，長(zhǎng)而不撗，短而不窮，直而不剛，故圣人體之。夫恩推即懦，懦即不威，嚴(yán)推即猛，猛即不和，愛推即縱，縱即不令，刑推即禍，禍即無親，是以貴和也。
老子曰：國(guó)之所以存者，得道也，所以亡者，理塞也，故圣人見化以觀其征。德有昌衰，風(fēng)為先萌，故得生道者，雖小必大，有亡征者，雖成必?cái)?。?guó)之亡也，大不足恃，道之行也，小不可輕，故存在得道，不在于小，亡在失道，不在于大。故亂國(guó)之主，務(wù)于地廣，而不務(wù)于仁義，務(wù)在高位，而不務(wù)于道德，是舍其所以存，造其所以亡也。若上亂三光之明，下失萬民之心，孰不能承，故審其己者，不備諸人也。古之為道者，深行之謂之道德，淺行之謂之仁義，薄行之謂之禮智，此六者，國(guó)家之綱維也。深行之則厚得福，淺行之則薄得福，盡行之天下服。古者修道德即正天下，修仁義即正一國(guó)，修禮智即正一鄉(xiāng)，德厚者大，德薄者小。故道不以雄武立，不以堅(jiān)強(qiáng)勝，不以貪競(jìng)得，立在天下推己，勝在天下自服，得在天下與之，不在于自取，故雌牝即立，柔弱即勝，仁義即得，不爭(zhēng)即莫能與之爭(zhēng)，故道之在于天下也，譬猶江海也。天之道，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夫欲名是大而求之爭(zhēng)之，吾見其不得已，而雖執(zhí)而得之，不留也。夫名不可求而得也，在天下與之，與之者歸之，天下所歸者，德也，故云：上德者天下歸之，上仁者海內(nèi)歸之，上義者一國(guó)歸之，上禮者一鄉(xiāng)歸之，無此四者，民不歸也。不歸用兵即危道也，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箽?，養(yǎng)而勿美，故曰：「死地，荊棘生焉，以悲哀泣之，以喪禮居之。」是以君子務(wù)于道德，不重用兵也。
文子問：仁義禮何以為薄于道德也？
老子曰：為仁者，必以哀樂論之，為義者，必以取與明之，四海之內(nèi)，哀樂不能遍，竭府庫之財(cái)貨，不足以贍萬民，故知不如修道而行德，因天地之性，萬物自正而天下贍，仁義因附，「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狗蚨Y者，實(shí)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禮因人情而制，不過其實(shí)，仁不溢恩，悲哀抱于情，送死稱于仁。夫養(yǎng)生不強(qiáng)人所不能及，不絕人所不能已，度量不失其適，非譽(yù)無由生矣，故制樂足以合歡，喜不出于和，明于死生之分，通于侈儉之適也。末世即不然，言與行相悖，情與貌相反，禮飾以煩，樂擾以淫，風(fēng)俗溺于世，非譽(yù)華于朝，故至人廢而不用也。與驥逐走，即人不勝驥，托于車上，即驥不勝人，故善用道者，乘人之資以立功，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主興之以時(shí)，民報(bào)之以財(cái)，主遇之以禮，民報(bào)之以死，故有危國(guó)無安君，有憂主無樂臣。德過其位者尊，祿過其德者兇，德貴無高，義取無多，不以德貴竊位，不以義取盜財(cái)。圣人安貧樂道，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取安。古者無德不尊，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誅，其進(jìn)人也以禮，其退人也以義，小人之世，其進(jìn)人也若上之天，其退人也若內(nèi)之淵，言古者以疾今也。相馬失之瘦，選士失之貧，豚肥充廚，骨骴不官。君子察實(shí)，無信讒言，君過而不諫，非忠臣也，諫而不聽，君不明也，民沉溺而不憂，非賢言也，故守節(jié)死難，人臣之職也，衣寒食饑，慈父之恩也。以大事小謂之變?nèi)?，以小犯大謂之逆天，前雖祭天，后必入淵，故鄉(xiāng)里以齒，老窮不遺，朝廷以爵，尊卑有差。夫崇貴者，為其近君也，尊老者，謂其近親也，敬長(zhǎng)者，謂其近兄也。生而貴者驕，生而富者奢，故富貴不以明道自鑒，而能無為非者寡矣。學(xué)而不厭，所以治身也，教而不倦，所以治民也，賢師良友，舍而為非者寡矣。知賢之謂智，愛賢之謂仁，尊仁之謂義，敬賢之謂禮，樂賢之謂樂。古之善為天下者，無為而無不為也，故為天下有容，能得其容，無為而有功，不得其容，動(dòng)作必兇。為天下容曰，「與兮其若冬涉大川，猶兮其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其若冰之液，敦兮其若樸，混兮其若濁，廣兮其若谷」，此為天下容。與兮其若冬涉大川者，不敢行也，猶兮其若畏四鄰者，恐四傷也，儼兮其若容者，謙恭敬也，渙兮其若冰之液者，不敢積藏也，敦兮其若樸者，不敢廉成也，混兮其若濁者，不敢明清也，廣兮其若谷者，不敢盛盈也，不敢行者，退不敢先也，恐自傷者，守柔弱不敢矜也，謙恭敬者，自卑下尊敬人也，不敢積藏者，自損弊不敢堅(jiān)也，不敢廉成者，自虧缺不敢全也，不敢清明者，處濁辱而不敢新鮮也，不敢盛盈者，見不足而不敢自賢也。夫道，退故能先，守柔弱故能矜，自卑下故能高人，自損弊故實(shí)堅(jiān)，自虧缺故盛全，處濁辱故新鮮，見不足故能賢，道無為而無不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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