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世人常言,失去的最可貴,得不到的最美好。
當(dāng)時過境遷而星辰依舊,當(dāng)物是人非而春景如昨,唯有最深情的那個人,在美好記憶中不愿離開。
被列為“毗陵七子”的清代詩人黃景仁,就是這樣深情的人。
黃景仁畫像
黃景仁,單論這個名字,很多人都不知曉,其實他有一句話被世人熟知:
這一名句,出自他的詩作《雜感》:
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
風(fēng)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人生之旅,需要適時回望一下來路。
當(dāng)黃景仁停下來回首人生,他發(fā)現(xiàn),參禪問道,修仙求佛,到頭來都沒有成功,世俗功名上面一事無成。他深夜獨坐,借筆墨抒遣憤懣。
他覺得自己就像飄在空中的蓬草,想停駐,卻身不由己,也像沾了泥水的柳絮,想飛揚,卻無可奈何。
這些年,東飄西蕩,走南闖北,磨盡斗志,究竟得到些什么呢?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毙了岬淖猿埃彩菓嵖睦悟}。有人善意提醒他,不要總在詩文里寫負能量的內(nèi)容,以免一語成讖。但他固執(zhí)地認為,春鳥啼歡、秋蟲鳴愁,都是自然而然的行為,不必刻意躲避。
寫下這首詩時,黃景仁才19歲,卻已經(jīng)透出一股窮途末路的喪氣。事實上,從整個人生旅程來看,此確已過了大半,因為他只活到35歲。
這首詩作猶如讖語,預(yù)告了黃景仁的余生,總結(jié)了他的一生。
一百多年后,他的同鄉(xiāng)——名人瞿秋白,曾這樣寫道:“詞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鄉(xiāng)黃仲則,風(fēng)雪一家寒。”
功名未成詩名成。有人認為,乾隆年間,論及詩者,第一當(dāng)屬黃景仁。有人將他譽為清代的李白。郁達夫?qū)λ灿泻芨叩脑u價:“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
人生,是一個東方不亮西方亮的過程。
黃景仁生活于乾隆年間,江蘇常州人,自稱黃庭堅的后人。
他從小就遭遇悲苦命運:4歲那年,父親去世。未成年前,祖父、祖母、哥哥都先后去世,,剩下母親與他相依為命。
16歲,參加童子試,從三千人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獲得知府官員與名士的賞識。那時候,誰都相信,翩翩少年黃景仁,有一個筆酣墨飽的錦繡前程,正等著他揮筆描繪。
可惜,黃景仁的好運猶如曇花一現(xiàn)——之后屢次參加鄉(xiāng)試,屢屢不中。
為謀稻粱,贍養(yǎng)老母,20歲的黃景仁開始輾轉(zhuǎn)各地,江浙、徽州、山東、湖南多地留有他的足記。他先后投靠多個官員府下,成為幕客。
或許性情不投,或許看不慣達官顯貴做派,又或者其他現(xiàn)實原因,所到之處他待不了多久就會離開,好似一棵無根的飛蓬。
除夕,兒女圍著燈火笑聲盈盈,全然不知世事艱難,黃景仁卻不得思量著未來的路,該怎么走下去。他看著無尤無怨的孩子,暗暗思忖:唉,你們這些不知甜苦的孩兒,哪能體諒到我內(nèi)心的后悔,后悔耗費心力做詩人……
又是一年除夕夜,萬家燈火,千家笑語。他被生活的安危與憂患縈繞,難以舒懷。
于是獨自出門,漫步街頭。即便在橋頭站定,人來人往,笑語歡生,也并不認識他。他呆呆站立街頭,仰望夜空中一顆星子,許久許久。
這樣的辛酸歲月,他記錄在詩詞里:“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27歲那年,黃景仁決定做一名北漂,尋找出路。
這個時期,恰逢乾隆帝東巡召試,他取得二等,之后投到鴻臚寺少卿王昶門下。
也許,他認為自己從此會時來運轉(zhuǎn),還沒夯實基礎(chǔ),就決定將母親和妻兒接來北京。知己洪亮吉勸阻未果,友情贊助出了路費,派人將其家人送去京城。
一家老小來到京城后的生活境況究竟怎樣呢?他在詩里寫道:
江鄉(xiāng)愁米貴,何必異長安。
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難。
毋須怨漂泊,且復(fù)話團圞。
預(yù)恐衣裘薄,難勝薊北寒。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要喂飽八張口,就很困難了。果腹成了問題,秋寒又侵襲。
秋風(fēng)蕭蕭,老母親含飴弄孫之余跟他說,想念江南了。
他想硬撐死扛,照樣在洪亮吉勸阻下,又把家人送回老家。
“君問十年事,凄然欲斷魂。一無如我意,盡可對君言。 ”有時,黃景仁與舊友久別重逢,對方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出于自尊,他實在羞于回答。
一個人想去哪里沒有牽絆。黃景仁去往陜西,投入巡撫畢沅幕府。畢大人倒是稀罕他的才華,也很賞識他,資助了一筆錢。
這看起來又將是一個轉(zhuǎn)折,坎坷路途大概從此順暢起來。前方等著的他的,是最大也是最后一個關(guān)口。
在債主逼迫下,黃景仁北走太行。那是,他已是貧病加交,依然選擇離開北京暫居之地。
病魔脅迫,心力交瘁,在路上流亡了一個月,最終客死他鄉(xiāng)。還是友人洪亮吉處理了后世,讓他落葉歸根。
那一年,黃景仁才35歲。
據(jù)說,人在去世前的短暫時間內(nèi),會將一生經(jīng)歷過的紛繁事情像幻燈片一片播放過去。舍得的,舍不得的,放得下的,放不下的,到那一刻已經(jīng)無甚區(qū)別。
生命中的點點滴滴,紛至沓來。
活到最后,不能放下,唯有感情。
那一刻,黃景仁想起“未覺氈爐暖,旋懷柑酒新”的白袷少年時的初春之景;想起“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的告別母親的悲涼情形;想起“月斜東壁影虛龕,枕簟清秋夢正酣”的旅居安慶的孤寂境遇;想起“楚天和夢遠,湘月照愁多”的夜泊湘江的蕭闊景致……
黃景仁一生創(chuàng)作二千多首詩詞,留存下來的只有一半。這二千首當(dāng)中是否有寫他妻子的文字,無法確定,能夠確定的是一組寫情思的文字。
年輕時候,誰都會在心中追求幻美的夢想,擁有綺麗的情懷。黃景仁將這些夢與情,編織成一組詩,取名為《綺懷》,《綺懷其十五》最為有名: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 ,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這手詩,為他的表妹而寫。兩人彼此相愛,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走到一起。沒有蕩氣回腸的故事,沒有纏綿悱惻的情節(jié),他在余生的細水流年里,獨自在記憶里徘徊。
得不到的,讓人戀戀不忘。
已失去的,使人耿耿于懷。
好些個夜晚,他獨自坐在花樹下吹簫,表妹已經(jīng)嫁了人,她明明就在紅墻之內(nèi),紅墻明明近在眼前,卻也只能隔墻遙望。近在咫尺,銀漢迢迢。
星辰始終依舊,星辰之外的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變遷。同樣的星辰下,她在紅墻與他人良辰美景,他卻為心里的人呆呆站著,癡癡望著,任夜風(fēng)吹拂,任朝露侵濕。
沈從文曾經(jīng)在獨自回湘西的船上給他的“三三”寫情信:“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我想打東西,罵粗話,讓冷風(fēng)吹凍自己全身。”
心里裝著一個人,是這樣的不管不顧。心中思念就像春蠶吐絲,纏纏綿綿沒有盡頭。而那傷感,就像李義山詩詞里的芭蕉雨,愁結(jié)難展。
雖然已經(jīng)失去,曾經(jīng)遇見,其實已是幸福。只要愛著,就有救贖。臨到頭,一切終將像指尖細砂,漏失而盡,誰都無力挽留。
往事如幻燈片,在黃景仁的腦海閃過,停留時間最長的一幀,是“三五年時”,自己與心愛的人“幾回花下坐吹簫”的畫面。
一生漂泊,艱難曲折,可是只要想起這些畫面,心中就會微溫。前路漫漫,不管多難,只要心中有夢,就不會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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